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 by多梨
多梨  发于:2023年10月27日

关灯
护眼

林誉之平平淡淡:“我不是说过了么?这房子死过人,不好租出去。”
林格说:“林誉之,你胡扯些什么?也就我妈信你的鬼话——杜静霖是你叫过来的?”
“我和他不熟,”林誉之说,“你的想象力真适合去做偶像剧编剧。”
林格说:“你到底在图什么?”
林誉之笑了。
这房子是零几年建的,在当时属于改善型的住宅。
这一层只有他们一户人家,身后的电梯数字停在1楼,红色的、明晃晃地耀着。
林誉之不疾不徐,姿态悠然地睨着林格:“你认为我图你什么?”
林格不言语。
她个头不算矮,但在林誉之面前,还是低了一头。林格不喜欢抬头看人,先前两人接吻,也都要林誉之低头。
现在的林誉之不低头了,黑色很衬他的长相,他此刻的表情也如这一身黑衣沉静。
时间在他身上所留下的最重要特质就是愈发沉稳。
“我是你哥,”林誉之说,“照顾龙妈是我的职责。”
林格说:“谁不会说好听的话。”
“不错,”林誉之微微颔首,平和开口,“你的确很会说,也很会骗人。”
林格冷不丁想起,三年前和林誉之分别之时,他也是如此,声音沉沉地说。
——「你的确很会说,也很会骗人」。
林誉之说:“聊完了吗?我想回去和龙妈商量商量,什么时候搬家。”
没等到她回答,他从容不迫地打开房门,大步迈入,徐徐微笑,对龙娇叫了一声龙妈。
林格的搬家比想象中更顺利。
龙娇中意这套房子,林格也不想令妈妈失望,思索着,等天气暖和,龙娇就该回扬州了。
到时候,她也可以再从林誉之这边搬走。
只当是哄妈妈开心。
每年的过年后,和毕业季左右,都是租房市场最热火的时刻,房东们喜欢在这个时刻涨价,中介也喜欢在这个时刻,不必反复强调“你现在不定下来,明天就没有了”,因为明天的确就会被别人租走。
自然不必再坐杜静霖的车,林誉之说他上午刚做了一台颌面手术,今天下午休息,送林格和龙娇回去,顺便看一看,有多少东西,他再去联系搬家公司。
龙娇提到林格上次的相亲失利,愁眉不展。
龙娇说:“你爸爸同事有个儿子,比格格小两岁,学金融的,年薪也不低——”
林格说:“金融男不行,金融男最精明了。他们是要高嫁的,像我这样的条件,他们看不上。”
林誉之微笑:“男性心理年龄要比女性低一些,年龄太小的话,我倒是担心对方性子不定,不适合格格。”
龙娇说:“哎,你们俩,算是一个比一个眼光高,都是不肯将就的主。”
林誉之说:“格格不是眼光高,是运气不好,遇到的男人都不配她。”
林格问:“你刚才在哪儿上班?”
林誉之说:“上次给你拔牙的诊室,怎么了?”
“喔,口腔科啊,没什么,”林格说,“我还以为你刚从精神科出来呢。”
龙娇说:“格格,怎么和你哥说话呢,没大没小。”
“不碍事,”林誉之笑,“我俩从小闹到大了。”
从小闹到大。
俩人刚见面的时候,林格初潮还没来,现在,都到了被父母催婚的年纪。林格不觉这是否能算得上“从小闹到大”,手机响,她低头看,还是杜静霖发来的短信,小心翼翼地问她,明天有没有时间吃个饭。
是一些大学朋友,林格也认识,聚在一起,给归国的杜静霖接风洗尘。
林格回了个好。
她对杜静霖没有太重的厌恶感。
尤其是在知道当年真相后。
林誉之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那一日,林臣儒也被警察带走。
有人举报他私下收取大额贿赂。
在林臣儒给老板——也就是杜静霖的爸爸——做司机的这十多年,他收取了不少人贿赂的物品和礼物。
老板开□□,那些供应商没少偷偷地给林臣儒塞钱塞东西。这种事情,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稀疏平常,做得隐蔽些,老板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发觉。
具体是谁举报,谁又整理的证据。
当时的林臣儒不知道,龙娇也不知道。
证据确凿,数额清晰,各种东西核算下来,共计两百四十六万多。
这个数额彻底击垮了龙娇的心理防线,在林格的印象中,那几日妈妈的眼睛一直都是红肿的,像两颗不甘心的挂霜圣女果。
林臣儒被判了六年。
不仅名下的非法收入要被没收,罚金也要交。龙娇东拼西凑,林誉之甚至把他卡里的钱也全部取出,还差了二十多万。
龙娇一下子病倒,躺在床上,连续发着高烧。那几日,都是林誉之照顾这个家,做一日三餐,给龙娇烧水冲药;原本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几天内不仅开始洗衣扫地,还学会了刷马桶。
林格毕竟是个孩子,刚上高一,哪里经过这样大的事,白天还好,入了夜之后常一个人蹲在马桶上哭。她也不知自己具体在为什么掉泪,只知哭出来后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那时是扬州的雨季,夏季的台风带来充沛的降雨,林誉之白天忽然说出门,到晚上才回来。
那么大的雨,公交车停运,路上的出租车也少,谁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只撑了一把大黑伞,头发和手指不住地往下滴水,看起来像刚被人从瘦西湖中打捞出来。回到家时,一身的水,冷得发抖。林格倒热水给他,发觉林誉之的手冷得如冰窖中出来般。
他只是微笑着说别急,他凑够了罚金。
钱是那个和他断绝关系的舅舅借给他的。
彼时林誉之的姥爷早已过世,听闻他遗嘱中没有留给林誉之一分一毫。林格想不通林誉之如何又从舅舅那边“借到”钱,更想不到自尊心极强的林誉之怎样开了这个口。
她只记得淋雨归家后的林誉之说冷。
林格走过去,张开手抱住他,林誉之避开,不想让自己湿淋淋的衣服弄脏她。但林格执意要抱,红着眼,张着手臂,僵持良久,他终于妥协。
林誉之微微低头,下巴放在林格肩膀上,叹了口气。
他的体温像潮湿山林里的温泉。
“格格,”林誉之低声说,“别怕,我会照顾好这个家。”
林誉之的确做得很好,多年过去,他打工赚钱赚他和格格的生活费,拿奖学金给龙娇缴医药费,寒暑假接几份家教的兼职,有时累到在公交车上睡着,坐过了站,再徒步走回去。
长兄如父。
现在的林誉之仍旧是优秀的兄长。
他的新房子的确很宽敞,有着落地窗的大平层,还有三个带卫生间的南向卧室。
龙娇对此十分满意,她最终没有和林格睡同一间房,而是在林格的隔壁。
她也发觉,女儿有轻微的神经衰弱,稍有些动静,林格也会惊醒。
搬进林誉之家中的第一晚,林格就失眠了。
凌晨两点钟,她口渴。
打开冰箱,拿出一瓶饮料,借着冰箱的光,林格看背后的营养成分表和热量。
看到一半,听到林誉之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林格不回头,继续看:“读营养成分表。”
林誉之喔一声,挺礼貌:“慢慢看,别感冒。”
他从餐边柜上拿起水杯,接水,转身离开。
林格蹲在冰箱前,继续安安静静地读完剩下的部分。
糖分超标,不能喝。
她重新关上冰箱,拿起杯子,打算重新去接水,一转身,看到林誉之坐在餐桌前,把林格吓了一跳。
林格下后退:“你怎么还在这儿?”
“不用露出这种表情,也不用对我这么防备,”林誉之端起水杯,他说,“林格,事情过去那么久,我早就没那心思了。”
林格问:“什么心思?”
“你前几天反复提起的’心思’,”林誉之终于凝望她,他穿黑色的家居服,朦胧灯下更显清隽,连发丝都是平和的、年长兄长的柔和光,“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好好照顾林爸和龙妈——还有你。”
林格说:“不用你照顾我,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是,”林誉之说,“但我也要为当初的事向你正式道歉。”
林格说:“什么事?”
林誉之说:“我不应当和你在暑假尝试初次爱体验这件事。”

只有一盏幽暗的灯。
林誉之的房子装潢以黑白灰为主,在小红书上搜“意式极简”“现代”等关键词,一水儿的类似装潢。唯一的区别大约在于那些图片大多是模型渲染的参考图,而林誉之的房子则是实打实的实物布置。好听些讲就是一丝不苟的简洁通透,直接说就是家里面没点人气。
就像一个知名设计师精心装点出、给客户展示的完美样板。
林誉之就坐在这看起来似乎无人使用的黑色胡桃木桌前,桌面上空无一物——直到他手中玻璃水杯轻轻落下。
灯下水杯的光影如缓缓聚拢的钻石光芒,他抬起脸,黑色的家居服内敛地贴合着他的身体,只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一小块皎白的皮肤:“你第一次提起时,我应该拒绝。”
林格想要冷静。
她需要氧气来吞下因他一句话而点燃的愤怒。
愤怒之余应当还有其他的东西,恼羞成怒,追悔莫及。
她不清楚。
“我向当初的不理智向你道歉,”林誉之说,“对不起,林格。”
林格说:“真难得,你第一次叫我’林格’,却不是和我吵架。”
“吵架是小孩做的事,”林誉之宽和地笑,“我们都已经这么大了。”
林格说:“你对’这么大’的定义是什么?成家立业的年纪?”
“也可能是思想上的理智,你比我想象中更理智,”林誉之说,“一开始我想,在我道歉后,你会拿一杯水泼我。”
林格冷静地喝一口杯中的水,手腕一转——玻璃杯中剩下的水兜头迎面扑了林誉之一脸,他不躲不避,像早有预料的一块顽石。
“你是不是也想听我说,说当初不该向你表白?”林格说,“还是想听我现在忏悔年轻时不懂事骗你?”
林誉之抽了纸巾,仔细擦拭着脸,一滴水挂在他的唇边,灯光下淡淡的亮光。
他说:“我从没有说过这是你的错。”
林格说:“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林誉之说,“我们可以回到最初的关系。”
他看起来的确和年少时很不一样了。
以前的傲慢,表面礼貌实则暗藏的戾气。
都在方才轻飘飘的几句话中缓慢溶解。
此时此刻的林誉之,看起来的确更成熟,情绪也更稳定。
林格没有给出具体的回应,只把手中空了的杯子放在桌子上。
灯光在她手指上拖拽出淡淡的痕迹,像一道依依不舍的暗线。
林誉之笑:“晚安。”
夜半的谈话以俗套的问候而告终。
林格穿过空寂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卧室里是她惯用的香水气味,温柔的椰子味道。
她躺在床上,伸出手掌,澄明的灯光从她手指缝细细疏疏落下,洒在她睁开的眼睛中。
林格已经很久没有对人说过爱。
喔,除却直播间中对粉丝说爱你们。
她连自己以前爱不爱林誉之都看不清。
在爱之前,年少时,林格更明确的感觉是厌恶和恨。
她厌恶林誉之横行霸道地参与她的家庭生活,像杂草一样寄生,住在她家里,令她父母争吵;她恨林誉之分走了她父亲的注意力,夺走她近乎一半的关照。
他明明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父亲却格外看护他。
林格恨林誉之的开端是一份月饼。
林誉之到家不久后的中秋节,林臣儒订了两份月饼,给林誉之的那份被错送到家中。礼盒十分精美,描金绘银,檀木的盒子里,只放了四个小小的月饼,小巧精致,酥皮如美人香肩。
其中还夹了片“父爱如山”的贺卡。
不确定是他们的自作聪明,还是传达有误,这个错误的卡片和书写方式仍旧令他们震怒,林臣儒匆匆打电话来,解释这是个误会,说卡片本应该是给林格的。
这份弄错的卡片让龙娇和林格都十分不适。
路过的龙娇一言不发,连卡片和月饼一同丢进垃圾桶,完全视而不见,好似那是一滩脏东西。
林格不知林誉之那年有没有吃到月饼,她埋头做题,听龙娇边收拾房间边低声骂小杂种。
骂完后,又高声叫林格——
“格格,今天晚上想吃狮子头吗?”
林格对林誉之那朦胧、大约能称之为’爱’的感情,也始于那之后的一份月饼。
是林臣儒入狱、龙娇做手术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林誉之连夜从学校坐高铁赶来。
医学生的学习压力大,更不要说他那紧密的课程。龙娇手术时,林誉之已经请假回来住了几天。林格没想到他又来,但一觉醒来后,林誉之已经在病房外低声询问护士情况。
那年的天气反常,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令整个城市急速降温,林格跟随林誉之去医院外吃面的时候,天气还降着小雨。
林誉之默不作声,将自己的黑色运动服外套脱下,手一抬,整个儿罩在林格的肩膀上。
街边屋檐下,流浪猫蜷缩着身体,叼着它唯一的红色小绒球,沉默地等待雨停。
两个无血缘关系的人静默地为同一件事哀痛。
林誉之问林格,龙娇术后这一周的恢复情况怎么样,问林格的生活费还够不够,学习能不能更得上进度。
他自己没留多少钱,坚持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给林格。
两千四百三十块,有零有整,是林誉之做家教和网络客服兼职拿到的工资。
林格看到他的手。
原本养尊处优的一双修长手指,漂亮优雅到似乎只适合弹钢琴;那日天气寒冷,他右手无名指缠着创可贴,因冷空气而泛出淡淡的淤紫,血管都冷到收缩。
路过商店时,林誉之买了一份月饼,也是四个,林格最爱吃的莲蓉蛋黄馅儿。
他递过月饼的手指末端滴了滴透明的雨水,天气太冷,他没察觉,也没有擦。
往后多年,这滴雨水不经意地出现在林格度过的每一个中秋节。
每次吃月饼后再饮水,都像他指尖那滴雨水撬开了她的咽喉。
甚至包括林格酒后的那个冒犯,也是一块儿早早出现在市场上的月饼——
成年的那一日里,她吃了一块儿,太甜,甜到皱起眉。凑在林誉之手上,要喝他握着的半罐啤酒。
起初林誉之不肯,要给她换一瓶新的,他不自在,不想让林格的舌尖触碰他唇印过的地方。
这严重超过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林格不听,她听不到,不要听。
任性是挡箭牌,大大咧咧是借口。
被纵容的她还是尝到了那罐啤酒的味道,五月春/潮里开放的大麦花,闷热狭窄空间里的小麦芽,膨胀的酵母,清洌的水,他微微颤动的喉结,他胳膊上被蚊子叮咬的红痕,淡淡的一点血迹,沉闷的、压抑的他的呼吸。
林格在那个瞬间想要和林誉之接吻。
林誉之不说话,单手拉开新的一罐啤酒,蓬勃喷涌的新鲜啤酒泡沫裹着夏天的味道一涌而出,热辣空气在啤酒易拉罐壁上撞出粉身碎骨的水泡。
他递给林格,示意她喝干净的。
林格在那天后的第三周,与林誉之同时获得了初吻和关于异性的初体验。
一眨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不必再委身于狭窄的屋檐、闷热的房间,不必担心监狱中的父亲、生病的母亲,现今的林誉之和林格都无需再为果腹发愁,也不必再苦苦压抑自己那无处释放的荷尔蒙,不必爱意旺盛到深陷无穷尽的罪恶,不必热切地、暴烈地、穷途末路般地爱着对方。
这么多年了。
林格不喜欢把时间笼统化的表述,好像轻轻巧巧几个字就将每日详细发生的事情一概模糊。
她在清晰的今时今日醒来。
睁开眼。
需要几秒的适应,缓慢回忆起自己如今搬到了林誉之的房子里。
林格的牙齿还有些敏感,刷牙时,那些还未拆线的牙龈是阻碍。
拥有自己一套处事法则的人很难完整地遵循医嘱,大部分缝合线都被她用舌尖悄悄地舔开,还剩下几根倔强地打着结。
还是要交给医生处理。
当初缝合上这些伤口的人系着围裙,在和龙娇一同准备早餐。
林格走出去时,刚好听见林誉之和龙娇聊天,他擅长找话题,知道什么最能引起谈话者兴趣。
譬如林格之于龙娇。
“……格格的项链很漂亮……”林誉之笑,“她眼光一直很好。”
厨房中的龙娇和他如同亲母子。
如同——也不是真的。
相依为命的时光给她们带来了紧密不可分的联系,纵使非血亲,也胜似亲人。
林格和他打招呼,尽量自然:“林誉之。”
林誉之更自然,自然得已经忘掉他们犯过弥天大错。
“洗干净手,自己拿筷子,”林誉之说,“今天早晨炖了你最爱的绿豆百合汤,你想喝大碗还是小碗?”
林格说:“大碗,谢谢。”
她拉开椅子坐下,林誉之盛了粥,端正地放在她面前。
他的手干净,指甲修得短而圆润,指尖无水。
林格捧起碗,低头喝粥。
龙娇说厨房里煲的汤好了,一定要自己去盛。
林誉之摘下围裙,顺手防在旁侧的衣架上。
龙娇很中意林誉之,林臣儒也很喜欢他。
他们无数次庆幸当初林誉之寄养在家中。
父母以为几个人可以圆满和谐,他们都认为这应当是电视剧中幸福的结尾。
林格用汤匙搅拌碗里的绿豆汤,叫他:“林誉之。”
林誉之:“嗯?”
林格平静地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想清楚了。现在爸妈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咱俩以前做的荒唐事,我已经忘了,你也别再提——我同意你昨晚的提议。”
林誉之在仔细地剥一颗水煮蛋:“什么荒唐事?”
林格手中的汤匙一停。
林誉之将剥好的水煮蛋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他微笑:“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和谐相处吗?”

林格审视过往,并不觉自己具备洞察人心的能力。
她只是碰巧有些微弱的好运气,微不足道到刚好能够掌控和林誉之的感情。
这段需要被丢进垃圾桶中绞碎的过期情绪,林格握着打开和关闭的钥匙。
林誉之还是如此善解人意,他未必是刀子嘴豆腐心,却唯独待林格有一丝丝的真心。
就像今日清晨,在林格说出决定忘掉后,他自然而然接过的话,悄然无息地顺应着她的心意,已经调整到“我们一直温和共处”的状态。
他一直如此。
年轻时的林誉之也是如此。
即使是林誉之刚刚住进林格家中的那段对峙时间,在被龙娇赶走前,他仍旧给了林格一套漫画。
一套托朋友带来的、正版的漫画。
对于林誉之而言,那大约只是想和她缓和关系的随手一份小礼物,但林格确信这些漫画书让她第一次有了切实的“互相扶持”概念。
林臣儒一直让林格叫他“哥”。
对于同辈分、年长异性的礼貌称谓。
不再只是存在于少女和童年时代的幻想,哥哥。
G-e,g-e。
简单的、重叠的音节,除却爸爸、妈妈之外,这个世界上血缘最近的同胞。
在这两个字最原本的释义中,兄妹(姐弟)应当血肉相连,有着相像的基因和DNA,外貌,身材,性格,这些类似的特质从同样的血脉中诞生,用脐带接收过同样的营养,被同一个子宫保护——
那是生物学上定义的血亲哥哥。
林誉之不是。
他和林格的长相并无过多的相似,性格同样天差地别。
林格对他本能的排斥不亚于生物的防乱,伦机制,在那个本该少女心萌动的年龄,林誉之的优秀外貌令林格刻意回避,回避他属于异性的部分。
那叠漫画书悄然打破了这层排斥。
它令林誉之向她所幻想的这个身份靠近。
只是这个过程发生得过于缓慢,缓慢到林格混淆了亲缘和性缘之间的界限,误打误撞地将本该崇敬的人推倒。
林格是确信少年时期的自己在主动引诱林誉之,高考结束后的暑热天气,路面滚烫,她的拖鞋坏掉了,赤着脚走了两部就烫到要跳起。林誉之的拖鞋太大,她穿上,没走几步,整只脚就从鞋的前方伸出,滑稽到像脚腕上套了两个不伦不类的鞋套子。
林誉之弯腰,要林格跳到他的背上。
林格双手用力攀附他的脖颈,两条腿夹住他坚实的后背。她刚看了一些糟糕的漫画不久,满脑子都是标注着大量爱心和“~”“……”符号的对话,那些大量、滥用的标点让许多正常的话有了微涩的声音,就像她脑海中自带的绯色翻译器,让他因负重而起的呼吸都有着隐晦的注解。
林格生长发,育得很好,她爱喝奶喜欢吃蛋,负债最多的时刻,林誉之为她寄信,信中除却几百元纸钞外,还有一张他自己用钢笔写下的提醒表,提醒她多补蛋奶、快快长个。
他大约永远不知,自己的善意提醒,令得到充分生长的格格,长出了将他视作可交往异性的野心。
毕竟他们毫无血缘的阻碍。
雨季的扬州连空气和呼吸都是潮湿的,她的头发,腿,小了一码、紧绷绷的牛仔裤都是潮湿的,林誉之没有发觉她的心猿意马,他也不知被视作小孩子的林格在想着熬夜看的漫画,他专注想明日的兼职,计算着工资在填补家用后还剩下多少,够不够给格格买条开学穿的新裤子。
林格的腿晃来晃去,不安分地动,像漫画中的女主角,徒劳无助地尝试用大腿肌肉来抵御男主角的肩膀下压。
林誉之没有看过漫画,他背着妹妹走,一手托着她的左腿,另一只手警告地拍打她的大腿外侧。
“老实点,”林誉之说,“否则,下来自己走。”
林格果真不动了。
林誉之只当她乖乖地接受了警告,却没有看到她紧紧咬住的唇,藏住的声音和潮热的颊。
正直的他不知有分寸的拍打会带来近海暗涌。
爱与悖德同时在她脑海中觉醒。
经年而过。
林格自觉爱不再鲜明,悖德感却随年岁增加越来越深。
这些被层层加深的东西,在同林誉之分手后重复出现于她的脑海中,尤其是失眠前的胡思乱想,曾经的她会一遍遍回想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糗事,后来只剩下回想和林誉之的这段错误。
为了不让人体崩溃,大脑会自动修复那些可能令主体精神崩溃的意识。许多人在分手后开始深度厌恶前任,往往也出于潜意识中的“不许回头”。
大脑在禁止你走回头路。
于是它开始丑化你已经结束的一段关系,暗示你,往前看。
往前看的林格渐渐意识到之前做的或许是蠢事,而被她用力拖入这份漩涡中的林誉之,早就先她许久重新上岸。
她也在往岸上走。
父母年纪大了,疾病来袭,过多的心神消耗对他们的身体无益。
察觉到父母在老去的时刻,林格愿意选择性遗忘掉和林誉之的过往,放下那些不能出口的扭曲感情。
同林誉之别别扭扭和谐共处的第二天,天气晴朗,气温微微回暖。
林格陪龙娇去医院中做康复训练,顺带着拆除牙龈上的缝线。
拆除缝线并不是什么难事,不需要医生,普通的护士就能搞定。那两根仅剩的缝线被一个和善的小护士解决,她温柔地叫林格张开嘴巴,用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剪刀和镊子顺利拆下。
被拆下的缝线丢弃在垃圾桶中,林格漱过口,说了声谢谢。
在医院餐厅吃午饭时,林誉之问林格,下午有没有时间拆除缝线。
林格咀嚼完一整根菜心,才说:“不用了,我找护士解决了。”
林誉之问:“哪个护士?”
林格说:“我没记名字。”
林誉之点头,转身问龙娇,最近感觉怎么样,他看了一些新的检测报告,认为龙娇可以适当增加一些食补……
他叫了司机送她们俩回家,自己说还有些事要处理,仍旧留在医院。
上了车,龙娇说包落在林誉之办公室了,让林格去取。林格拿了包下来,听见电梯里两个护士聊天,说刚才看到林医生在科室里翻医疗废弃桶,不知道在找什么。
林格上车后,把包递给龙娇。龙娇翻出手机,按了两下,才发现关机。
龙娇说:“格格,手机给我,我给你爸打个电话。”
林格递去自己手机:“锁屏密码是我生日。”
林臣儒现在工作清闲,他独自在家,想念妻子和女儿,问了几句,又问龙娇什么时候回家。
林格说,预计等到四月中下旬吧。
林臣儒说好,又语重心长,让林格和林誉之好好相处。
林格笑了笑,说好。
“我知道你还在生他的气,怪他离开咱们这个家,回他亲舅舅那边,”林臣儒说,“那毕竟是誉之的亲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格格,三年了,这三年,每次誉之打电话来,你都不接;他开视频,你也不看——现在你俩在一个城市,又住在一块儿,就别生他的气了,好不好?”
林格说:“我没生他的气,我知道回去更好,你看,现在,医院都是他的。”
林臣儒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许久,又重复:“你俩好好的,都这么大了,别像小孩一样闹别扭。”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