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君:“那你觉得如果我去问他……”
“很难说,”陈笑问皱着眉,“我们也试过让他说出更多内容,都被他用这是他和金小姐的秘密搪塞了。不过刚才他看到你以后……”
他停止原地打转,回过头仔细看了看木子君。
意大利男人,看拖把都深情,何况看人。木子君被他看得坐立难安,明显感觉到身后一直没说话的宋维蒲把手抱起来,开始打量他们二人火花四射的对视。
“我想起来了,”陈笑问终于在宋维蒲的轻咳声里结束了和木子君长达十秒的视线交汇,“有时候,我爷爷凌晨六点会起床去院子里散步。他那个时候的神志比较清楚,你们要不然,等到明天早上试试?”
木子君沉默片刻,看向宋维蒲:“那我让你凌晨四点来接我是不是有点过分?”
宋维蒲:“怪不得让我喝那么多茶。”
木子君:……
她又不会未卜先知!
“没关系的,你们也可以不回去,”陈笑问连忙安排道,“我们这里不只是酒楼,也有住的地方。你们如果愿意留宿,我安排服务生去打扫。”
木子君什么都没带,好在庄园里什么都有。两个人晚饭也是在山顶吃的,碰见几对来度假的华人,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夫妻。他像是给墨尔本的华人造了一处幻境,让人觉得,来到这里,就等同回到了大洋彼岸的故乡。
陈元罡凌晨六点散步,那他们起码五点半就在院子里蹲守。木子君怕自己起不来床,吃过晚饭便早早睡下。
她给宋维蒲发消息:[我先睡了]
对方并没回她。
算了,他经常不回她。
山顶入夜极安静。人住在城市里,街道再安静也有噪声。但山顶的夜就是彻底的夜,再加上初春虫鸟未鸣,房间里只能听见树叶被风吹过,涌动有如浪潮。
木子君在这浪潮的翻腾声中醒过来,摸了摸手机,发现时间是半夜两点。
以及宋维蒲的回复。
[好,我去外面透气]。
发信时间:1:37。
木子君:……
看来白天那个茶在他身上,劲儿是有点大了。
山中午夜,风声渐大。她从床上坐起来发了会儿呆,意识到自己这是睡得太早,生物钟略显紊乱。衣服都在床头,她抓来穿上,又把头发扎起来,决定去外面看看宋维蒲还在不在。
他们住的就是中午见到的那排木屋,宋维蒲的房间在她隔壁。木子君借着窗户往里看了看,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便裹紧衣服往下走。
不远处是他们吃饭的餐厅和陈笑问的厨房。
陈元罡这庄园到了晚上更加以假乱真,餐厅外的小池塘映着月色,呈现出低配版荷塘月色的朦胧感。池塘边的栏杆上靠了道人影,身形轮廓明显是宋维蒲。
远处的灯光微弱,好在月色还算明亮。月光清霜似的洒在木质连廊和宋维蒲身上,她咳了一声,往前一步,入了画。
宋维蒲并没被她吓到,也未觉她的到来唐突。两人都用胳膊撑着栏杆,她低头,看见水面上飘着一片残破的荷叶。
上个花期过去了太久,下个花期还远未到来。池塘上只有这么一片荷叶,象征这里曾有荷花绽开。
“宋维蒲,”木子君把下巴放到手臂上,忽然就知道了他在干什么,“你想她了?”
“你还真是学心理的。”
“和专业没关系,”她说,“人之常情。”
他们为了金红玫而来,她甚至被陈元罡当成她。他晚上吃饭的时候话就很少了,她也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
“也不算想她,”宋维蒲仰起头,开口说,“她那个年龄,离开也是很正常,我甚至很庆幸她没受什么苦。相比于想,我更多的其实是……后悔吧。”
“为什么呀?”
“因为你。”
木子君“啊”了一声,一脸茫然地转头看他。
他起初并没有更多解释,意识到木子君一直盯着自己以后,才慢慢转过身子,用后背抵住栏杆。天上月亮垂挂,月侧晕染开一圈光晕。唐人街上有老人和他说过,月晕预示着要刮风,月晕缺口的方向便是刮风的方向。
墨尔本日日起风,这样的光晕并不少见。
“我以前没有后悔过,”他的语气很淡,和他平常说话一样,情绪不多,“她把我养大,我给她送终,我以为这就够了。可是你来找我,你一直在问我关于她的事,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她。”
“所以我后悔,我后悔她还在的时候,我没有和她多说些话。”
“也不怪你,”木子君说,“我长大以后,和我爷爷也没有很多话。”
“我小时候也不和她说,”宋维蒲看着月亮,“我整个青春期都很叛逆,讨厌所有人。两边的人和文化好像都不算完全接纳我,我也干脆拒绝接纳别人,包括她。”
木子君转瞬明白了由嘉口中高中时代的宋维蒲。
“不过你总归还是……很优秀的,”木子君说,“在唐人街其他邻居面前,金红玫应该很以你为傲。”
“嗯,”宋维蒲点头,“她活得很张扬,什么都可以炫耀一下,我也每天被她拿去炫耀。”
“我爷爷说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泼辣。”木子君说。
“老了也是,”宋维蒲忍不住叹气,“每次和我吵架就把我赶去街上,大声说今天不许吃饭,故意让街上其他叔叔阿姨听见。等我吃完了别人家的饭,她再让我回去,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就是懒得做饭。”
木子君笑出声音。
她觉得河对岸的那个女人在这个瞬间忽然清晰了起来,而不再是一个隔着岁月的影子。她用爷爷的话和宋维蒲的话拼凑她,拼凑出一个女人一生中的共性。
两人对话告一段落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急促的“笃笃笃”的声音。
木子君朝远处张望,宋维蒲也直起身子。午夜山顶的薄雾里,一道佝偻身影逐渐浮现,竟然是陈元罡拄着拐杖跑了过来。
木子君下意识往宋维蒲身边站了一步。
怎么……怎么回事?不是说六点才起床吗,怎么半夜两点多就跑出来了。而且看这打扮,简直称得上整装待发。
“没事,”宋维蒲压低声音,“他好像清醒了,你和他说话试试。”
木子君咽了口唾沫,等着陈元罡跑到他身前。他脸上又是那种十几岁少年的神情,拐杖戳地“笃笃笃”,在雾气里过分清晰。
“金小姐呀,金小姐,”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木子君跟前,用蹩脚的口音和她说,“快和我来,我把宵夜带过来啦。”
木子君:“啊?”
陈元罡伸手来拉她的手腕,一握,手掌都是老人皮肤上才有的松弛和褶皱。木子君看了一眼宋维蒲,反手抓住陈元罡,问他:“去哪啊?”
“去后厨呀。”陈元罡说。
他边说边抬手指,木子君纠结几秒,被他拖着往前走,终于想起问什么。
“啊啊那个……”她说,“他能一起来吗!”
她抬手,指尖指着宋维蒲。
陈元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打量,神色忽然带了丝鄙夷。
“金小姐,”他说,“和你说了嘛,好好谈一场恋爱。不要寂寞了,就花钱去找男人啊。”
木子君&宋维蒲:…………………………
“算了,”陈元罡最终还是大度道,“既然是金小姐花过钱的男人,就一起来吧。”
说完,他又拄着拐杖“笃笃笃”的走了,另一只手紧抓着木子君。宋维蒲进退两难,一时拿不准要不要跟过去。
“宋维蒲!”
雾气里传来木子君的声音。
“你过来呀!”
细思之下,人家陈老先生也没说错,从接机到买书,他的确是木子君花钱找来的男人。宋维蒲在原地站了半晌,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抬腿跟上。
陈元罡带她去的竟然是酒楼的后厨。
厨房里没开灯,只能借着窗外的月光向内打量。木子君被他拉到了一处锅灶前,终于看清,锅灶旁放了一盘焦黑的食物。一老一少坐定灶台前,陈元罡把那盘食物推到木子君面前,邀功似的说:“快吃吧,金小姐,快吃。”
木子君回头,看见她花钱找的宋维蒲也跟过来了。
“他让我吃……”她小声说。
“那你就吃啊。”
“都焦了……”木子君一脸不可思议,“你要毒死我吗……”
“我毒死你干什么,”宋维蒲说,“毒死你谁给我钱。”
……神经病啊!
她瞪他,他若无其事地看回来。目光交锋间,陈元罡忽然拄着拐杖站到她身边,嗫嚅道:“金小姐,我都给你带了一个月的炒河粉了。”
“那件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呀?”
……那件事情?
哪件事情?
木子君与宋维蒲对视一眼,男生使了个眼色,她神色便意味深长起来。
“那件事情啊,”她稳重地点点头,“我还得再考虑一下。”
“不行的金小姐,没有时间考虑了,”陈元罡大难临头地瘫坐下去,“学校的舞会明天晚上就要开始,我已经应承他们……”
学校,舞会。
联想到白天的只言片语,木子君似乎摸到了事情的大体脉络。看来金红玫年轻的时候,和陈元罡有一些关于这场舞会的承诺。
方才和宋维蒲过来的路上两个人已经聊过办法,这一刻的木子君也了把椅子,坐到了万念俱灰的陈元罡对面。一把岁数的老人,沮丧起来还是和十四五岁的少年一样,眼角向下耷拉,满脸写着无助。
“我没有说不帮你呀,”木子君好声好气地说,“不过我啊,要考考你。”
陈元罡有点振作起来的样子:“考……我?”
“是啊,”木子君点头,“你每天金小姐长,金小姐短……我猜你是有求于我才这样巴结我,而不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对不对?”
她循循善诱,说得陈元罡正襟危坐,一脸少年人的惊慌。
“不是的,”陈元罡朝她拼命摆手,“我是真的想和金小姐做好朋友的。这个旅社里,金小姐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是么?那这样的话……”木子君盯着陈元罡,意识到他看她的眼神浑然是在看金红玫,“你就把我到唐人街以来的事,完整地复述一遍,一个地方都不许错。说错一件,就证明你并不关心我,只是想利用我才跟着我。”
厨房外的樟树又一次被夜风吹得涌动,陈元罡拖着椅子往木子君的方向挪动半寸,诚恳道:“可以的,我记得金小姐来唐人街后的每件事,我是真的把金小姐当成朋友在意的。”
金红玫第一次来长安旅社这一年,陈元罡15岁。
那些日子,旅舍里的客人都传言,有一家欧洲的舞团来到了墨尔本,舞团里各国舞女争奇斗艳,甚至有一名上海女人。唐人街的单身汉们各个好奇,但各个都掏不起表演的门票钱。
“欧洲的舞团,为什么来到澳大利亚?”这天早上,陈元罡听见有住客互相询问。
“战事蔓延厉害,欧洲也要被炸成废墟,”另一个人回答,“舞团那么多嘴等着吃饭,团长总得想办法,这才来到我们这边。”
隔山隔海,炮火尚未烧及南半球上这片遥远孤独的大陆。但白澳政策的阴影悬于头顶,选择离开的华人也逐日增多。唐人街上人丁奚落,大家互相传递着故乡的消息,也有人组织华人捐物捐款。
好的消息总归寥寥,时间久了,士气也低迷。中秋将至的那个月,旅舍里忽然有人起哄,说祝老板,这街上的金山客来到墨尔本,第一个落脚点总是你这里。今年你不如做件善事,帮大家安排些娱乐。
祝老板叼着一管从中东商人那里购买的水烟,洋里洋气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说吵什么吵什么,想做什么?打牌?放电影?叫那只破烂戏班来唱戏?
台下嘘声一片,都嫌他老土。最终有道声音响起来,说,去那欧洲舞团,叫舞女来给我们跳支舞!
嘘声渐小,旁观的人也兴奋起来。新来的欧洲舞团近日里名气渐大,那位金小姐的舞姿对当地是异域风情,对这条街上的人来讲却是久违的故乡。
起初只有几个人喊,到后面,就成了起哄。
来跳舞!
来跳舞!
祝老板喷了口烟,砸吧了下嘴,长长的水烟管挪到身边。唐人街近来人太少,中秋佳节都回不去故乡,人们想寻些热闹,也是情理之中。
“那么——”他拖长了声音,“小河粉!”
15岁的陈元罡连滚带爬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这是陈元罡随父母来到异国他乡的第五年。白天,他在墨尔本一所华文学校里和一群马来富商、上流华人的子女同窗读书;放了学,他就要赶到这家旅社做门童,为在唐人街不远处开粉面档的父母补贴家用。
他的父母厨艺并不精绝,做得最好的也无非炒河粉,而这档生意,也陈元罡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被街坊称为“小河粉”。
陈元罡讨厌这个外号,讨厌炒河粉的味道,更讨厌满身油烟的父母。放学后,他宁肯做门童做到天黑,也不愿意回到唐人街尽头的家。
接着说旅舍。
15岁的陈元罡站出人群,被祝老板用水烟敲了敲脑壳。他斜着眼睛看他,指挥道:“去,叫账房写封英文信函,由你送去舞团。问问单让那中国舞女来一趟,要花多少钱。”
陈元罡连声应下,回头便去二楼找账房先生写信了。一小时后,一封全英书信滚烫出炉,装在信封中,函口是遵循了外国礼仪的封蜡。蜡还滚烫着,陈元罡双手捧起,由唐人街一路跑至墨尔本中心的科林路。
那是欧洲舞团下榻的旅舍。
陈元罡平日学校唐人街两点一线,第一次来市中心的地段,紧张得眼睛都不敢抬。撞了好几个人,终于跑到旅社门前,只见三四个身段窈窕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吸烟,时不时发出嘹亮的大笑。
周遭往来的皆是金发、红发、棕发,陈元罡一眼认出同他一般黑发黑眸的金红玫。她穿着条金色长裙,画了浓妆,肩上披着被用作献殷勤的男士西装。她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东方女人都不一样,她站在那,就像从地底下窜起来一团金色的火焰。
她英文说得蹩脚,全是语法错误,但用最简单的词也能表达清意思,换来她身旁不同颜色皮肤女人捧腹——一群女人站着,像是一簇狂野的花盛开在科林街街头,来往的男士都忍不住侧目。
有个女人见到陈元罡,推了下金红玫肩膀,示意她回头。他生下来就没与这样漂亮的女人说过话,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最后还是她将他手中的信封接过。
“我们想,”陈元罡努力显得大方些,“我们想请你,来跳舞。”
“请我去跳舞?”
金红玫上下打量了陈元罡一遍,无名指抹了下嘴角的口红,学着他的调子说:“去外面跳,我可说了不算,你去同团长谈好了,他住在203。”
于是他又满面通红地接过信函,往她身后的旅社大门走去。走了没两步,金红玫叫住他,问:“你会讲英文吗?”
他在华文学校读书,英文写作在唐人街数一数二。只是他胆子太小,总是不敢开口讲。乍一被问起,竟然语塞了。
金红玫夹着烟走过来,轻提西装领口。西装肩型宽阔,披在她身上却不显晃荡,她瘦归瘦,身形竟可撑起男人的衣服,神色气场里带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陈元罡盯住她的脸,发现自己移不开视线,然后听到金红玫说:“我教你三个词,三个词足够了。”
“挨——”她指指陈元罡。
“因外特——”她指指信封。
“西”——她指指自己。
陈元罡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三个词是I,Invite,She。
陈元罡忽然觉得,金红玫这个英语水平,发音和语法漏洞百出,都在西人面前高谈阔论,他怕什么?他有什么好紧张的?
于是他挺起胸,认真道:“我会讲的。”
然后他挺胸抬头地进了旅舍,去找团长了。
成年后的某一天,陈元罡在高尔夫球场吸着烟与人谈笑风生,他在恍惚间忽然记起,自己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昂起头来,就是与金红玫见面的那个下午。
他拿出在学校做汇报演讲的仪态去与那名英国籍的舞团团长交涉,语速均匀,用词严谨,最后团长竟起身将他送出客房。言谈间他也知晓,舞团很少允许单独演员外出表演,不过团长也与故土分别已久,在中国的经历让他明白中秋节的意义,因此理解唐人街中国人们的思乡之情。他允许金红玫去长安旅社表演,不过演出的费用须得直接送来舞团,金红玫能拿多少要他这个团长说了算,否则规矩将乱。
他都听懂了,也都记下,回去一字一句地转述给祝老板。祝老板难得正眼看他,夸他事情办得漂亮,又用报纸将酬劳包好遣他送过去。
自此,金红玫要来长安旅社跳舞的消息传遍唐人街。祝老板趁热打铁,中秋节的茶水座位限量出售,靠前的价格还要高些——只是再高也挡不住单身汉们趋之若鹜,茶水座位一票难求。
陈元罡高兴自己不用花一分钱就能看金红玫跳舞,学校里那些鼻孔朝天的公子哥都来求他帮忙安插座位。人们被白澳政策的阴云压抑太久,唐人街太久没有这样一件值得兴师动众的事,人人都在期待金红玫的到来。
中秋当日。
祝老板是个很讲派头的人,表演开场前,他便叫陈元罡把他在唐人街裁缝铺里为金红玫定制的舞裙送到舞团下榻的旅舍,又给他拿了租车的钱。一来二去,陈元罡已经成了旅舍与金红玫的对接人。他每天腰板挺直,中秋当天将衬衣别进西裤,抹了油头,体体面面地去接金红玫了。
他们下午的演出才结束,一群人浩浩荡荡回旅舍。金红玫走在最后,舞鞋拎在手里,赤足穿着黑金色的高跟鞋。团长对舞女们管得很严,表演的服装都是舞团的,演出结束后立刻归还。祝老板嫌那舞裙太西洋,为她定制的那件带了些中国元素,腰间还有刺绣的牡丹。
陈元罡捧着牡丹舞裙,跟在金红玫身后回她房间。她也不避嫌,人站进屏风后面就换衣服,光影重叠,影子投在地上,是曼妙的曲线。
陈元罡低下头,紧张得额头冒汗。正打算退出去时,听见屏风里一声懒洋洋的“过来”,双脚不由自主往过挪。
他看见屏风后的金红玫,舞裙上身,下摆坠着黑色羽毛,腰间金色牡丹,后背敞开,露着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骨。金红玫挺了下背,叫他过去:“过来,帮我系上。”
后背是两对系带,陈元罡满头大汗地走过去,小心帮她系好,手一点不敢碰到她身体。金红玫撩了下头发,发香在他鼻尖处爆裂开。陈元罡急忙往后退,退到屏风外,看见她的影子在梳头。
唐人街全是男人,金红玫出发前自己盘发,自己上妆。陈元罡下楼给她打点好车子,扶着她进门,自己坐进了副驾。
轿车开进唐人街,两旁的店家顾客全都停下手中活计,探头想看车中的女人。长安旅社旁更是站了一排买不起票又想一睹金红玫风采的人,挤挤挨挨,还是被下车的陈元罡轰开道路。金红玫摇摇曳曳打开副驾驶的门,人下车,走到哪里,哪里便寂静下来。
金红玫走进长安旅社,祝老板端着水烟出来迎接,言谈镇定,勉强能放上台面。茶水座上的人个个探着头看她,她轻飘飘地瞥,转头道:“祝老板,你的旅店,是给狼开的么?”
祝老板尴尬地笑起来。
祝老板付了一支舞的钱,她也只给众人跳了一支舞,脚步间是流光溢彩的夜上海。那一年的中秋节,女人是故乡的女人,明月也是故乡的明月。
一曲舞罢,食客意犹未尽,又点了不少茶点。祝老板这次赚得盆满钵满,笑眯眯地请金红玫上楼,与她喝了一壶海运来的碧螺春。陈元罡站在旁边端茶倒水,也听见了金红玫与祝老板的闲谈。
她说自己和日本人结怨,赶在上海沦陷前随这欧洲舞团跑出战区。海上艰苦,同行的一个越南舞女生了重病,她一路照料,可对方还是死掉。船上有人分不清她们两人面貌,甚至误传去世的是她,好不吉利。
漂洋过海到了欧洲,可那边也不太平。经济萧条,人们无心玩乐,舞团濒临破产。团长孤注一掷带他们来了澳洲,没想到在这边广受欢迎,赚了不少门票钱。
可惜,可惜。她在国内做舞女的时候,客人的打赏尚且归她自己。到了这舞团里,收入却要尽数交给团长,每月只得一点微薄薪水,攒不下半分积蓄。舞团里规矩极严格,舞女们甚至不允许拥有自己的舞裙舞鞋,只怕她们出去给别的地方跳舞。
或许是出于同为华人的情谊,也或许是今天的收入让祝老板看到了金红玫的掘金力。他沉思片刻,压低声音说:“不然,你以后便来我这里跳舞?我们关起门来,客人不多,只叫我私下的交情,绝不让他们走漏风声。”
金红玫眉间一挑,似是有了兴趣。她将手臂搁上桌面,陈元罡便看到了她腕上那串玉珠链子,七颗,一朵玫瑰和一片竹叶,还有五颗,上面刻着看不清的字。
“至于你没有舞裙舞鞋,也无积蓄的事……”祝老板目光也落在她手腕上,“今天你这一身,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定制,以后便归你了。你不必给我钱,将这手腕上的珠子抵我一颗,如何?”
祝老板识货,也看出她那玉手链是金红玫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他开口便要玉珠,金红玫明显迟疑。祝老板俯身向前,问她:“怎么?只一颗珠子,都不舍得?”
一边是难得的机会,一边是身上的首饰。陈元罡并不知道金红玫在迟疑什么,看见祝老板对自己使眼色,也凑过去,添油加醋道:“金小姐,你那团长管着你们,连些积蓄都存不下,你能跳一辈子舞吗?他们西人不讲人情,若是世道更乱,舞团解散,这异国他乡,你可该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祝老板又唱红脸:“莫要恐吓金小姐。”
“这算什么恐吓,”金红玫冷笑一声,“你们别把我当成那二门不迈的闺房小姐,分不清轻重,说几句话就六神无主。祝老板的想法很不错,我金红玫身无长物,拿颗珠子,就当做投石问路。”
交易谈妥,金红玫起身下楼,陈元罡也识趣跟上。唐人街又是一路注目,他扶着她上了车,两人回到舞团的旅舍。金红玫在屏风后换了衣服,将祝老板定制的舞裙藏在床底下的行李中,又从梳妆台前拿起剪刀。
陈元罡忽然发现,她看着那玉手链的神情很复杂。带了漠然,也有不舍。剪刀张开搁在手链旁,迟迟无法合拢。
陈元罡壮起胆子问:“金小姐,这玉手链,对你很重要么?”
他一开口,金红玫蓦然回过神。再抬起头时,脸上仍是那副睥睨的神情:“没什么重要的。言而无信的人,我只当他已经死了。”
话音一落,她用那剪刀一铰,手链的线便断开。她把那颗镶着红玫瑰的玉珠拨下来,示意陈元罡来拿。
他抬手,那枚玉珠坠进他掌心,触感是玉的冰凉。
红玫瑰就这么到了祝老板的手中。她总在深夜舞团入睡时跳窗下来,在楼下的陈元罡会等着她,带她去祝老板私人的聚会。有一晚他们的脚步声似乎惊动了团长,他开窗探看,他们身子紧贴在墙壁上躲避 。
直到窗户关上,他们开始在墨尔本深夜的街头狂奔。金红玫在无人处终于放声大笑,笑声穿透雾气,将午夜撕开一条裂缝。
陈元罡十五岁那年,金红玫成为了长安旅社最隐秘的客人,他是秘密的保守者。
1939年,东亚战场陷入白热化,平型关大捷,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说法。同年年底,德国闪击波兰,英法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
整个世界乱成一锅粥,只有澳大利亚仍是南半球的一座孤岛。除了年初的山火,另一个略显轰动的新闻,便是欧洲舞团的团长醉酒后与人起了冲突,被一名逃来澳大利亚的别国通缉犯一枪击毙。他的死讯,成了当日墨尔本本地报纸的头版头条。
陈元罡曾对金红玫说:“若是世道更乱,舞团解散,这异国他乡,你可该怎么办?”他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舞团原地解散,舞女们各奔东西。金红玫将自己的衣服首饰装进行李箱,最终决定先去长安旅社住一阵子。
团长不在,陈元罡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接她。他大了一岁,个子高了些,与她并肩从科林街走到唐人街。男人们打量她的眼神意味深长,金红玫目不斜视,进了长安旅社,先与祝老板关门商谈。
陈元罡照常在场。
他其实是替金红玫捏了一把汗的。
1939年的墨尔本,社会治安并不好。这片土地最初本就是英国犯人的流放地,又因为偏居南半球一隅,藏了不少从各国流窜而来的逃犯。危机四伏的大环境下,唐人街里也有自己的帮派和规矩。
正经混饭吃的人少,女人更少。金红玫一介女流,没了舞团做靠山,容貌又是一等一的漂亮,这样堂而皇之地迈进这里,简直是羊入狼群。
她人进了房间,门关上,右腿搭上左腿,身子斜倚。祝老板仍在抽水烟,烟雾飘得满屋都是,笼着他与金红玫。陈元罡站在烟雾外,听到金红玫与祝老板说,她想祝老板认她做个异姓女儿。
祝老板这个人,陈元罡还是了解的。书香门第出身,品行不说高尚,也算端正,只是家道败落后自己开始经商,精于算计些。
他看出来了,金红玫显然也看出来了。
“我自己又不是没女儿,”祝老板磕了下烟,“为何要认你做女儿?”
金红玫接过他的水烟,也吸了一口。
“因为,”她说,“您比我更清楚,唐人街这些男人,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