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不喜欢这种感受。
当这颗坏牙被完全填满后,这场治疗也终于进入尾声。
两人都没有在此过程中触碰对方,隔着乳胶手套、冰冷的机械和雪白的手术服。
“好了。”
林誉之摘下手套,丢进医疗垃圾桶中,叮嘱:“一周内不能吃过硬或冷热刺激性强的食物,注意口腔卫生,一天两次刷牙,尽量避免用补好的牙过量咀嚼。”
就像每一个医生会反复重复的注意事项,说得多了,也就像不带感情的例行公事。
林格说:“谢谢医生。”
助理在整理着他刚刚使用过的镊子等用具,将这些拿去消毒。
林誉之摘下手术帽和口罩,微卷的头发有些许的乱,他不去整理,看着林格:“你的四颗智齿都只冒出一部分,就目前情况来看,横生的概率较大。”
林格敷衍:“谢谢医生。”
林誉之:“我建议你拍个片子,如果是横生齿,最好尽快拔除,否则会影响你的正常牙齿。”
林格重复:“谢谢医生。”
林誉之说:“横生阻齿会顶歪你正常的牙齿,一旦你开始牙痛,就不再是拔四颗智齿就能解决的问题。”
林格说:“谢谢医生。”
“林格,”林誉之叫她的名字,目光沉静,“除了这四个字,不会说其他话了?”
林格说:“哦,谢谢你。”
林誉之说:“我是从医生的角度在为你提建议。”
林格说:“我也不是以兄妹为出发点来回应你。”
林誉之颔首:“今天还有时间么?我想确定你的牙齿情况。”
林格已经下了牙椅,她缓了缓,嘴巴里是苦涩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就像喝了一整瓶的消毒水。
她感觉自己张口就会吐出具备清洁力的泡泡,所以竭力压抑它们从话语中窜逃。
“没有,”林格说,“谢谢。”
她站起来,低血糖反应令她有些头晕,稍微缓了一缓,她才伸手,去取挂在挂钩上的围巾和帽子:“我约了人吃饭。”
林誉之问:“吃饭比健康重要?”
“嗯,”林格围好围巾,戴上帽子,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对林誉之一笑,轻描淡写,“确实重要,毕竟是相亲。”
林誉之颔首,说了声好。
他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镇定,镇定到没有再次尝试去挽留林格,任由她离开。
林格反手关上门的时刻,看到林誉之低头,用镊子夹起之前留在她牙齿中的填充物。
雪白的房间,他与周围的机械同样没有温度。
这完全不像他。
在林格记忆中的林誉之,一句话就能将人噎个半死。
在此之前,林格的嘴巴,谦虚说自己第二,绝对无人敢狂妄地做那个“第一”。林格打小就能说会道,被奶奶戏称是七八岁的孩子长了个七老八十的嘴。
光会说还不够,林格还胆大,没学会走路先学会跑,五岁时就撩起裙子学爬树,六岁起脱了小公主凉鞋下河捞鱼,七岁时一战成名,把一个刚调来教学的小学语文老师气哭——
尽管结果是林臣儒大包小包带着林格去了小学语文老师家道歉,老师也原谅了她,但林格一张嘴不好惹的形象算是彻底奠定。
没想到林臣儒带回来一个毒舌Pro Max版本。
彼时林格刚刚步入青春期,对异性的很多用品都很敏感——是那种看到后会感觉到尴尬的敏感,而闯入她们家中的林誉之明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侵略者。
家里的卫生间中多了许多东西,毛巾架上多了几条雪白雪白的毛巾,狭窄的洗手台上格格不入地多了一瓶印着Tom Ford的黑色沐浴露,还有标注着Dior的两个玻璃瓶,一瓶应该是面霜,另一瓶,林格不认识,反正不是香水,还有个精致的手工剃须刀。
林誉之只喝纯净水,过滤器的也不行,他也不喝小区里直饮水机净化后的水,甚至自己买了茶吧机,去超市里买大桶的矿泉水。米饭也是,只吃东北的五常大米。蔬菜只吃最新鲜的,但凡有点蔫叶子就不吃,牛奶只喝早晨送来的、现挤的。他是汉族人,却不吃猪肉不吃羊肉,只吃牛肉和去皮的鸡肉、鱼虾,不吃任何内脏,不吃任何根茎类植物,不在外面小店里吃饭,不吃葱姜蒜香菜等大量有气味的东西——
若是没有,他也能吃,但吃得很少,只挑自己能接受的一部分吃。
这还不算。
他毛巾一共有十条,杯子八只,自备的饭碗碟勺筷共计五套。做什么事情都不急不慢,缓缓舒舒的。
林格觉得他的派头一点儿都不像私生子,像来民间体验民生疾苦的王孙公子,和他们完全不在同一个生活水平上。
像他那狭窄房间里徘徊的、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香味,又像林誉之摆在他们家那价值几百块洗漱台上的精致瓶瓶罐罐。
无论林格再怎么用力挤出沐浴露打泡泡,也始终无法将对方在这个家中留下的痕迹彻底抹除。
两个人的初次矛盾就在林誉之搬进林格家的第一个夜晚,林格出去吃拉面,听见邻居家风言风语,暗指林誉之是林臣儒的婚前私生子。
林格听在耳中,啪地一下就炸了。
她蹭蹭蹭地回到家,强行进入林誉之的房间,拎着床单,兜一兜林誉之的衣服——真恶心,男人的衣服还这么香,比她的还香——
吃力地拽着衣服下楼,林誉之就站在楼梯口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动作,对自己被妹妹“扫地出门”这件事并不意外,看到她下来,他甚至还伸出手:“用我帮忙吗?”
他表现得就像顺手帮妹妹丢垃圾,完全不在意林格要丢掉的是他的床单和衣服。
林格说:“滚。”
掷地有声,惊动父母。
林臣儒小步蹿出卧室,探头:“怎么了姑娘?”
林誉之瞥一眼她脏兮兮的裤子:“叔叔,妹妹爱干净,想要帮我洗床单和衣服。”
——他的嘴毒,就连讽刺人也不动声色。
俩人针尖对麦芒,遗憾林格总是输的那一个。
后来才渐渐有了变化——倒不是林誉之“让着”她,而是林格精准地抓到能刺伤他的命门。
“哥哥”就是他的死穴。
林格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如此称呼对方。
经纪人那边初五就开始上班,而初五过后,无论林格怎么给对方打电话,都是关机。
偶尔几次接通,也是顾左右而言其他,说自己滑雪跌伤了腿,要么就是牙齿痛去看牙医,一提到续约,就假装信号不好,哎呦哎呦地挂断手机。
林格性格直率,喜欢快刀斩乱麻,最厌恶拖拖拉拉做不成事。她已经和下家打好招呼——还和她们的相关负责人吃了顿饭,争取在四月份入职。
刚好赶上春季新品的售卖。
林格堵了经纪人两天,终于在咖啡厅中成功将对方堵到。彼时经纪人还在悠闲的喝咖啡,下一瞬,就被林格的健身教练按住了肩膀。
林格请的这个私教,一身腱子肉,190多,体脂率惊人,人高马大的,大冬天,有垫肩的大衣上身,更显得粗壮。他笑眯眯地挨靠着经纪人坐下,顿时衬得经纪人弱小无助一只。
林格微微抬下巴,问:“现在可以谈谈了吗?”
健身教练展示了一下他的肌肉。
肌肉的力量果真大于林格的威慑力,经纪人讷讷,终于透了个底——
“不是我故意卡你,还是宋总监的主意,”经纪人低声,“就是上个月的事,他不是请你吃饭吗?你不去,他有点不高兴……和我说,你解约的事情再往后挪一挪,等实在扛不住了,就让你去见他。”
林格说:“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经纪人说,“然后……估计你和他吃顿饭,喝杯酒,再好好地问问他……”
“是不是还要好好地睡睡他?”林格冷笑,“你当我有病?”
经纪人不说话,胆怯地瞧了瞧旁边的健身教练。
“公司流程还是要走的,你要解约,也得拿去宋总监那边去签名盖公章,”经纪人说,“格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见鬼的不得不低头。
林格没有继续逼迫经纪人,都是拿钱做事的打工人,现在知道了原因,也就没有必要非要为难他。
经纪人走了之后,林格请教练吃了下午茶点,顺带着在微信上转了钱给他——买课的私教费。
她又续了十几节课。
教练下午还要上课,吃完先走。林格独自用了半小时慢慢地喝完一杯咖啡,她依靠着椅背想了想,决定还是去问问律师。
她抬手叫服务员,付钱买单。
刚出了咖啡厅,就听见林誉之叫她名字。
“林格。”
林格侧身,看到穿黑色大衣的林誉之。
他就站在咖啡店门口,肩膀上有微微的、被雪打湿的痕迹。
天地间仍旧飘着小雪,不大,淅淅沥沥,他撑着一把24骨的大黑伞,在她身侧站定,默不作声将伞往她方向倾了倾。
他一个北方人,现在也有了南方人的习惯。
“目前看来你这个相亲对象也不怎么样,”林誉之淡淡地说,“喝咖啡也要你付钱。”
林格望前方:“谁让他有能力,令人欲罢不能,可以让女人心甘情愿为他付钱。”
“看来你也觉得’包,养’两个字见不得人,说不出口,”林誉之说,“还要用’相亲’来试图美化。”
林格愣了愣,旋即笑:“关你屁事。”
“本来与我无关,”林誉之注视前方,“只是想提醒你,你包养的这个男人似乎在和多个人暧昧——抱歉,是不是应该说,他有多个女主顾?还是女主人?”
林格说:“羡慕了?”
林誉之像是听到什么荒诞的话,笑了一声:“羡慕一个出卖身体的人?”
“也是,”林格点头,“毕竟床品这种事情,羡慕也无用。”
她直视林誉之,粲然一笑:“难得遇到一个不会弄痛我的人。”
第5章 雪 针尖对麦芒
林誉之握着伞,他终于因林格这句话有所反应,侧脸,林格看到他那半张脸上落了一点雪,小小的、细细碎碎的一点。
有棱有角。
“看不出来,”林誉之说,“你还挺有经验。”
“阅历多了,当然经验丰富,”林格说,“你就想问这些?”
“不然呢?”林誉之说,“要我看着你和一群烂人在一块?你还真是不挑食。”
林格皱眉:“你说话不尊重人。”
“连肉,体都可以拿出来标榜价格的人,”林誉之忽而温声,“你希望他能得到什么样的尊重?”
林格没说话,她站在黑伞下,仰脸看,天上的雪花更大了,扑扑簌簌,洋洋洒洒。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尊重他,”林誉之说,“那我换个说法,林格,什么样的男人都能睡得下去,你确定他没有性方面的疾病?”
林格说:“你凭什么管我?”
“凭我是你哥,”林誉之说,“够不够?”
“凭你是我哥?”林格靠近林誉之,她仰脸,看着他漂亮的喉结,“哥哥?”
林誉之目露警告,禁止她前行,沉声:“林格。”
“你没有资格干涉我的私生活,”林格压低声音,“林誉之,你知道。”
雪中的人不多,还没有到彻底开工的时刻,人也少,步履匆匆,一柄大黑伞是他们在漫天雪花中的唯一孤岛。
林誉之的喉结上下微动,冷淡地长久注视林格,那目光就像看一株漂亮的毒草。
还不够。
林格语调一转:“不过,他也让我谢谢你。”
林誉之不言语,他似乎并不屑于再听她继续讲下去。
只看到他冷漠一张侧脸。
“他让我谢谢你,”林格说,“和我一起养成了玩很开的习惯。”
话音刚落,林誉之抬手,在触碰她之前停下,垂在身体一侧,缓慢地握成拳。
“和我猜的一模一样,”林誉之忽然笑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嘴巴不饶人。”
一辆出租车驰来,林格伸手,截停司机。
临上车前,她回头和林誉之挥手:“你也是,还是那么刻薄。”
“刻薄”这个词,乍一听有些严重,却无比地适合林格和林誉之刚刚相处的那段时间。
林誉之刚被接来的时候,林臣儒花了不少的钞票,才能让他们二人在同一个中学里读书。
林誉之读高中,林格念初中,俩人都不住校,同样走读。
这是父母共同的决定,林臣儒认为这样方便兄妹更好地培养感情,而龙娇只当林誉之是个免费的保镖兼看管者,监督着林格,别让她逃课出去玩或者“学坏”。
在兄妹俩开启共同上下课新纪元之后,林誉之彻底不掩盖他的冷淡。
林格不想和他一起走,故意和朋友一块儿在店里左挑右拣,拖延时间。
每当此时,林誉之都会手里拿个小小的单词本,站在店门前的树下,不慌不忙地等。
林格对他手中的单词本印象很深刻,星火的,又小又厚,还不能用来防身,打不了人。
或许人体的所有器官都跟随着身高,个子高,他手也大,这么一个口袋书,在他修长雪白的指间娇小玲珑。
高中生大多有着体态问题,林誉之不,他站得随意,并不如军姿般规整,背却不塌不垮,笔挺俊秀,像书店最精致玻璃展柜里放置的杂志封面男模。
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友好关系,生疏到像被强行栽种在一起的梅树和杏树,互不干扰。而林誉之又实在太会演戏,韦斯·安德森不去找他拍电影真是一大损失。无论放学路上两人如何一句话也不说,一踏入家门,林誉之又调整好温和的笑容,甚至主动帮林格拿她的拖鞋。
林格那双拖鞋穿过了两个夏天,印着歪歪扭扭、拙劣的英文。
“Sweat Lover”
超市里卖22,印的是“Sweet Lover”,龙娇嫌贵,拉着她去夜市里淘到一模一样的,六块钱一双,不过把“e”错印成“a”。
Sweet(甜蜜的)变成了Sweat(汗水,湿气)。
第一个夏天,林誉之给她拿拖鞋时只用两根手指,捏着那个被印错的“a”字一角,拎着,放在她面前,敷衍的一声啪。
第二个夏天,林誉之单膝跪在地上,低头给她穿上那双鞋。
林格在校运会上跌伤了膝盖,脚腕也扭到了,医生给她正骨后,拿东西给她绑住固定。她自己活泼好动,固定了伤腿也挡不住蹦蹦跳跳,膝盖上的伤疤,原本已经好了,又挣脱开,渗出殷红的血。
天气热,她一个伤员不想去医院,都是林誉之替她处理膝上伤口,擦药,换纱布。
第三个夏天,拖鞋坏掉,林誉之跑遍整个城市,最终在一家小店里找到,又给她买了双回来——印着“Sweat Lover”,完全吻合她的双脚。
大学毕业后的林格在日常中很少再穿凉鞋,她甚至开始避免所有印着英文字母的衣服、鞋子、帽子,那些被设计师精心印上去的字母,像一条条歪歪扭扭的小蛇,往她不悦的深处钻。
她的脚因为长久的站立开始容易发痛,从脚心到脚掌都是硬硬的痛。普通的拖鞋很难再支撑她,只有换上一些专门做足弓设计的鞋子才能缓解不适。
林格再穿不到如当年一般舒适的鞋子。
她早早约了律师见面,对面在仔细阅读完那整份合同后,面色凝重地告诉林格,当年她和原公司签订的协议有多处漏洞。
当然,在被收购之前,这个公司对待她们十分厚道,在林格之前解约的一个姐姐,只象征性地给公司付了几千块的赔偿金;难就难在,如今公司被收购,上层管理人员大调动,目前林格如果解约,需要付一笔不菲的解约费——甚至,如果这件事得不到和平解决,林格再去找下家的话,对方还能以违背合同为由起诉她,索要赔偿。
林格反复翻着那几张合同,良久,对律师说了声谢谢。
此一时彼一时。
当初签约时的林格也没想到合同会有漏洞,也没想到厚道的公司会被收购,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打电话给宋总监,平和地问对方,解约费要付多少。
对方大约是在酒局上,背景音是爽朗的笑声和男人的谈话音,只是细微的声音,就令林格想象到那种觥筹交错的场景,杯中的酒在碰撞时滴了几滴,落在盘中的白虾上,被酒意和恭维话蒸腾到熟透的饭菜味道,烟味……
宋总监亲昵地叫着她的名字。
“格格,”他说,“我要五十万。”
林格安静地等他的第二句话。
“或者,陪我吃顿饭,”宋总监说,“时间你定,地点我选。”
林格镇定地说谢谢你,我会考虑一下。
通话结束前,林格听见那边有人问是谁,宋总监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是个小妹妹。
声音戛然而止。
不确定是否和此事有关,还是林誉之那张乌鸦嘴,一入夜,林格的那颗智齿就开始发炎。痛得难受,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缓了好久才渐渐有些起色,第二天爬起来去医院开了些镇痛药,打了消炎针。
她查过了,智齿拔掉后至少要肿一周的脸,但她还要用这个脸去见下家的老总,暂时还不能动。
龙娇也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林格,说自己最近要来林格这边住几天——她约了一个对肺部术后后康复和理疗领域方面很出名的专家,要来看一看,看看术后恢复情况。也顺便检查一下,龙娇说自己最近又有些咳,担心是术后后遗症。
林格二话不说,立刻帮龙娇订机票,又转账,往爸妈账户上转了十万块。
林格没想到林誉之也会去接机。
她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妈妈在面前,兄妹还是要继续做。回去的路上,林格没有和林誉之争辩一句,只扶着龙娇,上了林誉之的车。
珍珠白的库里南,林誉之开车,林格和龙娇坐在后面。龙娇有些拘谨,早就没了年轻时颐指气使的模样,微微伛偻,鬓边白发悄悄生。
林誉之微笑着和龙娇聊天,告诉龙娇,罗教授后天下午会来医院,届时,林誉之再来开车接她。
林格不言语,她的智齿还在痛,连带着那片牙龈也肿,右侧脸颊微微浮肿了些,不是很明显,不仔细看看不出。
她只是用手托着右边脸颊。
龙娇说:“不用,让格格陪我去就好。”
“格格现在还没车,”林誉之笑,“和我就别这么客气了吧?”
龙娇说:“这不是怕耽误你工作。”
“不耽误,”林誉之温和地说,“您健康更重要——而且,格格智齿发炎,后天也顺便去我那边拔个智齿。”
林格猛然坐起:“谁要去你那拔牙?”
“忘了吗?”林誉之不看她,平和地说,“上次给你补牙时,你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林格说:“我没说过。”
“格格,”林誉之叹气,“别闹脾气好不好?我承认,上次阻止拆散你和那个男的是我不对。”
龙娇听得一愣一愣:“哪个男的?”
林誉之微微皱眉,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他只是淡淡瞥了眼后视镜中怒目而视的林格,旋即温温柔柔地开口。
“林格打算交往的一个男性,是个健身教练,”林誉之说,“我撞见他同时和几个女性-交往,担心他会骗格格,所以拦了几次——格格生我的气,也正常。”
他说:“对不起,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第6章 筹码 历历
龙娇没读过大学,念完高中便踏入社会,年轻时站柜台卖布,被林臣儒的妈妈看上,花了不少心思撮合她和自己儿子。
婚后的龙娇跟着林臣儒四处打拼,卖过衣服也倒腾过小药店,后来一门心思地做药物销售,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四下地跑,请医生吃饭,推销,希望对方能采购自己负责品牌的药物。
这份工作一直做到林臣儒锒铛入狱,龙娇一蹶不振,身体一天天垮下去,没办法再东奔西跑地出差,身体也受不了——老东家体谅她,也念在她曾经业绩不错,付了一笔大方的离职费。
她也有一副坚韧又和气的心肠,如一些传统作家笔下的经典顽强女性形象。
在这样的母亲眼中,女儿的婚姻是比自己幸福更重要的一件大事,能与之比肩的只有儿女的生儿育女。
林誉之妈妈过世的早,又在她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几年,更不要提龙娇生病时,林誉之鞍前马后的照顾——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就像所有的家长都要完成的那项“任务”,林誉之和林格一日不交男女朋友,她就一日觉得愧对祖宗先人,愧疚自己的子女没能早早地将这份祖先们的DNA延续下去。
前提条件是,有幸参与这份DNA传递的精,子供体,必须是干净的。
初初听林誉之提到林格男友时,龙娇脸上还有些惊喜,但当他陈述完毕后,那份惊喜已经完全变成惊吓。
“林格,”龙娇连名带姓叫,“真的?”
林格冷冷看林誉之:“真的。”
龙娇心痛:“天啊,天底下男人这么多,你怎么专门从垃圾桶中选?你今年多大了?还以为自己是十几岁的小女生?觉得只要你努力就能感动一个流连花丛的浪子?”
林格说:“妈,这不是一码事。”
她的智齿还在痛,右手隔着脸颊按上去,捂住,揉一揉,这种隐约的压力才能稍稍缓解——也仅仅是稍稍缓解。
林誉之说:“格格很聪明,她能想清楚。”
林格盯着他,视线要从他身上剜一块肉:“是啊,好坏人我还是能分清的。”
龙娇说:“平时多听听你哥的话,啊?誉之是个好孩子,他刚到咱们家时,你俩也是经常吵架,后来不都和好了?格格,你也是,脾气太倔了,就是不肯服软,唉……”
她十分感伤:“当初你爸不在家,我又病了,对不起你和誉之——你俩都还是孩子呢,尤其是誉之,刚成年,钱都拿来给我做手术费,为了照顾你,又做饭又打工,天天跑医院。有次给我送鸡汤,碰上医院查房,他站在门外等,站着都睡着了,鸡汤洒出来,烫了自己一手泡,手上缠着绷带还给你洗衣服……”
林格放下手,搂住妈妈肩膀:“都过去了。”
她始终拗不过妈妈,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龙娇一提,她便心软。
龙娇想起往事,心中五味杂陈,看了看女儿。
平心而论,无论是林誉之,还是林格,都是难寻的好孩子。
且不说当初龙娇生病,林誉之毫不犹豫地将姥爷留给他的所有可支配财产都拿出来缴纳手术费,他听说术后需要修养,哪怕钱不多了,也要想办法让龙娇住上单人病房。
术后的龙娇再没有找新的工作,身体不允许,她的年龄和健康体检报告也是个大问题。
那几年,家里面过得紧巴巴,连带着林格和林誉之也吃了不少苦。
后来林格做直播赚了钱,每次领了钱,自己留一半,剩下一半全部打回家中。
龙娇之前胆子大,生了一场大病后却开始惧怕死亡。
她年轻时还会和林臣儒抱怨,说婶婶逼着儿子相亲,导致母子关系恶劣——现今龙娇也开始渐渐成了自己当初最不理解的一类人,开始暗示,希望林格和林誉之都能多多和同龄人交流交流,别总是闷在自我小天地中。
归根究底,也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过世后,他们俩孤独地留在这个世上。
她精力不足,被接到林格公寓中后就开始犯困。林格在四环边缘租的房子,优点是离地铁口近,附近都是打工人,一些基础的配套设施不错,缺点是一个人负担整个房子的租金有些奢侈,她的前舍友结婚后搬走了,现如今林格正在积极招募舍友。
在找到合适舍友之前,林格还得每月付昂贵的租金。
龙娇不知道这些。
她躺在林格的床上,没多久就陷入梦乡。
林格轻手轻脚给妈妈掖好被角,走到门外才压低声音对林誉之说:“无耻。”
林誉之没有继续停留的打算,他站在下沉玄关处换鞋,听到林格讽刺,抬起头,看她一眼,那视线如同当年管教她:“随便你怎么想,我只是在还恩情。”
“还爸妈恩情的方式就是搅和我的事?”林格说,“头一次听这么清丽脱俗的借口。”
“不然呢?”林誉之淡淡,“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林格不说话。
少年时期的两人也曾如此,穿着校服,彼此间在父母前和和气气,私下里暗涌流动,拌嘴争执。
现在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林誉之的黑色羊绒大衣熨帖干净,林格的裙子如花开到荼蘼。
他已经穿上皮鞋,平静凝视林格:“你那颗智齿必须要拔,最近吃些消炎药,少吃辛辣食品,等炎症下去后,再来找我拔。”
“不想拔也行,”林誉之微笑,“——如果你想等后期同时失去八颗牙齿,现在继续留着它发炎就好。”
他转身,关上门。
林誉之走得轻巧,林格没少听龙娇念叨,耳提面命,不许她和私生活混乱的男人走得近。
“要我说,找男朋友,就得找林誉之那种类型的,”龙娇说,“学历高,工作好,当初唯一一个考上本硕博连读的就是他,现在工作体面又干净。别说那整个私立医院都是他的,我可是听说了,他舅舅的那个儿子是个傻子,将来那么大的医疗集团可都要给他……”
林格把脸埋枕头里:“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看着誉之长大,还能不了解他?”龙娇说,“上面那些不说,你就说,他是不是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
林格说:“可能吧,我不知道。”
龙娇说:“你呀,聪明倒是聪明。你还小的时候,我抱着你去公园玩,遇到一个道士。我给了那道士一瓶水,道士说你面相富贵,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就是有一点不好,姻缘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