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又道:“清愁,我是能够揣摩大局之人,你不用太过担心。”
李清愁抬手捏了捏眉心,道:“你总会以大局为重,我倒不担心你逆势而为。可是沙场终究是沙场……”
她说到这里,与薛玉霄的目光相对,自己也忽然意识到薛玉霄本人其实就是从马背上建立军功、成就王业的。她其实比任何一位将军都更能让军士安定,可一旦她成了“陛下”,她作为“陛下”的那个身份符号,她的安危,就会盖过她本身的才能。
李清愁收敛思绪,按住了门框,问:“圣意已决?”
“决然已久。”
李清愁不再废话,道:“好,明日一早凤阁和军府将会共同议事。不过……陛下,你这个念头,还是得先跟凤君说一声啊。”
她特意叫了声陛下,随后迈步出去。薛玉霄见她穿得不多,要将大氅解下来给她,李清愁却随意摆了摆手,背对着她道:“我说不动你,倒要看看凤君能不能相劝,他若真能劝住,正可为青史留名的贤君明配,真是绝好名声。”
薛玉霄看着她踩在雪上的一串脚印,摇头一笑,转身命人关上殿门。
她将那份胜报仔细地再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叠起,收在贴身的衣袖上。等在火炉边熏暖了衣衫,就进入内室,轻轻推开门回到寝殿。
殿内小烛将要燃尽,屏内榻上,卧着裴饮雪熟睡的背影。
他的青丝散落在榻上,蜿蜒如溪水。其中掺杂着一缕素白的银发,在烛火昏沉的映照下朦胧隐约。薛玉霄走上前来,伸手摸了摸深墨色当中的一缕寒凉霜丝。
她其实是不信什么“神仙”、“占卜”、“海上方”的。
但裴饮雪是书中人,他有书中既定的轨道和天命,就如同她知道鲜卑众人的许多情报一样,她也清楚地知道裴饮雪一分一毫地损耗着自己的时日,她不能等得太久。
天时不会等她太久,薛玉霄只能提早准备。
她将那缕银发缠在指间,裴饮雪昏沉间被她引诱过来,转身枕住薛玉霄,贴着她的手心。
烛光描摹过他的睫羽、鼻梁。
薛玉霄忽然想:“可惜没能看到那个受尽苦难背负所有的裴饮雪,究竟是什么结局。”
但很快,她又改变想法。没看到也好,她会亲手创造一个,关于天下的、关于他的……一个足够好的结局。
年年芳信负红梅
裴饮雪向着她的气息靠近,像一只在冬夜里贴近烛火的幼兽。
薛玉霄伸手抱住他,闭上眼。她抱着裴饮雪小憩,却没有睡着,脑海中还在思索、考虑自己的决定。
过了不知多久,在晨光映照窗纱之时,怀中略微有了一点点动静。他低低地轻哼一声,缠上来压着她的半个身躯,问道:“昨夜……跟……说什么了。”
薛玉霄接见李清愁时,虽是轻手轻脚地起身,但裴饮雪的感知十分敏锐,岂能不知?他为了不让薛玉霄担忧,所以才假寐装睡,没有作声。
薛玉霄道:“太原来了军报,我此前调过去的明圣军擒捉拓跋慈,取得大胜。”
裴饮雪的思绪瞬息清醒。
他忽而起身,抬眸看了看她,见她容色并不疲惫,于是略微放心,依靠在榻上,对薛玉霄道:“妻主如何决策?”
薛玉霄道:“我欲亲征。”
说完这四个字后,她的目光向下移动,看了看他的身躯。
裴饮雪注意到她的视线,先是沉吟片刻,随后道:“女子立身于天地,自然为苍生万民福祉着想,为彪炳战功流传百代着想,妻主有亲征之意,一则建立士气、威慑敌国,二则可建万载之名,这样很好。”
薛玉霄反而有一丝意外:“你如今情状,我将你留在京兆,裴郎……”
裴饮雪抬手抵住她的唇。
他低低的吐息,一缕微凉、带着柔意的呼吸落在她的唇间。裴饮雪贴近过来,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抵着对方的额头闭眸道:“你连自己的安危都能舍忘在外,我却不能忍受?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如果有,也不能称是与你相配了。”
他并不知道薛玉霄也有速战速决、解决他身上病症的意图。
就像李清愁说的。薛玉霄为将帅的才能当世无双,裴饮雪对她敬之爱之,自然不会做将妻主阻拦在宫内的绊脚石……凤君之德,在于贤惠辅佐,裴饮雪比她自己更要在乎妻主的百年身后之名。
亲征鲜卑,收拾山河,这样的功勋足以盖过所谓的“篡位夺权”之罪,所建之功,都会被详细记载于史书之上,世上没有比这个再好的方法。
“只怕我军建功情急。”裴饮雪对她道,“有妻主后,对鲜卑之战常有捷报。这样情势逆转之时,正是大浪翻涌、人情莫测之刻,将军、都尉,唯恐不能在陛下面前逞勇杀敌,抢夺功勋,所以这次倒不必监斩督战,反而要控制住中军和先锋,谨慎行事,切莫因为抢夺功劳而相斗。”
这想法与薛玉霄估量得差不多,有裴饮雪意见相同,她心中更为镇定,微笑道:“有强悍外敌时,内斗可以消解。而敌弱我强,人的劣根性便会变本加厉。”
“不错。”裴饮雪道。他颔首认可,说完后又忽然问,“此事李将军可曾对你说?”
薛玉霄叹道:“未曾,她也有些迫切之感啊。”
裴饮雪顿时更为严肃,他正坐起来,因为孕中身体柔软沉重,维持这个姿势会牵连腰肢酸软。薛玉霄见他如此,便伸手半环着他揉腰。
裴饮雪将身躯支撑在她的怀抱和手臂间,提醒道:“李将军年少封侯,加封车骑将军,位次上卿,或比三司,我唯恐她建功气盛,反而失手,妻主一定多加提点。”
薛玉霄道:“她对权位并没有太过看重之意,我倒是怕她因为收复故土心切,才会落入下风。”
如今的剧情已经完全偏离原著了,她虽然相信李清愁的能力,却不会觉得她无所不能。
不过现下的文武百官和东齐百姓,倒是都觉得她们陛下无所不能……
两人在榻上低声交谈片刻,天色渐亮。薛玉霄起身更衣,前往勤政殿议事。
她不想让裴饮雪起身,免得天冷受凉,便让屏风等候的侍奴近前来。裴郎就卧在床帐之内,在微微晃动的帐幔间凝望着她的背影。
薛玉霄身形高挑,登基后也没有荒废骑射。腰身由一条三指宽的玉带拢起,嵌扣收合,勾出一把劲瘦窄腰。她的长发重新梳理成高髻,配龙凤冠,插金龙衔珠簪和凤凰十二尾流苏,每一道装饰都极尽煊赫,权势压人。
旁侧的侍奴屏息静气,不敢出一声惊动。近侍接过一件玄面红底的寒梅细绒披风,拢到陛下肩头。
披风里漫着一股幽然的香气。
这是裴饮雪在殿内陈设的熏香。薛玉霄低首嗅了嗅,肺腑里沁满梅香,她未曾回头,背对着他问:“孩子的姓名,你可曾想?”
裴饮雪抵着下颔,用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望着她,半个身形被摇动的帐幔遮挡住。他轻轻地道:“想是想了。但龙裔皇女要让妻主来起名,才显得尊贵郑重,你不要想能逃得过去。”
薛玉霄轻笑一声,道:“可我一贯不会起名啊。”
裴饮雪说:“我听‘慈悲普照法华至圣大天女’,就还不错。可是你的极限?”
薛玉霄听出他的取笑之意,眉峰微挑,朝他保证道:“等我议事完回来,就将名字讲给你听。”
裴饮雪微微扬起唇角,安静地看着她。
披风系紧,薛玉霄前往勤政殿,她没有乘辇,而是步行,在路上对御前常侍嘱咐了几句。
她到的时候,殿内已经有凤阁诸卿、军府众人久候。两方泾渭分明,并不同坐。左侧的凤阁臣工神情有喜有忧,喜则是防住了胡人偷袭、没有损伤百姓和资产,忧则是——发兵在即,战乱再起,她们还不能对军府产生百战百胜的信任。
军府众将则不同,从此事传达的当夜,诸位将领脸上便难掩激动和热烈之色。她们实在太想获得军功,光耀门楣了,而此刻正是东齐千载难逢的时机,在经过大小百战的失败,攻守终于易形。
薛玉霄撩袍入座,百官向御座行礼,她点了点头,神情看不出太大端倪。
工部侍中薛泉乃是薛氏族女,见陛下神情镇定,面无表情,左右同僚都向这里频频飞来眼色,迫于压力,率先开口问道:“桓将军、萧将军……还有两位李将军,以及都尉萧平雨、桓破虏、段妍等,都属意立即发兵征讨,凤阁商议之中,觉得还是先见到明圣军带回来的俘虏为好,未审陛下圣意如何?”
有她开口,其余人等附议道。
“世上之事终究还是以和为贵,请陛下圣裁。”
“陛下,当知起兵则为战祸,须三思而后行。”
薛玉霄顺着她们的口风道:“自然是先见到俘虏为好。”
凤阁众人松了口气,很大一部分人还是不想要兴兵起战事的,她们并不依靠战功来晋升官职,安稳度日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薛泉听了这句,直觉这回答并不符合少主的真实心意,于是忐忑又问:“那见到俘虏……”
“见到俘虏,当然把酒言欢,郑重款待。”薛玉霄继续说下去,语气平淡无奇,“她可是夏国皇女,一时落魄被俘,也是过往二十年打得大齐喘不过气来的虎狼之主,怎能不对她放尊重些呢?”
殿内骤然一寂,众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此刻御前常侍奉茶,薛玉霄随手取下茶盏,忽然问:“什么茶?”
常侍答:“豫州所供大叶冬青。”
薛玉霄面色不改,淡然饮下,道:“给众卿上茶。”
常侍起身后退,吩咐一句,于是宫侍鱼贯而入,将新烹制好的热茶端了上去。茶水冒着丝缕白雾,茶汤清绿。
许多人不知“大叶冬青”为何物,见陛下赐,便饮之,一股浓重的苦味逐渐卷上唇齿,“苦丁”的涩味涌入咽喉。有些娇生惯养的文职贵族女郎喝不惯,登时皱眉强忍。
薛玉霄将一盏茶饮尽,道:“此茶是我当年土断检籍,到豫州见司马氏品尝到的。那时我声名尚弱,与之周旋,不得不隐忍不发,暗自饮之。”
她扫视众人,忽问薛泉:“爱卿以为,这茶叶之苦,与大齐几十年来耻辱相比,孰甚之?”
薛泉心口猛跳,脊背紧张得近乎僵硬,她肯定道:“沦丧燕京之辱,令天下群臣心中甚苦,更过于此茶!”
薛玉霄“嗯”了一声。
她站起身,掠过王婕。王婕虽然权凤阁事,但她一心为完成王秀的遗志,肯定不会反对出征。
薛玉霄的脚步走过袁氏、李氏、杨氏等诸多高门贵族,其中有的在凤阁为显要官职,有的则为闲散清贵之职,只受赏食禄,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做。她一一审视、考量而过,道:“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那杯清绿茶水弥散着热气,白雾徐徐,仿佛焦灼在众人的心头。
“从前,敌强我弱。”薛玉霄在殿前站定,门户开着,她望向覆雪的碧瓦朱墙,“所以忍受虎狼吞食之苦,忍受国土分崩之苦,忍得牙根咬碎,合着血迹咽到肚子里去。忍,这个字,真是大齐朝堂上众位爱卿最擅长之事。”
“陛下。”张叶君按捺不住欲要起身。
薛玉霄抬手制止,继续说下去:“然而朝堂高位、你们这些食肉者、食禄者,不过是名声受损、壮志难酬,真正将这份苦忍下来的,是离乱百姓、尸骸成山,是拓跋皇族屠城的斑斑血债。如今情势倒转,却不敢立即征讨,而要见那个被活捉的俘虏皇女……”
她说得笑了起来,笑声带着一丝讥讽之意:“接下来是什么,议和?要一些钱粮,等着她们下一次的毁约偷袭?受袭的怎么想都是百姓,不会是庙堂上的诸位啊!”
“陛下。”“陛下。”
又有数人起身,面露羞愧之色,对着薛玉霄的背影行礼跪下。
一人动则众人动摇。
薛玉霄没有看她们,只是说:“那只是俘虏,是敌寇,是丧家之犬,不是你们的主子。”
“陛下!”
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薛玉霄道:“你们的国主在这里,不在千里之外的胡营。”
她转过身,对众人字句明晰地开口:“朕会御驾亲征,攻入鲜卑夏部皇庭之内,亲手将新可汗斩之,收北方三十二部,过沧河,越崇岭,统一天下。我要你们牢牢记住,你们所侍奉的国主是我,我能杀尽胡虏!”
“陛下——!”
众人尽皆跪地,虽无一言相劝,但其中已有泣泪者。
不过三声陛下而已,先是惊疑、畏惧,再是惭愧内疚,而后则悲壮痛苦,令人喘不过气来。帝王威重至此,让许多人几乎反应不过薛玉霄的决定。
她朝军府道:“各位皆是朕的爱将,明知我的心思。传我旨意,命周少兰将拓跋慈的首级砍下,派使节入鲜卑皇庭,将此头奉于新可汗,就说,朕来杀她了。”
“是!”
薛玉霄又道:“后勤粮草之事仍然交给凤阁调度。张叶君,你做粮草督运。”
张叶君深深俯身叩首:“谨遵圣命。”
满座衣冠低首悲泣。她们在陛下的这番话中,想起了故去的王丞相,想起她临终前向北高呼——但悲不见九州同,但悲不见,九州同。
薛玉霄没有将这哭声听下去,只是道:“凤阁拟旨,拟好了送给我看。茶要凉了……喝一口吧,你们当中很多人,其实没吃过苦,也并没有忍受过。”
她不再多谈,步出殿内。
为准备征伐之事,军府名将倒是轮流过来拜见。薛玉霄挨个见了面,看她们或是直接、或是含蓄的讨要先锋官职,她一概交给李清愁去管。
数个时辰后,薛玉霄回太极宫陪凤君用晚膳。天尚未晚,裴饮雪想要起身布菜,被薛玉霄按坐下来,抓住他的手摸了好一会儿。
裴饮雪任由她抚摸,徐徐反握住,低声道:“我听闻你生气了?”
薛玉霄道:“嗯……倒也不算。只是有些时候,态度若不强硬一点,别人就会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
裴饮雪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生得这样面容温柔,要是不硬邦邦的说话,其他人还觉得你很好欺负呢。”
“是这个道理啊。”薛玉霄轻声慨叹,凑过去问他,“我看起来真的很好欺负?”
裴饮雪盯着她,认真点头。
他的手指抬起,缓慢地抚摸在薛玉霄的面颊上,既是珍存爱重,又是意存怜惜,触摸之间仿佛又千言万语不尽。恰逢日暮斜照,霞光漫过桌案,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屏风上。
薛玉霄再靠近、愈发靠近,让他能碰到自己。在一片描摹眉眼的轻抚中,裴饮雪低声道:“把这个送给你。”
他抽回手,从袖中取出一物。
镶玉错金,锋芒似雪,是那柄价值十万钱的金错刀。
薛玉霄凝望良久,接过此物,先是叹息,随后又笑了笑,说:“好裴郎,怎么还在袖中带刀?”
裴饮雪静静望着他,岑寂少顷,回复道:“虽为利器,却因为陪伴你出生入死,几次远行。我一定要贴身存放才觉得安稳……”
薛玉霄说:“我必携之归还。”
裴饮雪上前抱住她,埋在她怀中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低语道:“妻主,可有归期?”
“待孩子出世。”她说,“生女则名观宙,古往今来为宙。生男则名守真,抱诚守真,恪志不违,你觉得怎么样?”
“……都很好。”他轻轻地道,“出于你的口中,一定都很好。”
他的声音十分清润。
正是这种柔和温润,仿佛能将她的一切都包裹起来。哪怕是薛玉霄这样果决坚定之人,都在一瞬间心神恍惚,眷恋于温柔之乡。她垂下眼帘,心中震颤着泛起一丝将别的怅然,喃喃道:“宫中梅花开了,我折一枝带走……”
“……好,代我请托它,让我能梦见妻主。”
矢交坠兮士争先(1)
夏国王庭。
拓跋婴刚刚收服老可汗留下的部将,她在不久前的战役中反败为胜,将二姐拓跋慈赶出了锡林,回转王都,正式接受成为新可汗的仪式。
王庭内载歌载舞,胡人男子天性更为开放野性,穿着依稀可见的半露衣衫,露着胸膛在宴席中侍奉鲜卑贵族,饮酒取乐,宴席中夏国诸臣交谈。
“谁能想到万众瞩目的二殿下,却惨败于三殿下之手啊!”乌罗兰乞感叹道,“当初三殿下被齐人追至我城下,我还惊诧不已,以为是殿下能力不足,谁想到那齐人猛将出世,杀得人措手不及,这是时运不济之败,原非殿下之过。”
“国主乃先国主最疼爱的女儿,备受宠爱,亲蒙教导,要我说,本就是新任国主之选。只是败了东齐,折损名望,才让内乱横生至此。”另一个大臣道,“这回重整旗鼓,以少胜多,用兵如神,方显露本色!”
“我们就应该趁此机会整合其余部落,组建力量,将那头——”她抬手遥遥指了指南方,“彻底吞下去。”
“这可不敢,你岂不知国主对那位白袍将军十分忌惮,若不能想到万全之策,宁愿不出兵。”乌罗兰乞道,“何况那人已经登基为帝,这样的人成了皇帝……”
当初派去议和的叱云风也在席上,原本埋头吃菜,听到这一句话,忽然冷笑一声,道:“此人不除,定是大夏的祸根灾星。当年在乌罗兰将军的城下,你就该立即联结各部,发兵追逐,一定要杀去徐州取她首级,那一回放走了此人,再要得到如此机会,可就难上加难了!”
乌罗兰乞面色微变。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之间有些火花四溅。坐在上首的拓跋婴见状,举杯庆贺饮酒,引导道:“两位为何只谈不饮,休提国事,只为庆贺大局安定,喝酒,喝!”
两人这才放下成见,共同饮酒。她们两个一个瞧不起对方议和失败、得到的议和条件太过软弱,另一个则认为乌罗兰乞身为将军不能审时度势,保持着倨傲成见,放走了大夏的劲敌,于是颇有微词。
两杯酒下肚,热气弥散。在这个欢庆结彩的冬夜,王庭内的炉火烧得热乎乎地飘着火星子。就在众人觥筹交错之际,外面忽然有一个夏国宫侍快步奔来,她手持粘着羽毛的信件,未经通报,扑通一声拜入宴会内。
众人乍然安静下来。
胡女双膝跪地,脊背匍匐,肩膀颤抖,气息尚且没有喘匀,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夹带着沉重呼吸声地道:“禀大汗……败走忻州的……的……逆贼拓跋慈部,袭击太原,大败……”
拓跋婴登时酒醒。
这句话带着一股寒气,瞬息间从脚底窜到后脑勺。她仿佛芒刺在背,立即起身,撑着桌案问:“还有呢?还有什么?”
胡女答:“二殿下……逆贼拓跋慈被俘。残部损失殆尽,完全没有能成建制逃走的。”
拓跋婴面沉如水,她猛地一拍桌案,缓缓地、木着脸坐回了宝座之上,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就知有诈!那地方一定有埋伏,薛玉霄的心机深沉至极,绝不能轻易动她眼皮下的东西。”
有人忍不住道:“大汗何必怕她到这个地步!”
“怕?”拓跋婴冷冷道,“兵不厌诈,三思后行!二姐倒是不怕,可她如今正被俘虏,成了阶下之囚,焉能再轻视此人?!”
众人于是不再做声。
这场庆贺陡然变了味道。宴会结束后,拓跋婴加紧宣召大臣留在王庭,跟她们商量如何休战议和,将盟约维持下去。她还没有完全平定北方三十二部,还有一个四妹率领着两万兵马驻扎在丰州。
四殿下拓跋晗,是夏国内部夺位当中最小的一位皇女,不过也是最憨厚正直的那一个。众姐妹毒杀嫡姐的那杯酒是由二皇女拓跋慈设计的,她虽知情,却不曾参与其中。拓跋晗有勇武之气,更像是一个将军而非皇女,所以跟随她的部下大多十分忠心,哪怕目前只占有一个丰州,也依旧没有另投明主之意。
拓跋婴为二姐犯境之事心事重重,提笔以新可汗的名义写了几封书信,要由使节寄给薛玉霄,但怎么提笔都觉得不对,跟大臣商议、犹豫了两日。
第三日晨,忽闻大齐使节来访。
由于她跟拓跋慈已成对手,所以这个消息是沿途从百姓口中、到地方监军司案上逐渐传递过来的,这就造成了信息迟缓。消息才过来几日,由薛玉霄下令、从前线关海潮麾下派出的使节已然抵达——这说明东齐的消息要快很多,如果她立即筹备出征,大军说不定已经到了忻州!
拓跋婴盘算至此,心中大惊,连忙派人迎接。
东齐使者恭敬行礼,面对拓跋婴的亲切问候、旁敲侧击,只是面无表情。使者几不喝酒,也不参宴,更不受任何赏赐,只是双手将皇帝交代的礼物呈了上去,道:“这是我主赠给可汗的礼物。”
拓跋婴望着那方方正正的盒子,脑海中形成了一种极为不妙的猜想。她站起身,亲自挽起袖子,打开了木匣。
里面赫然躺着她二姐的首级。
众人接连大惊,有的豁然起身,有的面露怒色,还有些胆子小的瞬间被吓退了几步。
“齐主欺我太甚,怎能如此对待——”
“二殿下……这是……二殿下的头颅……”
“我看这议和也不用议了!薛玉霄根本没想着好好解决,大汗,把这使节也拖下去斩了,凭什么只能她们在我等的地盘上耀武扬威!”
拓跋婴还未开口,叱云风已经冷着脸阻止:“不可斩杀来使。昔日我口称将军冒犯于她,都从东齐全身而退,没有伤到一根汗毛,而今却要斩杀她的使节,会让天下人耻笑我们不懂礼数。”
拓跋婴对木匣中凝望了片刻,后槽牙紧紧地咬在一起。她闭上眼,并不为姐妹的死而感到痛快,反而觉得唇亡齿寒,有一双令她畏惧的、可怕的视线,已经从容地盯住了她的脊背。
“此人已不是你们的二殿下,”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杀得好,此乃逆贼!把使臣带下去好好招待,送回东齐。”
“是。”
等到东齐使者走后,拓跋婴才回到座椅上,一屁股坐在铺着老虎皮的御座上。她仰头向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她必要出兵无疑了。”
众人劝慰道:“大汗,何必怕她。此人已是皇帝,难道还会出现在战场上不成?东齐刚刚安定,她一定舍不得至尊之位,不会以身犯险,我们面对的只是那位李将军,有办法可想。”
“李氏女虽然神勇,我却不担心。”拓跋婴低语道,“我只怕薛玉霄在侧,她诡计多端,眼珠一转便生出一个阴谋,她要是不亲临前线,那倒还好……”
忽有一谋士上前道:“大汗,臣有一计。”
拓跋婴道:“你说。”
谋士言:“我们发信给东齐主将,就是那位为首的李将军。就说,国主苦于内乱已久,偷袭之事绝非国主本意,为了表达诚意,愿意帮助东齐讨伐各部反贼,归还土地人口,亲自清理门户。”
“不可!”
“你这是……”
谋士却没有看众人急变的颜色,盯着拓跋婴道:“我们与东齐说和,拿归还燕京为诱饵,请李将军前来商议,在青州设一鸿门宴,只要她来,就在宴席上摔杯斩之。”
拓跋婴问:“若不来呢?”
“若不来,我们就向东齐借地屯兵,免战议和,假意要攻打身在丰州的四殿下,实际上经过齐人军队时,突然发难袭之,此为假途灭虢。”
拓跋婴沉思片刻,道:“就依你所言。”
拓跋婴自己虽然忌惮齐军,但却连连发函给四皇女拓跋晗,表面劝阻,暗中则是鼓动她与东齐交战。
拓跋晗身在丰州,正愁打不过三姐的部队,一听闻有如此情况,立即上钩,盘算起齐人的军资粮草。她组建部队,从丰州来到忻州,正与东齐的中军主力部队狭路相逢。
太始元年腊月,大军集结,兵分两路进发,所有人连同后勤马妇、炊事等人,统共加起来,大约有二十万。能战者八万有余,这是明圣军、京卫府、皇帝亲军……等等集结起来的数目,也是东齐目前粮草能供应得上、而不使后勤崩溃的极限。
拓跋晗的二万军士与中军的三万五千军士相遇,双方皆是怀有信心,擂鼓交战。拓跋晗没有受过她三姐那么大的教训,在主账内喝酒烤火、观看地形图,跟麾下的几位将军带笑闲聊,并不将才打了几场胜仗的齐人放在眼里。
酒杯未冷,账外传令兵卒忽报道:“报——殿下!先锋官被斩落马下。”
拓跋晗脸上笑意一僵。
她故作镇定,再度饮酒,道:“我有猛将在前线,一定能……”
话音未落,传令兵卒又至:“报!殿下,尉迟将军、破多罗将军大败而走,一死一伤!”
拓跋晗面色再度僵硬住,连笑都挤不出了。她转头看到盯着自己的几位部下,脸上有点挂不住,强撑道:“竟然让敌军得了上风,到底派出的是谁的部将?难道是那位李将军?”
兵卒回答:“不是李将军。”
“那是谁?!”拓跋晗更加恼怒。
“是、是一无名小辈。”兵卒咚咚磕了两个头,“殿下!东齐的凤凰飘于雪山,她们的军士作战凶猛至极,有万人不当之勇啊!”
拓跋晗顿时呆住:“凤凰?什么凤凰?”
她再也坐不住,抛下面前这一摊子,戴上头盔和面罩起身,走出主帐,骤然见到远处齐人的驻扎之地,立着一面巨大的、色泽明艳的旗帜,上面是凤凰图腾,四角都是盘旋的龙纹和祥云纹路,在雪山薄雾之间,如同飞舞的一只烈焰凤凰,抖落出浑身的灿金色。
在凤凰纛旓下方,无论是哪一路将军、哪一边的部将,都气势如虹,不要命似得拼杀,连原本应该守候在后方的督战队都一身血腥杀气,位置向前逼了又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