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昨夜她一时没忍住,闯入宫问出那些话,惹了后来的事,阿耶想也不至于又发病至此地步。
她慌忙疾步行至外殿,见五六名太医聚在一起,正低声商议着用药,忽见赵中芳领着这宫廷小画师走进,纷纷看来,面露不解之色。
絮雨也顾不得这些了,自众人身畔穿过,掀开水晶帘子,径直入了精舍。
此处便是皇帝寝殿。
外面天已大亮,精舍内依旧四面封闭,不见天光,只以烛火照明,充满苦药之味,里面也没有旁人,只皇帝一个。他穿着中衣,躺在最内的一张榻上,额前贴着只镇神的药包,闭着目,人一动不动,只发出几道轻微的□□之声。
在絮雨幼年的记忆里,她的阿耶如天神般威风凛凛,是一个强硬的汉子。她何曾见过他如此虚弱无力的模样,奔到榻前问他怎样。只见皇帝吃力地睁开眼,看清是她,立刻停下□□,但表情看去,却似比方才更加痛苦了。
絮雨一时心疼无比,慌忙问道:“阿耶你怎样?你哪里痛?是胸前吗?”
她知皇帝旧伤在胸,是箭矢所留。
“不止那里……全身都痛……”皇帝闭着眼,哼哼唧唧地道。
絮雨想到自己小时候摔倒,总是要拼命地哭,仿佛哭得越大声,疼痛就越能减轻些。急忙道:“阿耶你疼就哼出来,不要忍。”说完转头就要叫太医,却听皇帝有气没力地说:“阿耶不要看见他们了……看见就来气……能治好病,早就好了,还用等到现在,叫阿耶整天半死不活地熬着……”
絮雨被这话激得登时红了眼,劝:“方才赵伴当说阿耶又要吃丹丸。阿耶你要忍忍。丹丸真的不能再吃了。太医们的药再好,也要阿耶你配合才行,多些耐心。阿耶你一向这样,有病不看,硬是拖着,如今把身体弄坏,又怪起太医无用。阿耶你要是有个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了,晶莹的泪夺眶而出,一顿,怕被看见,急忙低头擦泪。
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哭,然而眼泪却越擦越多,忽然此时,听到皇帝哎哎了两声:“阿耶好像好了些?没那么痛了……”
她抬眼,见皇帝已睁开眼在看着自己,瞧去,他面上的痛苦之色果然轻淡许多。
“真的好了些吗?”絮雨依旧不放心。
胡太医精通针灸,能用针法减轻些痛楚。若是疼痛减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再有她在旁监督着,阿耶应当慢慢就能戒掉一发病就用丹丸止痛的习惯了。
“胡太医他就在外面,我叫他来!给阿耶再看看——”说完抹了下眼,转身匆匆朝外走去。
“不用不用!”
皇帝闻言面色微变,一下坐了起来,探身抬手拦着絮雨。
絮雨被皇帝拽住,停步转头看去。只见皇帝一把拿掉额上贴的药包,甩开了,自己人也跟着坐了起来,笑呵呵地道:“阿耶真的不痛了!全好了!不用叫胡太医!”
转眼,他就从奄奄一息的模样里恢复了过来。絮雨放心之余,未免诧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皇帝忽然又皱起眉,自己抓住了榻沿,作势慢慢躺下,口里道:“好像还是有点晕……嫮儿你扶一下阿耶……”
此刻絮雨心里已经雪亮,气得不行,一把擦去自己面上还残带着的泪痕,恼道:“阿耶你这是作甚?你当自己才三岁吗?”
皇帝昨夜身体不适是真,折腾了一夜,才缓回来。早上得知女儿平安归来,松气之余,思忖她昨夜质问的事,又颇觉烦恼,怕她回来还是不依不饶,这才装病,想以此蒙混过关。
此刻见被识破,老脸一热,幸好此殿只有昏光,料女儿也看不清,强作镇定:“你一生气就跑得不见人,叫阿耶怎么放得下心?昨晚疼了一夜,哪里作假?不信你问你的好伴当去!”
絮雨看着面前的皇帝,衣裳发皱,头发胡子乱蓬蓬的,哪还有半点帝王的威仪?气恼之余,心里又觉他有几分可怜,想了想,终于还是忍气,决定不和他计较,绷着面道:“方才赵伴当说你药也没吃。”
皇帝觉察女儿口气缓了下来,忙道:“这就吃。端进来。”
絮雨走出去。赵中芳正等在精舍外,听到絮雨说皇帝已无大碍,要吃药了,松一口气,便叫太医们回去,又送来一直温着的药。
絮雨端入,皇帝喝了。赵中芳再叫宫监抬来一张食案,等宫监退下,笑容满面地道:“公主早膳应也没用吧?就陪陛下一道用些小食。”
案上食物不多,但精洁可口,两样粥品,一甜一咸,甜为杏仁粥,咸为鱼羊粥,还有两盘糕点,几种鲜蔬并果子。都是絮雨小时候在定王府里喜欢吃的东西。
皇帝自己起身,坐到食案前,却不动箸,只望着絮雨。
她迟疑了下,在一旁赵中芳期待的目光之中,终于,慢慢走了过去,陪坐下来。
赵中芳上来服侍。父女各不说话,吃了这一顿多年之后再次同案的早饭。饭毕漱口,撤案下去,絮雨走去,灭了烛火,将帷帐一一束起,再开窗通风。
赵中芳此时捧着梳镜走来,为皇帝净面梳头。
絮雨在旁静静看着。皇帝靠坐在榻上,眼目半垂。
毕竟年已半百,应是昨夜折腾了一夜的缘故,此刻他的面上显露出了淡淡倦意。看着,看着,她也不知怎的,走了上去,示意赵中芳将梳子递来。
赵中芳起初一怔,但很快会意,欢喜不已,急忙奉上犀梳。
絮雨轻轻登上坐榻,跪坐在皇帝身边,为他梳头。
从前她也常常为阿公梳头,阿公总是夸她手巧。此刻如为阿公梳头一样,她打散皇帝头发,慢慢梳通,再收拢绾结,只觉发量稀薄,几不胜簪。
这情境,叫她不由又回想起小时候,阿耶在书房做事,她常坐到阿耶腿上去,要他陪自己说话,他不理会,她就扯他胡须,他痛得不行,又无可奈何。
那个时候,记得她的阿耶须发浓密,又黑又亮。她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变成面前这样一个须发稀落的苍老之人。
朝阳入室,凉爽晨风拂动近畔一面帐帘。精舍内寂静无声,只角落的一只金狻香炉口盖里缓缓地升腾起一缕轻烟。
皇帝微阖着眼皮,一动不动。
絮雨将梳头的动作放得更加轻缓,最后放梳,拿起玉簪,灵巧的手指捏着簪,轻轻插入发髻。
梳完头,皇帝还是没有动,仿佛坐着,就这样睡了过去。
虽已入夏,但毕竟是清早,絮雨怕皇帝受寒,正要下床去拿盖被,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轻悄的脚步声,并赵中芳的低低的传话声。
“陛下,太子殿下和太傅柳相、散骑常侍韦居仁前来求见。太子禁闭期满,拜谢陛下。”
絮雨一顿,垂目,匆匆就要起身,忽然手一重,冷不防被一只伸来的骨节突兀的大手给握住,阻止了她的离开。
她抬目,见皇帝慢慢睁眼,目内精光微烁,哪还有半分瞌睡的样子。
“叫他们候着。”
皇帝道了一句,随即转向絮雨,目光随之转为温和。
“不必离开。随阿耶出去,一起听听他们说甚。”皇帝说道。
絮雨默默扶着皇帝自坐榻上起身,取来外衣,服侍穿好,皇帝又恢复成平日叫人不敢直视的高高在上的威严的模样。她跟随出来,皇帝入座,她则隐身在了皇帝身后那一面水晶帘畔的屏风之后。
当朝太子李懋在其舅父柳策业、妻兄韦居仁的随同下入殿,一看到皇帝,便快步奔走过来,几乎是扑着,跪在了皇帝的脚下,用力叩首,待行礼完毕,抬起面,他热泪盈眶,哽咽着说,前番那些日子,他遵皇帝之命,闭门思过,每每想到皇帝阿耶对他的栽培,而自己辜负甚多,便痛彻心扉,悔不当初,日后定谨遵教诲,再不叫皇帝阿耶失望。
皇帝面色喜怒不辨,只点了点头。柳策业暗中观察,此时也接话,照例先是痛斥自己未尽到太傅职责,留意到皇帝又渐渐面露不耐,知他身体近年衰败,时常没有耐性听臣下在他面前长篇大论,众人每每觐见,都是捡着要紧的说。
“朕知道了。还有何事?”
果然,片刻后,遭皇帝打断。他便止言,叩首谢恩,接着再次开腔说起正事,道韦居仁有一女,家中长辈也不知哪里见过裴萧元一面,回来一直念叨他年少英才,定要韦居仁留意此事,结下子女婚姻。
“因老人家念念不忘,韦居仁无奈,不敢忤逆,寻到臣这里,问是否可行。裴家子是百里挑一的少年俊杰,臣自然无话可说,若能就此结下姻缘,也是一段佳话。但想到陛下器重此子,万一对他姻缘另有属意,韦居仁不敢擅自做主,故趁着今日机会一并求见陛下,想求陛下垂示。”
“倘若此事能得陛下做主,或是赐婚,则臣家更是三生有幸,感恩涕零!”此时韦居仁叩首,郑重说道。
殿内静了下来。
此事轮不到太子开口,他静听而已。韦居仁满面期盼。柳策业垂目不动,半晌,一直没有听到皇帝发话,终于有些不安起来,悄然抬目,看见皇帝那张一贯冷木的脸,终于浮出一丝笑意。
“韦家关中大姓,裴家河东名门,若能结成姻亲,朕有何不可?此事你们自己去办便是,何必特意问朕?若是事成,赐婚何难。”
皇帝的这个答复,态度模棱两可,叫柳策业略感失望,但无论如何,并不算是打脸。这叫他又松了口气。忙和韦居仁一起又说了些谢恩的话,看皇帝面露倦色,自己目的也差不多达成,便出言告退。
太子走在最后,待出,迟疑了下,又回身,朝着皇帝恭恭敬敬地下跪,磕了个头,哽咽道:“儿子此番经历,如获重生,多谢阿耶再给儿子这个机会。还有……”
他本想说“还有姨母本也想陪儿子一道来给陛下问安”,忽然想到小柳氏不知何故受皇帝厌憎,贵为皇后,十几年不曾见到皇帝的面了。虽然并无明文禁令,但宫中人人都知,这紫云宫是她不能踏入的禁地,知这话若是说出口,非但不能为自己在皇帝面前博取好感,反而要惹厌憎,立刻吞了回去。
“儿子一定记取教训,再不叫阿耶失望!”他说完,躬身垂首,这才退了出去。
殿内人都去了。皇帝转头,看着女儿自帘后慢慢转出。
他想着方才柳策业那一番话。
柳、韦是何目的,他自然一目了然,然而又牵涉裴家那个小子,皇帝的心里未免再次烦恼起来,怕女儿又想不通,正思虑着如何向她解释,却见她走到面前,轻声道:“阿耶,方才忘了说,今日起我不住永宁宅了。你替我暂时安排个地方,随便哪里都行。宫中也可。”
皇帝一呆,没有想到,她昨晚跑出去一趟,回来竟好像变了个人,一时也来不及细想个中缘由,暂先松了口气,忙道:“如此最好!阿耶早就这么想的。”
“离那些男人远些。嫮儿,阿耶告诉你,世上男子,没一个好东西,皆薄情寡恩之辈,惟利当先,说一套做一套。谁都不值当你为他难过。”
絮雨笑了笑,垂目不语。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招了招手,将女儿唤到身边道:“长安入夏闷热,不是个住人的好地方。阿耶过些天就带你去苍山避暑,你散散心,别的,暂时什么都不用多想。”
絮雨小时候曾跟老圣人去过,知那里确是个好所在,避开这边的酷热,对皇帝的身体应当也是有好处的。
“阿耶自己看着办便是。”她应道。
皇帝很是欢喜,迟疑了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此前一直想问的话。
“嫮儿,你就不想做回公主吗?我圣朝的公主。”
絮雨凝视着皇帝,道:“我早上回来,就是想问阿耶,何时合适。”
“只要嫮儿你想,任何时候都合适。”
皇帝目中闪烁着极力抑制的喜悦之色,慢慢地握住了女儿的手,沉声说道。
毫无疑问,裴萧元有着明晰而敏锐的头脑,这叫他足以能够领悟到她那一番言语的意思。
然而须臾之间,应是有太多的思绪几乎同时向他冲涌而至,他只觉神思混沌,怳惚不明,直到最后,随她脚步穿庭所发的清响渐渐远去,彻底消失于耳畔,刹那,他醒了神,心一阵激跳,人也自座上一跃而起,追出,她的身影已是杳渺无踪。
他的身形一顿,脚步终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当他出现在韩克让面前,告诉他昨夜奉命所寻之人平安无虞已自行入宫这消息时,他看去已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了。唯一一点,大约是昨夜确实奔波过甚,半刻也不曾合过眼,所以精神欠佳。
韩克让端详了下他,目露关切之色,道:“你脸色看着不大好,是最近太累了吧?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就像我,早年也和你一样,上山打虎,下海擒龙,如今呢……”
他拍了拍自己日益腆凸的腰腹,摇头,“昨晚为寻人,我也是一夜没睡,我是顶不住了。没事最好。幸好今日休沐,我这就回家歇了,再不回去,家中的老婆娘怕又要闹事。你也不必太过拼命——”
他看了下左右,目光落在下属那伤处还没痊愈的脑门上,靠过来些,低声道:“你头上这伤,是陛下那里得来的吧?我为陛下做事多年,多少也知道些陛下的性子。你要是不知道放松些,一味全力闷头做事,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差遣。有些事自己可以看着办,把度拿捏好,陛下也非吃人的虎,不会真拿你如何的。”
他亲切地向下属传授对上心得,拍了拍他肩,离去。
裴萧元被韩克让提醒,才记起今日休沐,他和宁王孙新安王李诲约定,趁空出城教授他一些骑射之术。然而昨夜为了寻她,兵乱马乱,他竟将这事给忘了。
他看一眼渐渐升高的日头,知李诲等人此刻恐怕已在约定的地方在等了,立刻敛神,命随从先去,自己先回公廨住地。
因原本做好此后长住的打算,他简单的日用必须之物都在这里了,包括今日需要的外出便装以及弓、箭等兵器,匆匆赶到,发现门外路边停着一辆女子乘坐的碧油车,还有一架骡车,车上载着箱案之类的器物。七八名来自崔府的下人正往里搬着东西,不禁意外,叫停。
崔府下人看到他,忙上来见礼,说是奉命送东西来的。这时里面有个年轻女子一边指挥着人摆放物件,一边走了出来,她穿红罗襦衫,系一条明蓝色印散点小簇花长裙,面绘端庄而明艳的妆容,竟是昨日在崔府里见过的那位王家女娘贞风。她的后面跟着一早就被叫去帮忙的青头。
王贞风看到裴萧元,停在庭院当中,含笑望来。裴萧元便走了进去。二人相互见礼后,王贞风解释,一应所有器物都是她姑母崔府王娘子安排送来的,她奉命跟来,帮助安置。
“姑母命我来了再看看,郎君这里还缺甚,再去添置。我因不知郎君喜好,不敢随意自作主张,方才正问青头,郎君你便来了。”
裴萧元看一眼四周。许多还没来得及拿进去的还堆在庭院当中,多是些金银泥漆的器物,看去富丽堂皇,将这本就不大的地方挤得更显狭仄。
他收目微笑道:“此事我半点也是不知。若昨日知晓,当场就和舅母说了,不必费心安排这些。有劳王娘子,都拿回吧。”
王贞风一怔,循他方才的目光,看了眼四周之物,迟疑了下,道:“这些都是姑母特意为郎君准备的,之前并不曾有人用过。郎君看不上哪件,我带回去,其余留下,如何?”
裴萧元不想与舅母王氏牵扯过多,昨日也是因为商议为他母亲做祭日法事,无法推拒,这才应邀登门。
至于这位王家女娘,因其父正是当年追随他父亲裴固一道阵亡的八百英烈之一,故比起旁人,对她自是多了几分敬重。
“确实是用不上。此屋非我所有,公廨而已,非久居之地,说不定过几日便易主,到时搬来运去麻烦,真缺什么,我叫小厮准备便可。还是劳烦王娘子都搬回去,代我向舅母致谢。”
所幸这位王家女娘颇为聪慧,更不是夹缠不清之人,应是明白了他拒绝的意味,目光在他面上停留几息,便点头:“裴郎君既然这么说,我便不勉强。那我将物件都带回去。只一件,如今天气渐热,我看这屋潮沼,夜间怕有蚊虫袭扰,屋中少一床帐,我恰好带来一顶,方才已是挂上去了,郎君若是不弃,不妨留用。”
青头听到此话,心中未免郁闷。万幸,他的主人一视同仁,既看不上他借钱备的帐子,也不要这王家女娘带来的。只听他应:“我家青头前些天已备妥,只还来不及张挂。有劳王娘子费心,也请一并收回。好意心领,不胜感激。”
王贞风一顿,随即应好。
青头精神一阵,不用别人动手,跑进去,飞快拆下刚挂好的那一顶月白帐。王贞风命人将全部的器具连同青头递上来的帐子一一搬回到骡车上。
裴萧元送她出去。她行礼致谢。
“我对崔娘子极是敬重,裴郎君放心,我会帮姑母用心准备祭日之事,郎君忙事便可,无须记挂。”
裴萧元诚挚道谢。王贞风含笑与他道了声别,登车离去。
裴萧元目送马车离去,随即转身入内,匆匆更衣,取来弓箭便走。
青头忽然追出来,“哎哎”地似有话要说。
裴萧元知自己这小厮长舌,通常十句话里,有用的只有一二句。见又因方才那事耽搁了些时候,怕李诲等人等得着急,哪来空闲再听他饶舌,丢下小厮便去。
他纵马来到城北光化门,果然,李诲和十几名同行的王府护卫、奚官等,早已到来。他正翘首张望,忽然,远远看到裴萧元的骑影,眼一亮,忙排开众人,亲自催马来迎。二人遇在城门外的一道墙垛下,李诲下马便拜,口称师傅。
裴萧元翻身下马将他托起,解释说,他一早有事羁绊,以致失约,此刻才到,叫他久等。
李诲忙道:“师傅只要来便好,我等多久都没关系。方才若不是师傅派的人来告过一声,我还担心你又后悔收我为徒,不想来了!”
裴萧元哑然失笑,打量了下李诲,见他今日穿了身利落的马装,腰上紧紧扎一条金玉饰的十三銙蹀躞带,上面悬系刀弓,后腰斜背一只髹漆描金花的箭筒,脚踏皮靴,看去一改往日文弱,颇见几分少年人的英气,颇为满意,握了握他臂,勉励几句,随即领人上马,往金吾卫演武场行去。
这个白天,他教了李诲一些基础的骑射功夫,发现李诲不但学得用心,人也聪慧,能举一反三,最难得的,是他不怕吃苦,身上没有半点京中富贵子弟的纨绔习性。因平常不怎么接触刀剑,多次拉弓之后,手指和手心被坚硬的弓弦磨得通红发肿,若非裴萧元无意发现,他自己始终一声不吭,练得一丝不苟。这叫裴萧元刮目相看,对这个新收的徒弟更是喜爱。师徒在演武场待了半天,又领他出城骑马,傍晚方结束今日教习,亲自送他回到宁王府的大门外。
李诲回来还十分兴奋,意犹未尽,恳切挽留,要他进去用饭。然而裴萧元此刻已经知道宁王意图,怎肯再贸然踏入王府,何况,他另外确实有事,推辞后,骑马离去,来到了陈家酒楼。
这间酒楼不像春风楼那样声名在外,地处曲巷,门庭雅致,但占地不大,内中沽卖酒水和吃食,几个住家的陪酒女郎而已。长安更多的,还是这种遍布街巷的籍籍无名的小酒家,做的也多是熟客生意。
今日承平约他来此吃酒,说是受人之托。
裴萧元到的时候,承平早已在一间僻室内就座,不像他平常那样放浪形骸,身边并无熟识的陈家姐妹相伴,只他一人独坐饮酒。看到裴萧元现身,面露笑意,点了点头,起身轻步而出,在外亲自为他守看。
裴萧元环顾四周毕,坐到承平方才的位置上,取了只洁净的杯,提壶倒一杯酒,饮了一口,淡淡道:“出来吧。”
他话音落下,自屋角的一面帷帐之后出来一人,五六十岁的年纪,打扮普通,穿灰色上领袍,系一条普通黑带。因为长久不再骑马挽弓,身形渐变臃肿,但从他走路脚步落地的稳健可以推断,此人从前应当是名武将。
当朝高官、尚书冯贞平坐到裴萧元对面,自己倒了一杯酒,向着对面的年轻人敬了一敬,一口饮尽,随即笑道:“裴二郎君如今是大忙人,肯来此见我这老朽一面,实在感激不尽,就先饮为敬了。”
裴萧元没动,只笑道:“听说你给了王子五千金?他最近欠下一笔赌债,向我借钱,我哪来的钱可以借他,他便逼迫我来。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酒,能叫冯尚书出五千金约我来此。”
冯贞平的神色非但不见半分惭意,反而变得郑重起来,道:“莫说区区五千金,只要裴二郎君肯赏面,便是五万、五十万、五百万,乃至更多,无极多。只要我有,皆可拱手,与君分享。”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凝重,带着某种未道破的隐含的意味。
裴萧元的唇边浮出一缕笑意:“是什么事,能叫冯尚书出这么大的本钱?裴某洗耳恭听。”
冯贞平不再迂回,再次斟酒,转向西北方向,朝着地面洒酒,接连三杯过后,自己跪地郑重叩首。
完毕,他转向裴萧元:“方才三杯酒,是我敬拜令先尊,我也知,我没有这个资格。从前的事,是我的罪过。今日请裴二郎君来,就是为了请罪。”
“当年变乱汹汹,我与神虎大将军在战中曾多次呼应,他视我为友,我却狼心狗肺,不但故意推迟发兵援救,致令大将军以身殉国,后来还反诬大将军争功。我固然罪该万死,但有一言,须叫郎君知道,当年所有的事,皆非我的本意。柳策业以长安大势威逼于我。我若只我一条命,大不了不要,但我有众多亲族,我不能叫我阖族老幼因我而遭殃,我迫不得已,只能遵他指令行事,致令——”
冯贞平情绪激动,一口气说到这里,猝然停下,喘息稍定,望向对面,却见那年轻人手中捏着他方饮尽了酒的空杯,缓缓旋转玩弄,神色平静,并无冯贞平原本期待中的反应。
“实在是当日,定王勃勃兴起,运势集于一身,已是无人可替。我卑劣小人,做不到如令先尊那样忠肝义胆,一心持护太子——”
两行热泪自冯贞平的眼中淌下。
“这许多年来,我时时因当年之事而锥心痛悔,那些事绝非我的本意,我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康王对神虎大将军更是敬慕无比。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叹,恨自己太过无能,力不从心,不能为大将军尽上半分心力。”
“大将军人虽去,英灵不灭。然时至今日,柳策业陈思达之流凭借太子,依旧身居高位,权柄在握,大将军竟然至今未得正名!旁人也就罢了,我不信,郎君对此,竟也无动于衷?”
裴萧元放下手里的杯,望着对面之人,似笑非笑:“我无动于衷如何?义愤填膺又能如何?”
冯贞平以袖擦干泪痕,起身,走到裴萧元近畔,压低声道:“裴郎君,如今朝堂之势,你应当看得清楚。圣人只有二子,百年之后,太子继位,焉能容你?第一个要杀的,必定是你。康王便不同了。他早就敬慕于你,获悉新安王拜你为师,羡慕不已。今日若非他身份不便,恨不能随我同行,来此亲自为郎君你斟酒一杯,如此方能表他心意。”
“康王叫我转话,日后,若蒙上苍垂怜,他侥幸能够主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神虎大将军正名,令其陪葬皇陵,再立神庙,叫他永受香火祭拜,英名不朽。至于裴郎君自己,以君之才,封侯拜相,更是不在话下。”
“我今日来此见君,乃是怀着满腔诚挚。所说之话,千真万确,若有半句作假,若是将来食言,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最后,他一字一句,咬牙起誓。
裴萧元听完,起初静默不言。
冯贞平在旁留意着他的神色,揣度着此行目的达成的可能性。
自裴家子入京得圣人重用的第一天起,冯贞平便思忖如何将他拉拢过来,或者说,暂时拉拢。
只是自己也知,此举希望不是很大,加上怕落人眼,一直犹豫不决。直到宁王曲江宴后,冯贞平开始沉不住气了。死了一个最宠爱的儿子也就算了,最叫他不安的,是本要将孙女嫁给康王的王彰,态度摇摆起来。
就在几天之前,在冯贞平忍不住去试探王彰的时候,他竟拿命格推脱,说什么前些时日有高人给孙女看命,称今岁议婚不利,想将事情推到明年。
显然,康王因当日沉船时的举动遭到了皇帝的厌恶,这已不是个秘密了。冯贞平怀疑王彰如今想改弦易辙,与柳策业和解——虽然这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王柳两家无深仇大恨,有的,不过是从前因争权而导致的不和。何况两家中间,还有一个太皇太后可以作缓冲。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一旦王柳两家合力支持太子,本就遭皇帝厌恶的康王想要上位,希望变得微乎其微。
加上就在昨日,冯贞平又听闻太子妃的母家竟也想用婚姻拉拢裴萧元,甚至,此举好似还得到了皇帝的首肯。这叫冯贞平再也坐不住了。
莫说只是给死了的人磕头谢罪,就算是要他给裴家子磕头——如果这样就能达到目的,冯贞平毫不犹豫也会去做。
他如今迫切想要将先将裴家儿子先拉拢过来,和他一道对付柳家和当今的太子。
只要柳家不稳,王彰自然又会乖乖找回康王。
而裴家子,他不可能不知道柳家在当年的北渊之战中扮演过什么角色。他和柳策业的仇是绝不可能消解的。想要扳倒柳策业,多一个像自己这样的助力,对他并没有坏处。
将来得皇位的,不是太子,就是康王。二选一,只要他不是蠢人,选谁对他更有利,他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