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点头。无声地拔出腰刀,推门闪身而入。柴房里的昏光在门开启和闭合的短暂间隙里闪动了一下,又迅速地归于黑暗。
身后响起一阵细微的仿若有人双脚胡乱踢散干草所发的窸窸窣窣声,过后,耳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他一个人在这个陋巷的庭院里悄然继续又立了片刻,终于,迈步而去。
月落参横。
他回衙房之时,天近拂晓。飒飒的晨风里,内中还亮着寸许残烛的灯笼悬在金吾卫衙房那一面整夜未闭的门前上方,飘摇而晃。
他带了几分心不在焉地走向大门,忽然有所觉察,顿步抬起眼。
韩克让带着几人正从门后匆匆出来。他神色凝肃,眉峰微皱,看去凝思着,要去往哪里,忽然看到他,目光投来,身形也随之顿住,停了脚步。
裴萧元迅速敛起漫然游思,加快步伐。韩克让此时也迈出了门槛,与他汇在门前的阶下。
宫变之后,他便全权接管全城戒严和人犯追缉之事。应当已经连着几夜没怎么休息了,黯淡的晨曦,愈发显出他脸上的倦乏之色。
他打量了下裴萧元,目光在裴萧元那布着一层淡淡血丝的双眼上停了一停。
裴萧元虽因尚公主而地位特殊,但就品职而言,仍远远低于对面这个正三品的大将军,何况本就是对方下属。他待行礼如仪,韩克让抬臂阻了,问他昨夜去了哪了,听到他说先是陪伴公主,随后出宫参与夜缉,点了点头:“这几日宫里宫外都是够呛。你好好陪伴公主最为重要,别的都是其次。”
“只是韦居仁仍在逃,”他话语一转,视线再次落到裴萧元的脸上,看着他,口中继续说着话。
“判断他当夜出城逃走的机会不大,或许还躲在城里。若真如此,西市一带的可能性不小。听说你和西市里的无赖有些交情,想叫你去发动他们找人,或会事倍功半。昨晚找你,就是为了此事。”
裴萧元应是,说自己安排。
韩克让点了点头,收目。
“陛下醒了,我正要入宫上报情况。你也一起去吧。”
第119章
清寂的寝殿之中,皇帝半卧半靠在床榻之上,脸向着床壁,目上围覆着一条太医为他眼疾调制的药带。
关于皇帝眼目受损一事,压得极严,太医当中,也只负责诊病的两个人知晓。至于臣下,包括宁王在内的绝大部分人,都仍不知。
公主此刻伴坐在榻旁的案前,低头理着南衙各部相关官员送达的奏章。赵中芳领着两名宫监侍立在旁,随时应命。
一早起,群臣便来拜望过了。除了回事,更多的,是表达对皇帝陛下节哀振奋保养龙体的殷切盼望。公主代皇帝面见群臣,并宣达上意,追赠康王为惠怀皇太子,丧事一应以太子之礼备办,并聘弘文学士卢岚亡女为冥婚太子妃,二人合葬。朝臣即刻起服丧,发丧后除。原太子废为庶人,以庶人礼下葬。命宁王领着王璋、崔道嗣主持操办一应丧仪以及冥婚之事。
在群臣领命退下后,韩克让独受皇帝面见。
他立在一道鲛珠隔帘后,正向着内中的皇帝回禀由他主掌的抄家以及追缉余党之事。
柳韦两家抄家搜检,录得房屋三百余间、田产万倾,另外金银珠宝绢帛铜钱,折合共计不下一千万贯,几乎抵得上圣朝上年国库所得的半数。
这些照公主之前下达的圣意,一半将入户部,用在今岁遭灾的河南、淮南两地百姓的钱粮补助之上,一半入内库,备军资之用。
柳韦本家以及族亲当中的不赦者,共计两百余人皆已伏法,其余入狱,待大理寺裁罪之后流放南越等地。
各卫之下此次空出来的诸多缺位,诸卫也已统计出来,一并上呈,待皇帝预览并重新委任补足。
禀完常事之后,他略一迟疑,跪地,隔着挡帘,向着榻上的皇帝叩首。
“臣另外也要请罪。韦居仁当夜提前逃跑,下落不明。臣在城中四处搜寻,但目前为止,仍不见伏罪。或许……”
他略一顿,微微抬目,飞快看了眼对面帘内的公主。
“叫他趁乱已逃出长安,也有可能。”
“不过,”他继续说道,“臣将继续多方搜查,迟早必会将他绳之以法。”
皇帝仿佛在听,又仿佛入定。半晌过去,忽然发出一道低问之声:“驸马呢,来了吗?”
絮雨转头望了眼皇帝。
“臣受召入宫前,遇到夜巡回来的驸马,和他一道来了。他人就在外。”
皇帝动了下,弯纣撑身。絮雨急忙搀扶,在皇帝的背后填上靠枕,再往他膝上压盖了一幅薄毯。
皇帝坐稳身。
“都下去。传见驸马。”
韩克让应是,行礼退下。赵中芳带着宫监也退了出去。
皇帝摸索了下,握到絮雨手背,轻轻地拍了拍。
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絮雨还是明白了。她依皇帝之意,慢慢也退了出去。
在廊道里,她遇见了正往里行来的裴萧元。
昨夜后来他是何时走的,她浑然不觉,只在醒来后,发现自己独自被裹在了被衾里,才知他已出宫。
他正迈步入槛,身形庄凝,微垂眼皮看路,眉峰间带着他一贯的轩正之气,看起来并无任何异样。然而絮雨直觉,他应是带了些心事,若正沉浸在他自己的某种思绪里,连她停在廊柱后,他也未觉察,直到快走到她的面前了,方惊觉,猝然停步。在顿了一下后,很快,仿佛想起什么,他到了她的面前,低声解释起来:“昨夜后来我见你睡着了,想起来我另还有事,便……”
“无事。”絮雨摇头,截断他的话。
“阿耶在等。你去吧。”
他望了眼她走出来的方向,点头,迈步才去,絮雨忽然又道:“等一下!”
她走到他的身边,微微仰面,望着他的眼,迟疑了下,轻声说:“阿耶刚醒来……无论何事,还望你多担待些。”
在她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了一缕担忧之色。
裴萧元朝她微笑点头:“我知道。放心吧。”
在身后她的目送之下,他走了进去。
皇帝眼目受损一事,他第一时间便得知了。
入内,他停在了隔帘之后,视线穿过面前珠帘,落到对面榻上那道一动不动的侧影之上。
看着那侧影,慢慢地,他正要下拜行礼,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怎么,你在看朕?”
伴着这语气平淡的话声,皇帝朝着裴萧元的方向,转过来脸。
如同两道目光已穿透蒙布灼灼射来,一种不怒自威之感,陡然在这一刻迎面扑来。
裴萧元一凛,敛目行礼如仪:“臣裴萧元,叩见陛下。”
“进来。到朕的身前。”
皇帝静默了片刻,将脸转了回去,再次说道。
裴萧元依言穿帘入内,在自己左右两只靴步交错落地所发的异常清晰的响声中,来到了皇帝的身前。
“朕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就在短短几天之内。”皇帝开了口,语气此时还是平静的。
“一个是迟早的事。纵然朕原本也想过,将来如何留他一命,叫他能够活到老死。但若实在做不动,朕也是没办法,看他自己造化了。另外一个……”
他停了一下。
“他固然无知骄狂,愚不可及,但罪不至死。他却也这样死了。”
“是谁杀了他?是谁?”
皇帝再次缓缓转脸,朝向裴萧元。
“裴二,你和朕说说,你以为是谁?”
随着皇帝话音落下,殿内寂静得犹如针落可闻。
“臣愚昧。臣不知。”他应道。
皇帝沉默了一下。
“人人都把罪归到太子和柳策业的头上。就他们?”
他轻哼一声。
“他们若有冒这种险的胆,也就不用等到如今才谋划如何要朕这条老命了!”
“阿史那以为串通文君那丫头,就能瞒天过海?朕不信,事怎会如此之巧!当日,人是在你边上没的,朕更不信,此事你半点也不知晓!”
“康王之死,是不是和阿史那有关?”
皇帝说完侧耳,然而半晌过去,半点应声也无。
他那瘦削而深陷的面颊上渐渐显出一种极大的、却又受到了克制的愤怒,点头,寒着声道:“朕的儿子,便是罪当杀头,也只能是朕自己动手。”
“这几日已死了太多的人。朕之所以单独问你,是不欲将事再扩开。你不说,那朕便只能去审别人了。文君!阿史那!一个一个,朕不信问不出来。”
皇帝转脸向外,呼赵中芳去将袁值唤来。
赵中芳入内,应承后,低着头,慢慢地朝外走去。
“不必了。”
裴萧元忽然发声。
“人是我杀的。”
他向着皇帝俯首下拜。
赵中芳惊得停在了原地。
皇帝慢慢绷紧腰背,一掌直直地按在了榻面上,撑着自己身体。
“裴二,你可是驸马!公主嫁你才多久?你做出这样的事?”
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想清楚没,此言是为何意?你若以为替别人担罪,朕便会受你蒙蔽,你未免也太小看朕了。”
“臣不为别人担罪,也不想他人因臣做下的事而受无妄之灾。”
裴萧元坦然再次叩首,随即直起身。
“那日康王入帐来寻公主说话,臣出来避让,遇到了偷偷潜入的阿史那。他知晓郡主也在,便趁机来此私会郡主。他二人的私情,臣自然不好多管,和他分开,臣正待回,遇到了出来的康王。他不知臣就在近旁,与身边之人谈及臣,竟口出不逊,称将来若是继位,第一个便要杀臣。臣被激怒,又想到如今局面,康王若死,人人必将归罪太子,臣反而是最不可能受疑之人,故一念之下,铤而走险,杀了康王,掩尸之时,又故意将康王玉佩弃在近旁,好叫人及早发现,从而对太子柳策业等人再施加一层压力,免得太子柳策业等人万一临阵退缩,陛下念及骨肉亲情,也必随之犹疑不定,则臣之大仇,何日才能得报……”
“混账!混账!”
“你以为朕不会杀你吗?”
皇帝蓦然发出一道咆哮声,一把拽掉蒙在眼上的药带,张大那一双宛在喷射怒火然而却又空洞无光的眼,整个人从榻上翻身而下,赤足疾奔,双手于空中胡乱地摸。
殿中一具剑架之上,横置着一柄驱邪的文玉柄宝剑。他应想凭了感觉过去拔剑,然而方向不对。徒然地摸索片刻,反而偏离越远。
“赵中芳!赵中芳!给朕把剑拿来!朕要杀了他!”皇帝又嘶声喊起老宫监。
赵中芳奔来下跪,抱住皇帝的脚,请他息怒为先,被皇帝一脚踢开,继续去摸。
“反了!反了!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想反了吗?”
终于,他摸索到了剑架前,然而目不能视,才到近前,便撞翻了那一具沉重的檀木剑架。
在木架倒地所发的巨响之中,剑也珰琅坠地。
皇帝被阻在翻倒的木架之前,与此同时,人也仿佛被困在了某个看不见的囚笼之中。
他屈着身,双手紧攥木架,背对身后的人,喘息从一开始的粗重到渐渐平息。最后,停了下来,只剩一副背影,一动不动,状如木雕。
“滚。”
良久,一道低低的叱声,从皇帝口里发出。
裴萧元朝着皇帝的背影叩了一头,起身,朝外走去。
一道身影正静静立在殿口。走到她的面前,他停步,于四目相交之际,唇微动,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又沉默了下去。
“你先出宫,回家休息。”
絮雨说道,语气温和。
裴萧元回到了永宁宅。
离开不过半个多月而已,此刻再次踏入,恍惚似有隔世之感。
当踏入这间入目到处都是她的物件的寝堂,仿佛在恒如星沙的大千之地里,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他那一副一直紧绷着的酸胀肩背终于松了下来,接着,深深的疲乏之感袭来。
从康王死的那日开始,已是一连数日,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将自己的脸压入一只仿若能够嗅到她发香的枕上,闭眼,几乎什么都没想,沾枕便睡了过去。
当醒来,寝堂里白天的光已消失,烛光映照。
她正坐在床榻之前,看着他。
裴萧元下意识地动臂,待将她拉入怀中,手才抬起,忽然停在了空中。
絮雨的目光从他那一只慢慢又放下地手上收起,朝他微微一笑:“醒了?”
他坐起身,接过她递来的衣裳,默默套上身。
絮雨又朝外走去,正要叫贺氏为他送吃食来,听到他在身后道:“不用了。我不饿。”
她停步,转过头。
“对不住你了,我……”
一时之间,昨夜的段段经历,在他的脑海中交相映现。无数话欲待出口,然而到了最后,他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了这半段残句。
絮雨慢慢走了回来。
“昨夜后来,你都去了哪里?”
他避了她的目光,以沉默应对。
“你和阿耶说的话,我听见了。康王不是你杀的。”
他抬眼望她。
“你和阿耶说的那段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骗不了我。”
或许是不愿听他对自己也撒谎,更或许,是不愿叫他为难。不待他回答,絮雨便继续说道。
“那天康王走后,没片刻你便回了。如此短的一段时间里,人哪怕真的如你所言是你杀的,你也来不及处置后面的事。除非你有预谋,提早安排了人手。但当日康王加入同行却是个意外。所以我知道,不会是你。或者……”
她注视着对面的裴萧元。
“退一万说,即便是你,你也有同伙。”
“那个人,就是承平。”
回答她的,依旧是他的沉默。
絮雨等待片刻,便不再追问。
她改了话题。
“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从你遇刺消息莫名传出去开始,处处不对劲。”
“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放出这个消息的人,不是我的阿耶。太医更没这个胆子。”
“这件事,你怎么看?”
“是李延。”他终于开口,应道。
絮雨点头。
“是,我也这么想。就是他。他始终都在。如今这样的局面,也就是他的所愿。从前我将他想得简单了。他的身份便是他天然的武器。他可以拿来和野心家们周旋,相互利用。长安内外,这样的野心家,我敢肯定还是会有不少。有人或许在暗中保护着他,所以这么久了,他始终可以藏得很好。”
“裴二,倘若我说,承平也和他认识,甚至有所往来,你相信吗?还是你会认为,这是我对你袍泽兄弟的无端猜忌?”
裴萧元和她四目相望着,没有立刻说话。
“我并不是说,承平听命于李延,受他的操控。但他二人从前应当很早便认识了。”
“最近我询问了一些从前的宫中旧人,打听到一件事。承平是在景升末年,以质子身份来的长安。在质馆里,因他年纪最小,六七岁吧,不懂中原的话,不知中原礼仪,当然,最主要的,是他背后族人力量弱小,父王尚且遭到老圣人的背叛和轻视,需忍受屈辱,去拜被老圣人另外册封的狼庭之王,更何况他这个年幼的质子?长安当日的繁盛和光明,想来他是没有机会去体会的。他在质馆里,应当受了不少的欺凌和屈辱。我听说有一天,他再次被人欺凌时,当时还是皇太孙的李延路过,帮了他,并且勒令旁人不许再欺辱他。”
她看着裴萧元。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承平和李延认识,并且,一直保持关系到了现在。”
裴萧元定住了,突然,在他的脑海里,跳闪出来一件从前曾发生过的事。
当时他并未多想。
然而此刻,因了她话,当再细想一遍,已是不难领悟。
霎时,他的眉峰紧紧地皱了起来,神色转寒。
他猛地起身,自己匆匆套了靴,转身待要出去,听到身后再次传来她的声音。
“你先不要去!”
他转面,见她朝着自己走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白天出宫后,我去探望过文君了。我有一个想法。”
“你帮我,将李延引出,然后捉住他。”
絮雨望着裴萧元,说道。
第120章
黄昏的城外郊荒,夕阳如血。一片野林溪边,承平盘靴随意坐在一块草陂地的大石面上。在他不远之外身后的林中,正传来一阵皮鞭狠狠挞抽在人皮肉之上的声音。伴着痛苦的告饶之声,施咄的叱骂也随风隐隐飘出。
“当我命令是空话吗?有没有告诫过,劫财便劫财,不许再随意奸|淫杀人?”
他神色凶恶地盯着地上的手下,又甩起一鞭,重重抽在那人脸上。霎时血沫随鞭溅飞。那人又惨叫一声,抱头在地上翻滚。
昨夜此人领头,在城外劫了一辆赶在天黑前出城、又连夜行路的马车。车主是韦家的一户远亲,虽然这次侥幸逃过牵连,然而家主还是惶惶不可终日,遂卷起细软带了一家人想出长安,不料被施咄的手下在城门口盯上,因受限令,已许久未再做这事了,手痒难耐,又知这家是可以动的,跟出去后,轻车熟路做了一笔。
“从前不是一向那样的吗?为何如今就不行了?再说了,将来事成,还要劫掠长安三日三夜的!如今不过睡个女人,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另名同跪在旁的手下终于还是壮着胆,小声地辩了一句。
承平双目漠然前望,举起手中酒嚢,喝了一口酒。
施咄回头望一眼水陂边的背影,转过面。
“从前是从前,将来是将来!如今少主如何吩咐,就要如何去做!”
他拔出腰刀,上前揪住那人一只耳,手起刀落,伴着一道惨声,一只染了血的仿佛还噗噗跳动着的人耳便掉在了地上。
“念在初犯,这是小惩!少主大事正到关键时刻,什么意外都不能发生!要是你们管不住自己的手和裤带下的东西,我来替你们处理!”
施咄那两只嵌在鞭痕狰狞的脸上的双眼看起来凶暴如兽,目光扫过周围人一圈,众人无不胆寒,连那刚被割去一只耳的手下也不顾止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磕头认错。
施咄走出林子,向着背影低头下跪。
“是我没管教好人,少主恕罪!”
他的目光不复片刻前的凶狠,惶恐之余,也是暗带几分不解。
对于他们而言,劫财之余无区别地杀人或者兴起便在杀人前先□□一番,是理所当然。从他们来到人世能听懂第一句话起,被教的,便是打赢了,就能杀别部族的男人,抢他们牛羊,叫他们的女人为自己生孩子。打输了,就换成别人杀他们的男人,抢他们牛羊,他们的母亲女儿和姐妹,只能去为别人生孩子。
何况,与司空见惯的战时攻下一个地方之后的屠城相比,昨夜之事,简直微不足道,劫的还是和韦家一案有关的人,过后处理极是干净,绝不会出问题。
然而这次,不知为何竟触逆鳞,少主知道后大发雷霆,这实是施咄料想不到的意外。
难道这就是少主和某些讲究礼法其实在他眼中近乎迂腐的圣朝人走得太近的后果?他不由在心里暗自揣度。
承平如同未闻,只转头,眺望夕阳里通往长安的一条黄尘土道,微微皱眉。
“怎的人还没来?你送到消息没?”
施咄立刻跟着起身眺寻。
“确实送到了,也叮嘱他务必来。”他应道。
长安还没来得及解除因此前发生的那一连串惊天巨变而执行的严格宵禁,近来,在皇宫南院的百官衙署里,渐渐又传开另外一桩骇人听闻的传言。
当日在禁苑之中,其实是驸马伺机杀了康王,其目的,便是将罪名加到太子头上,好将太子一党逼到绝境,仓促动手落入陷阱,从而扳倒柳家,报得父仇。他虽成功欺瞒众人,也实现了目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种行径,依然没能逃过圣察。
圣人醒来的那个早上,百官退下之后单独召他,就是为了此事。据说当时他无法抵赖,遂供认不讳,圣人暴怒,拔剑杀人,发出的响动传到了殿外的门前,耳尖的路过的宫人甚至都能听到些动静。最后虽因公主的缘故,圣人暂未杀他,容忍了下去,但应当也是活罪难饶。
那天之后,公主摆驾去了皇宫,随后一直伴在圣人身边,除照顾圣人,也在圣人和百官之间转达各种谕令,再没有回去过了,剩驸马独自被软禁在永宁宅内。那宅邸外面看去和平常一样,然而其实四门角落和周围的暗巷里,日夜皆有暗卫轮布,严禁宅邸内外交通。
圣人固然一向器重驸马,然而出这样的事,谁能真正容忍得下一个杀自己亲儿的女婿?何况,还是帝王之尊。
此事最后,他到底将会如何处置驸马,是为公主另外择人,还是不了了之,大臣们无人能够断言。只知崔道嗣入宫为崔郎鸣冤求情,结果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在宫外,从早到晚,跪了一天,最后是被赵中芳叫人抬出宫门的,过后更是遭到连降三级的惩戒,被夺实职,从三品高官变作了弘文馆的六品校书郎,引来不少平日和他不投之人的讥嘲,笑他这回托外甥的福气,当真集时下士人三大梦想于一身,进士及第、娶五姓女,再加一条,修国史。
施咄知少主为此事已暗中奔走多日,到处求告熟人,想见裴萧元一面,然而始终无果。传信入宫求见公主,同样石沉大海——不少人已在传言,公主对驸马也极是失望,不闻不问。
实在是这回,驸马做下的事太过骇人,追根究底,不止皇太子,废太子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干系。圣人因他而连失二子,断绝嗣脉,怎么可能轻易得赦。
就在昨日,施咄又奉命暗寻陈绍。
此人之所以浮出水面,是因少主前些天也曾派人飞马传信到了东都,将事告知裴冀,以求对策。裴冀震惊之余,一时也无良计,但已回往东都的何晋,暗传来了这个名字,这才有了今日这场约见。
“有人来了!”
落日坠下地平线,天色骤然转昏,施咄忽然轻声嚷了一句,从高处跃下,迎上去察看。
很快,他将一人领来,躬身道:“少主,人来了。”
“王子不找我,我本也要来寻王子的。奉裴郎君之命,有重要事相告。”
陈绍行了一礼,恭声地道。
深夜,在同一片陂地的水边,承平月下独坐。
时令已入十一月,夜风挟来几分透骨的寒气。长安外的月,也显得比城内要大几分,白霜似的冷光一倾而下,涂覆满了大片的野地。来自不知藏在附近哪座荒山角隅的野寺三更钟鸣响过,良久,随了一道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才踏着乱草,从林中走出。
“你要见我?”
月光映出一张面带笔直剑痕的苍白的男子面颜,他望着前方之人的后脑,发声说道。
承平仰脖,灌下最后一大口酒,挥臂,一把将空嚢远远地抛弃。
“殿下早就来了吧。在林中藏潜,是否另得乐趣?”他头也未回,冷冷地道。
来人便是李延。他自然听出来承平言语里暗含的讽刺之意,嘲他过于谨慎,只他怎会在意这些,淡然笑了笑。
承平转了面,借着月光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看来你在长安是另有高人保护了,藏得这么好,安坐钓鱼台,收获还不小。”
“你突然找我,何事?”李延半句也不多说,只反问道。
“裴二婚前遇刺,是不是你干的?”
李延沉默了一下,点头:“是。无望为我所用,他活着,便叫我多出一个劲敌。纵然不愿,也不得已为之。”
承平漆黑的眼眸里起来一道反射的碎冰似的月芒,一闪而逝。他从石上轻巧跃下。
“总算你还识相,未动裴公。否则,成了不死不休的对头,你便没有如此的运道了。”
“裴公声望卓著,敦厚慈良,于我无半分害处,我何必——”
他忽然仿佛有所领悟,目光微微闪烁,停下望向承平。
“你此言何意?”
承平在月光下走到他的面前。
“你的运道来了。”他道。
“裴二遭圣人软禁一事,你应当知晓吧?”
李延略略颔首。“据说禁苑里杀康王的是他?”
“你信吗?”
李延目光闪烁,沉默了下去。
“我告诉你吧,真正杀人的是我。必定是皇帝对我疑心未消,将他叫去问话,他为替我遮掩,在皇帝面前认下了罪。”
李延的面庞上显出一缕难以掩盖的震惊之色。
他看着承平,良久,慢慢地道:“我羡慕你,有如此一位肯用身家性命来护你的友人。这个人还是裴二。”
承平笑了笑:“几年前开始,我就提醒他,何妨多为自己打算。所以他若早早肯听我劝,我就能什么都不要,为他效力,帮他打下长安,何曾轮得到你。”
李延扯了扯嘴角:“你今夜将我叫来,到底何事?之前约定过,不是不得已的大事,不必在长安见面。”
他带着几分戒备,环顾了下左右。荒山郊野,除了风声,便是几道断断续续或长或短的听了叫人不由后背发瘆的夜枭怪啼。
“他已遭软禁,所幸有他的人想方设法,终于帮他传递消息到我这里。”
“他已改变心意,愿和你商议从前你曾提过的事。”承平一字字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或是不欲叫对面之人能有机会透过神色看清自己的内心所想,李延偏过脸,眺望长安的方向,片刻后,方缓缓转回面。
“我能信?”他只如此反问了一句,别话全无。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承平淡淡道。
“韦居仁在逃,你应当也知晓吧?”
李延看着他。
“韦居仁其实落在了裴二手里。他为了活命,什么都说了出来。裴二已是完全知晓了当年北渊之战的前因后果。是当今的圣人亲自下的令。什么柳策业冯贞平,都不过是奉命行事的刽子手而已。皇帝才是真正的元凶。就是为了遮掩旧事,才将公主嫁他,意图以此笼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