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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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堂深里的明亮火烛早已灭了大半,只剩床头一片用来照夜的微微闪动的柔和的光。
隔着那一层今夜新挂的如烟似雾的轻纱,他轻手轻脚地入内,走到床前,却没有立刻登床。
仿佛是想确定她有无睡着,或者,是怕惊醒她,他隔着帐,在床前立了许久,终于,缓缓伸手,掀开了一道帐缝。
她枕着一只绣枕,闭着眼眸,正静静地蜷卧在宽床的内侧一隅里,绾作懒髻的乌发如云,松松地散落在绯红的丝枕之上。一幅锦被,松松地拉到了她的肩胸之上。
或是屋中炭火烧得过热,她睡得并不安稳,锦被漫堆,在她凝着一抹暗雪的胸颈前,翻卷出一片凌乱的被浪。
他侧身入帐,轻轻坐上了榻,转过脸,默默地凝视着身边那触手可及的双眸闭合的美人。良久,他在她预先为他留的一片足够宽大的位置上,极轻地卧了下去。
“你不盖被吗?”
屋中暖炉烧得确实很热,也经夜不灭,方才甚至叫她感到有些燥热。但如此冬夜,不盖被而眠,恐怕还是要受冻的。
发觉他躺下后便不动了,连被衾也没碰。
絮雨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睁眸发声,提醒了一句。
他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哦了一声,睁目,偏头望了眼枕畔的她,和她那一双在夜灯昏影里显得分外大的朦胧眼眸对望了一下,垂目,翻起被角,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身上冷,怕碰到你,叫你受凉。”他又解释了一句。
“我没事。”
絮雨应。他向她微微一笑,闭了口,再次阖了眼目。
“你有无发现,屋中多了样东西,和之前有所不同?”片刻后,她看着帐顶,轻声地问。
裴萧元再次睁目。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懵懂,转面,借着帐外床头那燃着的烛火透沁进来的一团昏光,隔帐,朝外看了几眼。
“是甚东西?”
他漫应,显然,此刻的他是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絮雨笑了笑。
“睡罢。”
她闭眼,不再说话。
屋中一时宁静如雪。
俄而,原本仿佛已睡去的他忽然坐起身,探臂伸出帐,将床头还点着的一支照夜烛台灭了,寝堂里霎时陷入黑暗。
他躺了回来。接着,被下伸来一臂,手掌无声无息地穿过她的腰,贴在了她只着一层薄衣的背上,缓缓抚揉了片刻,她便被他轻轻搂入了怀中。
絮雨感到两片微温,触感却又好似滑凉的唇落在了她额中的旧疤之上,吻了吻。
“公主可需我服侍?”
他低沉而平缓的询声,随即在她耳边响起。
“不用了。明早还有事,睡吧。”
沉默了一下,絮雨道,若无其事的语调,掩去了此刻正在她心中升起的惆怅和失落。
他分明是体贴而温存的,便如二人此前私密相处时的他的样子。然而不知为何,片刻前的他,却令她生出一种感觉,他仿佛是在曲意奉迎,委身侍她。
他停了下来,继续静静拥了她片刻之后,在她额上再次轻吻了一下,随即依了她言,松开她,又体贴地为她掖好方才因他举动而松乱了的被角。
“也好。公主安心睡,我便不扰你了。”
“公主有任何吩咐,都只管告诉我。”
最后,他用极是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道。
这个下半夜,絮雨睡睡醒醒。
尽管他仿佛连翻身也不曾有,但她知道,他似乎也是夜梦难安。
五更之初,在袭来的一片浓重的困意里,她被身边的他扰动了。
他似乎遭到什么梦魇,变得躁动不安,人在枕上辗转,手掌也开始发力握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
突然,他整个人弹坐而起。
正是暗夜里最为浓重的时分,冬月慢慢移到寝堂一面绮窗上方的夜空里,冷光从未曾完全放落的卷帘后漫入,透在了轻纱的笼帐之上。
絮雨彻底随他惊醒了。她看见他被夜色和帐中月光勾勒出的背影如山岩般凝重,随着他的喘息,肩背轮廓也在不停地起伏,犹如一片正在泛涛涌动的潮线。
她下意识便跟着坐了起来,伸出双臂,从后搂住了他的腰身。
“裴郎你怎么了?你可是梦见了什么?”
当她搂住他时,感觉他周身僵硬,如石头一样。她越发惊骇,抬手抚拍着他,想将他从梦魇中唤醒。当手胡乱摸过他的脸颊和一侧颈项之时,感到他下颚咬得结结实实,脖颈青筋纵横,血在其下,激涌偾张。
“你怎么了?你醒醒!”
从未遇过他如此的模样。
这一刻的他,竟令她联想到了经变画中那些因遭外道邪魔侵心而化作凶煞的罗汉金刚。
她的心跳加快,整个人更是跟着恐慌了起来。
他起初坐着,一动不动,任她抱摸。所幸很快,他迅速放松了下去,身体也跟着软和了下来。
“我没事。方才只是做了个噩梦。”
他低声解释,嗓音有些粗哑。
她微微喘气,犹惊魂未定,一言不发。
顿了一顿,他转过身,反手便将她搂了起来,拖到胸膛前,随即让她坐到他的腿上,双臂交合地搂住了她。
他将她整个人抱住后,又安慰似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你真没事吗?你方才做了甚梦?”
她的举动终于令她稍稍心安了些,柔顺地伏在他的胸膛里,令自己砰砰跳动的心和他的贴在一起。待感到他的心跳渐渐平缓,自己亦是稍安,仰起脸问他。
“我没事。方才吓到你了,是我不好。”他的声音充满了歉疚之情,然而语气却是含含糊糊的。
显然,他并不愿和她提方才那个能令他变得如此怖异的梦。
她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那一双被夜色隐没的眼,然而看不见,只剩他目底微微烁动的几点夜光。
“天还没亮。你再睡吧。”
最后他柔声说道,将她抱着,放回在了枕上。
因这一场梦魇而起了响动的寝堂,再次归于宁静。
这一次,他睡得很是沉实,呼吸均匀,再也没有任何的意外。
絮雨将自己缩在被头之下,只露出一双眼,悄悄地睁着,看着枕边之人沉睡的侧颜,醒到了天亮。
从未有过一刻如这一夜,叫她异常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有属于他的心事,很重的心事。
然而,他是一个字也不会和她说的。
第127章
远处响起隐隐街鼓之声,絮雨望着那道悄然出帐开始穿衣的身影。
崔道嗣昨日在领了安北使之职后,不敢有片刻耽搁,择定随从,自鸿胪寺点选译人、从官,加上护卫,组成了一支人数数百的出使队伍,今晨立刻动身出发北上。
裴萧元一早要去送行,她也将同去。
他正往身上套着一袭衩衣。在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展衣声里,舒袖随他动作,拂出一缕微风,惹得近畔一簇烛火闪晃,轻纱帐门亦随之微微曳动了几下。
絮雨的目光停了一停。
他终究是没有留意这一面新挂的床帐有何特殊之处。应是早已忘记。
那是多久之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琐碎之事了?
其实莫说是他,便是她自己,在昨夜看到之前,也早就忘了。
始终牢牢记住的,大约只有青头一人而已。
絮雨忽觉几分好笑,为自己那一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很快,她彻底抛开此事,跟着掀被下榻。然而,也不知怎的,双足才落地,站起身,胸口忽然发闷。
接着,一阵反胃之感袭来,人登时不适。
他应是听到了身后她下床所发的轻微响动,转脸望她一眼,见状,立刻走了回来,伸手一把扶住她臂。
“你怎么了?人不舒服?”
絮雨借他扶持,慢慢坐回在了床沿上。
很快,不适之感消失了。
她抬起脸,对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摇头:“没事。方才只是忽然有点气闷,已经好了。”
他端详着她近来总显血色不足的一张脸,显然还是不大放心。
“你躺回去吧。今早不用去了,我去便可。我叫贺阿姆去传个郎中来,替你瞧瞧。”
他转身便要去叫人,被絮雨从后一把捉住衣袖。
“我真的无妨。一大早的,不必多事。”
随手捡起昨夜落在枕畔的一支发簪,她抬臂,一边用簪重绾一头散乱的长发,一边解释。
“想是近来事多,睡不大好,所以方才气闷而已。”
他仿佛还在迟疑。
她站起来,冲他嫣然一笑。
“我真的没事了。身体如何,我最清楚不过,我会多休息的。你舅父此刻想必已动身去往宫中辞拜我阿耶了。咱们也别耽搁,免得赶不上送行。”
烛火光照之中,她那一张比之从前清减了不少的面容,似一弯淡雾轻笼的春夜瘦月。
此刻的她,本当柔弱而婉转,惹人无限爱怜。
然而眼前的她,分明却是笑靥绽放,是神采奕奕,叫人放心的模样。
他不由又记起了昨夜他遭遇梦魇她扑来时抱住他的一幕。从未见她露出过那样惊恐的模样,她一定是被他吓坏了。
然而,他能给她的全部回应,却是那样的有限。
在知晓了那件事的最终面目之后,有一道无形的墙,已是悄然竖在了他和她的中间。此前和她一起时的种种欢愉,在他这里,已是戛然而止,譬如草叶朝露,日晞而去。
北渊城外曾经覆过的血太厚。风沙可以埋没一切,平复大地之上的刀壑和剑痕。他却终究是做不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昨夜的梦里,那一支他射入了承平后背的箭,将他又一次带到了北渊之地。尸山如倾,血海覆顶。
她必定以为他认不出昨夜新张的那一幅云帐,记不得长安日子里,他和她共有的最初的那段欲说还休、半喜半嗔的隐秘心事。
他什么都记得。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惟只能作不见,仿佛无知无觉。
然而此时,就在这一刻,对着如此一个笑盈盈的她,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根利鞭无声无息地抽了一下。忽然恨起自己,那一夜,为何最后还是去了西市。
倘若他没去,不听,至少对着她,在伸出手的时候,是否可以心安一些,不用像如今这般,戴了一只看不见的枷锁。
在他无言的注视下,她套好衣裳,走出去,开了门,唤人服侍洗漱。
冬日清晨的第一道朝阳,射在了开远门外一片纵横的柳榆林前,映得昨夜凝挂在柳枯灰枝上的条条冰凌,烁着点点晶亮的光。
宁王领着一干朝臣,将崔道嗣送到了开远门外的十里别亭之地,裴萧元便候在十里外的这片柳榆林旁。
戴着幞头、穿翻领披衣,作长途行路装扮的崔道嗣领着一众随从由远及近地行来,出现在了附近空旷的官道之上。
崔道嗣不似片刻前和众人辞别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了。他眉头微锁,应怀心事,在路边看到裴萧元,也无多少惊讶之色,显然这是他意料中事。但紧接着,当发现另一道披着毛边斗篷的身影从裴萧元身后的一架碧油车里显身,登时面露诧异之色,仿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随后,他反应过来,滚下马背,领着身后一众之人跪在了路边,喊着拜见公主。附近林中杂鸟惊起,纷纷斜飞逃走。
一同出来的青头伶俐地往马车前摆上一只踏脚杌。絮雨下了车,立刻托扶起崔道嗣,叫他无须多礼。
崔道嗣赶忙躬身作揖,说自己怎当得起公主如此纡尊相送。
絮雨笑道:“崔公是驸马亲长,便如同我的亲长。何况此番出使,不畏险途,为国奔波,我极是敬佩,临走赠酒相送,是应当的本分。”
青头早端来一只托盘等在一旁。她提起盘中方才热在车厢火炉上的酒壶,倒了杯暖酒,双手奉上。
“请崔公满饮此酒。但愿此去一路顺利,早日平安归国。”
崔道嗣感激涕零,颤巍巍地接过,一口饮完,放下酒樽慨然道:“请公主放心!老臣一身老病,形同朽木,蒙圣人不弃,将如此重任交托,便是明知前途刀山火海,也必直往不退。纵然蹈节死义,亦是在所不惜!”
青头见崔道嗣一副老病之状,却还如此表态,感动不已,噗通一声下跪磕头:“崔公高义!倘若不是小人无用,怕去了会给崔公添乱,小人恨不得这就跟着崔公一道北上建功,荣归长安!”
崔道嗣连连摆手,叮嘱他安心留下,服侍好驸马和公主。
絮雨早便看出来了,崔道嗣口里和青头敷衍着,眼角风却频扫向立在一旁没开口过的裴萧元。只青头情真意切地还要继续说下去,便出声,微笑着打断道:“我瞧周围雀鸟不少,车里正好有几块糕饼,可以去喂它们。”
青头闻言作罢,忙跟她回往马车取食。
崔道嗣等公主去往一旁喂鸟,命随从原地等待,向着裴萧元丢了个眼色,引他往附近的林隅行去,见外甥停了步,又拖他强行继续前行,直到入了林,来到一道冬日枯水的野溪之旁,回头观望身后,确定话声不会落入人耳,这才停了下来。
“舅父此番受贬,全是因我之罪。我连累了舅父,此前早便想寻舅父赔罪,只是不便见面,只好借此机会来向舅父告罪。恳请舅父见谅!”
裴萧元待要下跪叩首,被崔道嗣从地上一把揪了起来,“罢了罢了,还扯这些何用?”
他也不复片刻之前在公主面前的老迈虚弱之状,又劈头便问:“你和公主和好了?当真没事了?”
自从废太子和康王双双出事之后,皇帝显是备受打击,想来龙体不宁,因而愈发深居简出,久不露面。便是近来,偶尔开始亲召臣下问事,也是君臣相对,远远隔绝,且身畔必定伴着公主。如今南院里的日常之事,多通过宁王执令。但人人都知,实际在皇帝身边辅理奏章参与议事,乃至一起做出策令之人,则是备受皇帝宠信的公主了。公主如今实际地位,可见一斑。
外甥会在今日出城相送,这是崔道嗣预料中的事。但公主竟也会和他一道前来,且对他态度如此恭和,这实在是意外之喜,甚至称是受宠若惊,也是不为过了。毕竟,就在不久之前,驸马因了疑罪,见恶于皇帝,公主和他日渐疏离,许久不回永宁宅,此事人尽皆知。
裴萧元顿了一顿,含混应了一声。
诱捕李延一事,即便是现在,知晓内情之人也是有限。对外只说是缉拿承平。他自然也不会和崔道嗣讲。
崔道嗣却以为自己猜想无误,目露喜色,长松了气。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喃喃念了几句,“我先前就是担心这个。不知多少人都巴望你和公主坏事,好争这驸马之职!”
“想我振振公族,子弟如麟,岂会让小人得逞!”欣慰之余,他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声。
裴萧元不愿多提这个,转话道:“舅父领下出使之责,到了之后,务必多加保重自己。舅父可寻令狐节度使相助。他从前曾是我伯父麾下之将,也做过我的上司,是能信靠之人。”
不料崔道嗣闻言,却面露古怪之色,道:“二郎子,你以为圣人真信我,能劝动阿史那认罪罢手,还是我能联合周围酋领,阻挠他行逆乱之事?那小儿的狠辣狂妄非常人能及,都敢把长安的天捅出那样一个大窟窿,谁去了都没用!不过是因我身份还算合宜,派我走个过场,先礼后兵,留些时日准备后头的事罢了!你舅父我啊,我这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去了,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一回,实在是外甥交友不慎,卷了进去,他才迫不得已站出来,揽了这个苦差。瞥了眼神色愈发负疚的外甥,暗叹口气,又改了口。
“不过,我正好也借此机会,出来避下风头。”
他皱起双眉。
“我总觉着,朝廷还会出事。万寿不是暂停了吗?我得了个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西平郡王世子前几日趁机提请出京西归,公主却不允许。我还听说,大射礼归来之后,郡王进奏院曾谋划私带世子离开长安,只是不知怎的,计划不成,世子随后其实一直遭着软禁。倘若是真,难道是西南那边也要出什么乱子了?”
他忧心忡忡,长长叹了口气。
“这才过了多久的太平日子,这里乱,那里乱,怕是真要出大事了。”
裴萧元没有作声,一动不动。
“萧元!”
崔道嗣忽然叫了他一声。他抬起眼目。
崔道嗣神色转为凝重。
“你伯父不在此处。他若在,自会和你说些担当之辞。但你不妨也听听舅父的劝!日后,真若打起来了,别管哪里打,你记住,千万不要立刻揽事上身!你如今既然赋闲,何妨避嫌到底,往后退靠一些,叫别人先去争功好了。轻易能赢的仗,叫别人去打也是无妨,最后不是什么大功劳。要等到别人打不赢,你觉着可以,再出来救场!懂了吗,那时不但显你沧海横流救难之功,敌方也耗损了实力,胜率更大。倘若是你也没有把握的仗,那又另当别论,绝不能轻易应承!”
他顿了一顿,“你或瞧不起舅父为人处世。但这些,是舅父为官多年的心得,全是教训!报效朝廷固然应当,何妨也为自己考虑几分。你的父亲,他就是太过忠烈,当年丝毫不为自己着想,这才……”
崔道嗣猝然打住,摇了摇头。
“总之,全是前车之鉴!血淋淋的教训!你一定要听舅父之言,千万不要逞血气之勇!三思后行,对你没有坏处!”
他说完,见外甥始终沉默着,忍不住催促:“你听进了没?你若不应,我出使了也不放心!”
“我记下了。多谢舅父提点,遇事我定会慎重考虑。”终于,裴萧元发声应道。
崔道嗣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遥望一眼远处公主隐隐的身影,道:“还有一件事,也极其重要!”
“请舅父吩咐。”裴萧元恭敬道。
“二郎子,我瞧公主对你还是有情的。”
他打量了眼外甥。确是难得一见的英俊儿郎,人中龙凤,也难怪公主青眼有加。
“她一早竟会亲自送我,自是因你之故。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巴结好公主,讨她欢心,切记,多行周公之礼,总是不会错的!”他凑到外甥的耳边,低声如此教导。
“还有,不止公主,务必也要叫圣人看到你对公主情意如岳,恩爱不移!懂吗?你们刚成婚多久,就出了这么多事,前些时日竟还分居!你们年轻,身强体健,你若早些叫公主传出弄璋麟趾之喜,陛下便是看在公主面上,你的罪过多少也能减轻几分!”
崔道嗣谆谆叮嘱不停,裴萧元忍着惊诧、羞惭,和满腹的心事,终于听完了,含糊应是。
崔道嗣言毕,想着该吩咐的都已说了,不敢耽搁太久,带着裴萧元回来,辞拜公主完毕,这才领着队伍继续前行而去。
裴萧元立在道旁,目送崔道嗣一行人马渐渐远去之后,定了定神,转头望了眼不远外的那道身影,缓缓走了过去。
她撒下了最后一把捏碎的糕饼。附近山林里被吸引来的几十只冬日匮食的雀鸟正绕她欢快地飞翔跳跃,争相啄食。黄雀、鹩子、剪尾山鹊……几只大胆的,甚至跳上了她拖在披风缘摆下的一片裙裾上。她也没有驱赶,只低头看着。此时林间涌出一股飒飒寒风,吹得她裙裾翻舞,周围鸟雀受惊,纷纷飞走,很快又飞了回来,继续绕她跳走。
一旁青头冻得不住缩脖,口里还兀自不停地奉承:“来了只红嘴红掌小雪鹤,这可是少见的祥鸟!呀!它跳到公主裙上了!必是预兆公主往后鸿运上身,事事如意!”察觉公主唇角微抿,似带笑意,越发起劲。
裴萧元在旁静静等待片刻,寒风再起,她始终没有上车的意思。
他迟疑了下,发声轻道:“城外冷。我这就送公主回宫去了。”
她今日是要回宫的,这本就是她定好的行程。
“送我回宫后,你去哪里?”她起初不应,忽然如此问了一句。
“我……还是去衙署。尚有一些文书旧事要处理。”他顿了一下,应道。
“不用你特意送我了,我这就回宫,你自去便可。”
絮雨振了下裙摆,抖去方才沾落其上的几根鸟绒,朝他笑了下,随即丢下他,快步走向马车。
“公主今夜可回?”青头忽然想起,追上去问。
“不一定。视情况吧。”她应了声小厮,登上了车。
车夫驱车,在同行的便衣宫卫的随护下,马车沿着官道渐渐远去。
“哎——”
青头顿脚,长长叹了口气。
第128章
马车平缓地行在清晨的官道之上,车轮碾破路面昨夜结成的一层冻土壳,向着城门而去。山影冷黛,寒枝枯瘦,因为还早,道上的路人和车马也是寥寥。冷碧色的晨穹下,一群老鸦往复盘旋在路边枝头的巢穴之上,哑哑地嘶鸣不停。
冬日的郊野清晨,满目皆是肃杀。
絮雨坐在车中,听着车轮发出的辚辚之声,忽然记起了一个暮春的黄昏,她肩负行囊,风尘仆仆,正走在此刻马车驶过的这一条相同的道路之上。
那时她并无心赏景,却仍记得,暖风骀荡,柳丝如烟,道路两侧的郊野和陂岸之上遍布了碧绿的榆杨丛,中间间杂片片花树。道上红尘沾衣,踏春的香车喧声笑语,空气里,飘着晚风四散开来的香料的气息。
起于一段梦境,她曾固执地循着脚下的这条尘道,在声达四野的催得人心慌的黄昏暮鼓声里急急行路,终于,赶在日落城门关闭之前,踏入了她想去的那座城。
那一幕的情景如在昨日,她至今记得晚风吹过她因赶路沁出了薄汗的额面时的感觉。然而一切又时过境迁了。如这条她当日走过的这条道,不复来时光景。
她知裴萧元就跟在她的车后,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她只作不见。车走完这条郊野的寂道,入了城门,他仍在后随着,一直护到她的马车将要抵达皇宫,那条骑影停在了一个街角里,随后,掉头离去。
透过车厢卷帘一角,看着那道骑影消失在人流渐起的街尽头里,絮雨也失了方向,命车夫将车暂停在了街边。
其实今日她并无回宫的计划。
阿耶固然对他怒气难消,但随时日推移,渐也归于沉默。昨天傍晚她说,她想去看下崇天殿的壁画,看完出宫住一晚上,次日便回。有些时日没回去了。
起初他面无表情,蒙了一层淡淡青翳的双眼也一眨不眨,全无反应,既不点头,也没说不让她回。她便当做首肯。走出紫云宫后,赵中芳却追了出来,轻声告诉她,因她近来日夜在侧,什么都要管,陛下委实有些烦她了,叫她出宫便多住几天,不必急着回来。赵中芳认得几个字,暂可代她念奏章给陛下听。
老宫监模仿皇帝抱怨的口吻,惟妙惟肖,爬在眼角的皱纹里,却隐隐含着一丝笑意。
阿耶的心她怎会不明。骄傲如他,即便已默认下了如此一个结局,也是绝不愿叫人看到他的低头,哪怕是在他女儿的面前。
改变发生在一夜过后。侍女一早替她梳头,欢喜地问她,这回是否可以多住些天。透过半开的窗,她望着那道在庭院里等待着她的身影,说,今日有事,仍要回宫。
宫门就在不远的前方了。然而她却犹豫了,不愿她这意料之外的早归引发任何不必要的猜疑——目力受损后,阿耶的脾气也愈发坏了,变得比从前更加敏感和多疑。
她需渡过这个白天和黑夜,迟些,至少到了明日,再回皇帝身边。
“往城南走走吧!”
她在车中坐了片刻,吩咐车夫转向。
那里有座青龙寺,许多年前,她刚做了皇帝的阿耶怒毁丁白崖的画作,继而波及阿公之时,寺中僧人不舍,冒险设法保下了它。如今的青龙寺便成了全长安唯一一处存有阿公壁画真迹的所在,因而此寺虽地处荒坊,交通不便,但香火颇为旺盛,慕名前去拈香观画之人络绎不绝。
她来到地方,以寻常香客的身份入内。此时因早,又冬日严寒,寺门方开,寺内甚是冷清。除几个僧弥曳着扫帚在清扫便道之外,不见别的香客。她奉了香火,在大雄殿内虔诚礼佛,默默祝祷过后,寻到了那面绘有壁画的南墙。
因此壁画长安独一无二,极是珍贵,在毁画事件过去数年之后,当时的一名集贤殿官员大胆建议朝廷拨款资寺,以保护壁画,皇帝也未反对,因而如今的这面墙前,不但修有雨廊,前方还有一道栅栏,隔开数丈,只允人远远观看。
她驻足而望。
壁画是常见的经变画,但有别于阿公惯常为人所知的宏大题材,表现的内容颇为少见,乃外道魔女诱惑佛陀弟子舍利弗。画分两幅。上图里,舍利弗粗麻禅衣着身,趺坐在锦床之上。他面容俊美,目光智慧,而神情清冷。外道魔女则头梳蝉髻,满簪花钗,身着花衫和彩裙,极尽姝妍之态。她正曲臂托腮,脉脉睨向舍利弗,眉目传情,神情妖媚。
下一幅,不知何来的天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在怒舞的满天经幡之下,魔女霎时衫裙乱飞,发散钗堕。她恐惧无比,方才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褪尽颜色,肢体动作也转为瑟缩和祈罪,窘状毕露。相应的,舍利弗的面容显出不怒自威和淡淡的轻视,而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又似流露了几分对眼前这即将遭到严厉天谴的愚顽魔女的悲悯。
这是一幅劝诫世人当如佛陀智慧弟子舍利弗那样戒离色相之诱,以持守心修正道的经变画。
壁画作于景升年间,至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了。那时阿公还是壮年,誉满长安,想来作此画时,他正处那段终日狂恣、以才呼酒的岁月。今日壁画墨彩微褪,不如当初鲜艳亮丽,但丝毫也未影响画面的精妙,无论是魔女起初樱唇欲动眼波将流的自信、随后的恐惧羞惭,还是佛陀弟子从清淡到微怒、轻蔑,以及最后若有似无的几分悲悯,描绘皆是栩栩如生,风动,人物宛如跃然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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