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玉霄现身的一瞬间,拓跋婴脸上的笑意便僵住了。她怔怔地、好像失了一半魂魄般地望向她,有一股极度冰凉的寒焰在脑海中盘旋酝酿,震慑心神。
“可汗。”叱云风低声提醒。
拓跋婴幡然回神,她的牙根渗出一点血腥味,不知道这味道是从咽喉抵上来的,还是她咬牙时太过用力。她将这股腥气咽下去,没有问候,也没有客套,只是说:“……凯旋侯亲临,有失远迎。”
“这是大齐国主。”左侧的李芙蓉皱眉道。
“无妨。”薛玉霄微笑道,“我与三殿下如此相称,是不忘沙场旧情。”
拓跋婴嘴角抽动,整张脸的表情都变得非常难以协调。她抬手抹了一把脸,道:“沙场,还旧情?呵……真会说笑。不过我仰慕你用兵之才,倒是不假。”
这句话在她嘴里强行保持着热情地吐出来,简直像一个刽子手擦着手上的刀、反而温声撒娇一样令人不适。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海嗡嗡作响,唯有薛玉霄面色如常。
她十分淡定,衣衫在阳光映照之下格外耀眼醒目,清姿若雪,眉目温润:“说笑?我对殿下可是思念至极啊。”
黄尘白日两相蒙(2)
拓跋婴让开半步,与薛玉霄一同进入封北宫瑞凰殿。
宫内陈设虽然更改,但建筑风格大致还与东齐相同。此为东齐故土,即便沦丧十余年——这年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既无法湮灭朔州汉民南望王师的心酸苦楚,却又能让一座辉煌宫殿的侍者尽换胡郎。
宫内服侍的人都是十几岁、青涩的胡人少年。他们像鲜卑女子一样编着辫子,长发一半披散下来,一边被绳结密密麻麻地扎成小缕,归拢到一起。胡郎们眉目深邃,英俊清爽,体格也更为健壮,半坦肩膀,向参宴的大人们侍奉酒水。
拓跋婴请薛玉霄上座,她扫了一眼披着野兽皮、被重新装饰的宝座,又望了一眼宝座之后悬挂的礼器,推辞道:“客随主便,三殿下乃是东道主,理应上座。”
拓跋婴表面客套,实际却很快答应下来。她此前没有料到是薛玉霄亲临,认为自己以国主之尊招待敌国将军,理应坐在上首,所以对应的埋伏也都落在对应的下首席位上。
她入座后,目光始终牢牢地锁在薛玉霄身上,似乎想要窥测她究竟有何胆识亲自前来。拓跋婴百般揣测思量,心中仍然没那么安定,望着她道:“旧情难论,但我请你的诚意却是真。你愿意亲自前来,想必对此事也有意,你我开诚布公而谈,如何?”
胡郎上前斟酒,薛玉霄望着酒水入杯,道:“我正有此意。”
拓跋婴心中稍松,道:“我以燕京奉还为礼,想要与你联合发兵,征讨目下在青州的四妹、扫平她留在丰州的基业,随后荡尽北方各部,以完先主遗愿。”
薛玉霄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么——”
“那我明日便派大军进驻燕京,无妨吧?”薛玉霄偏头问。
拓跋婴话语一噎,与她这对看起来十分专注认真、堪称天真无暇的眼眸对视。薛玉霄墨眸通透,神情澄澈,简直透露出一股恳切单纯之意……拓跋婴呼吸微滞,心道,单纯?我眼瞎了才觉得她这样。
她道:“这……这倒不急……”
“所言差矣。”薛玉霄反驳道,“三殿下说联合征讨北方,可你如今的宝座,这四周的土地建筑、臣子百姓,莫不曾是东齐之土。仅仅归还燕都,便要让我大军止步,这已经是亏本的买卖……若我领兵,讨回的土地岂止燕都?”
拓跋婴与之辩论:“议和不费兵卒粮草,如果要打,我麾下精兵数万,难道任人欺凌?侯主的假设未免儿戏。”
薛玉霄笑了笑:“你要是现在不还,而是打完北方各部才还,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统一?才能得胜?要是三殿下实在无能,不如这北方……我替你取吧?”
拓跋婴还未言语,一旁的乌罗兰乞已经坐不住了,挺身按剑道:“此为我大夏之地,怎容你外人——”
她这么一挺身,薛玉霄左右的李清愁、李芙蓉两人忽然从酒宴当中抬眸。一人英气潇洒,面带笑意,唇边之笑却渐渐沉冷下去;另一人则面沉若水,眼似寒锋,目光几乎像刀子一样切割着乌罗兰乞的脖颈血肉。
乌罗兰乞陡然记起被李清愁追得败逃之事,又见另一位李姓先锋官也在。两人皆是悍勇无双的猛将,佩剑陪侍,所隔不过数步,她的话慢慢地、含着一股血腥气似得被压进喉咙里。
乌罗兰乞缓缓又坐了下去。
薛玉霄目光未变,根本没有看她,只是笑眯眯地问拓跋婴。
拓跋婴顿了顿,道:“约定一个期限……半年,半年之内,我必还燕京。”
薛玉霄道:“半年太久,我攻之不过一个月,便可取回燕都。”
拓跋婴眯起眼道:“侯主,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我麾下可不止是那几千人,六大监军司有四个都归我所有,起兵兴战,生灵涂炭。”
薛玉霄唇边笑意微敛,盯着她道:“生灵涂炭?夏国之兵不以我大齐子民为人,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屠城血债,比比皆是,如今三殿下竟然有颜面与我提这四个字,若我是你,早已经羞煞掩面而走,再不敢面向东南了!”
拓跋婴如鲠在喉,手掌紧紧握着杯盏。她产生一种马上摔杯为号,让刀斧手冲进来把她剁成肉泥的冲动。
就在这冲动浮现之时,薛玉霄却又改换神情,道:“不过我今日前来,只为和平安定四字。我对三殿下的思念之情可不是作假的,听说你去年吃败仗的时候,被老国主扇了一巴掌,聋了整整两个月——我闻之心痛不已,殿下的耳朵现在还有没有好?”
拓跋婴舔了舔牙根,说:“……不劳凯旋侯挂心。”
薛玉霄却起身,也没喝胡郎端到面前的酒,拿了一个空杯,直接走过去坐到拓跋婴身侧,两人共用一张桌案、一个酒壶。她没有劳烦陪坐的少年,亲手斟酒,给自己、也给她斟满,状极亲近:“三殿下的耳朵好了吗?没有留下什么病根儿吧?”
拓跋婴的酒杯重新盛满酒水,她望着波澜震荡的水光,强自忍耐下来,看向近在咫尺的薛玉霄,暗自裁夺:“要是此刻让刀斧手冲进来,她未免离我太近,容易伤到我自己。”
薛玉霄态度温和地看她。
拓跋婴收敛酒杯,讽刺道:“早已好了,不及侯主甚多。没想到昔日还是将军、是功臣,摇身一变,就篡位谋权,成了东齐新主,真是让人感叹人不可貌相,薛氏仁义忠信四个字,居然成了笑话。”
薛玉霄毫不介意,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凑过去低语道:“三殿下真见外,你我既然商议联合,干嘛还这样‘客气’呢?你看,你毒杀大姐、促使老国主病故的事,我就没有说你。”
拓跋婴心底一紧,她那双狼一样的眼珠转到薛玉霄脸上,紧迫至极地注视着她这张温柔脸庞,从目光中几乎隐现出一丝火星和硝烟。
她嗓音低哑了一瞬,说:“你——对大夏的事,知道的太多了。”
“哦?”薛玉霄问她,“在座的众位都是你的心腹重臣,你觉得是谁将消息传递给我的呢?啊……都不是,她们每一个都忠心耿耿,其实是我猜的,是我梦到的,是我……早就知道你的狼子野心。”
她一边说,一边用酒杯边缘敲了敲拓跋婴胸前的狼甲,发出“笃笃”两声极清脆的响动。
拓跋婴脊背窜上一股寒意,她在脑海中飞速将满座心腹过滤了一遍,整个喉管都寒浸浸的。她道:“你眼珠一转就有一万个毒计,这句话分明是想让我怀疑她们。”
薛玉霄微笑道:“我句句属实,殿下为何不信?”
两人窃窃私语,看起来交谈甚欢。一旁的谋士们有些坐不住,都纷纷看向为首的叱云风。
叱云风摩挲着手指,看向两人挨得很近的身形。心道:“恐怕三殿下怕被误伤,不敢摔杯动手。”于是扭头示意武将众人,目光向上首撇了撇。
忽然间,从席上有几个亲卫武将起身,她们捧着杯盏过来,说“仰慕大齐新主”,于是上前为薛玉霄敬酒。薛玉霄看着她们喝完,不出所料,几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要立在拓跋婴身后。
然而她们刚刚站定,便听李清愁道:“光敬佩我主,却不敬佩我?几位将军倒是面熟,可有在我手上过了五十招的?”
李芙蓉面无表情、言语冷酷地应答:“俱是三招落马,狼狈夹尾逃窜,定战侯的记性太差了。”
李清愁配合笑道:“真的吗?陛下却不知道此事,不然这几人连向陛下敬酒的资格都没有,是也不是?”
这几句话的杀伤力太大。几人站立不稳,面色通红,正要腆颜咬牙留在这里,却见李清愁持剑起身,蹭地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剑——
众人俱是紧张不已,额头渗出冷汗。尤其立在拓跋婴身后的几人,生怕惹恼了她,这位李将军手起刀落,比准备好的刀斧手还更快些!
李清愁却没有指向拓跋婴,只是用剑刃挑起桌上酒尊,在剑身掂了掂,轻震一下,放置在桌案上,又随手从胡郎侍从的手中勾出酒壶,在少年的惊呼声中缠住壶带,在空中翻转倾倒,让水流涓滴不失地流入盏中。
众人屏息凝神,见此神乎其技,都有些惊愕。李清愁将酒壶甩回胡郎手中,剑刃重新勾起三脚酒尊,啪嗒一声放置在那几名将士面前。
“饮了此酒,可愿与我演示几招?”李清愁问,“昔日三招落败,如今应当总有精进。”
她说着上前来,似乎如果约战不成,也要在旁边等候。
叱云风看得满头大汗——要是李清愁接近三殿下七步以内,别说刀斧手了,就是满屋子的人一起上,未必有她的剑快。何况薛玉霄本人又有武艺,乃是逼退千军万马的白衣名将……她连忙挥手,让几人赶紧认输回席。
几人面面相觑,都推说“如此宴会,不敢动武”。随后立即退走。
上首又再度只剩下薛玉霄、拓跋婴两人。
叱云风见情势有变,转头吩咐道:“传唤歌舞。”
“是。”
不多时,一众脚踝戴着铃铛装饰的胡人少年舞伎走进来,为酒宴助兴。薛玉霄扫了一眼,忽道:“这些小郎君倒是被你调教得很好。”
拓跋婴以为她有意:“我可以送你,只要今日议事能成,区区十二个小郎,进献给你又如何?”
薛玉霄却道:“进献男子可是屈尊为臣的象征,夏国要向大齐称臣吗?”
拓跋婴脸色骤变,冷哼一声,切齿低语道:“薛玉霄,你别太不识好歹了。”
“我就是太识好歹,才会亲自过来啊。”薛玉霄态度很好,“若能不损兵卒地得到燕都,谁会愿意大费周章的攻城略地?只是狼主说得条件太苛刻,不能令我满意。”
“你夸赞他们,难道他们使你满意?”拓跋婴冷笑道,“成为国主之后,反倒变成了好色之徒不成?”
薛玉霄笑了一声,说:“我夸赞他们,是说——三殿下教养得好,才能使一众跳舞的小郎身怀杀机,将匕首放置在袖中,随时准备抽出行刺……”
她声音很低,落在拓跋婴耳畔。
“平常舞伎,传递而来的眼神只是引诱、献媚。而三殿下的人,却根本就不向你——不向他们自己的国主取宠讨好,而是紧紧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薛玉霄轻声说下去,“这还不能称是‘调教’得好吗?”
她的手掌轻轻落在拓跋婴肩膀上。
这么轻盈地一掸,似乎要将她肩头的尘埃掸去。然而落在拓跋婴身上,却如同将她的才智和灵魂都狠狠地捋了一下,让人脑海晕眩、头皮发麻。
她手指发白,心知已是图穷匕见,不可不博,正要摔杯,陡然一个冰冷硬物抵住她的后腰,那股锐利之意根本不需要回头,就可以切肤地感受到其中寒气。
薛玉霄不疾不徐,伸手从拓跋婴之间取出杯盏,稳稳放回案上,自顾自地搛菜取用,左手看似扶着她的背,那把金错刀却从袖中滑落出来,抵着她的背心。
“你——”
“狼主。”薛玉霄微笑道,“这舞跳得很好,小郎君们是不是也会剑舞,不如舞给我看看。”
此言正中下怀。一旁的叱云风不知情况,连忙示意拓跋婴答应下来,以便行刺。
拓跋婴有苦难言,只觉对方如同自己的煞星天敌一般。她闭了闭眼,挤出一句:“愚昧儿郎,并不会剑舞,你要是想看,我让诸位将士给你舞剑如何?”
薛玉霄道:“哎呀,女子舞剑,杀气太重,怎可在这等和平宴席上观赏?”
拓跋婴背上顶着一把匕首,听她说“和平”两个字,心中简直有一种杀人的冲动。
薛玉霄转而问:“不如我们再说说盟约细节——我最迟能忍十日,十日内必定进驻燕京,才可答应。三殿下觉得怎么样?”
拓跋婴张口欲说“不可”,被刀锋在身后画了个圈,她顿了顿,掌心交握成拳,低声道:“……你若杀我,走不出这个瑞凰殿!”
薛玉霄道:“殿下过虑了,李将军有万人不当之勇,她肯舍命相护,你就确定我真的走不出?”
拓跋婴道:“她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真到末路之境,你们都要成为我军剑下亡魂。”
薛玉霄认同地点了点头,道:“那三殿下可愿意舍下此命,与我相换?……不过也未必仅是你我相换,殿内皆是你的心腹大臣,如你所言,四大监军司的都统都在席上,我虽不能杀尽城中军马,但这席上的几十人,要杀除,对我的两位将军和亲卫来说,倒不算难事。”
这其中自然有夸大的成分。
拓跋婴汗流浃背,重新忍下,半晌道:“十日太快,我不能应准。”
薛玉霄挑眉,说:“那看来,我们不能达成共议了。”
两人低声交谈,态度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十分和平。连下方的叱云风等人都不由得产生怀疑,心说三殿下不会真被她给说服了吧?怎么既不摔杯,也不号令刺客,难不成真要将燕都拱手奉还?
如今城内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都知道为了双方联合才举办这场宴会,要是今日不下手,这名声可就难以洗清了啊!
殿内跳舞的胡郎越跳越靠近,目光紧紧盯着薛玉霄,袖剑抵在掌心,只待可汗一声令下,便能冲上前去一命换之。然而国主却不发一言。
有人按捺不住,试探着上前,突破了安全距离。就在舞伎旋至案前时,拓跋婴明显感觉到背后的匕首割破了外衫。
她猛地抬首,向胡郎瞪了一眼。那名刺客以预备好刺杀之意,刚要动手,便被可汗瞪住。他脚下的步伐立即收敛,一时失去平衡,跪倒在地,趁着伏倒的姿势掩护,将匕首彻底抽出来握在手中,埋头请罪道:“大汗恕罪!奴见薛将军英姿当面,心生畏惧,故而膝软倒地。”
周围的乐声停了一刹。
这是刺客最后、也是最接近事成的机会。
拓跋婴有一瞬的犹豫。她甚至产生“不如搏一搏,纵死无悔”的想法。与此同时,薛玉霄忽而在她耳畔轻道:“他说的是真的?”
拓跋婴回:“你觉得呢?”
薛玉霄搂住三殿下的肩膀,继续伸手为她斟酒,做足了真诚姿态与盛情:“我觉得,他当着你的面畏惧我,实在是减灭志气,杀自家威风,我替你斩了,以正视听。”
她趁着醉意,猛地压住拓跋婴的肩膀起身,从身后悬挂在墙壁上的鞘上抽出一剑——
“薛玉霄!”拓跋婴终于大怒,拍案起身,与之对视,迎面见到悬挂于封北宫多年的圣凰剑被她拔出,露出雪亮的刃锋。
薛玉霄抚摸剑柄,叹道:“前朝高祖皇帝杀尽胡虏的佩剑,蒙尘于此多年,尔等鱼目不识珍宝,将它归于寻常礼器悬挂,暴殄天物。即便夏国占据朔州这么多年,依旧没能得到真正想要的……”
拓跋婴质问道:“你焉知我们想要什么?!”
“三殿下,劫掠为生的日子还未过够吗?”她定定地看过来,“以战养战的日子,能养到天荒地老,延续百年吗?”
拓跋婴心中的弦被狠狠地弹动了一下。
“我给你们一个真正的出路。”薛玉霄说,“归顺于我,可得安宁!”
一言落下,众人皆是凝神扶剑而起。薛玉霄却持剑撑住桌案,笑道:“我醉了,殿下莫要将戏言当真。”
她走下桌案,垂手用圣凰剑挑开胡郎的肩膀衣衫,在他下意识的瑟缩退避之中,忽然抬脚踢中他的手腕,将匕首踢开数十步远。众人皆是震悚不已,紧紧地盯着她,以防败露的事迹令双方立刻兵刃相见。
薛玉霄见状,却抬首轻笑,随意地走过宴席众人面前,道:“酒水甚好,多谢款待。”说罢,向瑞凰殿门外径直而去了。
两位将军随之起身,连同亲卫一起跟随上去。只抛下夏国众人凝望着她的背影。
忽然间,叱云风猛地上前,对拓跋婴道:“大汗糊涂!为何方才不动手,反而让她的威势压倒了我等!”
拓跋婴面沉如水,将外袍解下来,猛地展开给众人。众人这才看到那衣衫脊背已经被刺破,上面冰冷严整地划出了一个字——
众人屏息凝神,思绪动摇,形成了一阵可怕的寂静。
拓跋婴看了一眼这个字迹,整理沉淀思绪,半炷香后,手心的一把汗终于被风吹冷,她垂首吐出一口气,猛然间想起城中百姓已然知道双方商议的宴会,不可放她走而使天下误会!她立即抬首,命令道:“快追!在她的军马车队出朔州之前,追上薛玉霄擒拿劫杀,生死不论!”
黄尘白日两相蒙(3)
薛玉霄提着圣凰剑从殿内步出,才走出封北宫,一身醉态立即消去。
她没有坐来时所载的车,侍从将踏雪乌骓牵来等候已久,她随意从亲卫手中取出一把剑鞘容载圣凰剑,翻身上马,向左右道:“传令所有人,立即快马出朔州,凡有拦阻者不必询问根由,格杀勿论。”
“是!”
亲军对陛下的统率能力信任至极,不问原因,立刻整军向朔州与忻州接壤的边境出发。这两地虽然名为“州”,但实际只有一郡之广,远远比不上青、幽两州之地。
众人快马奔出,朔州守城胡军没有得到指令,不敢拦阻。直到望见已经在冬日凝结成冰的河畔,身后才响起沸腾的烟尘扬起之声。
薛玉霄回首相看,见到夏国众将狂奔追逐而来,一个使臣高声用汉话喊道:“国主留步!陛下留步!”
此刻才叫陛下,似乎太晚了些。
薛玉霄轻轻一笑,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冰层,眺望向东,见到茫茫旷野之上守候在交接之地的御营中军。这是她动身前就吩咐嘱托下去的——命令中军人马在此等候,如今时机正好。
她勒住缰绳,乌骓马立即停步。天地风声萧肃,凛凛寒风之间,飘起她绣着金凰的雪白衣袍,乌发微动,绶带翩跹。
“将军止步。”薛玉霄抬眉提醒道,“再过接近,未免要开杀戒。”
众追兵脚步骤顿,望见她身后河畔不远处乌黑的人马。旗帜扬起,众人虎视眈眈。
为首的部将心生疑虑,转头看向队列中的叱云风。叱云风曾经与她共同用膳商讨过,对薛玉霄的脾性还算了解,她大约猜到对方早已料想其中有诈,因此做出了万全准备之策,只要能出封北宫,自然有兵马等候接应。
叱云风驱马上前,挡在众人面前,换上一张笑脸:“陛下何故如此?酒宴未散,怎能先走。”
薛玉霄叹了一声,对她道:“使臣不明白吗?三殿下帐下的胡郎献舞,却持利刃在手,分明是要行刺暗杀于我,夏国几番加害,绝无和平共议之心,再摆出这样的面孔来伪装,也不过徒使天下之人耻笑。”
叱云风道:“那并非我主之意。”
薛玉霄道:“既然如此,请三殿下再往忻州参宴,我回请她,如何?”
叱云风心惊胆寒,不敢应允。
薛玉霄见状一笑,几乎是和颜悦色地数落了几句:“这就是殿下待我的诚意和勇气?我虽与鲜卑为敌,却仁至义尽,这件事就是传遍北方各部,被众人指摘责难的也不会是我。使臣还是省省口舌,我们战场上见吧!”
她旋身欲走,身后叱云风又急忙喊道:“陛下留步——”
话音未落,弓马营已经架起弓箭,箭矢光华寒凛,令人胆寒。叱云风即便再不甘,也只能退避三舍,不敢直捋虎须。
不多时,薛玉霄的身影已经直出朔州,烟尘掩盖,再也望不见了。
拓跋婴得知没能留住她的消息后,痛心疾首,闷闷不乐。次日,薛玉霄立即将此消息传达北方各部,来龙去脉清晰无比,无论是时间地点、还是议事内容,皆有一城百姓为之作证,不可抵赖。
原本拓跋婴登基称王之后,几个部落已有效忠之意,闻此消息,顿时心凉胆寒,深斥其无情。又三日,薛玉霄为攻朔州,命人写了一篇檄文讨伐拓跋婴。
这篇檄文十分有文采,是集思广益,由军营中诸多文臣谋主合议而成。先是说拓跋婴“毒计害姊,吞母驱妹,罔顾血脉之至亲,戕害明义之良臣”,又提及她往日兵败,兼驱逐独孤无为之事,即“颓走徐州,困于高平,德才俱失,无容人之量”……最后,提及这场鸿门宴,指责她“不顾信义、有负圣恩。”、“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檄文一经下发,立即广传朔州,百姓议论纷纷。
拓跋婴收到檄文和战帖,不顾阻拦,展开一看,这么长的辱骂指摘之词看完,当场吐了一口血,被气得一病不起。
薛玉霄不愿意惊扰朔州汉民百姓的年节,于是忍耐数日,等到太始二年正月十五一过,在十六当日,立即兵发朔州,临于城下。
正月十六,拓跋婴正在胡床上裹着被子喝药。她身形消瘦了一些,曾经如虎豹一般凶狠可怕的女人,被薛玉霄这几次三番的动作折磨得精神衰弱、噩梦连连。
胡郎少年正侍奉国主疾病,跪地将药盅举过头顶。拓跋婴拿起药碗,闭着眼一口饮下。
“大汗!”殿外忽传惊叫之声,一个幕僚入内行礼,急声道,“大汗,齐军兵临城下,正在擂鼓相攻啊!”
拓跋婴脑海中倏地一定,一股燃烧了非常久、几乎使她整个人崩溃的火焰在这一刻炽烈到了极致。她猛地睁开眼,剧烈的愤怒、意气,顶住了这场病。
拓跋婴起身佩甲,抽出一双久未见血的鸳鸯钺,冷声道:“好,好,好!”
她一起身,在殿外急忙赶来的诸多谋士立刻相劝——无论是在道义上,还是在兵力和准备上,这都不是一个交战的好时候。而且驻守朔州的守军里面有相当一部分归顺的汉民,刚过完节,人心浮动,又是面对东齐故国之军,难免会动摇涣散。
拓跋婴却猛地推开众人,她一介武将出身,立刻将一个柔弱文士推倒在雪地里。
“我知道!”
她咬着牙,又说了一遍,“我知道!!”
“大汗!”
众人撩衣下跪。
“今以避战为先,方可保存实力。以如今的情状,北方尚有异动,这朔州实在不可守啊!”
拓跋婴仰起头,对着冬夜年后寒冷的空气吸了一口,她的肺腑之中沁满凉意,好半晌后,徐徐道:“中原人的《乐府》诗,我并不喜欢。只有一首,尚可弹奏。”
她举步跨出,按住鸳鸯钺,越过众臣:“主无渡河,主竟渡河……”
“渡河而死,当奈主何!”
言罢,她走出封北宫,统率朔州之军,向城下迎敌。
众人呆滞当场,有一些武将不解其意,转头向文士询问“《乐府》为何物?”、“此诗意如何?”,幕僚们皆是面露沮丧哀痛之色,摇首不语,良久后,方有一人答:“这是说一个白首狂妇横渡河流,明知不可渡而执意渡河,终究坠河而死之事。其夫狂呼不止,未能相劝,于是投河自尽相从。”
自古称主者,不是为妻,便是为帝。拓跋婴以此诗自喻,恐怕就算注定失败,也要力守朔州了。
“哀乎大夏,”叱云风低语道,“我等也只能相从,不可顾忌损耗多寡,胜算生死。大汗虽然是国主,可终究也是将军,败了,只是失兵,若没有了将军骨气,恐怕再也难破心中魔障,不敢面对薛玉霄了。”
有叱云风此言,众人也只得扫去逼退之心,陪同迎战。
寒风凛凛。
在朔州城下,薛玉霄并没有在最前方。她只是跟凤凰纛旓伫立后方,身上系着玄底金纹的披风,看着众位将领擂鼓交战。
光是一个李芙蓉,就已经连败两将。有清愁在前方掌控军马,她其实并不担心,一边观察局势,一边将朝廷传来的文书拆开观看,对一旁的文官道:“怎么脸色如此难看,笑一笑嘛。”
从京兆与文书一起匆忙前来的文官垂首躬身,道:“请陛下千万以自身为重,凤阁几位老大人说了,要是再有设宴刺杀之事,左右务必拦阻陛下,险境不可以天女圣身相试。”
薛玉霄“啧”了一声,道:“她们知道的也太快了。”
文官道:“此事广传天下,更何况军报八百里加急,每日一发。大人们有奏折请陛下允准。”
虽然临战,薛玉霄却面无异色,淡定地接过来打开继续看,见到上面写着“左右将军未能阻拦,是为不忠,请陛下斩之!”她嘴角一抽,扶额道:“别跟我开玩笑了。”
说着把奏折扔了回去。
那文官面无表情,对答如流:“不能阻挡陛下,是左右将军的过错。凤阁大人们说了,陛下见到这个奏折,必定不能允准,念在将军劳苦功高,可免其不顾陛下安危之罪,然而再行险举却万万不能,请陛下立诺应允,否则臣僚侍奉不周,十分羞惭,当撞柱而死,以完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