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一时语塞。
“时事变迁,今非昔比。”薛玉霄继续下去,“难道你们就诚心诚意地归顺眼下这个庸碌之主吗?拓跋婴尚且败亡于我手,你们的人马兵力交给此人,真能全然放心?”
在座之人相互试探地观察,都没有立即作声。
“你们也知道,我一路过来,没有苛待过胡民百姓,一样的爱民如女,视如同族。北方寒冷,自锡林以北便人迹罕至、作物稀少,到了你们的乌兰旧都,就更是气候苦寒,四方闭塞。如若众人诚心归顺,我愿意修筑商路、互通有无,将中原之技艺倾囊相授。其次,会为各位将军封侯,你们的处境只会更好,而不会变差。”
她语调平静,逐一利诱。先以自身过往为例,再一言戳中要点——修路通商。这是一件非常有诱惑力的事情,一旦商路通行,带来的好处难以尽数。
而封侯守边,则是保证了她们自身的权力安危。
“我既然取仁义之名,自然不会毁诺。”薛玉霄稍微向后倚了倚,姿态温和随意,“比起你们狼主这样的残虐之主,岂不好上数倍?请诸位不为自己着想,也为麾下庇护的牧民百姓着想。”
众人静寂无声。
这种静寂沉默是非常可怕的。
拓跋晗怒极而起,她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再让薛玉霄说下去。再继续下去,她必然兵败无疑。凭借着这种直觉,她握刀上前,在众人犹豫沉思之时跨过小案,迈步冲上前去,直直向薛玉霄挥刀。
薛玉霄旧伤未愈,虽然佩甲,手臂其实还不太能活动。这也是她坐着说话的原因——尽量保持比较小的动作幅度。
她一动不动,看着迎面的刀光冰雪一样地折出炫目之光。这光线才落下,就在中途被一把长剑所阻。剑身挡住刀刃,而后手腕一转,猛地将刀身震开。
刃锋直刺而去,挑开她的手指,从中央穿过手腕。拓跋晗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染血的剑刃又猛然抽出,抵住她的咽喉。
李清愁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还负在身后。她单手握剑,行云流水地挡下攻势,凤眸微眯,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声音却森寒无比:“你在对着谁挥刀呢,我们陛下么?”
铁马冰河入梦来
第107章
四周众人拔剑而起,拓跋晗的亲卫冲了上来,却被李清愁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眸恫吓得呆立当场。
场内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但很快又变成落针可闻的死寂。在她身后,宇文霞的侍从从宴席上取出酒水,埋头奉向齐国之主。
薛玉霄抬手接过,慢慢地喝了一口,外族的酒似乎更烈一些,从喉管燃烧着涌下。
她垂手将酒樽放回木制托盘上,转而凝视着在场众人。她没有被拓跋晗瞬间的爆发和攻击惊扰到一丝一毫,目光仍旧如此镇定。在她的逐一注视之下,很多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忽然间,与宇文霞交好的一个都统起身,抬手行礼,垂下眼眸,逐渐做出决定:“请陛下止戈休战,我部愿永不与齐为敌。”
有一人改变态度,其余众人俱都心中动摇。她们望着薛玉霄身后闭合的门,交战以来从没有在她身上讨到一点儿好处——如不联合,局势几乎已经到了崩盘的地步,而剩余的唯一一个皇女却还受制于人,命在旦夕。
在片刻的静寂和凝滞后,各部首领纷纷抬手抚胸、低头行礼。
薛玉霄环视众人,提议道:“既然如此,请各位留下信物和印章,共同联合,与我同写休战议和书……”
话音未落,席上的慕容芸豁然起身。她是其中少数几个没有行礼降服的将领,见状噌地拔剑,在众目睽睽中上前来,却是对宇文霞说:“都统半生戎马,为夏征战,就算皇女不可扶之上位,也可以自取之,为何臣服外邦之主!”
宇文霞对她道:“以战养战,终非出路。”
慕容芸怔怔地望着她,闻言只能感慨长叹,她提起剑锋,望向燕都的方向:“可恨我主先亡,狼主已死,众位战友追随而去,我也不能效忠齐主,以背义而换封侯。”
说罢,她在宴席正中抬剑引颈,血迹溅湿地面,倒如山倾。
薛玉霄沉默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一旁被李清愁制住的拓跋晗见状,一面愤怒痛苦,一面又见到亲近的臣属急忙向自己打眼色,她攥紧手指,忍辱负重,软下言语道:“大势竟如此……我不能违逆大势而行……众位将军都要休战,请国主饶恕我鲁莽之罪,四娘愿为陛下守边。”
薛玉霄垂眼看着她。
两人的视线隔着一具染血的尸体,静寂地相逢了。拓跋晗看到她幽深的眼眸之中,只剩下无尽的寒冷,仿佛能洞悉她真诚与否、能窥破她的内心挣扎。
薛玉霄伸出手,韦青燕很熟悉少主的习惯,将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薛玉霄擦了擦溅上手背的血迹,平静道:“杀了她。”
“你——!”拓跋晗双眸睁大,“你不能这么做,薛玉霄!你——”
李清愁手起剑落,干脆至极。
手帕在半空中飘下,悠悠地拂落在慕容芸的尸首面目之上。
北夏皇族已无一女在世。
沿途各部尽皆降服,有不愿投降者,薛玉霄也没有立即攻伐,而是采用怀柔政策,派遣使者劝说。她一路抵达乌兰,在乌兰建立州郡,并与众人商议设取驿站、前往极北之地取水之事。
这个要求虽然比较特别,但各个部落都积极响应,派遣人马护航陪同,寻找当地向导,带足补给,效率出乎意料地高——在太始二年三月初,薛玉霄便拿到了最后一味世间难求的药引,将崔锦章所写的海上方炼制了出来。
丹药装满了两个玉瓶,瓶中散出极为冰寒的冷香。
大军在锡林盟庆贺论功,众将大醉。趁着这股醉意,几个亲军将领大着胆子去找陛下,但陛下却并不在宫殿之中。
同样,韦青燕也不在。
一种不祥的预感产生在众人心中。其中一个部将立刻前往去找李将军。彼时,李清愁正在跟芙蓉娘斗酒,两人豪饮至酒醉,她到了此刻都没有脱下甲胄,单手按着膝盖,姿态慵懒地回首再次询问:“你说什么?”
“将军,陛下不在宫中啊!”
李清愁挑了下眉,没有立即回复,一旁的李芙蓉却瞬间就酒醒,二话不说就要起身去探查寻找,却被李清愁摁住肩膀,压了回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陛下她……”
“乌骓马还在不在?”李清愁问。
来通报的将士慌乱摇头。
“……她有急事要做。”李清愁说,“不能等待大军班师,所以带着亲卫回陪都了。此去,想必是日夜兼程、风雨无阻。”
“她是皇帝,怎么能如此任性?”李芙蓉有点恼。
“你看你,生气有什么用,好像别人能管得住似得。”李清愁劝解了一句,说,“庆功之时,不告而别。去陛下的宫中找一找,看她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将士领命而去,不多时,将一篇长长的公文递送上来。李清愁接过翻阅,里面写着接下来军中的部署、盟约的细节,如何安置顺服的北方各个部落……言辞仔细,心细如发。她将一卷圣旨共同留下,任命李清愁为主帅统领三军。
李清愁将圣旨握在掌中,命人不必再去追了,只无奈回头,跟芙蓉道:“好了,现在开始,咱们两个该想想回京后怎么跟凤阁解释——让陛下赴鸿门宴也就算了,还让她跑了,这怎么办?”
李芙蓉面无表情道:“要斩也是先斩你,我可没那么亲近。”
“我说你……”
在众人发现之时,薛玉霄已经走回了一段路程,她正如李清愁所想,披星戴月,没有一丝停歇。从锡林狂奔回燕都。
留守燕京的臣子大惊,恭敬迎接,为陛下洗漱更衣、补充强健的战马,连忙道:“可是北方胡人各部出了大事?臣所收到的尽是捷报啊,难道有什么变故发生?”
薛玉霄摇头,随意留下吃了点东西,也没让臣属准备什么精致菜肴,倒头睡了一觉,爬起来的时候才解释说:“北方已定,后续之事有李将军处理,我夫郎要生了,我着急回去。”
臣属下意识地应声,而后呆立当场,一脸茫然地看着陛下、还有陛下的亲卫动身出城。她下意识派人去跟随护卫,却完全跟不上乌骓马和她随身精锐轻骑的速度,走到范阳就败下阵来,别说护卫了,连追赶都追不上。
过了燕京之后,薛玉霄没有走朔州、忻州之路,而是抄近道走了范阳、太原,随后入河东、进雍州。
她的速度比走漏的风声还快,往往当地郡守还没接到消息,就见到陛下亲临。人人都知道她征伐夏国,百战百胜,如今在此刻见到当今皇帝,自然瞠目结舌、仓皇失措,皆以为是天女有意下降巡视,于是恭谨态度,端正其行。
不过,崔锦章因为先行一步,比她早一步回到京兆。
崔七手中执有医署令牌,加上薛玉霄此前就对他另眼相待,被裴饮雪引为宫中常客。所以他一路入宫,畅通无阻,在殿中梳洗更衣过后,先为裴饮雪把脉、开了一帖药。
春日和煦,光华从窗中缝隙当中映照而来。崔七开完药后,缓缓松了口气,低声道:“何故劳损心力到这个地步,一定是你太过思念某人,所以才夜夜减清辉。”
裴饮雪穿了一身素衣,抱着被子朝墙壁方向散发而睡。他没有起身,困倦地埋在锦被中,回:“我已是克制万分。”
他身边的医郎在外廊上煮药。崔七望过去一眼,见火候正好,这才撩起衣角坐在他床榻边缘上,背对着裴哥哥,张口数落道:“人的心思情绪,对于病症来说亦有关联。你的身体跟常人不同,寒气如果不能得到丹药的蕴养,就会外显出来,折损你的寿数,何况你身体虽冷,心血却是热的,你时常动用心思牵挂着她,是没有好处的。”
裴饮雪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崔七哼了一声,不太高兴地道:“我看你嘴上知道,心里很难想清楚啊。”他亲自走出去,接过煮药人手中的竹扇掌握汤药火候,一抬首,忽然看见一个身着内侍中淡蓝公服、面目清俊秀润的年轻公子行过窗下,正欲进入椒房殿。
两人彼此相对,都是愣了愣。王珩道:“崔……锦章?”
“……王郎?”崔七呆滞道。
王珩停顿一刹,似乎怕他误会:“我暂居内侍中之职,为凤君代写文书。”
崔锦章喃喃道:“我听说你出家了。”
王珩:“……”
崔七起身扑过来,拉着他的手,眼神明亮道:“我也是道士,我有道牒在身,师承葛仙翁。你应该知道的吧?我听说你拜入自在观,为先丞相守丧而束冠不嫁,自在观的观主是我师伯,你要叫我师兄才行!”
王珩默了默,问:“你今年有十八么?”
崔锦章面色一滞,辩解道:“论道不分长幼,先则为兄,后则为弟,这不是很正常?”
王珩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他掌心取出来,旁敲侧击:“听闻神医出京远游去了,一路救死扶伤,连陪都都知悉你的美名,如今骤然回来,可是为凤君之病?”
崔锦章一片纯粹,不疑有他:“是啊。”
果然如此。王珩心下了然,向崔锦章行了个礼,他走入殿中,没有惊动榻上的裴饮雪,而是先伸手拿起桌案上写到一半的文书。
“你又将市坊图增补了。”他骤然出声。
裴饮雪听到他的声音,从浅眠中苏醒。他道:“……嗯,你看如何?”
王珩拿起增补过的市坊图。一旁是昨日他修订新写过的劝商三策、惠农六政。这两位身为郎君,才华却不在满朝勋贵之下,因为工部尽是薛司空的门生,其中也有薛氏族人,更为亲近,所以常有诰命入宫请教,将市坊的建设雏形交予凤君参看批示。裴饮雪本来只是指点几句,后来因为工部主事因北方战事暂时被调用,此事就停下来、图纸搁在了裴饮雪手中。
“比之前的更为合理了。”王珩端详片刻,坐下来誊抄惠农六政,不时与裴饮雪商议。
期间有宫务呈递,都放到了桌案之上。王珩身为贵族郎君,对内帷要务十分精通,一并都给办了。
至午时,崔七在旁边吃糕点,一边盯着裴哥哥喝药。裴饮雪行动不便,喝了药之后,忽然问:“陛下的伤要不要紧?”
这个问题极为狡猾。
薛玉霄将自己受伤的事隐瞒下来,就连凤阁都没有几人知晓,裴饮雪自然不知。崔锦章与他初见时满心提防戒备,能够隐藏薛玉霄的消息,但这个戒备的时期一旦过去,他的第一反应就会顺着裴饮雪的问话回答“要紧”或是“不要紧”。
而不是“她没有受伤”。
崔七果然中计,张口欲说。案前安静批复宫务的王珩忽然开口打断:“崔神医,在下常年体弱,能否为我探看一下原因?”
崔锦章“哦”了一声,挪过去,坐到王珩对面。直到坐下那一刻,他才陡然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渗出一层汗。
王珩抬起视线,与他身后的裴饮雪对视一眼。裴郎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低头接过茶水漱口。
日暮时分,两人先后离开椒房殿。殿外下起了一阵绵密的小雨。
雨声打碎桃花枝。春日的花香缭绕宫殿前后,漫起一阵悠长的香气,在这一片涌动的暗香当中,他被一种愈演愈烈的疼痛叫醒。
耳畔响起宫中侍奴的呼唤声,随后是仓皇的脚步。
宫中侍奉周到,一切齐备。接产的爹爹早已进宫相陪。春日雨夜,那股暗香缱绻地随风散入殿中,密密的竹帘交错的响声里,裴饮雪隐约听到崔锦章低声交代的声音,他在帘外徘徊着。
雨声愈浓。
裴饮雪的脑海渐渐昏暗下去,他听到有很多人说话、有很多错乱的声响。殿内的烛火摇曳着、晃动着,光影照进他的梦境。疼痛一点点侵吞着他的躯体,钻入他的思绪,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近似虚幻地听到刀兵相撞的声音。
明亮而杀气毕露的刀刃、刃锋上浸透的血迹……北风呼啸、万箭齐发,一轮下弦月散出薄纱般的清光,笼罩四野。
他依稀听见风声将春雨吹得斜飞而起。
这样从未踏足过燕京故都的一个人,在陪都的脉脉夜雨里,梦见远方的金戈铁马。
宫中之人尽皆到此。御前内侍、宫中侍郎、医署众人。消息传出,两位王君夤夜起身入宫。
雨水洗尽阶上苔,惊起一声雷鸣的闷响。
逐渐的,裴饮雪几乎有点忽略这种疼痛了,他寻觅到了一种让他更专注的痛苦。那些压抑掩藏的别离相思之苦,决堤地倾泻而出,占据了他的神魂、他的梦境。
白玉京中花已发
夜半雷鸣,电光一掠而过,打湿了薛玉霄身上的披风。
她从雍州进京兆,自从天际开始下雨,身下乌骓马就没有停歇过。入城抵达宫门时,已是漆黑之夜,她的胸腔仿佛被一股刺痛的风透过。
一股贯穿大脑的预感降临了。越是接近、薛玉霄就越感觉到一股如烈火焚烧的不安定感。她不知这感受的来源为何,也收束着思维不去轻易地揣度和猜测。每一道闪电照亮的瞬息,仿佛都穿过命运的河流,洞彻了她浮萍无根的灵魂。
披风湿透,随行的亲卫已经跟不上了,连韦青燕的体力都快要达到极限。她张口是感觉喉管被火灼烧着,在雨中提高声音:“陛下!你的伤——”
薛玉霄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但她已经忘记了。她从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坠入了当局者迷乱的波涛中。
她没有回答,众人直入宫门。夜色中看不清面貌,守卫上前拦阻:“什么人!这是皇宫大内——”
“退下。”韦青燕取出亲卫令牌在火光上映亮,“陛下回京!”
宫卫大惊,验看令牌那人当场跪下俯首行礼。其余的宫卫见众人疾行,则马上打开宫门。
宫中其实是不允许骑马狂奔的。
但这自然对薛玉霄构不成限制,她一言不发地疾驰而去。风声、雨声……打落的桃花散出沉靡的香气,将这座皇城笼罩在纷乱的网中。
及至椒房殿前,她立即翻身而下,见到众人行迹匆匆的样子,殿内灯烛通明,心口猛地跳空了一拍。薛玉霄快步登上阶梯,所行之处众人惊诧不已、跪倒一片,她毫无所觉,一边用力将湿透的披风脱下,随手丢弃在了地上,一边走入内中,迎面与崔锦章打了个照面。
崔七呆滞一瞬。
在她的身后,是雷电照亮的归途。途中黑暗、冰冷、寂静。她湿透的沉重披风坠落在脚边,这位取得大胜、功绩名垂千古的皇帝陛下满身狼狈,发髻散乱,碎发湿透,烛光照着她盔甲上流下的水迹。
“在里面。”崔锦章立即道,随后让开道路,让众人跟着让开,也没有任何人上前拦阻。
薛玉霄身上犹带着北方冰冷的尘灰。她空空地咽了一下唾沫,沿着这条让开的道路进入内室。到了这里,薛玉霄试图去解身上的甲胄,但手指在半空抖了一下,便马上放下了这个幻想,她没顾得上别的——也没办法顾得上别的,立刻握住了裴饮雪的手。
他好冷。
薛玉霄下意识地搓了搓,又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包裹住他。她的手因为在外征战变得粗粝了一些,拉弓握剑的痕迹摩挲着他的指腹,与裴饮雪惯于写字的薄茧密密地贴合起来。两人的手,像是交吻一般地纠缠住,她扫去夜雨后温热的肤,一寸寸地吞噬着他修长指节内的骨。
他打碎了的血肉,就这么融着薛玉霄坍塌的心口。
她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剥夺了发言的能力,等她注意到时,眼泪从这双永远沉静的墨眸中落下,不断地滴落。
薛玉霄怎么能哭呢?她是定国安邦的凯旋侯,是百战百胜的马上皇帝,是将军、是天女、是菩萨。她是万民信仰的支撑……她不应该落泪的。
但薛玉霄是人,而非真正的菩萨。从几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开始,薛玉霄就已经会为他而潸然泪落了。她无法逃出惊慌失措的牢笼,无法从所爱者经历的苦难里免去痛楚,她甚至一时找不回一句足够安定的声音。
人的眼泪是热的。
裴饮雪冰凉的手背仿佛被这热度灼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她,她身上交杂着北国的冰雪气、雨水、草木泥土的清香。薛玉霄浓墨一般的眼眸凝视着他,在这张温柔的脸上,落着湿润的泪痕。
裴饮雪以为是幻觉。
他的脑海中充斥着太多幻觉。
裴饮雪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那些人的话都太繁杂混乱了。他抬手拢住薛玉霄的脖颈,冰凉的肌肤贴着她的颈项、女人身上特有的一股温柔的香气蔓延过来,他的神魂因此而安定下来。
薛玉霄却立刻手忙脚乱:“我身上是湿的。”
她的白衣被水浸得半湿半干,甲胄极为冰冷。薛玉霄仓促地再次要脱下,裴饮雪却紧紧地抱着她。
薛玉霄低下身,让裴郎抱着自己。他因为疼痛而产生出生理性的喘息,这种喘息声钻进薛玉霄的耳朵里,她听到裴饮雪抱着她时,忽然响起的哭声。
“……妻主……”他含糊地、吐字不清地说。
众人其实没有看过凤君哭。事实上,他们没有从这个坚韧淡漠的郎君身上窥到过一丝脆弱的裂痕。
在血肉融化般的疼痛之中,他决堤的思念骤然倾吐。裴饮雪的声音在发抖,他哽咽了几次,才又整理出来一声。
“……妻主。”
还是这两个字。
薛玉霄紧紧地回抱他。一贯身为捕食者的人,竟然被这孱弱的呼唤擒入了网中,她六神无主地抱着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用湿淋淋的脸颊贴着他的脸侧,一边回应,一边又垂首落泪,说:“我在你身边的。裴郎,金错刀……今日,又完璧而还了。”
一把用以拒婚的刀,成了她每次出征的宝物。
裴饮雪细碎地、喃喃地叫她“妻主。”他钻进薛玉霄怀中,把身体的痛苦全部抛掷在外。裴饮雪的灵魂已经没入了自己最安宁的地方,他的气息在哽咽之中破碎,跟她说:“妻主……不要走……”
“我没有走。我不会离开你。”薛玉霄笨拙地回复。
裴饮雪把眼泪滴到她的侧颈上,嗓音沙哑:“我不信。”
“我不会离开你的。不会的。”她急促地说。
“你不会……完成大业……就消失了吗?”他问。
薛玉霄呆了一下。
完成大业……就消失?这是什么设定……等一下,古人的话本确实有很多这种“完成大业历经劫难就羽化成仙”的设定。
她的脑子本来就不是很清楚,这下子完全被搅混了,连忙说:“不……不是的,我不会啊。我才不是神仙呢。”
裴饮雪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他的眼睫湿润地黏在一起,被泪水濯洗过的双眸清透如冰,这样猝不及防地相视,薛玉霄骤然间无从防备、丢盔弃甲。
她的心被撞得发麻地疼,下意识地搂住他,哄小孩一样地说:“我会陪着你很久,我会跟你待在一起。”
裴饮雪齿关打颤,气息混乱地“嗯”了一声,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埋在薛玉霄怀里,额头都是冰冷的薄汗。
在三更之前,接产的爹爹们终于将孩子从育子袋相连的产口中取出,在婴儿发出啼哭的同时,爹爹们将提前准备好的止血药粉外敷到腹部——孕育妻主留下的卵子时,在身体内部会将仅一节手指大小的育子袋逐渐撑开,而足月后则在此前点守宫砂的位置产生痕迹、裂纹,直至生产彻底打开,身体会自动适应产口的延伸。
撕皮裂肉,根本就没有不疼的。
婴儿发出哭声时,在场的众人才算松了口气。薛玉霄却依然魂不守舍,抱着裴饮雪没有动,下意识地看一大片血迹。有人上前将孩子双手抱给她:“恭喜陛下,是位皇女。”
恭喜?薛玉霄只感觉头晕目眩,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她愣愣地“嗯”了一声,抱着裴郎的手臂收紧了一点,说:“放、放那儿吧。”
接产的爹爹有点傻了:放哪儿?
还好两位王君及时赶到,屏外响起一个清澈男声:“来给我吧。还剑,去给接产的各位爹爹分发赏金,医署众人也有赏。小崔神医,辛苦你为裴郎君施药止痛。”
薛明怀起身仓促,罕见地没有束顶戴冠,只用簪子权且固定。他身上也有点雨露凉气,在火炉上去了去寒,才伸手接过皇女,低声吩咐下去。
薛明严随之而来,见长兄一同进入,听见三妹那句话好悬没被门槛崴了脚。他想开口数落,却见三妹跟裴郎低声说话,两人的魂魄好像融在一起还没分开似得,眼里看不见别的。
薛明严无奈一笑,跟长兄将宫中之事接手料理完毕,凑过去看了看孩子。
两人伸手让女婴抓握,见女孩儿握力很足,俱都放心。恰好这时裴饮雪睡着了,薛玉霄埋头听了听他均匀的呼吸声,反复地摸他的手,好半晌才慢慢松开,给裴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
薛明怀冷不丁地把襁褓塞进薛玉霄怀里。
薛玉霄一只手还抓着裴饮雪,骤然被塞进来一个东西,慌忙想办法抱住,她生疏地抱了孩子,看了一眼女婴,又茫然地抬头,眨了眨眼,理智终于回来了。
“出去说。”薛玉霄怕惊醒裴郎,搂着孩子起身,走到屏风之外,这才仔细地对着小孩儿看了一会儿。
她长得……
长得……
嗯,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新生儿好看得有限,薛玉霄评价过后,觉得鼻子眼睛都长着已经很好了,她很满意。担惊受怕过去,那个兴奋劲儿才慢慢涌上来,开口的第一句是:“一个鼻子俩眼睛,长得真好,这到底怎么生出来的啊?太厉害了吧。”
两个哥哥:“……”
“育子袋和子宫的区别是什么啊……”薛玉霄在脑海中翻动着生理知识,常看常新,“保留受精卵,然后发育,有组织连接小腹吗?撕裂身体也太痛了……不过女性也会撕裂身体,想想似乎也没差别……”
薛明严忍不住道:“你说什么呢?”
薛玉霄下意识道:“接受新设定。”
薛明严默了一息,回头吩咐侍从:“去自在观请道长过来,看陛下回宫的时候是不是撞着什么了。”
薛玉霄轻咳一声,阻止道:“不用。我脑子很好,很清醒。我没——”
话音未落,因为长时间的劳累和精神紧绷,她一旦松懈下来,猛地两眼一黑,扶着屏风旁边的墙壁缓了一会儿,胸口狂跳,连手臂上的伤也作痛起来。
为了不摔着孩子,她颇为不舍地把闺女交给二哥,叮嘱道:“等裴郎醒了叫我,我实在、我有点……”
“三妹!”
“陛下!”
大齐坚不可摧、所向披靡的皇帝陛下,终于有了这样坚持不住的一天。
次日午前,裴饮雪反而先醒。
闺女就放在床榻旁边的木制摇车里。他抬眸先看了一眼,然后慢慢收回视线。
一旁自然有人看顾小殿下,也有等凤君醒来的侍奴。他一醒过来,还剑立即上前:“公子醒了,疼得还厉害吗?崔公子给您用了产后恢复的药,还开了内服的,就温在炉子上,我给您端过来。”
裴饮雪有些头痛,他捏了捏眉心,轻声道:“昨天……”
妻主……是回来了吗?
难道是他的幻觉?
“昨天陛下突然归来。”还剑立即猜到他要问什么,“捷报还没有传来,没想到陛下竟然孤身率亲卫回返,这么远的路程,只用了短短数日……”
“那她呢?”裴饮雪心中一紧,他知道薛玉霄一旦回来就不会离开,她怎么会不在这里?
“陛下劳累过度,晕过去了。崔公子说睡够了吃点东西就好了,不用担心。”还剑转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