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娇惊讶:“没有?”
“您和林爸、妹妹就是我的家, ”林誉之说,“我现在已经有家了,也不想着再去成一个’小家’。”
龙娇惋惜:“那我今天讲这么多, 不都白费了。”
“不白费, ”林誉之说, “您教的那些很实用,说不定今天就能用上。”
林格低头,拿筷子戳那个鸡心。
东西很好吃,汤也很香,林誉之夹菜也是用公筷,她找不出自己拒绝它的理由。
她夹起来,放入嘴巴里,慢慢咀嚼, 味道很香, 很淡, 很柔和,她说不出话,只埋头吃。
离开餐厅的时候, 外面天气转阴,不多时便下起蒙蒙的小雨。司机撑伞送龙娇, 林誉之单独打伞,护在林格头上,细细密密的雨水落在雨伞上, 江南的春雨也如酥油,绵绵柔柔, 林格的包上溅到一点雨水, 渐渐地把小片布料沾湿, 濡濡地晕开一个小小的圆圈,像张开一只眼睛。
坐在车上时,这滴雨水就审判着她的脸。
龙娇困了,握着女儿的手,看着她的脸,想要同女儿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张,又合拢。林格看着前面的林誉之——他让龙娇和林格坐在后面,自己坐副驾。看了半晌,林格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不知何时被雨水打湿。
她低头,伸手盖在包上那只眼睛般的水渍上,随着车子的行驶,平稳地一口干净呼吸。
请来的清洁工果真专业,即使是收拾杂物、打扫卫生也是井井有条,不会弄到漫天灰尘。林臣儒痛下决心,第一次断舍离,也没能离得彻底,丢了一部分,还有些舍不得丢,挪到地下储藏室。
林誉之曾经在这里生活、留下的物品仍旧留着。
林臣儒正犹豫着该如何处理,瞧见林誉之,立刻喜不自胜。
“快来看看,有哪些东西想带走,”林臣儒感喟,“当初你走得着急,匆匆的,行李箱都没怎么收拾……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肯定还会回来。东西呢,我们也给你收着,都好好的……”
林格去给妈妈倒热水,龙娇现在一日三餐都要吃药,定时定量,她严格遵守。
倒好水,捧着小药丸出来,林格一起身,看到林誉之从那叠子衣物里翻出一条睡衣。
林格一顿。
熟悉的系带睡袍,穿、洗过多次的纯棉料子,介乎于软和硬的触感,打着蝴蝶结,蝴蝶结的中心是硬硬的、具备攻击性的触感。
她眼睁睁看着林誉之将睡衣展开。
在对方仔细审视蝴蝶结和睡衣领口时,林格转过脸,弯腰将水杯捧起:“妈,先喝口水再吃,不然嗓子干,这药苦。”
“就拿这件睡衣啊?”林臣儒愕然,“不拿其他的?就这个?”
“先拿这个吧,”林誉之说,“我先不给家里添乱,剩下的衣服啊书啊。您先放房间里好吗?我约了人见面,等会儿过去——”
“我知道,你快去,”林臣儒了然,还是不理解,“不然把这衣服也放下,放洗衣机里给你洗洗,这么久了,也有霉味。”
“我回去洗,”林誉之捏着那薄薄的睡衣,说,“以前天天在家穿它,这几年还真没找到比这件更舒服的。”
林臣儒很满意这样的回答。
林誉之看了眼手表,和家人告别。
外面下着雨,他不让林臣儒送,独自撑着一把伞离开。那件在他身上陪他睡觉、又多次在林格腿心间的睡衣,被装进一个小小的蓝色纸袋子里,挂在他手上。
系带的蝴蝶结向上摆放,从小纸袋口中露出一点摩擦的边。
两分钟后,林格站在楼上,忍不住从窗子往外看,只看到林誉之孤单单地站在楼下,撑着那把黑伞,抬头仰脸往楼上看,目光似穿透濛濛细雨雾,直直望向她所在的窗子。
林格想到多年前的新年,他也是如此,下着雪,一个人孤身来到楼下徘徊。
原来这里始终没能成为他安稳的“家”。
春雨细若游丝线,还不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境地,风稍稍一大,雨点儿便凉得吹红脸。林格默不作声,站在楼上。
楼下的林誉之静默地又站了一分钟,才转身,孤伶伶离开。
这次的林格没有开窗叫他哥哥,也没有跑下楼去接他上来。
林誉之没说搬来,也没说不搬。
这个问题还是悬着,一直悬到第二天早晨,龙娇忍不住了,压着林格打电话,让她去问问林誉之,说家里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东西也已经洗干净,只要他想,随时可以过来。
林格拗不过爸妈,还是拨林誉之的号码。
第一遍无人接。
她等了两分钟。
厨房里,林臣儒在煮饭,龙娇有些咳嗽,站起来,进厨房,提醒林臣儒开抽油烟机。房间中飘散着淡淡的油炒蛋的味道,蛋液被煎焦的特殊气味钩动饥饿的胃。
林格站起来,走进林誉之的房间,穿过,打开门,重新站在这小小的露台上。
已经不下雨了,空气中有雨水过后的潮湿泥土腥气。花盆里,蚯蚓蜿蜒地爬行,很久没有人再种花,都空了。
她重新拨林誉之的号码。
这次终于接通。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刚运动归来,有着不稳定的喘息,清晰:“格格。”
“哥,”林格叫他,“妈问你什么时候搬回家,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她觉得“哥”这个称呼别扭,但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
“嗯,”林誉之说,“是龙妈让你打电话来的吧?”
林格说是。
“昨天妈妈在,你想让她开心,肯定是事事都顺着她。那种情况下,你说的话、做的决定都是在遵从妈妈的意志,”隔着手机,林格能清楚地听到林誉之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他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大约是将手机拿近了,“你考虑好了?”
林格说:“我听妈妈的。”
她听见林誉之笑了声。
“我听你的,”林誉之说,“你不好开口,我去和他们谈,不让你为难。”
他放缓声音:“别勉强,格格。如果你觉得我碍眼,我不会搬回去。”
林格说:“我什么时候说你碍眼了?”
林誉之问:“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想让我和你住在一起?”
林格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她有点心不在焉了,频频看时间。
早晨林臣儒还告诉她,林誉之的亲生爸爸约她一起吃午饭,想要和她谈谈关于林誉之的事情。
林格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林誉之说:“那我中午过去?”
“中午不行,中午我有事,”林格说,“下午或者晚上吧。”
林誉之问:“中午有约会?”
林格说:“也不是。”
是见你的亲生爸爸。
林誉之不追问,和她约定时间,晚上四点到家。
他下午会买些食材回去,今天晚上不用林臣儒做饭,等他回家后一起做。
这个好消息让龙娇和林臣儒都十分欣喜,林格只觉得没什么必要。
她们后天就要离开扬州,也就在家住上这么几天,怎么爸妈开心到像是林誉之要在家中长居。
中午的饭局,是林臣儒带着林格一块儿去的。
是林臣儒工作的那个娱乐/城的总部,这条街上最大的酒店,一个隔音效果很好的包厢里。
林臣儒的老板、杜静霖的爸爸——林许柯就坐在包厢里等他们。
林格看清对方的脸,一顿,没什么惊讶,默然走过去。
尽管父母没有提起,渐渐成长的她也隐约猜到。
能让林臣儒背下“私生子”这个黑锅,还能让林臣儒心甘情愿照顾林誉之这么多年的人;尽管林臣儒受贿入狱、等他出狱后仍旧愿意给他一份不错工作的人。
除了林臣儒的老板,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林格只是在想,杜静霖知不知道。
他大约是不知道的,他是生活在童话里的傻白甜小王子。
林许柯年过五十,头发仍旧乌黑浓密,精神状态也好,笑吟吟地同林格握手,亲切地叫她的名字,格格。
林格尝试在他身上找寻和林誉之相似的地方,头发,眼睛,鼻子,嘴唇,失望地发觉,一无所获。
世界上不会有人再像林誉之。
她和林誉之的相似处都要比他们多。
林臣儒在旁侧作陪,笑起来眼角纹路都皱起,像酸枣晒干后的褶皱,一层叠一层的辛苦。
林格在这样的笑容中难以下咽,搁下筷子。
林许柯只字不提林誉之的事,他只是让人拿了几页宣传册来,都是北京不错的房产,户型,位置,优势,介绍得仔仔细细。这几份宣传册被放在林格面前,林许柯笑着问她,喜欢哪一套。
“两套也行,”林许柯说,“你爸妈年纪大了,臣儒也该退休了,到时候你们一家人全搬北京住,分开住也行,一人住一套也可以,看你们喜欢。”
林格收起宣传册,她不看上面那价格昂贵的房子,只问林许柯,确认:“您真的没有其他念头?”
“就这么一个要求,只要誉之肯见我,没事的时候出来吃吃饭,或者打打电话,都行,我不要求他和我住在一起,也不需要他来照顾我。将来我死了,立遗嘱也会有誉之那份,”林许柯说,“就这些。”
饭毕,林许柯让人开车送林臣儒回家,林格没回去,她的羽绒服穿了很久,已经开始跑绒,打算买个新的。
和父亲说了声,林格独自打车去最近的商场里,简单地买了件,拎着。
没走出几步,撞见林誉之。
他来这里的超市购置晚饭的食材,瞧见她,顺手帮她手里的衣服拎起。
“喝酒了,”林誉之嗅了嗅,确信,“中午和朋友一起吃饭?”
“不是朋友,”林格心不在焉,“怎么了?”
林誉之轻轻喔一声,状若不经意:“老钱说看到你和一个年纪挺大的男性吃饭。”
挺大这个词用得委婉,原话是“能当她的爸爸”。
林格抬头看他:“别告诉我,你在监视我。”
“你当这是演电影?”林誉之忍俊不禁,“我专门雇一个人来监视我妹妹?”
林格说:“那就是你在监视我?”
林誉之笑:“我看起来像是会偷窥的人吗?”
林格说:“像。”
林誉之:“好吧,你说像就像——那能不能告诉我,中午和你吃饭的人是谁?”
林格把即将出口的“你爸”两个字咽下:“少打听。”
林誉之不在乎她这态度,提醒:“我记得之前说过,即使你有对年长男性的偏爱,最好忍住。格格,那些年纪大的男人对你都有图谋。”
林格说:“我不。”
——对她没图谋,对林誉之才有。
林誉之叹:“我可不可以用兄长的身份阻止你和对方的再次见面?”
林格说:“那我能不能用妹妹的立场让你忘掉这件事?”
林誉之低头,看手上拎着的购物袋,忽然问:“这件衣服什么尺码?”
林格不解,莫名其妙:“S,怎么了?”
“这么喜欢自讨苦吃,”林誉之抬手,帮她推开面前玻璃门,微笑,“我以为你连衣服都要买M。”
林格说:“你这么会说话, 当初不该学医,该去学相声。”
林誉之点头:“好主意,那我要指定你做搭档。”
林格恼怒:“林誉之!”
林誉之:“嗯?”
“管天管地, 你怎么不去管我今天吸多少氧气?”林格提醒, “你是我哥, 又不是我爸。”
林誉之说:“又不是——”
林格说:“闭嘴。”
她拉上羽绒服的拉链,打算往外走,又被林誉之往另一个方向带:“我的车在地下车库。”
林格跟着他往电梯方向走:“你开车?”
林誉之说:“你想开也行,驾照带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请了司机吗?”
“喔,”林誉之说,“放假了。”
“什么假?”
“监视我妹妹后的假。”
电梯门开了。
现在的人不多,林誉之拎着东西, 先让林格进去:“负三层。”
林格按电梯键。
电梯门缓缓合上, 冰冷光亮的银色金属, 镜子一般,照出两人。他穿褐色羊绒大衣,林格是浅灰绿的派克羽绒服, 领子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要把她的脸也埋进去, 瑟瑟的苍白。
中学时候,林誉之也是这样,经济窘迫, 每月也能挤出林格的一两百块零花钱,超市里买些喜欢吃的, 喜欢喝的, 他一手拎着蔬菜水果和肉, 另一只手拎着林格的零食,放缓步子,同她慢慢悠悠回家。
大学时期,两个人学校离得远,林誉之挤地铁去看她,带零食带小礼物。大城市中的开销大,为了能给林格过一个体面的生日,林誉之接多个兼职,只为订她想吃的那家价位较高的生日蛋糕。
现在的林誉之仍旧承担着拎东西的重任,方才那个令人不悦的话题没有再度开启,他语气平淡地问:“你交往过的男性中,年龄最大的是多少岁?”
林格说:“这是我的隐私。”
林誉之一声喔:“对不起。”
林格盯着电梯面板上的数字。
林誉之问:“你有没有对他们提起过我?”
林格说:“干嘛提你,和你偷偷谈的那段恋爱很光彩吗?”
林誉之点头:“的确不光彩——所以,我们当初的确是在恋爱?”
林格震惊转身。
她的表情就像先前救助过的一只流浪猫,倘若不慎踩中猫的尾巴,它会立刻尖叫着跳起来、再狠狠给人两爪子。
林格现在看起来就很像随时能给林誉之两爪。
抓破相的那种。
“真好,我一直以为我们之前只能算是……”林誉之停下,没有说出那个词,如释重负,他说,“离开时,你反复强调,说对我只是玩玩,只是因为压力大才选择我。”
林格想要捂住耳朵。
啊啊啊啊啊啊——
快闭嘴。
快闭嘴。
“关于这点,我始终内疚,”林誉之说,“我一直感到对不起你。”
林格嘴硬:“原来你的嘴巴里还是能讲出人话的。”
“一想到你还未经历初恋就和我一同拥有了初吻,”林誉之温文尔雅,“我便感觉到自己完全不配被你叫一声’哥哥’。”
林格:“你怎么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你没有最基本的廉耻心吗?”
林誉之说:“抱歉,可能是职业病。”
林格不说话,看着电梯缓缓下沉。
医生眼中的□□真的只是一堆器官和血肉组成的吗?
——上帝啊,这次为什么这么慢。
“幸好,”林誉之说,“今天的我才知道,原来你还是愿意将我们那一段定义为’初恋’。”
原来还没有那么不堪。
负三楼到了。
地下车库阴凉凉的风吹来,林格先林誉之一步踏出电梯:“随便你怎么想,你要是乐意,别说定义为初恋了,定义成畜牲都行。”
反正都过去了。
林格一直不喜欢具备着“过去”属性的词语,好像一直停在原点就没办法往前走。
大学毕业的前夜,宿舍中夜谈,擅长塔罗牌占卜的舍友给林格测算一下,告诉她,如果一直沉浸于过去,那将永远不会开启下一段感情;换句话说,她想开启一段新感情,就必须忘掉过去的东西。
事实上也果真如此,这些年过去,林格不是没有遇到过追求者,每一个看起来都还好,但每一个看起来也都不够好。这边差一点,那边少一块,拼拼凑凑,也拼不出林格理想中的模样。
她不知自己如今是否已经忘掉过去,只知应该探听林誉之现在的想法,牵线搭桥,引他和林许柯“相认”。
林格并不觉得林许柯口中所谓的“补偿誉之”是可行的,且不论林许柯现在有的一切都是杜茵茵家中提供——就算林许柯自己有点本事赚了钱,他现在想把这笔钱给林誉之,也不是因为父爱,只是因林誉之和他同姓——
多么可笑。
没有亲自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连所谓的“父爱”也建立于固定的条件之上。
林格不是没听杜静霖抱怨过,说林许柯想让他改姓林。
杜静霖拒绝了。
潜意识里,他还是更倾向于自己的母亲杜茵茵。
林格认为这可真是再好不过。
林誉之归家的第一晚,林臣儒和龙娇就展露出极大的热情,他们毫不遮盖对林誉之的想念和欢迎。他房间里的被褥都是全新的,木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
饭后叙旧,林格没参与,她困了,说了声晚安后就离开。
腿不小心蹭到凳子,撞到了林誉之带来的包,里面有本书掉出来,林格伸手去捡,封面让她愣了愣。
《茅山符咒奇书》
封皮是黄色,和《僵尸先生》系列电影中道士那道袍一样的黄。
林誉之听到动静,转身看,微笑:“无事的时候翻着看,催眠。”
林格说:“你这是牙医还是法医啊?别和我说这上面还有治病的符。”
林誉之说:“若是符有效,我早就往你杯子里下听话符,免得你天天和我吵架,让我头痛。”
两人的拌嘴惹来龙娇,龙娇乐呵呵,不以为意:“看点杂书放松脑子怎么了?我上学时候还看周易呢。林格,你也学学誉之,没事的时候多看看书,或者多学点东西——誉之正在考直升机的飞行执照,知道吗?”
林格很官方礼节地哇喔一声,放下书:“我睡了。”
她并不觉得林誉之看这种书有什么奇怪,家里面的娱乐项目有限,最不耗费钱的就是阅读。家里有几箱子的旧书,都是爷爷留下的。放暑假,天气热,酷暑时,林誉之就喜欢坐在房间中看书。林臣儒外出上班,龙娇在房间睡午觉。林格光着脚,快速地跑进林誉之卧室里,将脱下的小三角裤裤塞进他的嘴巴里。
林誉之赶她出去,她也不走,就赖在这里;林誉之看书,她就爬到他膝盖上坐着,勾着他的脸要亲亲,顺手拿那本残破不堪的金,瓶梅,裙摆微荡,晃着,问他,今天想不想试试这个画面哇,它看起来真的好棒。
那是扬州最漫长、闷热的雨季,空气中都是润润的水分子,阴雨天无法彻底晾干的衣服有一点点的闷味,露台上的花盆里长出油油的苔藓,桌子上袋子里的薯片缩缩着绵软,洗干净的樱桃被搓出滴血般的红,木质床脚和木地板的摩擦有着克制的碰撞吱呀,闷声不响的天气隐隐酝酿着惊雷,冷不丁听到楼下龙娇走路的声音,林誉之屏住呼吸,手用力捂住林格的唇。因为深度重碾而快溢出的音节,随着狠狠一记在手指的格挡间破,碎。
林誉之完全沉浸时会微微闭上眼睛,他并不想被她看到这幅景象,因而总会在决堤前捂住她的眼睛,不许她看那肮脏的堕落神态。捂住眼睛的大手,嘴巴里咬住的手指,木头和木头的敲击,窗外连绵不绝的闷热雨水,被紧闭窗子封在这个房间的压抑声音,这些构成了林格记忆中最漫长的雨季。
不是一场大雨,是把往后很长一段路都浸透的雨汽。
林格没有主动回忆起这些。
她躺在床上,打开微信看。
她加了林许柯,对方给她转了一笔钱,林格没收,退回去。
林格:「我不保证一定能成功」
林格:「再确认一遍,您只要林誉之叫您一声爸;您不会打扰他的生活,对吗?」
林许柯发了长长一段语音过来。
林格按了语音转文字。
洋洋洒洒的话语,林许柯的中心思想就那么两句,他是个后悔莫及的父亲,只想看看儿子,不会干涉。
林格发了个好。
她本以为今天能很快入睡,但晚餐时吃的粥太多,不太容易消化。一闭上眼,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糗事都浮现在她面前,好像是在观看《林格同学出糗实录尊享剪辑》。放下手机超过半小时,她还是没有睡着,膀胱又告急——
已经很晚了。
外面早就没了动静。
林格摸索着去卫生间,灯没开,她用力一推,和花洒下正用毛巾擦拭身体的林誉之面面相觑。
他只穿着宽松的睡裤,看起来刚刚洗过澡。卫生间是暖的,外面是冷的,门一开,冷冷空气透入,微微刺激,激到他胸月几微微抽动一下。
林格瞠目结舌。
林誉之沉静地用浴巾裹好上半身:“别告诉我你在梦游。”
林格气急败坏:“你怎么不开灯?”
“刚关,”林誉之说,“节约电费。”
林格不敢惊醒爸妈,压低声音:“那你一个大活人,在里面怎么不出声?听不见脚步声吗?”
林誉之顿了顿:“抱歉,我听见了。但我以为你是故意的——”
他斟酌着语言:“我以为你很享受这种在我面前丢脸的刺激。”
第19章 同居 日与夜
林格说:“感谢你啊, 如此舍己为人,为了能够满足我,连自己的身体都能贡献出来。”
林誉之说:“谁让你是我的妹妹呢?”
他很平静:“况且早就给你看过了, 不差这一眼。”
林格发觉他越来越会与她“斗嘴”。
家中只有一个卫生间, 关于上厕所、洗澡的先后顺序一直是个争论。林誉之刚到家那阵子, 林格故意为难他,占着卫生间不让他用、说出“你用个饮料瓶将就一下”这种昏话——
后来林誉之同样以牙还牙,在洗澡时温和建议快憋不住的妹妹,如有必要,可用矿泉水瓶。
林格暴躁地说我是女孩子。
林誉之不紧不慢答,那你要用粉色的矿泉水瓶吗?
人类是会随着学习而逐渐获得“智慧”的生物,林格在这么多年的相处里学会激怒林誉之的准则,林誉之也在斗嘴中终于掌握克制林格的话术。
林格说:“你都说’不差这一眼’了, 现在扭扭捏捏的又是干嘛。”
林誉之的手压在浴巾上, 说:“我也不清楚, 未泯的良心吧。”
他礼貌地让开一段距离,侧身请林格进去。
林格目不斜视,昂首挺胸, 嗅到卫生间中柔和的、淡淡的温柔柑橘味道。洗澡后的热蒸汽还未完全消失,朦胧的白雾让这狭窄的空间更加暧昧, 林格用力关上卫生间门,屏住呼吸,静气息声, 听到外面脚步声离开,才坐在马桶上。
她微微躬着身体, 头发自然下垂, 隔着发丝, 瞧见地上贴的白底红花小方砖,瓷制的,干干净净,方方正正,还是林誉之来家里时的那一日贴的,缝隙不好清理,林格嫌碍眼,跪在地上用一个钢丝球用力地擦。经过的林誉之看不下去,一声叹气,走到她身旁,伸手拿走她手中的钢丝球。
现在的小方砖不需要她或者兄长来清理,林臣儒会定时请钟点工上门。说不好是上了年纪开始大方,还是他在进了次监狱后彻底想开,不再如之前那般“吝啬”。
在家中只住了两日,林格天生的乐观派,在林誉之提到那句“毕竟我们在家做过那么多次”之前,她看家中桌是桌、凳是凳,窗帘地板,每一样都无不同;但林誉之住进来后,鬼使神差,她瞧见桌子,就想起她曾坐在上面掰开让林誉之亲;
林誉之受她作弄,坐在浴室凳子上,一声不吭地低头手洗她的衣服;
父母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林格藏在窗帘后,夸张地叫哥哥来看星星,等林誉之过来后,她勾手,拉他进窗帘后,勾住他脖颈、堵住他反抗的唇,硬生生地和他接吻;
木质地板上溅上过两人融合的东西,林誉之跪在地上,用吸足了水的湿毛巾擦拭那些亮晶晶的痕迹,擦几下,回头看一眼林格。
更不要说露台,卧室,厨房,还有狭窄拥挤的卫生间,玻璃门外父母的聊天声。
林格之前绝不会想到这些。
可现在会。
她不能把这些无关的因素从脑海中彻底排除,几日下来后的相处令她确定,林誉之已经没了其他心思。
他这样的人,已经能够坦然地说出那些话,证明他的确已经放下。
林格推敲过,林誉之那个外冷内热、恪守礼节的性格,若不是放下,现在肯定不会这样讲。
离开家的那一日,林臣儒早早地起床,在厨房里咚咚咚地剁肉馅儿,做狮子头——做半成品,放在一整个大瓷盆中。将来林格和龙娇想吃了,直接上锅蒸。
林格以前不喜欢带这些东西,大包小包地往学校里拿,又重又费事;林誉之则表现得截然相反,无论父母给什么,抑或着要他做什么,他一句推辞话都不会有,撸起衣袖闷头做事。
现在的林格隐约体会到父母的良苦用心,渐渐地愿意往住处搬些东西。不变的仍旧是林誉之,一趟又一趟,往楼下的车上搬东西。
龙娇先不跟他们回去,她算着还有几天就是过世老人的十年整忌日,按照惯例,她要过去扫墓,烧纸做祭。
等事情结束,她再去北京,住林格那边,顺带着再查查身体,看看医生,调整新的治疗方案。
回程的路上只有林格和林誉之两人。
林格和林誉之,两人在飞机上的全程交流,只有几句话。
“这里。”
“谢谢。”
“到了,走。”
“嗯。”
这种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归家之后,犹在缓慢铺展,浸透着林格每一秒的目光。
先前龙娇在,有妈妈忙前忙后,倒也不觉尴尬。现如今妈妈不在这里,林格不自觉感到坐立难安,尤其是看着林誉之有条不紊地摆放着从家中带来的那些东西——
就像两人已经同居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这样的词语总是冷不丁往耳中钻,也是林格起初抗拒搬来的原因。
现在的林格放下了不少防备,戒心稍淡,看着林誉之如常地摘下手表、放在桌子上后,她胸口的那口气慢慢地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