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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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复仇没错,但这样太危险了,你怎是他的对手?听话,先跟我回去,咱们一起等消息。你放心,朝廷待他父子不薄,他却背叛,更和野心家勾结,怎可能就这样放虎归山,让他回去后图谋对朝廷不利之事?”
李延一旦现身,鹰愁关外在承平北返之道的前方也将埋下人马,到时将他扣住。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自然了,这种事,就没必要详细也说给卢文君听了。
卢文君睁大眼,定定看着她,忽然,一串晶莹的泪珠再次沿着她的面庞慢慢滚落。
“莫伤心了。先跟我回吧。”
絮雨为她擦去面上的泪,带她起身。
卢文君不再反抗。她立着,任絮雨为她束好腰带,穿上披风,接着,手也被絮雨牵住了,如木偶一般被带着朝外走去。
就在这时,伴着由远及近的杂乱的靴步声,庭院里传来一阵隐隐的对话之声,仿佛有人入内,却被守卫拦住了。
絮雨停了步。
一名近卫迅速来报,阿史那突然闯入这边的东厢庭院,要见福宁公主。担任送嫁领队的袁值出面阻拦,此刻正在转圜。
“怎的,我要见我的妻,也要经你这阉人许可?”
承平看起来喝了酒,步态略为虚浮,一路强行入内,遭到袁值阻挡,方停在了廊阶之下,语带讥嘲。
袁值行了一礼,恭声道:“王子误会了,我怎敢如此僭越。只是此刻时辰确实不早,公主应当已经安眠,王子这般闯入,公主万一受惊。且毕竟尚未正式大婚,深夜贸然入室恐怕不妥。王子若是有事,何妨由我转达。”
此时寝在隔壁的几名送嫁礼官也被惊出,匆匆忙忙赶到。他们自然不知内情,只用圣朝礼法劝阻王子回去,有事明日再说。
承平面露不耐烦的愠色,用肩一撞,那几名挡在他面前的礼官便被撞开了,他待登上走廊,袁值命侍卫阻挡。
“都滚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承平厉声喝道。
“王子息怒。此为礼法使然。若真有事,何妨告知我,先由我代传,看福宁公主的心意。若是愿见,我怎敢阻止?”
袁值语气依旧是恭敬的,但显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承平恍若未闻,自顾前行,却被侍卫们以刀鞘阻挡。他似被激怒了,醉目里露出一缕凶光,手压在腰刀刀鞘之上。两边登时对峙,气氛转为凝固。
他突然如此强闯,举止实是反常。袁值正思忖先稳住他,入内请示公主该当如何,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越之声:“都让开!”
福宁公主的声音从她寝屋的窗后传了出来。
承平紧绷的面皮渐渐转松,手指也从腰刀上缓缓挪开。
“我有事要说。请公主惠赐面见。”他转向那一面窗,轻声地道。
在静默了片刻过后,环佩玎珰声中,卢文君从门后走了出来,向着袁值道:“你们都出去吧。”
袁值知这应是寿昌公主的意思,迟疑了下,终还是带着人,慢慢退出庭院,自己守住大门。
“寻我何事?”卢文君复问。
冬月已升至屋檐的上空,昏淡的光从檐边的瓦当下照到了廊道之上。
承平立在阶下,看着面前这一道朦胧的娇影。
“你回吧,不用嫁我了。”
就在卢文君渐渐浑身紧绷起来的时候,忽然听他开口如此说道。
“此刻便走,不要叫不相干的人知道。”
他说完,转身便去。
卢文君回过神,下意识地追了几步,又猝然停在了廊阶之上。
“你这是何意?”
他到底又在打着什么样的恶毒主意?她的心里一边发着冷,一边愤怒地想着。
那人应声慢慢停在了庭院的中央,回过脸。此时他看去已是恢复成了往日那曾叫她心动如今想起却是厌恶至极的万事皆不在意的模样。
只听他淡淡地道:“我一早便跟你说过,我不是好人。难得发一回善,趁我还没改主意,你照着办便是,不会害你。回去了,好好做回你的郡主吧!”
“下回再挑男人,记得眼光擦亮一些。”
最后他如此道了一句,便再次迈步而去。
他深夜强闯来此,竟是为了这样一件事,这是卢文君无论如何也没到过的。她一时乱了分寸,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正定立着,身后的门打开,絮雨走了出来。
“站住。”她说了一声,随即来到卢文君的身边,低声吩咐她进屋。
承平已是到了庭院的门后了,当听到她的声音,身影顿住,立了良久,转过脸。
“你也在?”
他看着走下廊阶立在月光下的絮雨,笑了起来,接着,点了下头。
“原来是真的。”他自言自语般道。
“裴二他果然骗了我,给我设了这个圈套……”
他的目光在月光下闪烁,各种神色骤然交织在了眼底,似迷惘,似愤怒,然而到了最后,又轻轻吁了一口气,仿佛一切都化在了“便如此吧,最好不过”的如释重负当中。
在定下这个计策之前,絮雨推演过许多种意外。包括换人之后万一被承平识破。
每一种情况,都制定了相应的应对方法。
但是,今夜这样的事,却是她之前无论怎样也没想到过的。
就在承平说完话离去的那段短暂的空档里,屋中的絮雨迅速地做了这个决定。
必须弄清楚承平这么做的缘由。否则,宁可放弃整个计划,无功而返,也胜过让裴萧元冒着不知是何等圈套的风险去见李延。
李延这次捉不住无妨,还有下次,下下次。和裴萧元的安危比起来,十个李延也没那么重要。
“你是何意?”絮雨紧紧盯着他,发问。
承平转过身,和她对望了片刻,反问:“裴二当真骗了我?他并非是要投效李延,而是将他自己做饵,通过我引出李延?”
“难道不是你欺他在先?”絮雨冷冷反问。
“你杀了康王,当时虽借文君和太子康王之间的矛盾躲了过去,但我阿耶岂是那么好骗之人?他疑心未消,将驸马召去问话,他为保你,竟在我阿耶面前认下了罪,称是他杀。他当时说那一句话时,没想我,没想他自己将来。他只想先保下你。他如此待你,算是一腔义气吧?你又是如何待他的?年初在甘凉郡守府里第一次遇见你们,你二人给我留的印象,便是挚交好友。他没有对不起你。是你背叛在先。或者说,你从一开始,就是怀着不可告人之目的去和他结交的,是不是?”
月光照得承平面容苍白。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和李延有往来的?”
“这很难吗?你杀康王动机太过蹊跷,后果便是将朝局搅得翻天覆地,一下没了太子和康王,要了我阿耶半条命,对谁最有好处?再稍稍查问下你幼年在长安和李延的故旧,不难联想。只是驸马太重情义了,太过相信你,我提醒他时,他起初还不敢相信。你比他小,想来你在他的眼里,最多就是个举止乖张、不肯受礼法拘束的顽劣胡儿,虽也时常犯事,却并非真正的奸恶之徒。他根本就不把你往这上头去想!”
“从前是我小瞧了你……”
他看着絮雨,目光带着几分梦游似的怔定,口里喃喃地道,忽然,一顿,目光转为清明,当再次开口,语气已是转为带了几分自嘲似的冷笑。
“同胞兄弟尚且刀兵相加,何况我这外族异类?如此也好,叫他彻底认清我的面目,我禽兽不如,往后与我割袍断交,我做事也更是便宜了,再不必有任何顾忌。不过这回,公主放心吧,李延那里,我不会透漏半分。至于最后能不能抓到,就看他造化如何了。”
他再看一眼絮雨身后的那一面门。就在片刻之前,卢文君走了进去。
“方才我和文君说的话,你也不必怀疑。求娶她原本就是为了作人质,好叫李延放心。我可不想真的带着这么一个除了哭便一无是处的女人回去,岂非自找麻烦。你们送她回吧,到这就够了,后面用不着她了!李延那里,我自会应对。”
他说完,掉头便去。
“等一下!”絮雨再次开口。
“你为何如此做?你都知道了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她端详着月光下承平那一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脸,一连三问。
承平看了她一眼:“公主这是还不肯放我走的意思?你就不怕我顺道拿了你作人质?你难道不知,你如今的价值,可远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重!”
“人质无非是交换。你要什么,我都出得起。至于性命,我若是有个不好,你也休想活着离开。”
絮雨人一动不动。
“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这是圈套的?”
承平和她对望了片刻。
“公主,我承认,我从前是小看了你。这回更是叫你捉出了我的真面目,叫我在裴二面前再也无所遁形。你利用裴二为我顶罪触怒皇帝的机会,半真半假最大程度地营造出他走投无路心灰意冷的局面,利用李延想要延揽裴二的心,再利用我的私心,驱使我从中穿线,从而打消李延疑心。不得不说,这么短的时间里,将本处于劣势的一件意外坏事,转成一个可能抓获李延的良机,你真的很聪明。但你千算万算,漏算了一样。那便是我对裴二的了解。”
“我和他少年起在军中相识,一同杀敌,一同食一锅饭,饮一瓢酒,一同在冰天雪地里裹一张狼皮,靠着彼此取暖过夜。他是我见过的最勇猛,最有血性,最不惧鬼神,胆大无畏,却也最为温良纯正的一个人。陈绍找我,和我说,他已知晓皇帝便是当年北渊之战的始作俑者,心生恨意,想要复仇,但又不愿叫裴家背负逆名,故愿意扶持李延。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合理吗?对于世人而言,太充分,太合理了!但是到了裴二这里,我便不得不起疑心了。”
“康王是我杀的,当时虽然并非预谋,但在我的心里,当时或许未尝不是曾有过如此念头,倘若他因康王之死被皇帝误会,容不下身了,那么我一直以来盼望的他能起事的希望,是否就能实现。可是,当这事真的发生了,我又不信了。”
“以我对他的了解,此事即便是真,他放不开父仇,恨极圣人,也会用别的方式去了结这个仇恨,哪怕最后复仇无望,我断定他宁愿选择自裁,以向大将军他们谢罪,也不至于选择助力李延。”
“李延是何等之人?身体里固然流着来自景升太子一脉的高贵血统,表面温文尔雅,风度超凡,实际是个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你们圣朝,上从士族文人,下到街头走卒,谈及我们,开口无非就是北狄,一群披发左衽茹毛饮血的化外之人。这还是客气的,不客气的,便是一群能和你们一样直立行走的禽兽罢了。但我知道,在你们当中,很多人看似衣冠楚楚,扒下外皮,除去满腹伪善,内里和我们这些北狄禽兽又有什么分别?李延为了拉拢我,许诺他日若得长安,先允我劫掠三日三夜,再将从北渊起的甘凉之地尽皆归划于我!他拉拢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个长安,恐怕在他口中,将来不知要被多少拨铁骑劫掠不知多少个三日三夜!北渊之北的土地,更是不知被他已许给了多少人了!”
“裴二是不会效力这种人的。从前在西蕃打仗时,如果说,有哪一支军队真正可称是仁军,对沿途百姓秋毫无犯,哪怕那些都是西蕃人,那必定就是他的人马了。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所以尽管你们设计得很完美,合情合理,但我第一反应是怀疑。他的人品决定了他做事的下限。他不会这么做。当然,我也不敢十分肯定。因我当时没有想到你们已经知道我和李延相交的秘密,或许他也并未完全了解李延,而且我确曾不止一次地劝说他自己起事,如今他若有了异心,找我协助,是理所当然之事。”
“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不管他是真的投效李延,还是这只是一个圈套,我何妨照办便是,就当做是我还他为我顶罪的人情,当做是我和他相交多年的一个了断。李延早在数日前便以商旅身份出关了,他也打消了疑虑,就在方才,传了我约见的地点。我确定不会有诈,照约定方式传给裴二了。我已做到我能做的一切。至于接下来,他是否能够如愿,就看天意了。”
絮雨越听越是心惊,稳了稳神。
“承平,倘若我之前对你有所误解,我向你赔罪。但你既然并非铁了心一条道地要和李延走到底,为何不能悬崖勒马,继续和裴二一道共事?你们如从前那样,继续做彼此依靠一道杀敌的兄弟,难道不好吗?”
承平双目微微蕴了水光。
“公主,我杀人在先,背叛朝廷在后,犯下如此重罪,你不将我视作洪水猛兽,还愿意给我一条出路,我感激不尽。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和裴二是不同的人。他若是龙象,则我天生就是豺狼。怎么可能一直走一条道?能遇到一起,他认我做了几年兄弟,已是够了。”
“你们已经知道我和李延相交的事,那么想必我也被安排进了你们的计划。倘若我猜得没错,待到李延现身,我应当也是走不了了。所以我原本便计划提前离开,免得拖延下去,万一遇上从前一块儿在长安吃喝玩乐的兄弟,大家彼此拔刀相对。”
“我走了。还请公主予以方便,叫人让开一条路,勿为难我。”
第123章
屋门此时忽然被人打开,卢文君从门里疾步追出,追到了承平的身后。
承平的背影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停步,转身对着卢文君,似笑非笑哦了一声。
“对了,还有你。我好像也欠你许多……”
他话音未落,脸便被卢文君抽了一巴掌,发出一道响亮的啪声。
接着,又是几道“啪啪”之声,她连抽不停,直到自己手心火辣辣,打不动了。
“你这恶人!你这样逃走,是想彻底背叛圣朝,回去了做圣朝敌人,他日兴兵复仇?”
承平一动不动,任这刚被册封为和亲公主还没几日的少女打着自己,直到此刻,方对上她的目光。
“文君,倘若你不是圣朝贵女,而是降生在另外一片土地上的人,部族过着朝贡和自称臣下的生活。你的命运寄在别人喜怒之间。皇帝认为和你有仇的邻人能够更好地侍奉他,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脱下你头顶的帽,转手给了你的仇人,还命令你去跪拜亲吻仇人靴面,不许再复仇。为了叫你老实听话,再将你的儿子传入长安去当质子,过着人不如狗的生活。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曾经打不过他!”
“我不信我的父亲没想过反抗,从不曾有过任何怨言。他只是不敢冒险而已!我却不想再过将命运寄托在别人仁慈之上的日子!”
他说着,双目越过面前少女,落到后面絮雨的面上。
“公主,我原本一直希望裴二能够上位。倘若是他,我想我也愿意如渤海王一样,去接受教化,去施播中原人的礼义。因为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用再忍受那种无常的不知何日就将降临头顶的羞辱。他是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人。自然,这个愿望落空了。不过后来,我渐渐也明白了,那些不过就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而已。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不可能的。我要复仇,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
“我杀了你——”
卢文君从头上一把拔出一柄凤头长簪,朝着承平咽喉径直插去。
承平并未躲闪,立看簪尖到来,面不改色。
卢文君的手抖了一下,闭眼,胡乱一刺。
“噗”的沉闷一声。
她慢慢睁开眼,看到簪子已深深扎入承平肩头,血正缓缓地洇渗出来,整个人不禁发抖得更是厉害。
承平抬起另臂,握住那留在自己体外的的一段凤头簪尾,将簪一把拔出,又在自己衣襟之上擦抹几下,拭净簪上污血,递还给她。
“多谢不杀之恩。”他看着他,轻轻道了一句。
她木然不动。
承平举臂将簪插回到她头上,接着,转向停在几步之外的絮雨,朝她郑重下跪,叩首后,起了身,一把脱去身上外袍,丢在地上,只着一件衩衣,随即打开院门,大步而去。
絮雨终还是任承平走了出去。
施咄久久不见主人出来,已领人向这边闯来,被许多侍卫挡在了外,双方剑拔弩张。
对面虽不过几十众,人数相差悬殊,但个个都是悍不畏死之徒,交手起来,发出的动静必不会小。
她不敢冒走漏风声的险。此刻什么都比不过裴萧元的安全重要。
絮雨将掩面低声饮泣不已的卢文君拥入了怀中。
庭院外,混杂着靴步和刀剑碰撞的嘈杂声消失,夜终于归于宁静。
裴萧元走下驿道,走得越来越远。
他一人一马,或骑行,或牵走,穿过大片古木森森的漆黑的原林,绕过表面积满了枯枝烂草的仿佛已沉睡万年的沼泽地,抵达由坡陂和山岗连绵而成的古原,终于,在五更之末,天光熹微的时分,来到了一处名为鹰愁塬的地方。
山塬的高处,寻常的鸟雀已是不大看得到了。微白的冬日晓天里,除了南归大雁,是几只不知是雕还是鹰的猛禽,在他身后的头顶之上,不停地盘旋飞翔。
面前这座老山的不知何处的腹地里,便是李延将要和他见面的地点。山下的一块裂石里,扎着一株不知何时遭天雷劈烧得只剩一半的老柏。它半边焦黑,半边枝叶苍翠油亮,并不难找。
他在柏下立了片刻,两名樵子一样的人突然从地底冒出似地朝他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便是李延身边的得力亲信李猛。
李猛走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请求在带他去见主人之前,希望可以代为保管他的武器。
裴萧元便从蹀躞带上摘了挂着的长剑、便刀,再将靴靿内的一柄匕首也取了出来。李猛示意同伴收起,又拿一条目带,望向裴萧元,面露为难之色。
裴萧元笑了笑,闭目。
在目亦束上青布后,他乘上一顶抬架,于山中迤逦而行。或往上,或下坡。或似经过一片经年不得日晒的悬崖幽谷之地,或似渐渐攀升,将溪山和林泉弃在身后。也不知走过了怎样的曲折复道,在四周的鸟鸣声从稀疏变得啁啾清亮不绝于耳,又再次转为稀落,大约如此,在深山峭壁上走了半日,终于,他身下的抬架落地,周围的人也无声无息消失。
他双足落地,独自静立了片刻,感到此间那充盈着草木冷鲜味道的空气正贴着他的皮肤慢慢流动。除去草木,他仿佛还嗅到一缕随风送来的若有似无的带着脓血似的腥膻气味。他慢慢解开眼前蒙布,霎时,当头一片明亮得刺目的朝阳径直射向他方从黑暗中脱出的双眼,逼得他偏过脸,微微闭了闭目,片刻后,待眼睛适应这新的光线,睁眸,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败不堪的不知被荒弃在深山何处的淫祠神庙里。庙中那不知原形是为何物的金身早已坍塌,露出黑泥的胎身,四面壁画风化剥落,殿角和屋梁上蛛丝飞布,头顶到处是破漏的空瓦,正午的耀目日光从空荡荡的瓦椽里斜射下来,正投在他落脚的地方。
看得出来,此庙虽遭废弃,看起来断了香火多年,但在当年,那出资修庙之人,应当非富即贵。时至今日,除了屋顶破漏,残余的壁画之上,依稀仍有金粉银涂的痕迹,墙面厚实而坚固,至于门、梁等所用的木材,更是质坚如铁,历经多年,不见腐烂,应是寻常人根本担负不起的檀木之属。
正当裴萧元打量四周之时,随着一缕风来,鼻息里的那股腥膻味随之愈发浓烈,源头来自身后。他倏然回头,目光因意想不到的一幕而微微一定。只见在他身后的地上,铺着一张显是由波斯工匠手工寸寸织成的价值不菲的表现有百兽伏拜神王内容的猩红色厚毛地簟,李延正盘膝坐在上面,他一身白衣,背靠一张凭几,凝望着他。在他的身前,摆了一张金银平脱案几,几只牙盘盛着佳肴,左右相对摆了两幅包金头玉箸。而在李延的脚边,正伏着两只肌骨劲健的成年花豹,恰暗合地簟织花的内容。那两只花豹,一只趴跪,作略耸双肩状,双目幽绿地盯来,另只则伏在李延脚边,一动不动,然而眼儿亦是半睁半闭地在打量裴萧元。
方才裴萧元嗅到的那混杂了脓血气的腥膻味,应便是来自这两个花豹。
李延对上他的目光,面露笑容,起身站了起来。两只花豹立刻跟着一跃而起,仿佛得到某种暗示,四只幽目紧紧盯着裴萧元,呲牙,各自露出一副已不知撕啖过多少新鲜血肉的黄色利牙,喉底,发出一阵叫人听了为之胆寒的威胁的低沉呜呜之声。
“趴下!”李延低低呵斥一声。两头花豹受到训斥,慢慢地退缩到了角落,贴着墙根趴下。
李延笑指花豹解释:“裴郎君勿见怪,我并无别意。你莫看是两头畜生,却是我十几岁时便收养了的。记得当日,皇祖父带着宠臣和皇家侍卫浩浩荡荡去往狩猎,侥幸我蒙皇祖父不弃,也背抵在身亲自教导。那母豹遭遇侍卫,被乱射射死,侍卫们又循着兽踪,发现了这两只当日才数月大的小畜生。我看它们可怜,请求皇祖父赐我,幸蒙恩准。我视若珍宝,终于将它们养大,总算还听我的话,狩猎之时,是极好的帮手。”
他一顿,继续道,“当年平乱过后,我奉父亲之命出京去迎令尊,当时便带着它们。原本是想转赠令尊,以博一笑,表我对令尊的敬仰之情,不料——”
他停了一下,掌心朝向酒席,示意裴萧元入座,自己率先坐了回去,端起一只银酒瓶,斟了两杯。
“今日来见裴郎君,我心中欢喜。故将这一对灵兽也带了出来。倘裴郎君还看得上眼,便转赠于你,也算是弥补从前的莫大遗憾。”
裴萧元目光从那两只花豹身上掠过,道:“既是殿下心爱之物,又跟随了多年,裴某怎敢横刀夺爱。请殿下自留便是。”
李延双目凝落在他的脸上,沉默了一下,不再提此事了,转而环顾此庙,似陷入了某种回忆,半晌,缓缓又道:“裴郎君定也在顾虑,我何以安排在此见面。说来话长,我父亲当年曾经做梦,梦见西北方向有犯太岁,求问高人之后,于此地为其暗修灵感庙,以香火供应。”
他轻轻叹了口气,“恍惚之间,多年已是过去。人常言,物是人非,然而于我而言,物也是难保。如此一座灵庙,也是难逃衰败之运。”
他的神色陷入悲凉,但很快,自己醒神过来,转笑,再次邀请裴萧元入座:“欣闻裴郎君改了心意,愿助力于我。请入座,我愿与君详谈,共商大事。”
裴萧元没有立刻应答。他微微仰面,目光从头顶那只剩道道光秃秃椽檩的庙顶向外望了出去,状若出神。
屋顶之外,便是大片的青天,几朵白色云絮散浮其上,近得仿佛触手可得。在过去一排南飞鸿雁之后,又有一只盘旋不去的鹰雕之属出现在了视线之中。它似乎一直在附近盘旋,飞得极高,望去如同一只黑点,渐渐地,此物降下,隐隐已能辨认,仿佛是只白头青隼。
李延循着他的目光,亦仰面看了一会儿,笑道:“此地以鹰愁为名,自是不缺鹰雕。”接着,语气一转,“裴郎君请入座。”
他第三次发声邀请。
裴萧元终于收回目光,落到对面李延面上,道:“古之帝王为谋政,当以百姓之心为心。蒙露脸相见,恳请听我一言,就此罢手,勿作茧自缚,执迷不悟,到了,不过是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李延目光一定,露出失望之色。他静静望了裴萧元片刻,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一定要如此吗?我诚心诚意来此见你,是为真心延揽。”
“你出身不同凡俗,故心存执念,本也是人之常情,但你为达目的,做过多少不择手段之事,你再清楚不过。我怎可能效力于你?”
李延端起一杯自己方才斟的酒,低头,慢慢饮了一口。当抬起头时,他的目光已是转为森冷,语带讥嘲。
“裴二,你果然不知好歹。幸而我早有防备。只是你未免也过于狂妄了。你固然武功过人,但凭你一人,就能将我拿下?此刻屋外全是我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如何死都不知!”
“你怎知我是一人来此?”
就在他话音落下之际,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一人冲了进来,面带惶色。
“不好了殿下!岗哨发现有一支人马正往这里来!目测至少有数百人!很快就要到了!这里不能留了!殿下快撤!”
李延面色微变,从地簟上慢慢地站起身,双目死死盯着对面的裴萧元。
“我不信!这个地方,阿史那也不知道!你的人怎会来的这么快?”
裴萧元有一个小厮,除了给他惹闲生气之外,生平无大用处,来长安后,学那些纨绔玩雕,倒是无师自通,上手得飞快。
就在昨夜下半夜,裴萧元出发之际,这小厮放出了一只原是由别人寄养、如今却已被他教得极是听话的白头青隼。那青隼聪神异常,目力奇绝,数里之内,没有看不到的地上走兔,何况是人。
青隼一直在天上跟飞裴萧元,而他预先安排的人马,循着青隼一路尾随,追到这里。
李延话问出口,忽然想到方才一幕,猛地抬头,望向破漏屋顶外的那还在青天上盘旋的隼影,霎时领悟,面色大变。
李猛疾步入内:“殿下!阿史那毁约了!没按照约定带着人来!”
李延双手微微颤抖,咬牙切齿:“反复无常的胡儿!我就知道不能相信!”
“殿下快走!再晚,就走不了了!”
李猛冲那两头若感应到了主人情绪、已在来回走动不停的花豹发了个信号,随即推着李延,疾步朝外而去。
第124章
裴萧元赤手空拳,欲急追近身相搏,对他反而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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