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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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到晚,无论几时,内中那绘壁画的画师若是不走,他们这些在此值事的宫监便也不能离开,须随时应命。
因为公主重视,对画师也极是礼遇,上命下达,加上此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故从壁画开画以来,对这里的供奉,便极为细致周到。
这两名小宫监,一个在此专门司炭,另个则是司茶。
原本这是他们职责。然而周画师的性情却有几分清高,日常对着他们这些小宫奴,虽不至于颐指气使,却分毫也不掩藐视之态,说话必远隔三尺,且不拿正眼看人——不但对他们这些不起眼的小阉奴是如此态度,连此宫管事曹宦,他亦是不大搭理。
虽然阉奴受人轻视是天经地义,但想到从前公主为画师时的风度和待下,两相比较,小宫奴们私下抱怨几句,也就在所难免了。
“你有没听人说,圣人或将取消万寿之庆?”
“听说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瞧周副直这几天好似有些心神不宁,连作画都慢了几分,莫非此事是真?他好不容易得到公主赏识,才有此露脸的机会,若真取消万寿,岂不是空欢喜一场?”司茶宫监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司炭的小宫监胆小些,不敢多谈这些,只道:“走了走了,这和咱们也是无关。天也快黑,别坐了!我去瞧瞧炭炉,加些炭吧。天气愈发冷了,也不知今岁第一场雪何时才来。若冻坏周画师的手,被曹公公知晓,我可吃罪不起!”
他率先起身,掸了掸自己那遭石阶寒意沁衣而变得冰凉入骨的臀股,呼同伴往里去,发现没有跟来,转头,看见他已朝着西侧的方向趴跪了下去,望去竟见大宫监杨在恩伴着一顶两人抬的小辇正往这边行来,辇中之人,看去应是公主。
没有仪仗和随扈,公主身上也只系了一领暗紫色厚缎连帽披风。殿前广场空阔,暮风大作,她戴着帽挡风。辇远远停在了西侧的一道便阶前,她从辇中下来,落帽,随即沿着便阶往上,向大殿行去。
小宫监醒神,急忙也原地下跪,叩拜迎接。
随公主的不期而至,日暮沉寂被打破了。早有另外看见的人去报给了曹宦。曹宦飞奔赶来,带着值事的众多宫监拜迎。
絮雨停在一道宫廊之中,含笑示意众人起身。
记得上回她来时,太子和康王仍各安好,谁知随后便出了那样翻天覆地的大事,后来又传,竟连驸马也卷了进去。
余波尚未散尽,就在近日,宫里又有个说法,朝廷或将取消原定的即将到来的万寿之庆。
圣人连失二子,值此龙体国体皆是不宁之际,取消万寿,是理所当然。只是如此一段实在算不得长的时日里,变动忽然如此之大,仿佛炎夏直转严冬,当此刻再次见到公主到来,此宫之人,上从曹宦,下到方才那两名杂役小奴,人人难免都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曹宦扭头发现身后迎接的队列之中还少一人,急忙吩咐近旁一个阉奴:“快去把周鹤叫来,拜迎公主!”道完,又解释:“公主勿怪。他性情有几分古怪,作画之时,不许人在近旁。奴婢遵公主先前的吩咐,全部照他喜好服侍,倒将他惯得目中无人,以作画为由,敢连公主都不敬了!”
这曹宦虽也是阉人,但好歹是司宫台里有头有脸之人。此前因了公主的缘故,他对周鹤的侍奉也可谓是尽心尽力。但那画师面对他时,虽不至于象对一般阉奴那样不假辞色,却也仍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疏离。他又不是呆愚之人,岂会没有知觉?私下也不止一次暗忖,这周鹤没士人之命,却竟也如士人那般自高,瞧不起他们阉人,心中早就不忿,便趁此机会告状。
絮雨阻止:“不必打扰他。你们也无须跟来,该休息的去休息。我来只是想看下壁画进展。”
她跨入了崇天殿,扑面映入眼帘的,是从殿顶梁柱一直垂落到地面的一围巨大的帐幕,将全部未完工的壁画遮得严严实实。
虽然她或是阿公并无这样的作画习惯,但出于对新画的保护,或是画师单纯不愿叫人看见自己尚未完工的作品而有此设置,也很是正常。
无论外间曾掀起过怎样的腥风血雨,在这间宁静的大殿里,帐幕之后,隔出了一个由线条和彩绘所构造的辉煌而神圣的世界,画师徜徉天上和人间,这是何等静好的一件事。
她不欲惊扰到或正在潜心作画的周鹤,走到帐幕之后,轻轻揭开一角,向里看了过去。
有些时日没来了,今日终于得空再来,和她想的一样,壁画已完工大半。此刻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副主体已成,填色也过了半的即将完成的作品。
她确实没有错看人,周鹤是个极具才华、又有能力将设想通过画笔作完全展现的画师。
在他正式落笔之前,他曾向她详细描述过关于壁画创作的全部构想,并以此,确定了一个创作的大体框架。
对这个构想和框架,絮雨是认可的,而一旦认可,出于惺惺相惜之念和对自己眼光的信心,她便没有作任何的干涉,许他随心创作。
此刻展现在她面前的,虽然还只是一副并未全部完工的壁画,但无论是画中神仙群像的布局还是山水城池的表现手法,皆极到位,整体恢宏之余,于细节处又不乏精描。恍惚之间,叫絮雨看到了几分阿公画作的风范。
只有一点叫她有点意外。周鹤并未如曹宦所言的那样,在作画。地上凌乱地散落着几支沾满色料的用过的画笔,他就胡乱坐在工案前的地上,垂首,背影一动不动,乍看仿佛倦了,坐地正在休息,然而再看,却又似正沉浸在某种思虑当中,背影透着沮丧和萎靡之态。忽然,他仿佛觉察到身后有人,起初大约以为是某个宫监,面带不悦地回过头,待看清是她,一愣。
很快,他回了神,从地上飞快爬起,连忙下拜。
“不知公主驾到,失礼了!请公主恕罪!”
他比刚入宫时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头发凌乱,面生胡须,双手和不知几日没换的衣上沾满了干结的颜料残痕,眼里更是布着血丝。
如此一段时日,便能将这幅作品画到这种程度,不用问,絮雨也知他必在赶工,辛苦是不用说的。她笑着叫他起身。
周鹤终于依言从地上爬起,察她目光落到壁画之上,反应了过来,急忙指着身后壁画介绍:“公主请看,这便是我这些时日画出来的。原本早想请公主前来指教,只也知公主近来应当有事,怎敢打扰,又不敢耽误进度,只能自己硬着头皮胡乱画下去了,也不知是否能用。公主此刻驾到,实在如同天降甘霖,倘有哪里不合公主心意,或是没有画好,请公主不吝赐教,我立刻修改,改到公主满意为止。”
从和周鹤结识以来,絮雨便有一种感觉,他虽长久郁郁不得志,甚至一度潦倒到了被赶出旅馆的地步,但此人内在多多少少应是有着几分自负的。不但如此,越有才华的画师,对自己落笔所作的画作往往也越自信,因知晓何以如此落笔,要表达的又是何物。完全听从别人意见修画,结果对画作未必就是有利,修改之后,反而可能不如原画。
这个道理,以他画诣,不会不知。
她没说什么,只随了周鹤的讲解,慢慢看了全部壁画,最后道:“你画得很好,照你先前设想画完全部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我相信画成之日,此殿必将因画而,如法天象地,吞纳京洛万千气象,成为独一无二的一座至高殿堂。”
周鹤听了,纳头而拜,深深叩首之后,他迟疑了下,又讷讷道:“近日我听闻,朝廷或将取消圣人万寿之庆?我人微言卑,知此事原不该我过问,只是关系壁画,故趁公主今日到来,斗胆问上一声,恳请公主相告。此事,此事是否为真?”
絮雨顿了一下,微微颔首。
“今日我来,除为看壁画进展,也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万寿之庆,当初是圣人为应废太子之请而许,如今情势有变,圣人已是无心于此,故暂定取消。”
她看见周鹤那一双原本满含期待的眼目因了她的话语,如烛火遭风熄灭,霎时转为黯淡,变得灰暗无光。
周鹤的失望之情,絮雨能够理解。
从他落笔作画的第一天起,怀想的,应当便是这一幅作品,将随皇帝的万寿庆典,向世人揭开面纱,露出它惊艳的绝世真容。这一幅巨作,如星火煌煌,注定不会平凡,它将极有可能再现当年永安殿叶钟离旧画的神话,在那一场万国来朝的盛典过后,变作一个叫全长安乃至全天下人都知晓,并为之神往的新的辉煌图腾。它便是圣朝四海升平、八方宁靖的象征。
何其伟大,何其叫人心潮澎湃!
然而现在,这样一个景愿,恐怕是不能实现了。
它将只是一幅壁画,绘在一座宫门或将永久深闭的雄伟宫殿内的一幅壁画而已。它与世上其余壁画的唯一区别,只是它的名字叫做天人京洛图。
如此而已。
“今日起,你也无须过于赶时,自己酌情休息,将壁画画完便可。”絮雨说道。
只见周鹤如梦方醒,回神应是。
“你也无须过于失望。”
絮雨环顾一圈这座巨柱环立,高若通天的辉煌雄殿,再次出声安慰。
“此宫并非普通宫殿,而是比照永安宫所建,凭凌长安。就算这回不开,日后也会有别用,定然不会叫壁画一直蒙尘下去。”
“我明白。多谢公主!方才是我一时糊涂,请公主恕罪!”周鹤连声告罪。
絮雨微笑而应:“你何罪之有。你为朝廷画出如此壁画,用心可嘉。姚旭从前投靠废后柳氏一党,经查,犯下贪墨藏贿之罪,已被逐出宫廷。集贤殿正缺画直,待你完成此处壁画,便可接替上任。”
周鹤再次拜谢。
“这是你应得的。我听闻姚旭从前对你多有打压,往后你便可安心在直院里继续钻研画技,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其实按照惯例,能在集贤殿下担当画直的人,除去画技高超这个基本要求之外,也需一定的名望和资历。此前担任过画直的,不少还是开宗立派之人。而这次,越过副直,这么快便提拔周鹤做了画直,除去他的画技确实堪当此位,多多少少,也是带了几分弥补的考虑。
事既毕,絮雨心里另有记挂,望了眼殿门外那变得昏暗的天色,不再停留,吩咐周鹤不必相送。
周鹤坚持拜送。
絮雨行出大殿,正待离去,身后传来脚步之声。
“公主留步!”
周鹤追了上来,也不说话,先是下跪叩首,絮雨见他分明应是另外有事要说,却又吞吞吐吐,满是难以启齿之态,便笑道:“你还有别事?说便是了。”
周鹤再次叩拜,直起身后,这一回,似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我虽出身于画师之家,但从小熟读经书,立志入仕报国。早年也以乡贡的身份参与过几回考试,奈何回回落第。后来我留在长安以画糊口,只要得闲,必继续钻研学问,提升文章,不敢有半分懈怠。”
“公主方才破格提拔我做画直,叫我感激之余,极是惶恐。我也知以我资历,实在难以担当如此重任,恳求公主收回成命。另外,明年开春常科在即,我为作画,错过了今秋的贡院录名。公主倘若当真觉着我还有几分用处,可否恳请公主,为我出具一封文解,举我入试?”
他小心翼翼地说完,随即郑重叩首。
“公主是我命中极大的贵人,此前便已对我处处提携。没有公主,何来今日之我!这回倘若得蒙公主再赐文解,叫我能够参与明年春的考试,日后,我若侥幸榜上有名,必效忠公主,结草衔环,以报公主大恩大德!”
原来他意不在画,而是入仕为官。
短暂一阵意外过后,絮雨很快也就明了了。画师官职再如何升,也是杂官,怎比得过以进士而晋身的仕官?仕官是将来能登阁拜相做天子宰辅的人。
但,朝廷每年的进士科举录取名额极少,举国士子参考,也不过遴选二三十人而已,想要雁塔题名、于牡丹宴上得一席位,难度可想而知。
倘若照他所求,为他出具文解,保举参试,其实便相当于直接向主考官举荐他上榜。以她身份,既开了口,无论考官是谁,想来总是要给她几分面子的。
这于其他士子而言,未免不公。
见她沉吟,周鹤急忙又道:“公主若是不信我的文章,待我回去整理一些,无论帖经、墨义,亦或策问,杂文,皆可献上,请公主过目之后,再作定夺。”
絮雨思忖一番,随即笑道:“不必了。我记得当初第一次去崇仁坊旅馆寻你时,便看到你房中有不少诗文稿。你身处逆境,尚不忘报国,我很欣赏,我也信你才学,但你所提的文解,恐怕有些不便。不过——”
她顿了一下。
“你既已错过,再等一年如何?我可以荐你先入国子监,你在里面再准备一番,到明年,若成绩优异,便能以生徒身份参考,到时名正言顺,以你的才学,上榜也非难事。你意下如何?”
周鹤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意外,听了,愣怔了片刻,匆匆下拜:“草民明白了。多谢公主安排。草民……极是愿意……”
絮雨颔首:“那就如此说定。”
当天晚上,待她出宫回到永宁宅时,阖宅出动来迎,人人兴高采烈。
贺氏看到她,更是欣喜得眼眶发红,险些当场落泪。
禁苑出事,她回来过一趟,随后入了宫,接着,便再也没有露面。
时隔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回永宁宅。
之前这快两个月的时间里,她人一直在宫中。而驸马则因卷入康王一案,被软禁在府邸的一间独院里,日常除递送饭食,连家中下人也不许见面。到处都是公主将要和他脱离关系的流言。贺氏为此整日担忧。随后,就在数日前,驸马忽然领着青头悄然出去了一趟,也不知去了哪里,几天前才回来。
所幸,这一趟从外面回来后,那些监视的人便消失了,他好像也没事了,官复原职,但每天早出晚归,一句话也无。而公主依然不曾回。
若不是青头悄悄告诉贺氏,说公主这几日应当就会回来,贺氏当真急得想去东都找老家主问主意了。
今夜终于等到公主,贺氏领着人行完礼,略一打量,便发现公主看起来人消瘦了不少,灯光下,脸色也显苍白,带着几分气血不足的样子,心疼不已,急忙引她入了寝堂。
这几日,为随时迎接公主,这边寝堂里一直烧着暖炉。她将絮雨请到炉边一张铺着毛褥的榻上坐定,叫侍女送来热茶,又问她想吃什么,说自己这就去给她做。
在宫中住了快两个月,每天忙着侍奉阿耶,代他处置事务转达政令,宫室空阔而冷寞,身边往来的,尽是些走路都习惯放轻脚步的谨小慎微的宫。今夜忽然回到这里,明亮的灯火,热烘烘的火炉,周围全是充满欢喜的笑脸。絮雨心下不觉也跟着变得暖了起来。
她笑说自己在宫中已用过饭,叫贺氏不必忙碌。贺氏端详了下她的脸,又摇头,说她瘦了不少,让她稍等,自己去给她炖八珍汤。
“……公主先歇一会儿。八珍汤需慢火细熬,从前我常做给崔娘子吃,最适合妇人家补血养颜之用。记得那会儿小郎君才五六岁,原本也爱吃,后来也是怪我,多嘴了一句,说是给妇人养颜用的,他听到了,不管怎么哄,再也不肯吃了……”
贺氏想起多年前的旧事,随口说了几句,眉眼里全是淡淡笑意。
“等做好了,正好用作宵夜。”
贺氏吩咐烛儿等人好好服侍公主,自己就要出去,又道:“驸马昨晚回来很迟,我问他,他说衙署有事。今夜想必也是不知公主会回。我这吩咐青头去叫他回来!”
“不用了!等他事毕,自己回便可。”絮雨说道。
贺氏只好应是,随即匆匆出屋去备宵夜。
絮雨坐了片刻,回来路上冻得有些发冷的手脚渐渐暖和了起来。又在众婢的服侍下沐浴,出来后,换了身家常的寝衣,步入内室,抬目,视线落到对面香木床上挂的一副轻纱帐上时,不由一怔。
这帐子……好像是她很早以前出钱让青头去西市买来给裴萧元用的那顶。
“这是哪来的?”她忍不住发问。
跟入的烛儿忙解释。
“白天刚换上去的。阿姆说公主你这几日快要回来了,再重新收拾下屋,好迎接公主。青头哥知道了,就说他那里还有一顶公主从前叫他买给驸马用的帐子,花了整整一万钱!当时公主还是小画师,驸马住在公廨里。谁知驸马不用,让青头哥还给公主。青头哥说,公主当时好像生气了,叫他丢掉,他舍不得,偷偷藏到了现在。阿姆听了,叹气说,驸马不识公主好。这么好的东西不用,放久了,若是虫蛀蠹咬,坏了可惜,便做主,给挂上了。”
烛儿一边掩嘴笑,一边学着白天几人说话的语气,倒是活灵活现。
絮雨停在床前,看着,想起当时情景,一时似有隔世之感。
“公主你怎么了?你不喜欢?”烛儿忽然发现她没反应,小心地问。
“公主若是不喜,我去和阿姆说一声,这就换掉……”
絮雨慢慢走到床前。
“很好看,挂着吧。”
她抬手,摸了下垂落的轻软如云的帐边,笑道。
第126章
夜渐渐深。阵阵寒风穿廊而过,有时拍动绮窗,便发出如夜雪敲窗似的簌簌的寒微之声。
屋中灯花哔啵,间或夹杂几下清脆的棋枰落子之声。
冬夜是如此枯静而漫长。钟漏里藏的夜辰,似屋隅处香炉里的烟,自炉腹内喷吐而出,散尽,又继续涌出,袅袅不绝,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絮雨坐在坐榻之上,自己轮流投骰执子,断断续续,已是走完了两盘双陆棋。
此前在宫中的每个夜晚,她是片刻也难得闲暇的,忽然回到这里,整个人似骤然全部放了空,在等待中,慢慢地,生出几分心绪不宁之感。
走棋起初只为消磨夜时罢了,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又一次开棋之后,也不知是如何起的头,她的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有个不具形状也不知是为何的混沌对手和她互为博弈,赌注便是她心中的所盼。
倘若她能赢下这一局,那么,纵然她早便知道,世情容易变幻,欢情总最薄恶,一切也都将无施不宜。她心中的暗望,最后必能成真。
她怎不知自己这忽起的念头是神怪而可笑的,然而一旦涌出,便再也驱之不去。带着几分迟疑,又几分自嘲,她将白玉雕的马头棋子一只只摆好,再将那隐喻着混沌对手的玳瑁青马也归了位。她抛出的骰子轻灵地滚在白牙绿角饰的紫檀硬木棋桌上。
那是她内心最底处的从不曾对人言的最为隐秘的忧思。平日便是连她自己,也不愿、不会去想。但在这样一个等待的寂静的冬夜里,它悄然浮上了她的心头,再也捺不下去。
在骰子发出的清脆而悦耳的滚撞声里,她莽撞地开始了一场关于它的结局的赌博。
不过一局棋而已,不能真的左右吉凶,即便白马输了,也是无关紧要。这仅仅只是她用来消磨长夜的一个游戏。她这样和自己说。
然而她终究不再似起初那样漫不经心,可以一边走棋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以致于数次误将夜风吹动枯枝之声当作是归人的脚步声近。她变得专注,每一次投骰都是谨慎的,经过算计的,盼望所得的骰数能如人所想。
今夜运气似乎不大好。一半走完,青色陆子已明显占据了上风。玳瑁马头们在烛火的光映中熠熠生辉,向着半月形的城门奏凯而去。
一种犹如谶纬般的不祥之感爬满了她的心头。
她变得踌躇,投骰越来越慢。在玳瑁子再向着城门前进几分之后,战机再一次轮换到了白玉子的一边,而她望着棋盘,深深陷了进去,指久久地拈定了骰,一动不动,竟有些不敢继续。
她是如此凝神,以致于一股冷风拂过她身后那面珠帘,钻入寝屋深处,曳得烛影摇晃不已,亦是没有半分觉察,直到她终于投下了骰,不料用力过度,骰子在棋桌上连续翻滚,撞到桌栏,反跳了出来,掉落在地。
它落在她身下坐榻的一只撑脚近畔。她俯下身,待要捡起,不期此时,另一只手从后伸来。
她抬起头,发现是裴萧元。
“都怪我,不知道你今晚回。我该去接你的。我以为你今夜还是宿在宫中。”
他替她捡起地上的骰子,直起身,用带着歉意的目光望着她,说道。
他们是在三天前回长安的。当夜一道直接悄然入了宫,随后她留在宫中,他则单独出了宫,随后又没见过面了,是直到此刻,两人才又相见。
“无妨。我不用你特意去接,自己回来也是方便。”
絮雨此时才反应了过来,应道。
他的归来,令这一局她原本看起来想要扳回似乎已是无望的棋局终于得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可以暂时中断的借口。她不但暗暗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感激于他的及时现身。
“这么晚了,你怎不休息,还一个人玩棋?方才我进来,见你对着棋盘入神,不敢扰你。”
他望了眼棋桌上双陆子的局势,又道了一句,随即将骰子轻轻放了下去。
他没料到她今夜会出宫回来,而以他如今在皇帝面前的尴尬处境,自然不好擅自入宫。
今夜他本也没回永宁宅的打算,想直接在衙署里过一夜的,是贺氏不见他归,悄悄派人送去消息,他才匆忙赶了回来。方才到时,早就过了亥时,房中虽亮着灯火,怕她已倦睡了下去,所以吩咐贺氏等人在外勿要发声,只自己悄然入内,却没想到看到了那样的一幕。
“没什么,我不困,便自己随意下着玩。”
絮雨怎会让他知道自己方才下的到底是盘如何的棋,她含含混混应了一句,随手抹了一下,打乱了棋面,就此终结这一场她原本或许输定的棋局。
“你饿了吧?贺阿姆做了宵夜,我吃了,还有留给你的。我去叫她送来。她说你小时也喜欢吃——”
她转了话题,下榻待去叫人进来,忽然手臂被他握住,拦了下来。
“不必了。我不饿。”他道。
絮雨望向他。
从他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眼起,他的脸上便带着笑容。
只是他自己应当不知,浮出的笑,并无法掩盖印刻在了他眉梢眼底的真正的倦怠,以及隐隐的几缕郁郁之色。
“也好。那便准备沐浴吧。你想必累了,早些休息。”
她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转身欲待再次出去叫人,耳边响起了他低低的发问之声:“陛下这几日身体如何了?”
絮雨停步,对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
抓捕李延功亏一篑,行动失败,而承平杀人叛节,又彻底坐实,他却曾徇私企图掩盖。
三天前,回来的那个晚上,絮雨伴他连夜入了宫,随后和他一道,在他入京第一次受召面圣的同一个地方,那面屏风之后,跪请皇帝降罪。
皇帝只命人将女儿接入,随后,屏风后的门便再也没开启了。
皇帝没有见他,也未追责,一句话也无。
他一个人在外殿跪了些时候,赵中芳出来,请他起身,并如常那样,亲自将他送了出去。
在如贺氏这样的局外人眼中,他确实是无事了,连官职也没有半点的变动。但从第二天起,陆吾司实质便被架空,任何事都不再知照他。
裴萧元放了刘勃等人的假,一个人闭门在衙署内静坐,便如此渡过了这三天。
“阿耶的眼睛还是看不大清楚……”她说道。
他对裴萧元怒意未消,只是隐忍下去而已。这一点,絮雨很是清楚。
而裴萧元如今的实际处境如何,她更是明白。
阿史那叛变并逃走,追踪无果,极有可能已叫他已顺利北逃了。同时,朝廷也收到了确切的消息,承平之父确是大限将至,时日无多了。以阿史那此人心机,从前暗中想来早已有所筹谋,等他逃回去,北庭必会有大的变动,已稳固多年的北境,或将寇乱再起。
就在这几日,朝臣就是否应该立刻下令将兵讨之而不停上书,激辩不已。王璋力主尽快兴兵讨伐,引来不少人附和,倒是谨小慎微了半辈子的崔道嗣,在做了个把月的修史官后,也不知是大彻大悟豁了出去,还是想再博圣心,罕见地就朝政也上了奏章。他的意见代表了朝中另外一部分官员的看法,认为当下加强戒备是毋庸置疑的,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宜立刻兴兵讨伐,可先派使官出行,命北庭即刻缚拿阿史那问罪,倘若对方拒不从命,则再议攻战。
就在今日,最后的决定做出。皇帝采纳了崔道嗣的意见,发令命甘凉节度使令狐恭厉兵秣马备战防范,至于出使之人,择定为崔道嗣。他亦应下,明日一早,便将动身出发北上。
“你勿过于在意。阿耶脾气刚烈,如今因阿史那之事迁怒于你。你放心,等过些时日,他会慢慢消气的。”絮雨出言安慰。
“本就是我的罪责,陛下如此处置,已是宽待。我这边无事,公主放心。倒是你自己,勿过于疲劳,一定要多休息。”
裴萧元凝视着她的面容,应道。
絮雨一笑:“我知道。你也是。”
“倘若你有心事,无论是什么,你愿意的话,都可以和我讲,勿自己一个人压在心上。”
末了,絮雨迟疑了下,又如此道了一句。
他看着她,顿了一下,随即露出笑意:“多谢公主,我没事。”他用他一贯的平静而沉稳的声音应道。
远处坊内不知哪个街角里,传来几道隐隐的更漏之声。
夜已过半。
絮雨躺在寝床之上,等了很久。
他比往先沐浴都要久,终于罢了,披散一头乌漆长发,穿着袭白色寝衣,趿着双漆履,转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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