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君站在书店的柜台前,正心不在焉地翻她刚买的《孤独星球》。她今天没扎头发,长发披散在肩头,不烫不染,极黑。宋维蒲隐约感到,他能从她脸上看到金相绝年轻时的样子。
金相绝的头发也黑过,金相绝也这样年轻过,但他记忆里只有她头发雪白、垂垂老矣的样子。
他产生了一些合理的猜测。
柜台上有宽胶带,他拆开一卷,把纸箱的盖子封口。木子君伸手帮他按住,他目光在她手腕上停顿片刻,又移开,问:“她是你家里的长辈吗?”
“不是啊,”木子君惊讶抬头,随即反应过来,“你觉得我和她长得很像,是吧?”
宋维蒲没说话,低着头缠胶带。
毕竟这件事还挺明显的。
“家里人以前也怀疑过,可是的确不大可能,”木子君收回手,“她1937年就离开中国了,没有留下过血脉。我爷爷一辈子没结婚,四十多岁去新加坡做生意的时候朋友去世,就收养了我爸爸。发现我越长越像她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甚至去追问了我妈妈的长辈……”
宋维蒲放下手里东西抬头看她。
“你听说过I’m not a look-alike系列照片吗?”木子君从手机里搜出一组摄影师Francois Brunelle拍摄的照片,宋维蒲低头看去,发现这组作品甚至登报送展,“一个摄影师花了12年寻找没有血缘关系但相似的两个人,然后发现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我爷爷到最后,也认可了这只是巧合。”
宋维蒲很快领会到她话里的意思——
原来,他们两个都不是这两位老人的直系血亲。
“你是替你爷爷来找她的?”
“对,”木子君说,“我爷爷病了,临死前想再见她一面。家里人都说她这么多年没消息,大概率是去世了,不过我想……万一呢。”
纸箱已经打包好,宋维蒲用裁纸刀把胶带截断。刀刃划破空气,像是划开金相绝蒙了灰的生命,露出过往的一簇缝隙。
宋维蒲抬头看向木子君。
“我可以再帮你问问,”他说,“除了照片和名字,你还有别的信息吗?”
木子君“啊”了一声,忽然把袖子拉起来,将手腕放上柜台桌面。宋维蒲低下头,看见她手腕上那串玉链。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和照片上金相绝腕上的是同一串。只不过她戴的那串珠子很饱满,木子君手上这串只有六颗。
“她走的时候,把这个留给我爷爷了,”木子君很认真地给他展示,“我这里有六颗,她那里应该也有六颗。你看我这个。”
她抬手,手腕很细,衬着古玉的光泽。两个人都凑近看,他这才发现,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一个字。
“结发……”宋维蒲歪了下头,语气难得显出艰难,“结发?”
木子君另一只手拨了下珠子,语气很宽容:“你是华裔,不懂这些很正常,不是文化水平的问题。”
宋维蒲心想,她怎么从250开始就一直话里有话。
“结发为夫妻,”她说,“这是一首诗的前半句,后半句是恩爱两不疑。结发在古代是结婚的意思,我爷爷这里只有前半句,后半句在我要找的那个奶奶那儿。”
“你有六颗。”宋维蒲说。
“对,”木子君拨了下最后一颗,“这颗上没有字,在玉上用红宝石镶的金边红玫瑰,工艺很繁琐的,就是因为那个奶奶叫金红玫。那个奶奶那,应该也有一颗珠子,是用金丝镶勾的竹叶。”
宋维蒲:“那你爷爷叫……”
木子君:“苑成竹,竹叶的竹。”
短短一天的功夫,宋维蒲把这间他长大的房子翻箱倒柜两次。
宋维蒲从记事起就没搬过家,这间唐人街的屋子也是金相绝在澳洲唯一的落脚点。她去世的时候随身的遗物都是他亲自收殓,身上并没有这串玉链。如果有,那就只会放在家里。
昨天为了找照片翻开的档案还没放回原处,金相绝放衣服和首饰的箱子又被一件件打开。宋维蒲从卧室找到阁楼,连自己遗失多年的幼儿园毕业照都照出来了,也没见到木子君说的那半串玉手链。
金相绝东西是放得很规整的,找到最后,所有首饰其实都在首饰盒里。几副珍珠镶的耳环戒指,以及一枚荷花样式的簪子,也就仅此而已。
阁楼里全是灰,他把首饰盒盖上,后知后觉地咳了两声,这才觉出自己荒唐。
找到了又怎么样?找到了他会把东西给木子君吗?金相绝从没提起过木子君的爷爷,她一辈子活得潇潇洒洒,大概率是没把这个男人放在心里。至于那串“恩爱两不疑”的手链,说是定情信物,他却从小就没见过,该不会……
宋维蒲有点同情地想,该不会是这位苑爷爷单方面的定情信物?毕竟据他所知,他外婆虽然一辈子没结婚,但一把岁数还会出门和较帅的华人老先生跳交谊舞。
男人啊,宋维蒲想。
还是不能对自己的魅力太自信。
天色已晚,他把翻乱的东西一样样放归原处,继而去拉沿街的窗帘。金相绝生前每晚都会靠在窗边往街上看,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维蒲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没好奇过她在想什么。他竟然在金相绝去世的第二年,开始对她的故事产生好奇。
而且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亲自接来的那位烫手山芋。
那天过后,宋维蒲没再联系木子君,她也把精力投入了开学后的生活。房东仍然不太友好,舍友仍然十分冷漠,不过课程忙起来就不用管太多,偶尔隋庄和由嘉还会来找她吃饭。
只是偶尔半夜睡醒,看见手腕上的玉珠泛着冷光,心里会升起一种莫名的怅惘。
宋维蒲没有义务帮她,她也没打算把希望全寄托对方身上。这是她自己的事,她应该自己想办法。只是她初来乍到,连自己的生活和学业也只是勉强维持。澳洲的华人社会说开放也开放,唐人街门庭若市,随意进入。可说封闭又似乎极度封闭,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的时代印记,新的留学生和老的移民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
她这样一筹莫展地想着,拇指摩挲着玉珠上金边玫瑰的凸起,有了一个模糊的灵感。
第二天。
还差三分钟下课,木子君手机振了一下,看见了由嘉的消息。
由嘉:[晚上要不要去体验一下墨尔本的夜生活?]
木子君:[夜生活?]
由嘉:[哎呀你就当去练口语]
木子君:[晚上有点事,得去趟图书馆]
由嘉:[知识哪有帅哥好看!!!!书本哪有腹肌好摸!!!]
木子君:。
没想好回什么,下课了,她干脆发了个表情包搪塞。学生们从教室鱼贯而出,她跟在最后,心不在焉地往图书馆走。
无头苍蝇,乱撞也得有个大概方向。她昨晚捋了一遍手里的几条线索,觉得还是得把唐人街当成突破口。
刚开学,图书馆的座位并不紧俏。她找了个位置放书包,然后就往东亚馆的位置走去。馆区内部又按东亚各国研究分出区域,她沿着中国区的方向找,很快找到了墨尔本当地的华人报刊和几本以唐人街发展为主体的学术书籍,中英都有,华人报刊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她也懒得往座位的方向拿,在地板上盘腿一坐,直接一张张地翻阅。
她想找一个网上查不到消息的老地方,叫长安旅店。
以前信息不如现在发达,上点档次的店面开业,总归是要在报纸上刊登的,类似现在的“盛大开业”。报纸越往前翻越看得头痛,繁体小字,甚至油墨褪色,笔划都模糊了起来。书架阴影投在泛黄的报纸上,让字迹更加不清晰。
木子君捶了捶麻掉的腿,手扶住书架最底下的那层木板,把自己往外挪了挪。
光线好一些。
于是她又撑着地板,往外挪了一点。
然后就有人踩到了她的手。
对方没踩实,她及时回头,看见一个人抱着高高一摞书,已经被遮挡了视线。他似乎感到了异常,身子微微侧了下,发现脚下有人的瞬间急忙把已经迈过来的脚步收了回去。
木子君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免遭踩踏,那一摞书就从左边歪倒,然后劈头盖脸地砸在了她身上。
知识哪有帅哥好看,书本哪有腹肌好摸。不过这两样东西砸下来的眩晕感,还真是可以和陷入爱河相媲美一下。
宋维蒲把书重新码齐后又在她身边蹲了半天,木子君眼前终于不冒金星了。对方这才松了口气,伸手示意她可以拉自己起来。
木子君反应迟钝地看了他手心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把目光移回旧报纸——油墨本来就褪得不大清楚,被砸了一下,现在看什么都是重影的。
男生一愣,随即单膝跪着在她身侧蹲下。
“这是80年前的华人报纸,”他说,“你看这个干什么?”
她立起一边的腿,手肘撑住膝盖,然后又翻了一页。
“找个地方。”她已经开始烦躁。
“找什么?”
“找一家旅店,”她说,“八十年前开在唐人街上,我想看看有没有它的的营业信息。”
黑白报纸上印着医馆的广告,印着药店的广告,甚至有饭店和理发店,就是找不到这家旅店的信息。
“叫什么?”
“长安旅店。”
开学图书馆人不多,东亚区人更少。他们两个在高耸的书架间一坐一跪,空气里只有报纸翻动的声音。
时间太久,纸变得很脆。每翻过一页,都像漫长的岁月被揉碎。
木子君第三次翻开1938年6月的那份报纸时,宋维蒲忽然伸手按住了折页。
“怎么了?”她没在这页上看到任何有用信息,只能转头看宋维蒲。他离她很近,头微微低着,侧脸轮廓线条分明,让她想起他接她那晚五官被车灯打出的明暗。
“你找长安旅店?”他问。
“对。”木子君说。
他五指从报纸最上面慢慢往下划,食指指尖最终停在一张唐人街街景的照片上。黑白照片里是重叠的招牌,他在照片中间的一个招牌上画了一个圈,继而轻轻点了一下。
“这家,”他说,“长安用粤语说是Cheong Onn。它没挂中文招牌,这家Cheong Onn Hotel,是你要找的地方吗?”
Cheong Onn Hotel,长安旅店。
很小的招牌,很窄的门脸,很模糊的照片。
木子君把那张报纸抽出来,身子挪到光亮处凑近看,终于辨认出了那个被其他招牌遮挡住的“Cheong Onn Hotel”。
……这没有宋维蒲她哪辈子能认出来。
“我看现在是没有了,”木子君转头看宋维蒲,“你小时候见过这家店吗?”
“没见过,”宋维蒲辨认了一下照片里的地理位置,“这栋楼倒是没有拆除,现在是个餐馆,早几年还有人租下来当牙科诊所,铺面换过很多次了。”
他看了一眼木子君:“你找这家店,也是为了找金相——金红玫吗?”
木子君眼睛快贴到报纸上,试图从这些过期的汉字里看出些蛛丝马迹:“对,金红玫在这个旅馆住过,她在澳洲的消息,也是旅馆老板的孙子告诉我爷爷的。”
可惜报纸是过期的,地址是过期的,大堂的预订电话也是过期的。她在纸上抄了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又把长安旅店的照片拍了下来,最终把资料都塞回书架。
“我来吧,”宋维蒲说,“顺序已经乱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他整理书已经很熟练了,木子君也没想到他开着书店还会在学校图书馆兼职。唐人街的资料厚至膝盖,他自己还有一摞还书要归位,木子君抱起手臂,在他身旁跃跃欲试。
“那边有推车,”宋维蒲说,“你可以帮我推一下。”
木子君庆幸这个时间点的东亚馆里没人,她推车的时候可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宋维蒲聊天。两个人之前的沟通以金钱交易为主,以她找金红玫为辅,这还是她第一次能问些和他自己有关的问题。
虽然说着说着又往钱的方向发展,例如图书馆助理馆员的薪水一小时超过30澳元。木子君感觉自从人到异国,花钱和赚钱就成了生命中必不可少的话题。
30澳元不少,很多餐馆打工的时薪还不足15刀。她有点动心,趴在推车上问:“那我能报吗?”
“学生都可以,”宋维蒲说,“不过今年的申请还没开放。”
“那申请开放的时候你和我说一声吧,”她说,“我怕我注意不到。”
宋维蒲刚把几本韩文的书排好,引着她推车往韩国区走。她歪头看了一眼,又问:“你是也懂韩语吗?”
“一般懂,”他说,“不过书脊上有序号,我们整理是靠序号。”
木子君感觉他的一般懂应该和她的一般懂不是一个概念。比如她只会说两句粤语,也觉得自己对粤语一般懂。
“我觉得我应该学学粤语,”她说,“我现在感觉,想在墨尔本老华人圈找人,不会粤语寸步难行。”
“可以啊,很好学。”他说,语气自然。
木子君觉得他的很好学和她的很好学,应该也不是一个概念。
“还是挺难的,”她说,“我之前有个广东同学,教了我好久,我只学会两句。”
推车上最后一本书也被放回书架,宋维蒲终于有功夫停下手里工作回头看她。
“哪两句?”他问。
“磊猴,”木子君说,“他说是问好用的。”
“发音挺标准的,还有呢?”
“痴线,”她模仿热情骤然高涨,“我同学说和我们那边骂人二百五一个意思。”
宋维蒲:……
这个数字……等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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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吉托,响尾蛇◎
书都还归原位,宋维蒲今天的工作也告一段落,还有了一些语言文化上的额外收获。两人并肩出了图书馆,她辨认片刻方向,说:“我往这边走。”
“我得坐电车。”宋维蒲说。
天气似乎暖了些,不过程度有限。室外忽的起了风,木子君缩了下身子,语气带了无奈:“白天还十多度,现在又这么冷……”
“墨尔本就这样,”宋维蒲抬头看远处天色,确认不会下雨,“气温变得很快,刮风下雨都很突然。”
她头发被风吹得扬起来,有几缕掠过他脸侧。两人点头算是告别,宋维蒲在电车站靠着路灯等车。
道路笔直,非市中心没有高建筑,他能看见路尽头的天际线。电车从远处叮叮当当的驶来时,宋维蒲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旅店的名字。
长安旅店。
1938年的报纸,1938年的旅店。时间太久了,连网上都查不到它的信息,就仿佛这是个没有存在过的地方。
电车到站,宋维蒲跟着人流上了车。电车的速度比人快得多,他抱着手臂坐去车窗边的空座位,往后一靠,看见了方才比他先走一步的木子君。
女生爱漂亮,气温还没升起来就换上长裙,外面搭了件皮衣,被冻得一溜小跑。车窗半开,他比她快一些,缓缓停在第一站。宋维蒲胳膊撑住车窗,冲外面小跑前进的人喊了一声:“木子君!”
她蓦然停住脚步,目光茫然地往身旁看,然后看到了电车上的宋维蒲。他身子微低,问她:“你冷吗?”
乘客下车,她避开人流,往车身的方向走了两步,苦笑道:“风太大啦。”
宋维蒲点了下头,从书包里拿出折好的围巾,从车窗丢了出去。木子君下意识伸手接,围巾直接砸进她怀里,暖烘烘的一团。
电车“铛”的一声,门开始闭合。再抬头的时候,电车已经驶离。
她只能看见宋维蒲半扶着车窗的手,指节微微弯曲,侧放在窗框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金属车身。
唐人街和电车站还有一段距离。回家的时间恰逢饭点,街道上全是来吃饭的人。宋维蒲走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脚步最终定在一家中餐馆前。
旅游旺季还没到,店前也未大排长龙。门口站了个招揽顾客的服务员,看见宋维蒲站到门前,便笑道:“来找李姐啊?”
李姐是这家中餐厅的老板娘,也是金相绝生前的牌搭子。宋维蒲点了下头,门里便传来忙不迭地叫声:“锐乌啊!锐乌!”
宋维蒲:……
“阿姨,”他说,“继续以前那样叫我就可以。”
一个接着假睫毛的阿姨蓦地从门内闪出来。
“不行!”她决绝道,“我在练英语呢!都来了十几年了还说不好,我得学着叫你英文名,是不啦,锐乌?”
“李姐,”服务员揪了下她袖子,“人家是River……”
“哦,”李姐恍然大悟,“还是你们留学生发音标准——蕊乌。”
宋维蒲放弃了纠正。
外面风大,老板娘把宋维蒲迎进门,照常给他从后厨拿出几份外卖盒饭。宋维蒲已经习惯了,推辞太难,他也不想把时间花在推辞上。
“阿姨,”他说,“你这个店面,之前是一家诊所,是吗?”
老板娘手上打包没停:“对,华大夫么。跟孩子去新西兰养老了,转手给了我。”
“那华大夫再往前是什么店?”
“那我哪里知道?”老板娘语气有些奇怪,“华大夫那个诊所开了四十多年,他以前的店,那得多早就在这边生活?”
“那您有华大夫电话吗?我可以去问他。”
“华大夫都得老年痴呆啦!”老板娘豪爽挥手,“我去年给他打越洋电话拜年,还是他儿子接的。”
饭菜包好,老板娘把一袋吃的推到宋维蒲面前。
“小蒲,”她语气奇怪,“你怎么突然问这些?我这店怎么了?”
“我……”宋维蒲一时语塞,沉默片刻,继续说,“我们学校有一些研究要做,我在收集资料。”
李阿姨,华人阿姨。学业的事,天大的事。
“你搞好了是不是能给个高分啦?”她拍干净手,立刻把围裙摘下来,“那我们这里阁楼有点东西,你来看看能用上不。”
吃过李阿姨那么多饭,这还是宋维蒲第一次走到这家餐馆深处。尽管建筑外观已经被装修翻新多次,但是内部的构造还是沿用的原本布局。两个人先后爬上顶层阁楼,开门的瞬间,积年未扫的灰尘立刻弥漫开。
李阿姨立刻往后退:“租下来也没进去过。太脏了,打扫都不晓得从哪开始,你要进去吗?”
宋维蒲咳了一声,问:“这里面是什么?”
“租下来的时候,华大夫说是个库房,”李阿姨说,“我看么,像个垃圾场。他们以前在这里开店的人,什么东西没用了,又不好丢,就往这里面放,东西乱得嘞。”
“给你要个袖套去?”
宋维蒲低下身子看了看里面——几乎每件东西都罩着层厚灰,有一些柜子,样式很老,明显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
“不用了,”他说,“我直接进去找吧。”
李阿姨满意地拍打掉身上刚染上的灰尘:“好,仔细找,分数拿高点啊。”
冬天,学生的衣服也偏深色系。密匝匝一群人头里,木子君低着身子和由嘉小声说话。
台上发言的是剧社的社长,台下是今天被拉来头脑风暴的社员。其实剧社先前已经开过迎新Party了,今天的会议是针对他们今年要拍的新剧本。用社长的话说,剧社近年的演出虽然精彩,但一直是在翻拍经典的话剧剧本。今年,他们决定自编自导自演一出新戏,让剧社焕发新的生机。
编剧组日夜赶工,剧本已经在假期完工,讲的是一对儿有情人因为战争被迫天各一方的故事。故事悲剧结尾,用社长的话说,“催人泪下”。不过有一些剧情还是有悖逻辑,他想群策群力,提出些建议。
木子君纯是被由嘉拉来的。
“我论文还没写完!”她说。
“傻孩子,”由嘉和蔼地看着她,“我希望你进入大学的第一件事是明白,体验比成绩重要。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你不会记得自己第一篇论文写了什么,但是你一定会记得,你18岁的那个冬天,有一个美女学姐带你去蹦迪,触目所及,是来自世界各国的,腹肌。”
“和胸肌。”
木子君:……
“那你现在拉我来社团活动干什么?”她问。
“看着你啊,别一会儿又给我跑了,”由嘉目光转向台上的社长,“开完会去我那儿挑件蹦迪的衣服,随便吃点,晚上直接去。”
木子君揉了下太阳穴,也把目光转向讲台。
刚才听社长讲了几句,这个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一个是世家公子哥儿,一个是夜总会舞女。两个人初见是在欢场,本以为是露水情缘,谁晓得公子哥儿做生意惹上事被人追杀,美救英雄,两个人朝夕相处,一处就处出了感情。
“要不要这么跌宕。”由嘉咋舌。
“还行,”木子君拖着下巴,手里圆珠笔一下下笃在桌面上,“和我爷爷的感情经历还挺像。”
“你爷爷还有这么一段啊?”由嘉把注意力转回身边。
“八十年前么,年头很乱,”木子君抬起眼,“什么都有可能。”
“那你家难道就是那种祖上就开始阔的巨富之家——”
“只有祖上阔,”虽说不是亲的,但木子君思及苑成竹一生坎坷,仍然忍不住感慨,“打仗的时候分家了,后半生一路下坡路。我爸也没什么经商脑子,但是搞学术挺有天赋……”
情况就是这样,反正她目前还在为了租的房不给开暖气发愁。
后面的剧情就逐渐不合逻辑了,怪不得社长要来寻求社员意见。木子君听得不耐烦,想起包里还有宋维蒲的围巾,便转头问道:“你和宋维蒲有一样的课吗?”
“不多,”由嘉胳膊撑在桌子上玩手机,“你要找他吗?可以问隋庄,隋庄照着他选课抄的。”
她点了弹头,刚想拿出手机问隋庄,由嘉又想起什么似的语气。
“隋庄晚上也去蹦迪,”她说,“我问他宋维蒲去不去。”
木子君:……无法把宋维蒲和蹦迪联系到一起。
社长讲剧情讲得动情,语气开始哽咽。由嘉嫌弃地抬头看了一眼,一拉木子君胳膊,说:“你直接去我家吧,我衣服你随便挑。”
两个女生鬼鬼祟祟往外溜,隋庄也接通了由嘉的电话。她外放,木子君很快听到了那边的噪音。
像是刚下课。
由嘉和隋庄说话已经很有默契,没头没尾,仿若特务接头。
“晚上记得吧?”
“当然。”
“River去吗?”
隋庄顿了顿,手机似乎拿远,在问旁边的人:“晚上我们蹦迪你去吗?”
宋维蒲的声音:“不去。”
隋庄:“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坚决啊!你比木子君还难叫!”
由嘉:“她今天去的诶。”
对面陷入沉默。
木子君凑近话筒:“宋维蒲你去吗?你去我正好还你围巾。”
由嘉立刻抬眼看她,表情显然是在问她什么围巾。木子君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话筒对面忽然断断续续地传来宋维蒲的声音。
“哦。”
“那我去,拿围巾。”
由嘉&隋庄:“?”
由嘉父母在国内,她现在自己在学校旁边租了个公寓。把木子君带回家后,她在由嘉的衣柜里翻了半天,总算找出条暴露程度没那么夸张的黑色吊带长裙,腰细得她喘不上气。
由嘉还在一旁加油打气。
“就是这样!”她穿的是件银色的亮片短裙,衬着黑色皮肤,有种带着原始张力的性感,“这个鞋你也能穿,我再给你把头发卷一下……”
她怕自己憋死,深深吸了一口气。两人对视片刻,由嘉忽然凑近木子君,用小指把她嘴边多余的口红擦掉。
“别紧张呀,”她弯起眉眼,“这才是你十八岁的第一堂课。”
音乐声震耳欲聋。
木子君第一杯酒是由嘉买的莫吉托,第二杯酒是隋庄买的响尾蛇。他们两个都是常客,很快就玩High了,由嘉直接跳到高处的巨型音响柜上,吸引了全场大半目光。木子君在台下看着她笑,觉得,这么好的身材,是她她也往上跳。
又喝了几口酒后,她觉得空气闷热,便往外走去。
她刚才看到宋维蒲了,他没下场,但和几个来的人也认识。在卡座上和人聊了一会儿,状态很放松。
木子君觉得宋维蒲身上的气质真的很奇怪,他好像和什么环境都格格不入,但真站进去,又和什么环境都能融为一体。图书馆可以,唐人街可以,这种鱼龙混杂的Club也可以。
方才他坐的地方空了,木子君过去和人打招呼,问了几句,他们说他出门透气。她点点头,去门口把寄存的外套和包取出来,包里还有还给宋维蒲的围巾。
这家Club在一条巷子里,半地下,出门要上一段台阶。由嘉的高跟鞋太高了,再加上两杯鸡尾酒,让她走得摇摇晃晃。扶着墙往外时,忽的听见上面有人说:“来。”
她抬头,看见一个剪影朝自己伸手。台阶还剩最后几阶,但很陡,她把手递给对方,然后被一把拉了上去。
Club里烟味弥漫,室外空气清凉,一下就把她酒劲冲散。
宋维蒲在室外,身边是个金发碧眼的男生,言语间大概能听出来是同学,在这边偶然碰上。对方很识趣,看见木子君后便举着双手“ohoh”的离开。
“今天好多学生。”木子君说。
“刚开学,”宋维蒲说,又看了下她衣服,“冷么?”
他老问她冷不冷,木子君合理怀疑是因为他长辈带大的原因。
她摇了下头,把围巾递给他。宋维蒲说:“你回去再给我吧。”然后带她走到巷子避风的凹处。
她靠住墙,松了口气,鼻腔里还残留着场地的燥热和喧嚣。宋维蒲也抱着手臂靠上对面的墙。墙壁间的空间太窄,他们身形微微错开,但仍是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