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时言语噎住,半晌都没回出话来,狐疑道:“当真?难道你为七郎拿陛下当幌子?”
崔明珠发誓道:“绝无虚言。”
崔繁徘徊不定,想起此前在太极宫议事所见之景象,不由道:“陛下钟情凤君之深,令百官莫敢献儿郎为侍。这……”
崔明珠跟着道:“正是如此。七弟不能嫁陛下,肝肠寸断,母亲还是不要强迫于他,让他干自己的事去吧,否则七郎将郁郁而终啊!”
她说得十分严肃,崔锦章听到这里,终于觉得过头了,在后面扯长姐的衣摆。
崔繁沉吟良久,终于道:“……既然如此……”
她的话虽然没有说尽,但口风已经松懈了很多。
崔明珠趁机将七弟拉走,两人故意往薛玉霄那边走,边走边低声道:“一别久矣,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崔锦章道:“长姐才是要照顾好自己,我可没什么好担忧的,世人能伤到我的没有几个。”
他顿了顿,却又叹气,说:“我明明已说与三姐姐终身为友,再不逾越雷池半步,你这样讲,岂不陷我于不义之地?”
崔明珠笑道:“婵娟不在意的。”
崔锦章摇头说:“她不介意,我却不能这么做。”
崔明珠拉住他的手臂,道:“你看你,就是太固执了。婵娟都不介意,你急什么?你要是因为此事而不向她辞行,才是伤了你们的友情。”
崔锦章这才被说动。
两人行至薛玉霄面前,听见李清愁说酒酿如水、不堪一醉。薛玉霄笑着摇头,见崔明珠来了,免去繁文缛节,开口道:“崔大小姐极为忙碌,今日终于抽空见我了。”
崔明珠一开始还怕她因为身份变化而威严加身,此刻开口,顿感两人交情如昨,登时放心下来:“是陛下事忙,反说我忙。”说罢,转头拱手向李清愁,“李侯。”
李清愁略略回礼。
薛玉霄的目光穿过她,见到七郎在侧,便知来意。她亲自起身,请崔锦章坐在身畔,诚心道:“裴郎身有顽疾,幸亏七郎调养费心,为我和他的事出了许多力,我想好好谢你,却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崔锦章盯着她的眼睛。
薛玉霄怔了一下,意识到话中的漏洞:“我……”
“我知道。”崔锦章说,“你不必说。”
薛玉霄沉默一瞬。
崔七自顾自拿起酒盏,低头喝了一口,跟她道:“我实在别无所求。”
他虽然爱财,但却是为了供给医馆,行义诊之事,自身则两袖清风,身上的道袍还是旧的,只有去年薛玉霄送的那件冬装最新最贵。虽然有盛名,却从不以此倨傲,平生只爱美食佳肴而已。
京中美食,他已尽数尝遍。除了……除了情不能得,别无所求。
薛玉霄还未开口,旁边李清愁赞叹道:“郎君有如此心胸,不愧我江湖中人!”
崔锦章道:“人生坎坷如溪中之石数之不尽,要是不能心胸豁达,开朗度日,那该何其苦闷?我此生能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足够了。”
他说罢,又对薛玉霄道:“我会算着日子,在裴哥哥生育之前回京照看。我知道三姐姐心中有歉意,其实不用这么想,就算是为了哥哥一个人,我也会尽力而为。他看似冰冷,实则总能体谅人情,我敬他如敬亲兄长。”
薛玉霄心弦稍松。她与七郎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淡泊,虽然淡泊,却又长久安定,她道:“远行辛苦,我会赠一匹神骏给你,可日行千里,七郎不要推辞。”
崔锦章欣然领受。他笑了笑,道:“就算说别无所求,果然还是能从你这里得到好东西。我后日出发离京,你和哥哥都别来送了,人多规矩就多,我闲散惯了,不想遵守规矩。”
薛玉霄点头。
至宴会将尽时,崔锦章与李清愁喝起酒来,两人曾经在江湖上混迹,照寻常士族更为开阔豪放。李清愁自称千杯不倒、崔锦章说自己有解酒良方,竟然都喝得酩酊大醉。
李清愁抵着额头,晕乎乎地没作声。崔七酒品却没那么好,拉着薛玉霄射覆——射覆是酒令,不过是一种很难的酒令。
两人射覆几轮,薛玉霄全都能猜中他所覆之物。崔锦章愈发惆怅,被气得脸颊鼓鼓的,道:“你不能让让我!”
薛玉霄忙道:“不早说,我自然让你。”
崔锦章呆了呆,醉意上涌,眼前之人形影朦胧,错觉中视线温柔似水,他气愤渐消,心中那么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思念之情,居然在离别之前率先蔓延。崔七望着她不说话,垂下头发了会愣,突然抹了一把眼睛,说:“堂堂陛下,居然不能让让我。”
说罢,他埋头大哭,宫侍簇拥上来伺候劝诫,连薛玉霄也被吓到,慌张道歉,然而崔七情之所至,不能休止,哭够了才起身,对李清愁大声道:“侯主已经醉倒,她输了!”
说罢马上高兴起来。心情大起大落、迅速至极,旋即转身跟薛玉霄行了一个道礼,未发告别之语,径直退席出宫去了。
实在性情中人。
两日后,崔锦章出宫离京。
他并没有告诉太多人,走得十分潇洒,连一封书信、一个联系方式也没有留。只是骑着薛玉霄送的一匹宝马,带着包袱细软和防身之物,径直往北方行去。
北方,那不是太过安全的地方。常有流民、战乱,灾病。
他向世上苦难至多之处行去了。
元年冬至月,裴饮雪已有六个月身孕,他神思倦怠,行动不便,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
薛玉霄常常陪伴他,抱着他读书写字、批阅奏折,就像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苍木,任由裴饮雪如蛇一般地匍匐蜿蜒。他愈发沉重了,抱起来分量加重,但手腕四肢却没有长胖,薛玉霄很怕诞育后嗣的重量会摧折他的身体,十分温柔谨慎,小心翼翼。
害喜的症状已经消失,但其他情状却更加严重。裴饮雪几乎不受控制地离不开她,只要薛玉霄不在超过半个时辰,他就会有一种想要流泪的焦虑,他像是一只渴望灌溉融合的兽、一条想要久久缠绕她尾巴的蛇,得了无法独立生存的病症。
他像是意志薄弱地大病了一场,非要被薛玉霄抚摸着发丝,紧紧与她相拥,才能勉强闭上眼睛入睡。
京兆冬日寒冷,太极宫已经添置了很多炭火和香笼,但裴饮雪的手还是冰凉凉的。
薛玉霄在床榻上半抱着他,握着他的手,书籍摊放在膝上,借着烛火慢慢观看。
夜半,裴郎还是醒了。
他半困半醒地,第一件事就是攀爬上她的躯体,淡淡的寒梅气息遮盖住香笼的味道。他拉着薛玉霄的手,牵向柔软的小腹,从喉间溢出几声哽咽般的轻哼,困得晕乎乎地说:“……下雪了吗?”
薛玉霄抱着他,将对方凌乱的发丝在指间梳理整齐,说:“还没有呢。”
裴饮雪压在她身上,把那本书推挤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就这么趴在她的怀抱里,眼睫垂下,望着她衣衫上的针脚:“……我记得你说,下雪后,就快有大事发生。”
薛玉霄轻声道:“不要惦记这个,什么都不用想。”
裴饮雪闭上眼,让她贴着自己的小腹轻揉了一会儿,又穿过扣住她的指缝,放到胸口上。
薛玉霄会意轻揉,动作很仔细温和。裴饮雪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只有薛玉霄稍微用了点力的时候,他才忽然吸了口气,偏头咬上她的脖颈。
在力道缓和时,又松开齿列,贴着齿痕亲一亲。
东齐男子只会在生育之时增长胸部,跟储蓄营养、增加脂肪和耐力的女人不同,她们是为了在食物富足时储存营养,饥荒之时便可撑得更久不被饿死,是为求生。而郎君们则只为哺育,所以有生长之痛。
越是平民百姓之家,就越是喜欢发育得宽阔鼓胀的郎君,然而贵族却不如此,并不一味恶补膳食,所以薛玉霄关注了两个月,也只觉得稍微长得柔软、宽阔了一些,在他身上只有……嗯,只有一股令人欲起的感觉。
陛下在心中忏悔。
裴饮雪全然不知,被她安慰得舒服很多,愈发困倦,只觉得阻塞疼痛之地被手掌抚平,她的温暖传递而来,使他毫无防备。
直到薛玉霄忽然捏了一下。
裴郎撑着撩起眼皮,默默地抬头盯着她。薛玉霄迟钝惊觉,轻咳一声,正经严肃道:“你接着睡吧。”
裴饮雪没有收回视线,对她说:“登徒之女。”
薛玉霄道:“……难道你摸到柔软的东西不想捏吗?”
裴饮雪垂头倒在她肩上,闭着眼说:“不想。”
薛玉霄:“……给你捏捏我的。”
他蓦然睁开眼,忽然精神了,指尖一点一点地往薛玉霄身上蹭。
薛玉霄忍不住笑,说:“可惜郎君不想,我也没办法啊。”
他已经说了“不想”,此刻改口,难免虚伪善变。裴饮雪犹豫了几秒,动作顿住,继续倒下装死。好像对世上的一切都再度失去了兴致。
薛玉霄笑得更大声了。她亲了亲裴饮雪的额头,抱着他继续看书,乃至灯烛燃尽才昏昏睡去。
次日晨,天光还没有大亮之时,外面的朦胧白光已经比平日更盛。薛玉霄早早醒转,将自己从裴郎身边抽出来,为了不惊醒他,把衣衫脱下来留在榻上,披了件披风开了窗缝,见到空中飘起白雪。
雪色覆盖着门庭,落满宫墙。
薛玉霄盯着飘动的霜色,在心中掐算的日子走到了尽头,她默默地想着——是时候了。
到了刮北风的时节,该有一场洗涤天地的大雪。
忻州边界。
在皇位争夺中惨败的拓跋二皇女率众南下,军队被幽州、青州两大监军司赶了出来,狼狈逃窜,几经劫难,终于走到了太原。
二皇女拓跋慈的人马困乏无比,部下们望着曾经肆意掠夺、任由自己取用粮食牲口的太原之地,都纷纷大为意动。又听闻东齐皇帝在这里囤积了八十万斛粮草,够自家军队吃半年的,军士们更是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拓跋慈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她已经无力再去应对姐妹们如狼似虎的征伐和逼迫,转头问向幕僚:“我们要是袭太原取粮,毁诺弃盟,会不会被大夏众将唾弃?”
幕僚道:“殿下,殿下之姐妹不以殿下为亲族,殿下之母不以殿下为女儿,何必顾忌大夏!东齐暗弱,我们只要夺了太原,占据此地,定能回首再战,让三皇女、四皇女,重新记起殿下之勇悍凶猛。”
夏国国主病死,长女已在争斗中被妹妹们联手毒杀,只剩下这三位皇女了。
拓跋慈闻言点头,又迟疑了一下,说:“三妹前些日子被逼到此处,望着太原兴叹,竟然不敢取,宁愿到青州借兵再起,这是何故?”
她身后的鲜卑将军道:“殿下,三殿下对大齐国主畏之如虎,常说她阴险狡诈、算无遗策,不可为敌,所以在锡林败走后宁愿到青州借兵,哪怕与青州监军司立下盟誓,也不敢动太原毫分,她实为胆怯,并非明主!”
众人彼此相视,齐声道:“愿助我主袭取太原,再图伟业。”
拓跋慈抹了一把脸,扫去疲色,眼中重新腾起一团烈火:“好。等我拿到粮草,再威胁东齐献上土地,否则,我们便屠城,杀尽齐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2)
冬夜寒冷,风雪霏霏。
拓跋慈的部众人数不多,大约身边还剩下六千多亲军,其中有一支精锐部队,在跟其他皇女姐妹的厮杀中丢盔弃甲,战力折损了许多,不过哪怕是这样,按照拓跋慈昔日对东齐边境的了解,想要突破地方边防,应当也不难。
于是,一伙人直奔太原北方屯粮之地,抵达时正值夜晚,拓跋慈在山坡上,遥遥望着两三点星火、还有房屋建筑。
“这火光好像不太对。”其中一位幕僚近前,“二殿下,虽说边境多发战乱,所以平民四处逃散,人数不多,但这火光似乎太少、太密集了一些,不像是寻常炊烟百姓之家。”
另一武将却立刻说:“你忧虑太过了!天都黑了,人们舍不得点火熬灯油也是常事。”
拓跋慈此人有勇无谋,身形比三皇女拓跋婴还要更为剽悍健壮,性格刚鲁,易受鼓动,于是深深觉得言之有理,亲自率着一队骑兵偷袭城镇。
快马掠寒风,拓跋慈奔向建筑大道之中,手下的步兵冲入房屋,在里面翻找值钱的东西和粮食,如浪潮一般涌进去。也有的胡人进了门先抽出刀来,往床上一砍,正要去搜集吃食填饱肚子,走出去两步才猛地发现屋内并没有惨叫声响起。
胡兵心生疑虑,转身用火把照亮,发现床榻上并没有人躺着,只堆着厚厚的草絮,蒙着一块破布。因为室内没有点灯,才没有看清楚是否有人熟睡。
兵士面面相觑,顿生不妙之感,立即报给百夫长。百夫长又连忙拉一匹快马向拓跋慈奔去,边跑边喊:“殿下!有诈!”
两人相隔太远,拓跋慈往边防长官所在的地方御马飞驰,耳畔只有烈烈风声,根本没有听清楚百夫长在喊什么,回首叫道:“到我面前来说!”
百夫长也未听清,在后方追二殿下。而拓跋慈却不驻足,猛地闯入整个屯粮镇上星火最盛的地方,迎面见到一个破旧的兵器架。
拓跋慈借着近卫的火把,骑马上前扫了一眼,大笑道:“齐人懦弱!这架子上的刀都锈了,边防军不知道几日没有摸刀,上面积着灰尘,此次我等必然不费吹灰之力。”
她身侧近卫也附和道:“殿下英明。”
拓跋慈吩咐:“将城中青年女子都杀了,男子供给玩乐,老弱幼童圈禁起来向东齐朝廷发文书,让她们交粮赎人。”
“是!”
这时,百夫长终于狂奔而来,马匹颠簸,呛了一口冷气,气喘吁吁地来到她面前:“殿下、殿下……”
拓跋慈不耐烦道:“到底有什么事!你是我的亲军,为何办事这么拖拖拉拉、吞吞吐吐的,快说!”
百夫长道:“殿下,那些屋子里都没有人啊!”
拓跋慈没有参与抢劫杀戮之事,她自恃身份、不屑于做这等“杂事”,闻言先是一愣,瞪大眼道:“那人呢?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百夫长说:“卑职实在不知!这其中一定有诈。”
拓跋慈调转马头,看向四野,也跟着忽然提起心来:“能有什么诈?难道她们能猜到我要偷袭此处,此事天知地知,连你我都是刚刚临时决定的,何等神算能占卜天机知道?会不会是——年成不好,饿死了一批百姓,屋子空得比人还多。”
她这个猜想纯属不切实际。
太原位置优越,是夏国送还时都觉得忍痛含泪的宝地,这样一块肥沃之土,怎么会饿死这么多人?何况此地回到东齐后,衣着、风俗皆效仿从前,又有相邻几个郡县支援精耕细作的农具良种,只要天时如常,收获只会多、而不会少。
拓跋慈一生在马背上狩猎,并不精通耕种的本事,也不知晓天文地理,无法估量物产。她甚至还仔细思考了一会儿,道:“无妨,这些一定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迁到相邻的地方去了,我们向南方攻打,定有收获。”
歪打正着。百姓确实是大多南迁,将比较关键的几个要冲地方、尤其是囤积军粮的所在全部避开,不过并非她所想的“活不下去”。
她纵马上前,心道“没人能有什么诈?不过就是防着此处与青州相近,怕青州监军司来犯,不想监军司没来,我却先至!”
拓跋慈将幕僚甩开甚远,而且也并没有听谋士的话多加观察。就在她的亲卫举着火把、一行骑兵靠近屯粮处时,营地的上方突然燃起许多火光,光芒瞬间将下方的几点星火压下去,在侧前方围绕成一个半圆,几乎与月光一般铺天盖地的罩下。
屯粮营地的上方是一圈半圆形的高地,此刻,火焰与月色的辉映之中,一道大旗从夜色中泼洒而开,展动飞扬,上面露出“明圣”二字。
大旗之下,一个戎装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声音宏亮,在静夜中瞬间惊起回响:“这是胡人哪位皇女来到?明圣军关海潮,在此侯你多时了!”
语罢,周围的草丛山坳之处,无数弓箭手从中钻了出来,手里持着弓箭、机弩。另有一部分火机营的人马分拨在她这里,她们九月末便离京、追随明圣军周将军、关将军驻守太原。
也差不多是在十几天前,明圣军完全替换掉了地方的边防军,边防部队被临时编入后勤和斥候当中,改换明圣军的服装、甲胄、武器,所以尘灰落满刀架,并不曾扫。
拓跋慈见状,神色呆滞片刻,知道中了埋伏,回首吼道:“快撤!快撤!”
然而山坳上,明圣军大旗下的传令官点燃火把,上下摇动,打旗语指挥全军,传递军令,即便在夜晚也能立即传达。顷刻之间,箭落如雨。
箭矢如飞星一般飒沓而来,寒光闪烁。拓跋慈大喊:“护驾!”跟着她的亲卫便上前来,用身体挡住射向二殿下的飞箭,但她的麾下部族、以及一种精锐骑兵却死伤大半,遍地尸首血迹。
就在拓跋慈被护持着掉头跑出五十步时,火机营点燃的“神火飞鸦”在夜中飞驰而出。轻竹编成的“乌鸦”拖着一尾刺目的焰光落入敌阵。
在极为轻盈的坠落中,火焰燃烧到“乌鸦”腹中的火药,猛然震起轰然一声巨响,血迹断肢、狂飙而起。
“我滴乖乖。”关海潮呆滞片刻,她一生善水,头一回用火攻,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陛下给咱们拨了个什么军营,这是电母雷公的仙术?”
周少兰虽然沉稳些,但也并不知道火机营的行情,她跟着面露惊诧之色,道:“如此埋伏,怎能不让胡贼粉身碎骨、闻风丧胆。”
关海潮咂舌道:“大姐,你说主人怎么猜到会有人偷袭的,冷不丁就把我们派到太原来‘稳固军心、支援边防’。她怎么就知道真有人会来呢?”
薛玉霄称帝后,两人就已经改叫主人了。而且这称呼也经常在外人面前炫耀,以示自家身份与其他军队不同,跟皇帝更为亲厚。
周少兰道:“或许是猜的。主人看起来谨慎稳重,但实际上……她比我们想象中的都更善于博弈、乐于博弈。猜中了就是妙手,猜不中,不过多费些行军的粮食,并无什么损失。”
关海潮点头。
神火飞鸦从高处坠落,声势浩大,极容易令人失去战斗力。饶是野性勇武的胡人军士,也不由得两股战战,掉头就跑。
然而拓跋慈的近卫却对她很是忠心,为二殿下挡了许多必死之箭,被火器击中时,居然紧紧抱着她用身体抵挡冲击。
两人滚落马下,近卫背心被炸穿,火透甲胄,脏腑欲裂,她吐出一大口血:“殿下……快……”
拓跋慈推开她的尸体,抽身爬起来,按着腰间佩剑向来时之路跑去,她抢过一个部下的马,狼狈逃窜。这时,山坳上猛然传来一声高喝:“胡贼休走!关某奉大齐国主之命取你首级!”
喝声在夜空中回荡。
周少兰道:“主人并没下……海潮!”
言语未及,关海潮已经猛然骑马携亲军冲下山坡,她已经封了将军,但浑身仍有一股匪气,只受薛玉霄、周少兰两人管辖约束,昔日为献给薛玉霄而断的发丝已经长出来一大截,因为不好盘发髻,所以粗粗地用布巾蒙起额头、吊成马尾。
她连头盔都没有戴,一身轻甲,手持一把势大力沉的环首刀,朝着逃窜的拓跋慈袭杀而去。
拓跋慈慌不择路,难以躲避,只得与她正面交锋,抽出胡刀来架住关海潮的进攻。
环首刀沉重一劈,爆发出锵然斩断铜铁之音。拓跋慈顿感掌心猛地剧痛,虎口向下劈开撕裂,血迹沿着手腕蔓延到战袍衣袖内,瞬间浸透衣衫,蔓延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连胡刀都顿时把持不稳。
关海潮与人联手之时,能逼得李清愁都处于下风,她实是一员虎将,见状更是舍弃了防御,根本不管周遭胡贼向这边抽来的刀剑,硬生生的穷追不舍,一刀削断了拓跋慈的臂膀。
一条手臂落在尘沙之上。
拓跋慈痛得悲呼一声,额头生出豆大冷汗。周围的胡兵连忙过来搭救,刀刃大多被关海潮的亲军拦下,只有一支弓箭飞射过来,“笃”地一声刺进她的甲胄缝隙内。
箭矢力道不足,没能刺到深处,只破了个皮。关海潮低头一看,大笑着抽出,高声道:“胡贼弓箭无力,已然弱矣!我等特奉至圣大天女、当今陛下之命前来讨伐剿杀,尔等犯我大齐土地,毁约弃盟,背信弃义,姑奶奶要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做酒杯!”
前面这几句是大姐教的,后面这句是她直抒胸臆。
关海潮觉得这几句提振士气,而且非常有文化,愈发兴奋热切起来,冲上去擒捉拓跋慈。
拓跋慈再次向马下倾斜翻滚,她浑身沾血,肝胆尽裂,猛然高喊道:“别杀我!!我可向大齐投降!带我去见你们国主,我、我有用,我有用的啊!”
关海潮从马上左侧弯腰,垂手用环首刀挑开她的面罩和头盔,冷哼一声,正要取她头颅。身后蓦然响起“关将军刀下留人”之声,回首一看,是大姐的亲卫奉命来劝。
她这才忍下杀意,收刀吩咐道:“给我把她绑了!医师呢,叫来给这胡贼止血,我们送回京兆,给陛下处置。”
“是!”
太始元年十一月十七日夜,明圣军于太原北伏击夏国二皇女部,大胜,俘虏六百,活捉拓跋慈,余者全歼。
一日一夜过去,在十八日的深夜,薛玉霄收到了这份军报。
战报是快马加急传递,换马不换人,军中驿卒昼夜狂奔,所以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太极宫外积雪已深,打更巡夜的侍奴、宫侍,仍在外提灯上夜,添加灯火。薛玉霄坐在窗前,借着月光、雪光,还有手畔的一盏小烛,细细地阅读这份并不长的军报。
殿门开着,门口站着李清愁。这份军报先发至军府,由她直接带进宫来——李将军面见,宫侍不敢怠慢,无论何时都会禀报陛下。
李清愁在殿门口徘徊不定。她起身仓促,穿得不怎么厚实,浑身的血都沸热喧腾,无法休止,平日里有勇有谋的一个人,都因为这份胜报而变得有些迫不及待。
“这么几行字,你看得也太久了。”李清愁踱步道,“粮草殷实充足,又是鲜卑人先毁约,活捉了拓跋慈在手,真是一个绝好机会。”
薛玉霄摩挲着信件,道:“绝好机会啊……”
她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起身,大氅的系带松了些,一位宫侍上前系拢,继而跪下为皇帝规整衣摆。薛玉霄低头看了一眼,让他下去,走到李清愁身侧开口:“我欲封你为大司马,位列三司,统率军府,作为主帅出征,不过……”
李清愁愣了愣,道:“何必如此加封尊位!你不用为难,我本无意于诸侯,你只要调集人马给我,我定然夺回燕京!”
薛玉霄轻叹一声,随后道:“我不是舍不得给你加封尊位,我要重用寒门,连你这样出身士族但并非嫡系的女郎我也要用,众人见之,才知我任人唯贤,而非一味抑制高门显贵。何况你年纪虽轻,功勋才能却足够,我们一同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交情胜过亲姐妹,连国土天下我都能托付,何况一个司马之位。”
李清愁听到此处,突然涌上一股不太妙的预感:“那你是想……”
“我是想要御驾亲征。”薛玉霄坦率地说。
李清愁闻言怔愣片刻,立即摆手道:“不可不可,这怎么行?国朝以你为重,要是你有了什么闪失,哪怕只是伤了一根汗毛,我何以向凤阁诸卿交代?古今坐皇位者,怎可亲自犯险征讨,婵娟,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薛玉霄摇首,说:“我知道。对你而言,讨回燕京迫在眉睫,只有出了这口气,多年来四分五裂的国土才有统一复原之望,我们所有的努力和愿望,正为了如此。但我所图却不止燕京。”
李清愁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待后话。
“我要取回丰州、幽州,乃至兵发锡林。”薛玉霄继续说下去,“幽州乃是北方屏障,光得燕京、不得幽州,只会使燕京岌岌可危,所以幽州则必取之。而丰州虽然地广人稀,却自古为我齐之土地,岂可轻弃。”
“……这恐怕耗费甚多。”现下的所有粮草估计,都是以夺回燕京、至多取回幽州来计算的。
“是的。不仅要兵发锡林,还要再向北、向北,我要到终年寒冰不化之地,取一抔冰雪融为活水。”薛玉霄道,“如此,唯有减少伤亡、速战速决,立定北方,我的愿望才能实现。”
李清愁略有不解:“那里……可就将鲜卑整个国土打了个对穿啊。这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一旦粮道出现问题,就要泥足深陷,难以回转。”
薛玉霄道:“所以,若我出了意外,你立即收兵回转,守大齐百年安定。”
李清愁提高了声音,有些恼:“薛婵娟!”
薛玉霄却道:“建功立业、收疆定土之功,非我不能等待,而是天时不能待我。”
李清愁急忙追问:“何来天时?我们先取燕京、收幽州,难道不安稳?这件事我就足以办妥!”
“却不如凤凰纛旓立于阵前啊。”薛玉霄叹道,“大军交战,在于奇,在于伏,更在于士气强盛,若我在,我军必能长驱直入,无坚不摧。”
她转过身,对李清愁道:“近日来,裴饮雪渐渐有天生寒症的凸显之状。崔七曾经为我开过一个海上方,世俗之药石皆无用,只有这个还未尝试。这终日不化之水,我必然要取,他的身体不太好,我是他的妻主,怎忍见他早生华发?”
李清愁梗了一瞬,望着她道:“裴郎君可知你为他涉险?”
薛玉霄望着远处的天边,幽夜寒星,点点光芒落在积雪上。她道:“不是我为他涉险,只是我为自己的心,为求心安之举,岂能将此加诸于他人之上。况且,如果事不能成,我也会选择退后,而非一味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