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左右将军指的就是李清愁和李芙蓉。
薛玉霄意识到她们急了,轻咳一声,道:“嗯,我明白的。”
文官不答,反而又递上一封书信。
薛玉霄接过,见是薛氏家印,她去除红封,见到里面是母亲大人的亲笔。薛司空一贯疼爱她,听闻此事自然心疼,言语极为关切。
薛玉霄面色微变,叠好信件摸了摸,终于郑重道:“代我向母亲回信,就说,女儿知道了。”
文官颔首,居然又递上一封书信。
薛玉霄愣了一下,心里嘀咕着这不会是……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很不妙的感觉,接过来拆信,果然见到熟悉的笔迹——是裴饮雪所写。
倒没写太长,只是说,一切均安,妻勿念之。短短一页纸,薛玉霄却看得眼皮乱跳,心中波澜横生。她想到裴郎仍在孕中,在陪都等候,一时对着信纸良久无声。
文官道:“老大人们请陛下再三珍重圣体,特往椒房殿请凤君之墨宝。”
自她出征以来,为了不让薛玉霄挂心,裴饮雪其实没有怎么写过家书给她。至多不过是在战报文书相传之间告诉她一切都好,怕言多必失,流露相思难忍之情。
薛玉霄也克制着自己不要多想,一心攻伐。
就这么短短一张纸,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于叠好贴身存放。薛玉霄捏了捏眉心,慨叹回道:“主帅对垒,看来真是吓着她们了,还请出凤君来劝我,用心良苦啊。凤君……真的安定如常吗?”
她问出这句话后,对方稍稍思索了片刻,答:“回陛下,凤君千岁有观政识人之能,虽在宫廷之中,见识谋略却不亚于女子,得承陛下临行前的圣旨,张大人常常派遣自家夫郎前往椒房殿问计,凤君千岁并不露面,却有帘后秉钧之名,宫闱朝堂,莫不敬之。”
薛玉霄点了点头,转而道:“行了,代我拟文书回复凤阁众卿,不必担忧,我知道她们的苦心。”
“是。”
文士这才退下。
她从寒风中连看三篇书信的工夫,前方已捷报频传,诸多胡人大将都被挑落下马,仓促败逃。就在薛玉霄等着她们弃城败走之时,突然有部将被一名快马冲出的鲜卑将军斩首。
前方顿时骚乱,擂鼓声愈发激烈。
薛玉霄抬眼看去,见到一双寒光凛凛的鸳鸯钺。她诧异地挑眉,随后轻声笑了笑,喃喃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不过这样倒是对我的脾气。”
“主人。”韦青燕道,“那人似乎是……”
“就是拓跋婴。”薛玉霄道,“满城谋士都拦她不住,看来我是真的把她气着了,如果不是徐州大败,她此刻,理应还是那位英勇至极所向披靡的名将啊……”
拓跋婴仗着血气之勇,一口散不去的怒火顶着心胸,连连打退数人,连李芙蓉都险些受伤,被她逼退。
李芙蓉退回阵中,抬手拭去唇角血迹,道:“立即快马传令各部,阵前恐怕唯有李清愁能敌。请其他将军不必相试——”
话音未毕,却又有几个急于立功的凤将冲上前去,结果不出十招,都被拓跋婴刺伤逼退。她虽然病中,却比平常精神百倍,戴着一件铁丝织成的面罩,凛冽的白雾从她口中溢出,散发出萧瑟之意。
拓跋婴身后,众将与谋士奔出护持。重骑兵列阵,轻骑从两翼辅佐,兵甲精锐。她抬首望向凤凰旗帜,目光在众人之间梭巡片刻,声音嘶哑地高喊道:“薛玉霄——!”
“与我一战!”
声震四野,浩荡翻覆。
薛玉霄唇边笑容收敛,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身影,她垂手攥紧缰绳,旁边的文官立即道:“陛下!”
她吸了口气,闭眸缓和住战意,道:“不能让她尽兴,是朕的过失。我与三殿下相识至今,今日才算见到了性如猛虎之女。”
言罢,她从后方上前几步,暴露在拓跋婴面前。两人依旧隔得很远,薛玉霄也没有出战的意思,只是命人回复她说:“殿下挂怀了,沙场旧情,择日再叙。”
传令官得命而去,在阵前高喊出这句话。拓跋婴听得手背青筋毕露,嘶声吼道:“谁跟她有什么旧日情谊!我是要杀她,我是要杀她啊!!!”
声音回荡之间,一人骤然骑马出现在面前。李清愁单手执枪,面带微笑,与她不过几十步距离,道:“巧了,我也要杀你。不如可汗将此首级赠给我,方可不负陛下待你的真情厚意。”
“她薛玉霄奸猾狡诈,满腹毒计,有何厚谊!不过是蒙蔽天下人耳。”拓跋婴盯着她道,“我今日就先宰了你,看她失此良将,是否会痛不欲生!”
关山梦魂长
冬日寒风冷厉,两人阵前相对,再度交手,兵刃相击,其鸣声不绝于耳。
拓跋婴一身怒火血气,迎面对敌,并不因为李清愁昔日的战绩而胆怯,两人斗了上百回合,不分胜负,两方其他部将皆无法掠阵,只要上前,便被两人凶悍奇诡的招式逼退,只能让出一大片空地。
擂鼓过三通,号角之声遁入万军当中。李清愁也杀出几分凶性,见拓跋婴回身撤走,勒紧缰绳下意识就要追去。
就在她险些被引诱进敌阵时,后方鼓声顿止,传令官高声从后方奔来,大喊道:“李将军!陛下旨意,请李将军勿追!”
“请李将军勿追!”
“李将军勿追!!”
声震于野。
李清愁握住缰绳的手背凸显出一片青筋,她长长地敛神吸气,回头与披着玄色披风的薛玉霄遥遥对视,打上头的脑子凛然一寂,瞬息清醒,于是立刻停止追逐——这才猛然发现城墙上隐藏的弓箭手的踪影,距离再近,必是万箭齐发。
李清愁调转缰绳,立即退了几步,冷声道:“虽然是虎狼之女,却是毒虎饿狼。我还以为你真的怒发冲冠昏了头脑,原来是为了诱敌深入,故意露出破绽。”
拓跋婴见设计不成,也并不掩饰,她的目光穿过李清愁,向她身后远方的军阵内看去,盯着那面凤凰纛旓,道:“李将军,我要以命相博的不是你,是她、是她!!我们之间终有一战,她今日不露面,那么或在燕京、或在幽州,我必要与她一决生死,否则余生还有何意趣!”
李清愁道:“你——”
话音未落,上方一轮齐射已经飒沓而至。正好错落地射在李清愁身前,她立刻被逼退,挥舞长枪挡掉一部分流矢,狂奔退回,这才没有陷落于箭雨当中。
她险之又险地抽身退开,也引得夏国惊扰干预了武将对垒的规矩。一时间阵鼓再变,军士群情激奋,数万大军上前攻城。
火机营、弓马营、精锐步兵、骁骑营……通过精密的排兵布阵组合在一起,声势浩大,效率极高,如同浪潮一般冲杀上前,狂涌奔去。
无数激流阵中,唯有一只金色的凤凰盘旋于沙场之上。旗下,黑马白衣、战袍飒飒,单枪匹马,便如定海之柱,令众军心感荣耀,不愿后退半步。
薛玉霄望了一眼战局,一边在心中估算着损失和兵力,一边向韦青燕伸手道:“困了,给壶酒提提神。”
韦青燕原本战意沸腾,很想上前去争功,但又心系主人,不敢离开,一听她说这样的话,哽了哽,道:“陛下……困了?”
这种场面,你还能困的?
薛玉霄晃了晃手指。
韦青燕解下随身携带的酒囊送到她手中,老实道:“卑职身上只带着这种浊酒。酸苦难饮。”
薛玉霄随意道:“挺好,免得宫中的酒水让我越喝越困。你也知道我一贯睡不够觉,昨夜让众人在城外唱了一夜的《乐府》诗歌,城中汉民倒是思归了,我也没能睡好啊。”
《乐府》乃是在民间各地采风汇集而成,朔州曾属强汉,自然也有当地的歌谣可以传唱。
韦青燕道:“朔州边防当中有降服的汉人为兵卒,她们其实也不想与陛下交战,士气如此悬殊,不知拓跋婴为何要出来守城……这样只是徒增损耗,不会有胜算的。”
薛玉霄灌了一口发酸的劣酒,仰头咽下去,重新抬眸,道:“你说这种话,其实就是我要亲自督战的原因。大齐虽能胜,军士却太过骄矜。为了不吃大意轻敌带来的惨败,我必须清醒,而且是完全地、丝毫不能懈怠地清醒。”
“陛下……”韦青燕如受当头棒喝,顿时对自己方才想要争夺军功的念头内疚不已。
结果不出预料。
太始二年正月十六,帝大破胡虏,取回朔州,直逼燕京。而燕都之内,也重新传唱起了汉民歌谣,人心震动,多有拜月祈祷,抛洒热泪者。
入主朔州的当夜,众人清点伤亡数量,整理缴获,安抚民众,连同城中遗留的胡民也一并善待。就在忙碌之中,薛玉霄派人温了一壶绿蚁酒在炉子上煨着,她坐在封北宫阁楼上的栏杆边,圣凰剑放在席侧。
众将放下入城琐事,喜气洋洋,应旨而来,段妍先见到她坐在高处,而封北宫护栏年久失修,已有朽木之态,面色急变,连忙道:“我的陛下,您小心一点儿啊!保重圣体。”
她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争先恐后上前关切。薛玉霄听累了,抬手止住,道:“坐。”
栏杆上尘灰未扫,也没有多余的席位。众位立了功的将领面面相觑,都生出一点身上的甲胄颇有光华的自傲之气,迟疑片刻,这才慢慢坐下。
还是关海潮坐得快,一屁股凑到薛玉霄身旁,挨了个最近的地方:“主人不与众臣庆功,真是太没意思了!”
薛玉霄望着月光,淡淡地道:“九州未同,何功可庆?”
关海潮愣了愣,回首看向众人,见大家都收敛大喜之色,慢慢沉淀安定了下来,也学着捏了把大腿,假装沉稳:“圣人说得是。大天女说得是!”
薛玉霄看着她笑了笑,低声一叹,道:“还于旧都的大业就在面前,诸位还应勤勉不辍,戒骄戒躁,以完此功,切不可因为一时之功而失了分寸。我不跟各位将军庆功,并不是因为对捷战视若无睹,而是我的精神已经达到了极限,只能在寂静之地方可沉思,那样的喧哗热闹,反而会让我松懈心弦,继而忘却了对自己的警示。”
“陛下……”萧平雨上前道,“听闻陛下多日不曾休息,这样的事要是让凤阁的老大人们知道了,岂不又要悬心忧虑。”
薛玉霄盯着绿蚁酒上细密如网的浮沫,垂眸道:“我既是为战事彻夜难眠,也是为了……为了。”
她话语轻轻地止住。
在不言之中,她跟众位将军分完了一炉酒,对每个人当面嘱托谨慎小心、切勿焦躁。有陛下殷切监督相托,众人的争斗抢功之心被冲淡许多,明明只是喝了一杯酒,却仿佛一直沉坠到胃里,城中再多的庆功酒宴都难以下肚,俱不如陛下亲赐。
更深露重,到了二更天,众人散去。火焰已经烧黑泥炉底部,内中剩下一层酒底。只有李清愁留了下来,她派人送走各位将军,撩起战袍,坐在薛玉霄对面,看了她一会儿,才道:“眼睛都熬红了,你为了掌控战局也太耗费精神,多睡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
薛玉霄看着月色,轻声道:“恐在梦中见裴郎啊。”
她垂首闭眸,从贴身的地方取出一段已干枯了的梅花。寒梅香气已不在,花朵却还完整地凝聚在枝头,枯梅瘦骨,仍有三分不愿委地的花魂。
“奇了。你不想梦见他?”李清愁问。
薛玉霄在夜风中凝望寒梅,握在掌中,慢慢道:“出征之初,我每夜都想要在梦中见到他,然而终究不能如愿。近日郎君终于怜我,愿在梦中相闻,我却每次都只能见到他落泪的模样,心痛不已。”
李清愁听得一乐:“陛下身为名将圣主,功绩足以名垂青史,既不怕粉身碎骨,也不怕刀光剑雨,却畏惧沙场之中与故人梦中相见,谁听到不说一声,这真是千古温柔,一片相思,令人柔肠百转啊。”
薛玉霄抬手捂了下脸,酒劲儿有点上来了,支着额头闭眼道:“又取笑我。”
“怎敢取笑婵娟呢。”李清愁说了下去,“今日不是你提醒,我恐怕就要被引诱深入,中了她埋伏陷害的计策。我死没有什么,如果真让你为我而失去理智大举兴兵,这才是我愧对苍生的过错。”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薛玉霄声音微闷。“你怎么能死呢,你是我的好友啊,我们相识在微时,仍旧能引为知己,对于整个天地而言,这正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登临帝位,却能不忘微时。”李清愁顿了顿,道,“婵娟,我有时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对权力其实并没有众人想得那么热衷,除了苍生大义之外,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我猜测不到,总是迷惑、恍惚、难以看清。”
薛玉霄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道:“我想要改变。”
“改变?”
“对。”她说,“你身上几乎没有伤痕,左臂尚未受损,腿筋没有断裂过。仍然能上马拉弓,持笔写字,不会经历久浸寒水之痛,不会受到豪强欺压之辱,这对你来说是虚幻的一切,但对我来说,是对我……执掌棋局的奖赏。”
李清愁一时不能理解。
“就像……”薛玉霄是真的醉了,她抵着下颔,以一种极为认真的态度说,“就像徐州城。因为我的到来,城中百姓没有受到太过惨烈的创伤。就像高平郡……早早地回到了大齐的领土。就像京兆脚下病死饿死的贫民渐渐稀少,拉去义庄的尸体不再堆积成山。这是对我执棋……不,这是对我执天下的嘉奖。”
李清愁眉头紧锁,徘徊几步,忽然道:“那裴郎君呢,他是什么奖赏?是你诚心待人的奖赏吗?”
薛玉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夜风吹响她手中的枯梅。
李清愁伫立月色中,继续道:“婵娟,你的棋盘当中,有两个地方不合。其一,在你征伐天下、统一四海的愿景当中,包含了一部分为裴饮雪的私心。其二,是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失去理智大举兴兵,这样的刺耳言论,你却没有反驳。”
她凝望着薛玉霄,道:“执棋之人在局外,怎能因盘中之棋而产生徇私之意?你似乎总是觉得自己得到的快乐和享受,只有改变命运、改变天下带来的嘉奖。……不是的,薛婵娟。你还有情,你有保全心爱之人、保全自己的情意,而得到的满足和喜悦。这样的喜悦是人之常情,你是一个超凡之人,但也是一个平凡之人,不必为了成为一个完美的执棋人,而苛刻地、痛苦地压榨自己。”
李清愁解下披风,将这件披风拢到她的陛下肩膀上,然后挨着薛玉霄坐下来,道:“还是睡一觉吧,我为你值夜。”
薛玉霄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她:“你有时让我觉得有点可怕,是主角的见识和格局突然照耀到我了吗?”
李清愁没听懂后半句,但她不介意薛玉霄偶然冒出来的奇言妙语,只是随意笑了笑:“不及陛下多矣,天底下最可怕的是陛下你呀。”
薛玉霄也不反驳,干脆倚靠在她的身侧,在多年未曾改变的封北宫阁楼上闭眼休憩,才闭上眼,忽然补了一句:“裴郎不是奖赏……他是礼物。”
李清愁问:“谁给你的?可别说是我啊。”
“……老天。”她顿了顿,困兮兮地说,“……命运。
李清愁忍不住笑:“你信命运啊?”
“不信。”薛玉霄很快说,但又犹豫,“如果是他,可以信一点点。”
李清愁望着天边繁星,侧身让陛下靠得更舒服一点:“你其实很想他吧?……我也很想小意。不过女人在外,撑着强硬面孔也是常事,嗯……信一点点是多少啊?”
“……”
“陛下?”
“就是……”
薛玉霄没说下去了。
这样一个正月中旬的大胜之夜,将士们的凯歌回荡四野。而率领全军、御驾亲征的皇帝陛下,就那么随意地依靠在她的李将军身侧,借着月色、刀光、乌鸦鸣叫之声,安定而沉缓地睡去了。
这是她出征以来,睡得最为安稳酣甜的一夜。薛玉霄没有梦见任何与战争有关的残忍景象,没有梦见百姓垂泪、万民长歌当哭……她见到一笼薄雾寒香间,裴饮雪坐在薛园的窗下记棋谱,教她时下风行的《庄子》之议,他半潮湿的长发披在肩上,缱绻如浓墨晕染,那条发带就那么松散地脱落,随风而荡——
拂落在她的掌心。
千次、百次地,落在她掌心。
黑云压城城欲摧(1)
京兆,椒房殿。
天色刚刚明亮,宫内常侍自内侍省而来,隔帘将誊抄的文书递给殿外侍奴。侍奴躬身一礼,双手接过,转入内室。
裴饮雪起身洗漱时,还剑展开文书,从旁阅读,说道:“……捷报频传,已下朔州,此后当直取燕都……”
裴饮雪用布巾擦拭面上的水珠。他的发丝沾了清水,黑发微微潮湿水润,而在一片乌黑之间,更多的、难以遮掩的白发掺杂其中,成缕地交错在青丝里。
还剑慢慢停下话语,望着他低声道:“公子,陛下交战得利,应当很快就能取下燕都回朝,到时候就能……就能陪伴于您了。”
裴饮雪看了他一眼,望着自己近些日子愈发冰冷的手指,室内火炉烧得温暖,而指间却流露微微僵硬之意。他沉默了片刻,道:“我已数日不见外人,你要严谨叮嘱,不允许面生的人擅自进来侍奉,更不允许将我的消息流传出宫,只说是孕中懒怠贪睡,其他的一个字也不可以提,尤其不可泄露给前朝知晓。”
他的寒症比想象中发作更快,这似乎是身怀有孕所带来的变化。
还剑哽了哽,垂首应答:“是。”
“还是找不到七郎的踪迹吗?”
“崔神医前些日子出现在忻州一带,仍向北而行,大约已经过了边境,到了两军交战之地。忻州暂定的通行驿站收到凤君懿旨后,已经拿着令牌派人向北寻找,说不定很快就能遇到神医了。”
“忻州……”裴饮雪在脑海中思虑片刻,“……他是随着战事而行的。七郎一路行医、救死扶伤,才能捕捉到他的行踪轨迹。他这条路线,几乎是尾随大军而去,是为了,陛下。”
“还要再传令请神医回京吗?”
“不必。”裴饮雪道,“不急着询问他,既然如此,让他留在北方吧。”
“可是您的……”
话音未落,殿外宫侍提声禀报:“凤君,王公子奉旨前来。”
“请他进来吧。”裴饮雪答。
这是他近些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个外客。
椒房殿中间放了一架朦胧的山水画屏。隔着屏风、珠帘,一个隐约的人影从殿外入内,他披着一件厚披风,道袍、玉莲花冠束发,广袖博带,神色清淡,身如流风翩然。
是王珩。他看上去比往日要更坚韧、更内敛。王珩抬手行礼时,周遭的侍奴已经引导他上前入座,他却没有动,而是望了望画屏之后窥不见的模样,问道:“你生病了?”
裴饮雪疏懒的眉峰立即拢紧,微凝地聚在一起,他道:“何以见得。”
“传召我入宫不是为了这个吗?”王珩道,“我闻凤君数日不曾会见宫中常侍,前几日凤阁受到前线军报,担忧不已,向椒房殿求见索请笔墨、规劝陛下,只得书信,却没能见到真容。我猜想你也许是病了,为了不动摇人心,更为了不让她分心,所以一言不发。”
裴饮雪轻轻叹了口气:“义弟的话真是刺痛了我。”
“是我太明白你。”王珩道,“我知道你所顾忌、所爱重之事,我知道你心目中高于一切的是什么。我想这也是你请我过来的原因。按照常人所想,你这时候不应该请我,应该请两位王君才是。”
两位王君指的是薛玉霄的两个哥哥。
裴饮雪便直接道:“我虽然敬重两位王君,但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告诉妻主和母亲。”
“你焉知我不会说?”王珩问。
“那你会吗?”裴饮雪反问。
王珩沉默片刻,道:“……不会。”
他走上前来,说了下去:“不论私情,只为了她对我的恩,我也会帮你的。但只有论起私情,我才能谅解你的苦心,帮你代办宫务,隐藏此事。司空大人和两位王君虽然好,但一心只考虑陛下的想法,若是知道你生病,定会传达于千里之外,通晓于陛下案前,这不是你想要的。”
“世间之人,都看轻了妻主待我的心意。”裴饮雪低语道。
“不错……”王珩叹息般地这么说了一句,要他承认这种话其实是很难的,但真的说出来,反而有一种胸腔中一切皆空的释然。他话语微顿,道,“也看轻了裴郎君待她的心意。”
他接过侍奴递来的凤君懿旨,这是暂封他为内侍中的凤诏。王珩看了看上面的凤君宝印,道:“等到你病疾大愈,这道懿旨我将奉还如初。……不过,论起交情,你跟谢四的交情还更深一些,怎么不……”
他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谢不疑虽然在宫中生活多年,但从未掌握实权,他那个四殿下的名头跟空架子差不多。
让谢四进宫管事,还不如让他在大菩提寺种菜呢。种菜尚且能有所收获。
王珩自知提到了行不通的话,对自己的疏忽轻轻一笑。他收起凤诏,说:“他的脾气可没有好上半点,遇见我还是那么明嘲暗讽,等你好了,我陪你去见他,在京郊的柳岸青旗下沽酒……年关已过,又望见春日将至。那时,就会暖和很多了。”
他的言语很温和平静。
两人的交情算不上深厚,此前还有过嫌隙、心生龃龉。但此时此刻,性如三春之柳的王珩是真的希望他能好起来,比起他的命中交错和遗憾,他更不愿意见到有情人再生遗憾、不愿意见到这世界上因为命运弄人而生出更多的眼泪。
“嘶……”
薛玉霄捂住心口,一股莫名的寒意遁入胸腔。她攥紧手中的地形图,掌心的冷汗渗透进绢丝之中。
“怎么了?”李清愁扶住她的肩膀,“不会是昨日喝了冷酒,今天就手指打颤发抖吧,见效这么快?”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简直像是寒光乍现。薛玉霄揉了揉胸口,觉得忽然又恢复如常,她思考了片刻,坐直道:“我们明天打燕都吧。”
李清愁诧异地微微睁大双眼:“……明天?”
“嗯。”薛玉霄严肃道,“方才一定是上苍给我的指示,切不可给敌人喘息之机。”
“你一个天若不公则反之的人,居然还能有上苍指示。”李清愁信不了一点儿,“是不是因为冰快化了?”
薛玉霄道:“瞒不过你呀。”她放下地图,从亲卫手里接过一件厚披风,起身撩开营帐,与李清愁立在大帐边向北望去。
“燕都她一定会守,但因为朔州之惨败,拓跋婴其实在回到锡林补充兵力之前都很难有胜算。但她只要熬、只要坚壁清野地拖下去,等到北方的几条大河冰消雪融,我们再向北追击就要渡河,兵法中常言,渡河而半,击之。这样的道理她不会不懂。”
“虽说鲜卑骑兵不善水战,但突袭的一方比起渡河遇袭的一方,优势太大。”李清愁跟着她的思虑顺下去,“如果她真的以你所言,将燕都的粮食房舍清除,舍弃外围的城镇郡县,固守主城。又该怎么办?”
坚壁清野带来的最大问题不是难以攻伐,而是即便夺取到了周围的郡县,也得不到任何物资。对这样的战争来说,攻之不拔、路之无获,这是一个很严峻的情况。
正常情况来讲,攻下忻州时,粮食所得八十万斛。攻下朔州时,所得粮草军械、城内降军,又是一批庞大的数目。这些都能支撑薛玉霄向北方继续挥师。
“她要是真这样,那就不打了。”薛玉霄干脆道。
李清愁:“……你说点不让我眼前一黑的,行不行?”
薛玉霄笑了笑,道:“我们就绕道去幽州嘛。她坚守燕都,龟缩不出,我等便直接去打幽州监军司。同时截断燕都到幽州的情报往来,让两方皆为孤城,散布幽州投降的消息。只要拓跋婴怀疑幽州投降,那她的燕都就完全守不住了。我们一旦斩获幽州的粮草和补给,将她围困至死,不是难事。她一定会着急地寻觅其他办法。”
李清愁道:“要是其他各部来援呢?”
薛玉霄拢了一下披风,披着半身朝霞,在大帐前的雪地里来回走了两步,道:“以我的名义向拓跋晗发信,问候四殿下身体如何,就说我们已经围住了她三姐,北方各部无人统率,此时不攻打锡林,取皇位以自立,更待何时?”
李清愁眸光微亮,先是点头,正要交代人去办,见薛玉霄又摆了摆手,说下去:“给拓跋晗在丰州的部下发函,就说,拓跋婴以鸿门宴诓骗我过去,与我协议杀了她四妹,我宁死不从,侥幸逃脱,然而却拦不住这个毒辣之人戕害亲妹。如今拓跋晗已经死在她这个凶狠之人手中,还请各位忠臣良将为明主报仇。如果路途不通,可以向我借道,拓跋婴设计害我,我立誓杀她,定然相助。”
李清愁:“……你……”
薛玉霄思绪不断,盯着脚下覆盖着霞光的薄雪:“她们要是相信,自然会去帮我围燕都,不必动用我们的中军。她们要是不信,一定觉得我有诈,不敢发兵。这种情况下就算拓跋晗这个正主发信求援,都未必能调度得动,会觉得是我伪装蒙骗之计。这样,她大概率打不下来锡林。”
李清愁沉默片刻,道:“……当你的谋士还真是无用武之地啊。”
薛玉霄道:“哎呀,不可这么说,我可是善待谋士的。明日就围燕都攻打,她如果真的坚守不出,就依此行事。”
李清愁颔首应允。
次日,拔营前行三十里的大军抵达燕都主城之下,众人略加修整,过了午时,擂鼓请战。
昔日的皇都沉寂无声。在拓跋婴坚壁清野的指示下,许多百姓都为了生计加入齐军后勤,否则没有粮食,在外只能活活饿死,这样一个十分繁华富庶的城池,此刻显得格外的清冷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