胤禛板板正正坐在那儿,人都呆了,还坚持道:“我没醉。”
胤礽扶额:“把这个也抬进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报信的人正是额楚,他翻身下马,跟门房亮明印信就冲了进去,跪到太子爷跟前磕头艰难地道:“爷,程家来人进宫报丧,程家老太太……走了。”
第160章 丁忧
晨曦的微光缓缓地爬上毓庆宫的琉璃顶, 照得檐下的风铃、院子里的红枫都染成了金色,今儿是春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但这样的天气没有驱散后罩房里的沉寂, 一众宫女太监端着盥洗的巾帕、铜盆走过斜斜打在宫墙上的晨曦, 来往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病中的主子。
添金蹑手蹑脚溜进膳房里,拍了拍正使劲揉面的三宝的肩头, 愁眉苦脸道:“我的三宝爷爷,你您就不能再想想法子嘛,娘娘一口也吃不下。”
三宝也愁, 啪啪摔面团子:“我把娘娘爱吃的换着花样都做了一遍了,我真是想不出辙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添金蹲下来替他添柴烧火,长长叹气。
程家老太太无疾而终,算是高寿喜丧,太子嫔娘娘得了皇上和太子爷的恩典,得以亲自回了程家送了老太太一程, 只是回来后就有些神思不属,话也少了, 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太子爷换着法儿宽慰着, 又有弘晋阿哥和三格格插科打诨地捣乱, 倒也已好了些,谁知,过了两日, 旺财姑姑突然不见了, 找到它的时候, 它睡在南花园里的草丛里也没了气息。
太子嫔娘娘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旺财抬回来埋在枫树底下, 将它的小木屋和平日里喜欢的铃铛竹球也一并烧给了它,然后就在那小小的土包边静静坐着,一坐就坐到了半夜,添金不敢劝,求到太子爷那儿,太子爷却也不劝,把伺候的人都赶走了,自个也搬了张凳子,陪着坐。
隔天起来,太子嫔娘娘就鼻塞昏沉,很有些身子不爽利了。叫了太医来瞧,说是着了风寒,开了方子让好好养着。
“遇着这事儿,原本就心里难过,又添了病症,没胃口也是正常,”三宝把面团放在一边用小竹簸箕倒扣着醒面,“我娘没的时候,我缓了半年都没缓过来,做梦都还哭呢。”
“娘娘是贵人,能跟你一样吗?”添金一听怒了,起来敲了他后脑勺一下,“你个乌鸦嘴!”
三宝委屈道:“那你打我做什么嘛!”
添金已经愤愤离去。
回了后罩房,就见屋子里灯已经亮了,他赶紧进屋伺候,就听太子爷在外间穿衣裳,顺道吩咐低声青杏和碧桃:“你们这段日子多陪陪娘娘说话,只捡些开心的事情来说,别叫她常回想这些事,顺道让几个孩子也多过来陪着,闹腾也不怕,人多热闹些,也能移情。”
“是,奴婢记着了。”
“我晌午就回来。”胤礽一边系披领,一边扭头往帘子里间望去,见阿婉还睡着,才放下一半心,转头看见添金进来,又多嘱咐一句:“去内务府再拨两个擅治猫病的太监过来,把咪咪它们都照看好,今年不许再出事了!”
咪咪自打旺财走了以后也闷闷不乐,已经两天不大吃东西了,趁人不备就经常去刨枫树下头的土,或是蹲在树上谁叫都不下来。
胤礽很怕咪咪再出事,这接二连三的打击阿婉实在经受不住了。
他迈出门去,走过长廊的时候也下意识去看旺财平日里总喜欢趴着的檐廊,眼眶一热。
这么多年了,后罩房里只有他一个是天不亮就要出门的人,那会儿院子里里外外都还是黑漆漆的,阿婉和孩子们也都还睡着,咪咪顶多趴在柜子顶上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只有旺财会在黑夜里站起来,抖抖身子又伸个懒腰,亦步亦趋地送他到院子口。
“旺儿,好好看家。”他总会临别前习惯弯下腰去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白嘱咐这一句才出门。以后再也摸不到了。
胤礽心里也伤心得很,只是这院子里伤心得人太多了,他反倒不能伤心了,只得照常过着日子,好稳住这个院子里的人心。
一大早,胤礽就去了乾清宫,今儿没有大朝会,康穿熙一身明黄家常衣裳在用早膳,见胤礽来了,便像个寻常家里的父亲一般,温和地点了点筷子:“梁九功,给太子拿碗筷来。保成,来,坐着再用些。”
“是,皇阿玛。”胤礽这段时日和康熙相处得多了,也没有以前那么惧怕这个父亲了,两人的相处也默契自在多了,他看了眼康熙一大早用的各色饽饽、小米粥、油饼子,是极俭朴的。
父子二人安静平和地用了一顿早膳,等漱完口,司茶宫女奉了茶上来,康熙才开口:“程世福、程怀章报了丧,朕恩准了。”
胤礽点点头,程家今日已经交割了差事,程怀章也从浙江赶回京城,不日便要一起扶棺出京送老太太回歙县祖坟安葬。
文官本就夺情艰难,何况程家上下无不哀毁过甚,程世福甚至因老母离去一夜哭白了头,张廷玉也说程怀章接了信便一路磕磕绊绊,连路都不会走了,回京的路上一直忍着没掉泪,但一进飘白的家门,望着当中那个巨大的奠字,才用袖子擦了又擦眼睛。
他赐了程家亲笔题的匾额,又亲赐了陀罗经被与路祭,将能给的荣恩都给了,只是生死天阙,这些东西都弥合不了程家的伤心。许多大臣家里有丧事,胤礽替康熙去施恩过几回,但却是头一回见过这样真情实意的伤心。
百善孝为先,程家是赤诚的人家,胤礽便没再提夺情之事,何况程家也没有留恋官位的念头,或许在他们眼里,好好送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祖母回家,比荣华富贵更为重要吧。
他也是在梦中亲眼目睹最亲的人就这样离去的人,很能体会阿婉和程家人的心,他只是梦就已经痛彻心扉,何况程老太太是真的走了。
“朕有意让格尔芬和阿尔吉善今年跟那群英吉利士兵真的去一趟美洲,亲眼瞧一瞧那地方是个什么模样,英吉利人敢图谋朕的澳洲府,朕为何不能打他的美洲?”康熙又淡淡地开口,眼眸冷厉“当年成吉思汗用骑兵都能打到欧罗巴,朕手里有坚船利炮,难不成还怕了他们?”
康熙在用兵方面一点都不软,相反,他是个汉武帝狂热粉丝,对“虽远必诛”四字有很深的体会。当年要不是葛尔丹在背后捣鬼,且国库空虚,他不得不忍、不得不退,不然他也不会对沙鄂服软和谈,只怕就真的如索额图提议的那般,挥师北伐打他娘的了!
如今康熙有钱有人,又没有后顾之忧,自然想打就打,英吉利敢朝大清伸爪子,也得有胆量承担后果。康熙沉吟道:“程怀靖如今还在澳洲总理军务,正好不必另外派人过去了,朕有意擢升他为澳洲府水师总兵,让他好好守着澳洲。”
格尔芬和阿尔吉善回来了,却把程怀靖和其他水师、六部官员都留在那边继续对澳洲开荒拓土,这也是为何康熙在说到程家丁忧时没有提到他名字的缘故。
胤礽就明白了康熙对程家的处置,身为文臣的程世福与程怀章并非身居要职,身上也没有非他不可的差事,自然没必要夺情。但程怀靖身为武官,又领兵在海外,一则天遥路远不好回来,二则守土有责,他肩头的使命的确更重些,在要防备英吉利的节骨眼上了,夺情也是应有之理。
“儿臣谢皇阿玛,全了程家的忠,又全了程家的孝。”这样的处置,往里深究便全是康熙对他这个儿子的偏袒了,胤礽起身躬身施了一礼。
康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捧起盖碗撇了撇浮沫道:“程世福户部侍郎的位置,朕有意让张廷玉暂且代理。”
胤礽吃了一惊:“张廷玉会不会……太年轻了点?”
“年轻吗?他也快三十的人了。”康熙含笑放下手里的茶碗,“程世福本就年老,倒衬得张廷玉像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子了。实际上,这孩子性子很精细的,跟张英一模一样,在外头历练了几年就像璞玉浑金,朕早就想将他调回来了,你往后瞧着吧,这孩子绝不可小觑啊!”
“全听皇阿玛安排就是。”胤礽也笑了,有时候日子过着过着,他都快忘了以前觉着年纪那么轻、那么小的人都已经长大了,记忆里头不管是张廷玉也好、程怀章也好,浮现出来的,都还是少年的模样呢。
“程怀章的御史位置,朕还没想好,反正也不是什么打紧的要职,回头让六部尚书都推一推,朕再挑个好的就是了。”康熙慢悠悠地说着,随后又笑着斜睨了胤礽一眼,“这样可放心了?”
明面上程家丁忧去职,但程世福的官位紧要,康熙让本就是太子党一系的张廷玉占着,锅烂在肉里,对胤礽是一点妨碍也没有的。而程怀章的御史位置可就没那么抢手了,正好放当块肥肉抛出去,安朝臣们的心。更别提程怀靖夺情不说,还顺势升了两级,如今已经替胤礽握住了一支势力可观的远洋水师。
远洋水师营草创至今,如今可是有五十艘战船、两万名官兵了,在澳洲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一大半留在天津卫、广州港,在近海巡视警戒,护卫来往商船。
若真要对英吉利动手,远洋水师只怕要倾巢而动,这样程怀靖的位置就会变得举足轻重。康熙这是暗示他,愿意放手让他掌兵了!
哪怕是遥远飞地的兵。
胤礽心中一阵激荡,那么多年了,皇阿玛心里的坚冰与防备,终于被他融化了一点。
至于程家日后如何?没听见张廷玉的官衔前头还有代理二字?康熙对张廷玉的期许显然不仅仅是一个户部侍郎,到时候程世福官复原职的机会,胤礽觉着至少有六成。
而张廷玉……胤礽不用想都知道,只要他这几年没有过错,能兢兢业业当差,三年过后皇阿玛自然还要把他再往上升一升的。
程怀章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回到翰林院,胤礽已经想好了把他安在什么位置上了。
胤礽眼底有一点泪,被他竭力忍了回去,只是亲昵地向康熙鞠了一躬:“多谢皇阿玛疼儿子,处处为儿子打算。”
康熙让他坐下,喟叹道:“也就你能明白朕的心。”在面子和里子当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哪个更好的,他也没说透,但保成就明白了。能跟儿子这样交心,总有人能明白你的话,让已经年迈的帝王心里也充满了感慨与温暖。
这也是他愿意放一放手的原因。
毓庆宫,后罩房里。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阳光穿过菱花窗格,一块一块,完完整整拓印在了地砖上,还有一些落在程婉蕴眉眼间。她昨日发了烧,出了一身汗,今儿反倒好多了,只是精神还不太好,做什么都像被雨水浇过的花草,蔫蔫的。
祖母是夜里头突然去世的,早起来吴氏才发现,她没给家里留下什么话,只是前一日还念叨着怀章和怀靖不知道今年过年的时候还能不能回来,阿蕴选进宫里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老太太这两年已经有些糊涂了,先前她和吴氏、小孙子一块儿回了歙县一趟,是存着耀武扬威的心思的——瞧瞧!当年你们这些亲朋都瞧不起她,如今又如何?快来瞧一瞧、看一看,老娘我衣锦还乡啦!
可是炫也没炫成,当年欺负她孤儿寡母的很多亲戚都已经黄土一抔,这事儿似乎让她放下了很多事,也颇觉遗憾。后来回了京城,老太太安安逸逸的,反倒渐渐糊涂了,还总是记着程婉蕴刚刚选秀进宫的事情,每天都担忧地问吴氏,阿蕴可有寄信回来?怎么进了宫没个消息。
吴氏总会一边替她拍拍衣裳,一边纠正她:“如今要叫娘娘啦,不能叫阿蕴了。”
祖母就会瞪吴氏:“胡说八道!”
吴氏无奈:“是是是,是媳妇胡说八道。”
程婉蕴就想起来,她刚进宫的时候孑然一身,又被欺凌又被排挤,心里骂着贼老天强忍着这一切,那会儿没法给家里报平安,刚进了东宫那会儿也是表面镇定心里战战兢兢更多,也不敢往外递信,只想着家里肯定会知道她已经入选,既然如此就不要多事了。
可如今她才意识到,家里虽然得了宫里的消息,知道她进了东宫,却并没有因此放心的,至少祖母一定是这样唠唠叨叨地担忧过她。
她去了程家,程家很挤很挤,甭管认不认得这个老太太,都是冲着太子嫔母家这个名号来的,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官吏、邻居、还有些凑热闹的,呜呜泱泱一大堆。
程世福领着怀章、怀章的几个儿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堂,有人上来敬香他们就跪一次,一天下来人都站不起来。
女眷们便都在里头,守着棺材烧纸,程婉蕴也给祖母仔仔细细叠了几个金元宝烧了,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听吴氏哽咽着说老太太平日里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程婉蕴记忆里的祖母也好像活了起来似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祖母领着她和程怀章、程怀靖(婉燕婉荷不喜欢出门晒太阳,总是不去的)赶骡车去收田租子,那会儿家里雇不起车夫,祖母就坐前头自个赶车,这车说是骡车实际上连个车顶棚也没有,就一块木板,下头按两个轮子而已。
他们仨都还小小的,尤其怀靖,人小戴不上遮阳的斗笠,就被祖母塞进要用来装稻子的箩筐里,还盖上了藤编的盖子,说是这样不会被太阳晒到。怀靖是个多动症患儿,哪里忍得住,经常顶开盖子要爬出来,程婉蕴就跟打地鼠一样把他摁下去,然后他又冒出来,程婉蕴再摁,后来怀章也帮着摁弟弟,三个人在木板上打打闹闹,祖母赶车的手艺也谈不上多好,放在后世只怕要在车屁股贴满“实习”的贴纸,她在前头就嚷:“不许动了!都不许动了!”
他们仨哪里肯听啊,在后头都快打起来了,然后车被小石子一别,祖孙四人就嗷嗷叫着连人带车就翻进稻田里去了。程婉蕴赶紧把两个泥人弟弟拔出来,就见祖母也已经一身泥水从沟里爬上来了,默默地脱下鞋子,脸黑如锅底:“你们三个小兔崽子——”
程婉蕴心道不好,连忙转身就跑,怀章也立刻跟上,就剩下腿短人小的怀靖喊着等等我啊!刚想跑就被祖母抓小鸡崽子似的拎住了,打得鬼哭狼嚎。
租子没收成,四个人还成了这狼狈模样,更好笑的是,回去的时候身上的泥被日头晒干,四个人每走一步身上就扑簌簌地往下掉泥块子,祖母这个大泥人气鼓鼓地牵着仨小泥人,四个出土文物一进家门就把在伙房里做饭、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的吴氏惊掉了锅铲子。
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也有顺利收了租子的时候,那他们仨就会每人被祖母塞一个烤红薯作为今天“乖乖的”的奖励,三个人便躺在一袋袋、一筐筐的稻子里,闻着满鼻子的稻香,望着天上的飞鸟与游云,并肩躺着吃红薯。
程婉蕴约莫便是这样长大的。
在这个世界,她从小到大记忆的每个剪影里,似乎都有祖母的身影,她就像是家里的定海神针,不管遇到什么事,她总会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挺挺就过去了!
程婉蕴就很有些后悔,十多年前的自己就应该写个信回家的,哪怕只写一句她很好,祖母也不会这样为她担心那么久了。
她坐在床榻边很想哭,又强忍着,她不想一直这样下去,她在强迫自己恢复正常。
可这真的太难了,尤其旺财也走了。她忽然就意识到,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快得狗狗的生命都走到尽头了,快到生离死别已经来到眼前了,她才恍然惊觉。
那天她坐在旺财的小土包边上时,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很奇怪,那时候脑袋好像是空的,人也是空的,她好像还反应不过来似的。
然后太子爷过来陪她坐着,原本也是静静地,后来他忽然就说了一句:“阿婉,伤心并不是可耻之事,不必忍耐,也不必强求自己。我时常奢望如果我也能有为了额娘伤心难过的机会该有多好,但我连这个也没有。”
程婉蕴听着眼眶一热,压抑在心里的那么多酸涩苦痛全一齐涌了上来,她转身搂住太子爷的脖子,把眼泪全流到了他身上。
太子爷单手揽着她的背,只由着她无声地流泪,一言不发。
程婉蕴在泪眼里远远望着这小院子,春去冬天,她在这里度过了她的十八年,而还有个人从始至终一直陪伴她、伸开双臂拥抱她,也永远站在她一回身就能看见的地方,像曾经他许诺的那样,他一直是她身后的青山。
程婉蕴红着眼眶呆坐着,却忽然发现窗台上放了两个被歪歪扭扭地画上了小狗脸的桃子,她趿着睡鞋一看,弘晋和佛尔果春脸上沾着墨汁,像两只花猫一般躲在她窗户下头,闪着大眼睛跟她对视:“额娘……”
两个小家伙噔噔噔地跑进来,往她怀里蹭,小心翼翼地问:“额娘,你的病好了吗?”
程婉蕴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又说:“我们想额娘陪我们睡,不想阿玛陪,阿玛都不会讲黑猫捕快的故事。”
“阿玛还要照顾哥哥姐姐,旺财姑姑去找它额娘以后,二哥就难过得不得了,连蒸汽机都没精神做了,大姐姐和二姐姐也是,绣了好多旺儿姑姑的帕子,一边绣一边掉眼泪,阿玛安慰了这个又要安慰那个,忙都忙不过来了。”
程婉蕴抬头一看,帘子外头似乎有个影影绰绰的高大身影,她一时又想哭又想笑,低头捏了捏两个孩子的脸,故意板着脸问:“是不是你们阿玛让你们来诉苦的?”
弘晋心虚说:“不是。”
结果佛尔果春老老实实点头说:“是啊。”
程婉蕴轻咳一声,扬声道:“还不快进来,你两个小兵都招了。”
胤礽这才亲自端了碗鸡丝面进来,笑了笑:“这两个不中用的,还把阿玛给卖了。”
程婉蕴今儿心绪已经好些了,她看着两个殷切望着她的小崽子、同样也眼含期许的太子爷,叹了口气:“拿过来,我吃就是了。”
“嗻,太子嫔娘娘,您是要就酱菜吃呢?还是要就酸笋?”胤礽立刻就笑了,殷勤备至地要过来服侍她下来洗漱,青杏便极有眼力见地将两个功成身退的孩子抱了出去。
程婉蕴搂住太子爷的脖子,蹭着他不许他走。她生病撂了挑子,这里里外外、几个孩子饮食起居全是太子爷在操持,回过头来又还要为她担心,这段日子他也过得很煎熬吧。
胤礽也伸手搂住她,阿婉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故意逗她道:“这不看孩子不知看孩子的辛苦,这几日我算受够了,日日要替弘晋和佛尔果春断官司,你不是抢了他的玩具,便是两个都要同一个玩具,就连椅子也要抢,闹得我头大如斗,你平日里可真辛苦了……”
程婉蕴总算笑了:“可见你平日里日子舒服吧,这俩小的你都没法子,那几个大的合起来你可怎么办呢?”
胤礽揉了揉她的脸,“所以啊你快些好起来吧……你瞧我这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肉都没了,这家里没了你可不成。”
后罩房里总算快雨过天晴了,正殿里却还日日煎着汤药,利妈妈坐在廊下给药炉子扇风,被越发苦的药味呛得直咳嗽。
殿内太子妃的咳嗽声也一阵一阵,几乎不停,利妈妈听了更是心焦,也不知怎么回事,太子妃的病总是时好时坏,如今精神短了,坐起来一会儿就头晕,总得歪在床上,渐渐得竟然连门都出不去了。
一个多月前,听说程家也没了老太太,程佳氏也病了,太子妃倒更精神了,竟不用人搀扶着,自个挣扎起来,目光幽幽地坐在床头,那神情把利妈妈都吓了一跳。
前两天程家丁忧的消息过来传了过来,太子妃更是多用了半碗粥,吃药也不吐了,利妈妈听见她喃喃道:“得宠又如何,有儿子傍身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求不来恩典……”
但后来听说张廷玉被皇上调回京城接任户部侍郎一职、程怀靖因将在外不得回,皇上下旨夺情,连升两级,亲封澳洲水师营总兵,太子妃那会儿正吃药呢,一下就吐了个精光。
“张家和程家那么亲厚……”太子妃侧过头去,泪水都流进了枕巾里,谁看不出张廷玉是替程世福占着位置?程家说是丁忧,却只丢了个没什么油水的江南道御史的小官。
以太子爷的脾气,程怀章孝期一满,他就能正大光明将他调回京城,他有功绩又资历,只怕也是要升官的!
凭什么……凭什么程家就有这等运道……凭什么!太子妃手指陷入了掌心,几乎刺出血来。
“要这个, 这个红梅花缎子真好看!”
“傻妹妹,嫂嫂们的好日子,你穿正红做什么?还是选这个鹅黄绣金线的更好!”
程婉蕴在屋子里歇晌, 就隐隐约约听见外间两个小姑娘围在一块儿压低嗓子的叽喳声。她从困倦中睁开眼, 见太子爷已经撑起了身子,敞着睡得皱巴巴的里衣,呆坐在她身边, 也是一副还迷瞪没缓过来的模样。
她也揉了揉眼,看了看对面酸枝木小斗柜上的仙鹤独立寒峰珐琅彩自鸣钟,捻成梅花枝的长指针正慢慢地指向未时二刻, 夏日里浓烈的日光都淡了,温柔的竹影爬上窗棂。
“二爷,咱俩又睡过头了。”她浑身还懒懒地贴过去太子爷滚烫又线条饱满的胸膛,那既软又硬的触感让她忽而走神,手臂不禁又探到劲瘦有力的腰上彻底将人搂住。
虽说眼角生了点笑纹,不如少年时那般叫人一眼望去就心跳如擂鼓了, 但太子爷这般身段的三十好几的男人,还是挺叫人稀罕的。
胤礽还残存的几分睡意被阿婉掐住腰肉揉捏的时候就飞了, 他无奈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捏, 我这后背又被你抓破了, 孩子们都在外头等你了,可不许再来了。”
程婉蕴脸红红地嘴硬道:“您瞎说,我可没这么想。谁说的就是谁想的。”
“这么硬气, 那你倒是把手放开呢?”
“不放。”
那胸膛微微震动起来, 是太子爷在笑, 他也伸手将她抱住,身子往后仰, 两人一齐倒进蓬松绵软的褥子里。
令人伤感的康熙四十六年总算被程婉蕴熬过去了。如今已是康熙四十七年的初夏,今年开春十七阿哥也大婚出府,弘暄和弘晳的婚事便也提上了日程。
钦天监算了半天,弋下半年宜婚嫁的好日子实在有限,康熙便决定一次性把两个孙媳妇都娶了,把两个孩子大婚的日子都定了立秋。
为了那一天,内务府早早就在预备了,程婉蕴也把库房里私藏的各色贡缎都找了出来,趁着还有几个月时日,准备给自己和几个小姑娘一起做新衣裳,在弘暄和弘晳的大日子里穿。
早早就跟额林珠她们定好今日午后过来选料子,谁知程婉蕴自个跟太子爷歇晌睡过了头,她起来帮着把太子爷拾掇拾掇好,便赶忙将这大爷从后门送去衙门办差,自己也连忙梳洗挽了发髻,装作若无其事地掀起帘子出去。
“额娘,你也太迟了。”佛尔果春坐在椅子里摇着小短腿,抱怨道,“大姐姐还不许我进去叫你。”
额林珠眨眨眼,捂着嘴偷笑。满屋子的宫女也跟着低头无声地笑,把程婉蕴脸都笑红了。
她轻咳一声,先过去捏了捏佛尔果春的脸颊:“好你个小赖床精,青杏姑姑每天叫你起来都要费一番功夫,不赖上半个时辰都不起来,你还好意思说额娘呢。”
“才没有呢!我现在都很乖了!”佛尔果春立刻不依,扭头去找青杏当证人,“青杏姑姑,你说是不是,我今天是自己起来的!”
“是,三格格今日起得早。”青杏连忙笑着屈了屈膝:“娘娘明鉴,三格格听说今日要做新衣裳,的确是只赖了一刻钟就起来了。”
佛尔果春听到前半句还昂首挺胸很高兴,结果听到后头就跳下椅子急得跺脚:“ “姑姑!一刻钟怎么能算呢!”
众人都笑起来。
程婉蕴抚过满桌子满炕的好料子,这都是她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也有今年太子爷新赏的,这样堆着看真显得富裕啊,满目琳琅与珠翠,平日里就是生八只手也穿不了那么多,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刚就听见你们俩议论了,可选好了?都属意哪种花色呀?咦,茉雅奇还没过来么?”程婉蕴忽然发现好像少了一个人。
额林珠和佛尔果春对视一眼,都耸耸肩头:“方才她打发人过来说不过来了,太子妃娘娘已经给她备好衣裳了,就不偏额娘的好东西了。”
程婉蕴愣了一下,随即便笑道:“是了,是额娘忘了,太子妃娘娘既然替她打点了,那咱们也不多事了,来,额娘陪你们俩挑,等会额娘再帮你们梳头,看看那天怎么打扮好,如何?”
“好呀!额娘,你上回新打的翡翠镂雕的小竹子簪子能不能借我戴戴?”佛尔果春小小年纪就比姐姐们更臭美,每回见程婉蕴的新首饰都眼馋,一听要梳头立刻就又跳下椅子来摇她的胳膊,“还有还有内务府专门给您做的玫瑰膏,我也想擦。”
“好好好,姐姐戴桃花的,你就戴竹子好不好?青杏,把我那最大的三层的檀木妆匣子拿出来给两个格格挑。”程婉蕴并不介意,她喜欢两个女儿和她这样亲密无间。她以前就很羡慕同事和她妈妈的感情,她妈妈又温柔又美丽,母女俩衣裳相互换着穿,一起逛街一起喝下午茶,她几乎每天都要给她妈妈发微信,好得像一个人。
她两辈子也没有这样的母亲,但好在她可以做这样的母亲。额林珠和佛尔果春就常常被太子爷训斥说没大没小,她就搂过她们说:“我就喜欢她们这样没大没小,你管着儿子便罢了,我家的姑娘可不许再拘着了。”
太子爷就无奈地摇头:“得了,以后我再不说了,怎么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额林珠选了鹅黄金线的料子,佛尔果春本来喜欢红的,看见姐姐披在身上试试的时候,又觉着姐姐容光焕发,也闹着要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