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嘛。薛玉霄晾起毛笔,点点头:“我怎么可能比得过蔡文姬。”
……太虚伪了。裴饮雪莫名一股气堵在心里,他的手按着她练字的纸,一不注意把边儿都按皱了、按出一个旋儿来,语气冷冷淡淡地道:“也比不过我。”
薛玉霄的情绪没有丝毫起伏,习以为常:“你是不世出的奇才嘛。”
裴饮雪:“……”
等等,他刚刚说了什么?
寄人篱下,他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女人是听不得“比不过男子”的话的,他这么说,她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饮雪怔了好久,看着她晾好毛笔,拿着他复盘时录的棋谱走过来。他低头一看,立即把纸张的角落抚平,快速安静地摁平上面的褶皱,然后挪开手,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一样非常端庄地坐着。
薛玉霄看了他复盘的棋谱,不吝赞许:“你的记性也太好了,下过的棋都能背下来?这样不出一个月,你就可以出师了。”
裴饮雪道:“你说的陪练在哪儿?”
薛玉霄掐指一算日子,放下棋谱,道:“我今天就带你去寻。”
女主应该是今天入京兆!
裴饮雪刚要开口,伺候的侍奴跪在外室传话:“少主母,有一位自称王玉行的女乐师,带着拜帖来见您。”
薛玉霄道:“他人在哪里?”
“在厅中等候。”
裴饮雪不愿意见外面的女人,听她有客人要会见,就拾起棋谱重新翻阅,只道:“我还是不去找了,在其他人眼前又要演恩爱妻夫,我……”
他停了停,不知道话该怎么说。薛玉霄却马上理解:“我懂我懂,我那天真不是故意摸你的,我不知道你这么怕痒啊?你等我回来,我肯定把女……把陪练给你请回来。”
裴饮雪用棋谱挡住脸,看不到他的神情。
薛玉霄着急兑现诺言,没怎么梳妆打扮抽身就走。她的脚步伴着身上的珠玉琳琅声,一直响动着走出几十步之外,裴饮雪才缓缓放下棋谱,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他指尖的冷意将耳根奇怪的热和痒逼退下去,恢复了安定的情绪,继续低头看棋谱。
刚看进去一个字。
“我那天不是故意摸你的,我不……”
裴饮雪沉默了一下,看一下窗外的天空,在心中对自己道:“安静。”
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看。
“我胜你只是偶然……”
裴饮雪扔下棋谱,掉头拿起搁置了两天的烈酒提纯方案,自言自语道:“酒怎么会能防止疫病呢?我要研究出来驳倒她……”
另一边,薛园的会客厅。
王珩在此处等候片刻,听到腰坠碰撞的声音后回过头来,果然见到薛三娘子。
薛玉霄似乎午睡才起,云鬓微乱,外衫松散地披在肩膀上,从脖颈到胸口,处处都是温柔妩媚的女性线条,红玉璎珞坠在锁骨上,衬得肌肤如玉胜雪。
王珩望了她一会儿,轻咳一声,挪开视线看向别处,道:“总是叫你三娘子,太过生疏,你……我方便叫你婵娟吗?”
“哦,你自便。”薛玉霄没在意,她道,“今日有些不巧,我要到城外去找一个人。”
王珩倒是很感兴趣:“是什么人,你要亲自去找?”
“一个很有趣的女人。”薛玉霄评价完,忽然想起这位王郎也在剧情中她跟女主的斗法里,王珩的一生在众人眼里分外坎坷,他许下非女主不嫁的誓言,但只做正君,绝不为侧室,因此很多年孑然一身。后来王家倒台时,被薛玉霄以通房的身份迎娶折辱,以泄昔日被退婚的深仇大恨。
想起这茬,薛玉霄便道:“要不然你陪我去?我觉得你会喜欢她的。”
王珩欣然同意。倒不是他真想见什么“有趣的人”,他只是想跟薛玉霄再多接触接触。
两人上了同一架马车,车轮上辘辘响起,渐渐弱下来的日光映照进帘内。
薛玉霄问他:“今日怎么来找我了?”
王珩道:“我家中……看管得有些严,到现在才找出空闲。”
薛玉霄心说找出空闲?王丞相是不是今天不在家?
她的眼神透露出一股“已经识破”的感觉。王珩一下子有些慌,他强作镇定,决定先声夺人:“你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
虽然他猜到薛玉霄知道他的身份,但还是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口风——万一她只是认出他是王氏族女,而非认出他是男子呢?
薛玉霄道:“唔……女人的胸是会晃动的,你的伪装……好像不会哦。”
王珩:“……”
他面纱下的脸庞瞬间红透了,偏过头连连咳嗽,身上的檀香混着药气,整个人羞恼地恨不得从车上跳下去。
他反应这么大,薛玉霄赶紧补救安慰:“没关系,我虽然看出你是王氏的公子,却不知道你是哪一位,我不知道你的具体身份,你放心。”
王珩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他看着薛玉霄递过来的茶,双手接过,轻轻地、有点不小心似得碰到她的手指,用茶润了润喉咙。
这八成只是薛玉霄表面遮掩的话,他化名为玉行,她既然点破,怎么会想不到他的真实身份?除非她并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
这喉咙越润越让人口干舌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热的缘故。
王珩道:“我是王氏的……”
他想起两人不久前才退了婚——那时两家就已经闹得很不好看了。王珩抿了抿唇,在薄薄的浅色唇瓣上咬出一点齿痕,低声道:“我只是王氏的旁支庶族,来京中……”
“待嫁?”
旁支来主家待嫁,以提高儿郎的身份,这是常见的习俗和手段。
“不,”王珩立即道,“我是来走亲访友的。我不会嫁人,你不要觉得我……总之我不是来嫁人的。”
薛玉霄点点头。王丞相的小儿子,“再世卫玠”王郎嘛,他心高气傲,除了被女主折服之外,怎么可能看得上其他女人。她道:“我懂,我懂。”
两人寡女孤男,同坐一乘马车,如果放到外人眼里,多半已经有牵扯不清的嫌疑。
但薛玉霄是穿书人士,对本世界女子和男子之间的两性大防还没有那么敏锐。她并不觉得两人好端端地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能代表什么。
在她脑海中,王珩也是书中想法最特立独行的一个,按理来说,只要两人彼此清白,便身正不怕影子斜。
薛玉霄觉得很清白。
“我知道你一个男子,出府恐怕很辛苦。”薛玉霄道,“寻我是有什么事?”
王珩从袖中取出一张曲谱:“这是我那日所弹的琵琶曲谱。”
薛玉霄愣了愣:“这曲子应该是很珍贵的。无功不受禄,我……”
王珩却坚持赠送给她。
薛玉霄只好接过曲谱,珍存在车内的小匣子里。
“……琵琶与曲谱,都是我父亲留给我的。”王珩看着她道,“我认你是个知音。像这样的曲子,如果只埋没在我一介儿郎之手,让它难以登上大雅之堂、得见天日,那是它的不幸、也是我一生的遗憾。”
薛玉霄道:“只可惜我不擅音律,它叫什么名字?”
“《塞上血》。”
薛玉霄点了点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组建一支乐师队伍,让它在京中传唱。”
王珩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等到薛玉霄直直地望过来时,他才忽然收回,沉默了小半晌,他道:“既然我们以知音相交,我这样藏头露尾,对你不公平。”
说着便解开面纱。
王珩在书中的评价是“动如清风拂云、静似昙花初现”。薛玉霄对此也很是期待,她支着下颔看过去。
车外碎散的午后日光映进车内,笼着他长长的睫羽,将眼瞳照成了一片浅浅的金色。他的肌肤有点苍白,带着些许柔弱病气,五官生得格外俊俏美丽,几乎有一种雌雄莫辨的柔,淡色的唇上有一颗红痣。
这颗红痣实在妙绝。如果没有,那王珩只是符合齐朝审美的病弱美男子,但多了这一点唇上的红,就像一株纯白的昙花,居然生出鲜艳的蕊,说是勾人也不为过。
薛玉霄仔细地端详欣赏,目光并不冒犯,当她看到他抿直了唇线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有点直接、坐得也太近了。
薛玉霄想解释,还没开口,听到他说。
“……婵娟,我们到了。”
马车停下来了。
薛玉霄此前并没觉得自己的字有多么婉转动听,怎么让王珩叫得这么韵味悠长,好似这两个字里有很多说不出的话。但她也没多想,等王珩重新戴上面纱,便撩开车帘,带他下来。
马车有些高,旁边的侍从动作慢了些,没有及时搬来马凳。王珩是个多愁多病的身子,胆子倒比别人大多了,似乎想要跳下来。
薛玉霄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王珩肯定想跳,她攥住了他的手臂,扶着王珩安安稳稳地下了马车。
他人是下来了,刚一站稳,就皱起眉头,抬眼看向她:“……疼。”
薛玉霄马上松开手,不跟王公子那双被欺负了一样的湿润双眼对视,反客为主:“是你不好好踩马凳。”
想来是他理亏,王珩不再出声了。
马车停在京郊的一个亭子外,两人走到亭子里的时候,里面正好有两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娘子在对弈,旁边或站或坐,有不少观棋的人。
薛玉霄刚一走近,就听到亭子旁边的树上传来一句懒懒的声音。
“白子右上高挂,黑子夹。白子拆二……五十手后,黑胜半子。”
亭子里的人全都听到了,有的人是新来的,当场骂道:“观棋不语没听过吗?这才哪到哪儿,胡扯什么?”
她才一开口,其他人就立马摁住她,仔细端详棋盘,一个中年娘子叹道:“小师傅还是这样火眼金睛,说的一点儿都没有错。”
“是啊,小师傅在观棋亭待了一上午,看了十几盘棋,就没有不中的!这样精湛的技艺,只要一进入京兆,扬名是迟早的事啊!”
先前骂人的那个愣住了,向左右询问:“什么?是高人么?”
有人好心告诉她:“这位小师傅只要在树上看几眼棋盘,就能预测出走向,没有不中的,真是神乎其技。”
对弈的两人也在看着棋局走向,发现接下来最好的走法,就是小师傅所说的方式了。执白子的那个女郎满脸失望,正要投子认输,忽然听到旁边响起一句。
“在六之六断黑子。”
众人皆是一怔,看向衣着华贵的薛玉霄,人靠衣装,在不知道她身份的情况下,这些棋手都不敢得罪她,试探地看向第六条纵线与第六条横线的交汇处。
啪嗒。女郎将一颗白子落在了上面。
微风阵阵,亭子旁边是一颗巨大的垂柳,一枚锋利的柳叶吹拂着,落在棋盘的正中。
众人望着棋局,声音一点点地消失了,变得非常安静。
忽然间,树上的小师傅坐直了身体:“六之十二。”
啪。黑子严丝合缝地嵌入进黑白的空隙当中。
薛玉霄道:“十三之十六,继续扳。”
扳是一种围棋术语,是说双方的棋子挨得非常近的时候,在对方的领地上从斜线下一枚棋。
白子扳过之后,黑子彼此相望的气数被从中截断。
柳叶发出簌簌地摩擦音,四野无声,万籁俱寂,旁观的棋手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一个在亭中,一个在树上,两人就这么淡淡地用声音交锋,这盘棋已经从简单的对弈,染上了精妙而锐利十足的杀伐之气。
啪嗒。啪嗒。
只剩下令人心荡神驰的落子声。
对弈的两个小娘子没有任何不满,这两位的每一手,都够她们再学个三五年不止了,要是没有天赋,说不定十年都悟不出来一招……这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提高自身的机遇。
渐渐地,黑白两子交错着布满了整个棋盘,在众人的屏息凝神下,双方开始数目。
才数了一小会儿,树上的小师傅便道:“不用数了,白胜半子。”
她戴上背后的斗笠,从柳树上跳了下来,走到薛玉霄的对面,她的发丝上沾着雾蒙蒙的水珠——不知何时,亭外已经飘起如烟的小雨。
薛玉霄终于见到了女主。
“赵郡李清愁。”小师傅抬手行礼,用的是江湖中的礼节,冲着薛玉霄抱拳。
李清愁。
这本书的原著女主。
薛玉霄抬起团扇,持扇颔首,这是士族的礼:“薛婵娟。”
她的字流传不广,只有士族门户大家才能得知。薛玉霄可不想自己一说出名字,就把女主和旁观的人全吓跑——三娘的残暴之名可是如雷贯耳啊。
李清愁道:“满庭芳草月婵娟,好名字。阁下棋艺超凡,我不如你……没想到才一来京兆,就遇到有凤凰之资的女郎。”
薛玉霄一边谦虚,一边用上上下下地好好审视了她一番。
跟书中描写得差不多。李清愁一身朴素无华的深蓝长袍,腰身系着一条乌金带,长发只用鲜红的发绳束起,绑成了放诞不羁的高马尾,除此之外,别无装饰。她背着一个竹箱、戴斗笠,箱子里是她从赵郡带过来的书。
李清愁也在打量她——这个才学出众的女郎一定出身豪门。光是她手中的团扇绣图,就已经价值千金,别说这一身雾霭薄纱一样的衣裙,相貌美丽,举止温柔庄重,想来是声名响彻陪都的一代天骄。
薛玉霄可没忘了自己来见她的打算:“李娘子,我园中的一个……”
要怎么说,我的侧室?这怎么行,世上罕少有为内院男子聘请棋道老师的,这样一定会被拒绝。
她顿了顿:“我的一个棋友同样精于此道,娘子如果愿意的话,我想聘请你做他的棋道老师。”
李清愁却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是我要驳你的面子,薛娘子自己就是棋艺大家,我又何必过去献丑呢?况且我来京兆是投奔亲戚,与人往来,也许并不能由得自己。”
确实如此,她一开始在李氏园林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十分自在。
薛玉霄想到剧情,表示理解。她多看了李清愁几眼,心想:“这可是日后文能提笔惊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全能女主,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很稚嫩,但跟她交好,总归没错的。”
李清愁也在心里评价她:“这位娘子年纪轻轻,在棋道上就有这样的造诣,难道是天女下凡?虽然都是姓薛,跟那个强娶裴公子、暴戾可怕的薛玉霄,真是云泥之别。”
李清愁想到这里,立马道:“虽然我们才见了一面,但却一见如故。婵娟,你的才貌风姿,才应该是豪门贵女,比薛氏的那个纨绔女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你们同出一姓,难道有亲?”
薛玉霄呼吸一滞,尴尬地轻咳一声。旁边的王珩忍笑转过头,一个字也不说。
她没回答,旁边的棋手便凑了上来,七嘴八舌道:“小师傅,这可不兴说啊,那个阎王娘子如今写出了好的辩文,得到了崔侍御史的赏识,说不定很快就会成为在朝官员。”
“小师傅,咱们都是寒门子弟,可惹不起她。”
“是啊小师傅,别带累了这位女郎。”
李清愁蹙了下眉,看起来并不是很惧怕。但她还是道:“是我失言了。”
薛玉霄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无精打采地道:“没亲戚。”
因为你说的那个纨绔就是我。
交好?好不了一点儿。
李清愁松了口气,道:“也不瞒你,那个纨绔近日迎娶的裴氏庶公子,本是定给我的。我虽然与裴公子素不相识,但母亲临终之前托付,让我照顾好故人之子,现在他跳进火坑,不管怎么样,我也得把他救出来……这样肯定会惹恼薛氏的,如果我去你的园中做棋道老师,恐怕也会牵连你。”
说完,她怕薛玉霄不明白里面的利害,又强调道:“薛氏的势力比你想象中的更大。”
薛玉霄:“……”
她沉默了很久,憋出来一句:“有没有可能,她很好说话呢?”
李清愁严肃道:“传言也许夸大,但她做出的这些事,就注定此人绝非良善之辈。婵娟娘,你不要将其他人都想得太好了,会吃亏的。”
薛玉霄默默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李清愁拉住她,从腰间取下来一个木牌交给她,神采奕奕:“婵娟,你要是有什么难处用得上我,或是想跟我下一局棋,都可以拿着这个牌子去赵郡李氏在京的园林,我会跟主家嫡女一起住在……哦,对,春水园。”
去春水园的路,薛玉霄可熟得不能再熟了。她保持着友善表情点点头,收好木牌,跟李清愁再三告辞,随即带着王珩上了马车。
才一上车,王珩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薛玉霄叹气道:“你完全是看我笑话。”
王珩眉目弯弯:“没想到婵娘的棋艺如此惊人。别说是她,就算是我,也很难相信你以前……”
两人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
那时的薛、王两家,还是世交旧友。薛司空和他的母亲坐在廊下煮酒听雨,议论上一天的清谈哲思和天下政事。只有五岁的薛玉霄在园中冒雨捉了只蝴蝶,装进瓶里。
那时的他躲在屏风后面,想看看母亲说的“玉霄姐姐”是什么样子的。他看到一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她把瓶中的蝴蝶扯掉翅膀,饶有趣味的看它在地上痛苦的爬行。
女孩儿抬起头,看见了屏风后的他,那打量的目光——跟看那只残废的蝴蝶,几乎没什么区别。
王珩望向车窗之外,烟丝一般的小雨还没有停下,跟小时候那天几乎一模一样,但是眼前人……
薛玉霄温柔无奈地看着他,哪怕被笑话了也没有生气。她抬起手,顺手用帕子把王珩肩膀上雾蒙蒙的湿意擦去,将车里的一件披风拢到他的肩膀上。
这是她的披风,熏香芬芳甜蜜。
王珩低下头,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雨很小,我没有浇到。”
他的身板有多柔弱,薛玉霄可是素有耳闻的。她道:“那可不行,你要是跑出来生了病,王丞相……”
薛玉霄话语一顿。
他攥着衣料的手猛然一紧,呼吸都变得紧张而缓慢。两人对彼此的身份明明心知肚明,却还要谨慎小心、如履薄冰地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平静。
薛玉霄转而道:“我派人送你回去吧。下着雨,你身边又没有人跟着,其实很不安全。”
王珩伸手抓住披风的带子,手心里沁出温热的汗。他很压抑克制地呼出一口气,轻道:“……玉霄姐姐,你能送我吗?”
薛玉霄愣了下:“啊?……可以啊。”
送他回去倒是没什么,顺路的事儿。但她出现在王家的放鹿园门口,不会被王丞相打出去吧?
一路静谧,气氛渐渐沉淀下来。
薛玉霄怕他因为两人曾定亲的身份而为难,主动开口:“怎么样?李娘子是不是看起来十分潇洒英气。”
王珩只觉得李清愁的棋艺惊人,但他觉得薛玉霄能胜她半子,反而更为惊艳——至于对方的容貌。说来惭愧,他居然没有看得进去李清愁的相貌。
要说女子的相貌……他与薛玉霄对视,怔了怔,道:“是……她看起来是个好人。”
三娘对那个李娘子很是欣赏的样子,王珩聪明剔透,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面子。
薛玉霄刚要应答,转念一想,好人?这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难道男配对女主的感情都是从“她是个好人”开始发展的?
她虽然知识渊博,思虑周到,但可惜穿书之前忙于学业,单身二十多年没谈过什么恋爱,对情情爱爱这方面的事情并不敏锐——就连看书,也是作者写“女主跟男主相爱了”,她就点点头,默认两个人相爱了。
至于怎么爱上的,嗨,这种事难道不是水到渠成的吗?她看不懂一定是她的问题。
薛玉霄道:“好人……这样说也算是吧,但李清愁对我的成见好像很深……”
说到这里,王珩忍不住想到她强娶裴饮雪的事,但这并不是他一个还未婚配的年轻郎君该问的事,于是再三忍耐,缄口不提,只是问她:“我还能去见你吗?”
薛玉霄无奈一叹:“就算我说不要扮作女装出来,你就会听我的吗?要是被人发现,你们家世代清誉……”
王珩注视着她:“发乎情,止乎礼,有何惧哉。”
薛玉霄摇头道:“世道艰难,流言如沸……”
她说着说着,知道以王珩的性子,自己这么温和劝说他肯定是不会听的,于是道:“那下次总要多带几个人吧?你孤身一人,走到哪里都不安全。”
王珩看着她点点头。这双眼睛跟裴饮雪的清寒全然不同,犹如一捧从高山之上蜿蜒而下的溪水,潺潺见底。他的眉色有些淡,整个人就像一幅被浸透了的、笔墨模糊的山水画。
薛玉霄忽然想到他唇上的红痣。
王郎只有露出真容时,他的苍白与艳丽才会相得益彰,不愧他冠盖陪都的名声。
马车停在放鹿园的一个侧门。薛玉霄亲自下车送他,撑起一把竹骨伞。
细雨纷纷,密密的雨滴声落在伞面上。薛玉霄送他走到放鹿园的高墙斗拱下:“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王珩迟迟没有回声,他静立在薛玉霄的身侧,忽然问道:“如果当初我母亲没有——”
他的手覆盖住了薛玉霄的手背,握住了伞柄。他的手太过温热……热得几乎发烫,薛玉霄甚至以为他因为吹风淋雨有点发热,根本没听到他的话,而是马上反握了一下他的手确定温度,蹙眉道:“回去煎一帖驱寒药,别冻着了……你说什么?”
王珩却没有再说,只是凝望着她,好半晌才道:“……没有。我没问什么,玉霄姐姐,雨越来越大了,我回家了。”
薛玉霄点头。
他拢了一下披风,走进无雨的屋檐下。
五步、十步……王珩闭上眼,站在原地忍耐了片刻,终于还是回过头去,见到烟雨当中远去的马车背影。
薛玉霄回家的路上,都在思考要怎么跟裴饮雪交代——承诺给他的对弈棋友、官配女主,居然不愿意来。
这女主……怎么会不愿意来见男主呢?
这本书她虽然没有看完,但官配肯定是没弄错的。是不是现在的时机还不够成熟?
这倒有可能。女主才进入京兆,她还没扬名,没展示出自己的惊才绝艳,更没看到伤痕累累被当众戏弄侮辱的男主……
等一下。
伤痕累累……
被当众侮辱……
薛玉霄脚步一顿,站在门外愣了半天。她推开门,见到在窗下画图的裴饮雪。
裴郎一身淡色素衣,宽袖薄衫,眉目清寒,脊背挺直如松柏,衣袖缠绵地落在案上。书案的角落放着一卷桃花图,画上纷扬的落花追逐着他的袖摆。
薛玉霄盯着他看了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哎呀,这么漂亮。伤都被我治好了……”
裴饮雪听见她的脚步声,没有抬头:“你过来看。”
薛玉霄脱去微潮的外衣,坐到竹席上。她从裴饮雪的正对面凑过去,看到他在画酒精蒸馏的图示。
……什么?他居然能画出来吗?
薛玉霄睁大眼睛,看着这笔直的线条,这清晰的图案,一点儿都没有文人墨客的卖弄和修饰,这根本就是一个很精确、很间接、能放在初中化学课本上的一个图示啊!
“是这样吗?”他问。
薛玉霄喃喃道:“是……你的手就是尺啊。”
她抬手摸索过去,抓着裴饮雪持笔的手,捧在掌中仔细地看了看,玩笑道:“这就是有金手指的意思吗?我看看金手指在哪儿……”
裴饮雪挣了挣手腕,他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骨节绷出了泛白的颜色,薄薄肌肤下面的血管都清晰可辨。
薛玉霄放开他,目光真诚地道:“你也太厉害了,为了奖励你,我就不让其他人陪你下棋了,我亲自陪你。”
裴饮雪:“……没找到人?”
薛玉霄打了个哈哈:“怎么会呢?这是对你的奖励。”
裴饮雪淡淡道:“人家不想来?”
薛玉霄:“……”糟糕,他跟女主心有灵犀。
薛玉霄一本正经地坐正:“我们还是来说说烈酒提纯的事吧。”
裴饮雪也不戳破,两人坐在窗下聊起正事——先要小规模地尝试一下,得到成品之后验证一下成效,如果起效,再制造出一定数量的酒精,妥善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斜风细雨乱入窗,叮嘱完这些事后,薛玉霄突然发现起了一阵风,把雨丝吹了进来。
她不舍得结束话题,边聊边越过身去关窗。
裴饮雪正要继续提问,薛玉霄便倏忽逼近了过来,衣衫上的香气霎时间盈满肺腑。他呼吸一滞,浑身的清冷气息都被她身上的暖意压退了三分……裴饮雪向后倚靠,脊背绷直,贴着身侧的木制博古架。
吱嘎——
耳畔响起关窗的声音。
原来她是要关窗。裴饮雪沉沉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薛玉霄坐回原处,继续道:“……总之,过几日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千万不要离开薛园,别以为在京兆就很安全。”
裴饮雪没有回复,好像在走神。
薛玉霄眨了眨眼,伸手要捏他的脸,在她罪恶的手指凑到裴饮雪的下颔边,对方反而回过神来:“嗯?”
她淡定地抽回手,好像刚刚什么意图都没有:“我说不要离开薛园。”
裴饮雪:“……为什么?”
“还要为什么?”薛玉霄挑眉,“外面的女人都很危险的啊!像你这样的小郎君,天生就是要被吃掉的,她们一口一个的,说吃掉就吃掉了。”
裴饮雪掏出棋谱,瞥了她一眼:“像你这样的坏女人,天生就是要陪我下棋的……还要跑?”
薛玉霄脸上的笑容慢慢裂开,她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着蹭了过来,趴在他旁边,额头压在桌案旁边,发饰跟着碰撞出叮当的脆响:“李清愁,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