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警察,云德厚只得陪笑:“是是是,我错了。警察同志,这也不是什么虐待吧?我就是关了她两天。多谢各位邻居的关心,我这就让孩子换衣服出来玩,行了吧?”
说到“多谢各位邻居关心”的时候,云德厚刻意加重了语气,表达他的不满。
门开了,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
窗户被关得死死的,拉着厚厚的暗色窗帘,屋子里很暗。
按了开关,小屋里灯没有亮。
大冷的天,床上只有一床薄被子,看上去也不太干净。
洁洁蜷缩在床头,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方奶奶听到的“梆!梆!”声,是洁洁用头撞击床头木板发出的声响。
看到这场景,方奶奶的心都要碎了,她挤开云德厚冲进屋子,一把将眼神涣散,嘴里喃喃自语的云洁抱了起来。云洁身体轻得像一团稻草,脑袋耷拉在方奶奶肩膀上,这个时候方奶奶终于听清楚了她嘴里呢喃的内容。
“爸爸,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方奶奶的眼泪夺眶而出,抱着云洁就往外走。云德厚伸手要拦,却被女警一把扣住:“跟我们回警局接受调查,我们怀疑你虐待儿童!”
云洁送进医院进行检查,好在身体除了饿了三天有些营养不良,并没有其他伤痕,但她现在精神状态很差。畏光、害怕大的声响,躲在被窝里呜咽,不停地说着爸爸我错了,像只受伤的小兽。
云德厚被带到警局后,拒不承认自己虐待,口口声声都是说自己一个人抚养女人不容易,现在女儿长大了学习不认真,自己采取的惩罚手段可能有些过激,但用意也是为了孩子好。
他还说自从与谢琳离婚后,他一直没有再婚,就是为了把女儿抚养成人,不想有人对女儿不好。
说到这里,雷凌的目光停留在赵向晚身上,态度诚恳地说:“虐童案一发生,我们局里十分重视。云洁目前正在接受心理治疗,但因为云德厚拒不承认虐待,走访周边住房、邻居,大家也都反应云德厚敬业爱岗,平时对孩子关爱有加。从来没有见过他打孩子,也没有在外面大声责骂过孩子。仅凭方奶奶等人所言,虐待罪名恐怕很难成立。”
魏良复补充道:“孩子现在完全是一种自闭的状态,警方问什么她都不说,只知道说爸爸我错了。因此,我们想请你支援,从心理层面与孩子沟通,看能不能帮助她走出现在的自闭状态。”
雷凌声音低沉:“赵警官,我也有个十岁的女儿,看不得孩子受苦。我们都知道你在卫丽娜一案里立了功,关注儿童心理辅导。所以……请你帮帮云洁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赵向晚虽然为云洁揪着心,但态度依然冷静。
她看着雷凌, 提出一个疑问:“如果只是对孩子进行心理辅导, 你们警队应该有心理师吧?何必舍近求远?”
这个疑问, 让朱飞鹏等人也冷静下来。
对啊, 虽说魏局与许局是战友,关系“很铁”,瑶市与星市两地相距也不远,但毕竟是跨市协办, 手续有点小麻烦。而且,这个案子与重大也扯不上关系, 怎么劳烦魏局与雷凌两人亲自跑这一趟?
没人能在赵向晚面前说谎。
因此雷凌知道赵向晚会有此一问, 他看一眼魏良复,决定开诚布公。
“其实, 我有私心。”
“云洁的妈妈谢琳,是我的初恋女友。我们从小在瑶市一中的职工宿舍一起长大, 后来我读警校她读财经大学, 谈了三年恋爱。不过她一心要出国,我却想留在瑶市工作,再加上我俩性格都太强, 谈不拢所以分了手。”
说到这里, 雷凌叹了一口气, 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 放在会议桌上。
“虽然分了手, 但到底还是青梅竹马。当我看到云洁的时候, 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你们看, 这张是我和谢琳小时候的合影,这一张是云洁在医院拍的照片。”
一张是黑白照片。
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头靠着头站在一棵大槐树底下。
小男孩虎头虎脑,穿着海军衫,伸手搂着小女孩的肩膀。
小女孩头戴发箍,梳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条白色无袖裙子,尼龙袜、小凉鞋,圆圆脸、大眼睛,模样很漂亮。两个人咧开嘴笑着,天真可爱。
另一张是彩色照片。
身穿条纹病号服的小云洁,圆圆脸、大眼睛,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歪着头,怯怯地抿着唇,楚楚可怜。
虽然隔了二十多年的时光,虽然打扮不太一样,但大家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个小女孩足有八、九分相像。
雷凌眼中有了一丝怀念:“我一看到云洁这个孩子,就心疼得很,她长得太像谢琳了。虽然谢琳为了出国毅然离婚、把她抛下,但是……作为发小,我怎么也不能容忍她被云德厚那个狗东西欺辱!”
魏良复也跟着说:“是雷凌求我来的。他说他一个人不够分量,怕你不肯答应帮忙。”
想了想,魏良复补充道:“虽然我们局里也有心理师,但他们平时的工作要么是与犯罪分子谈判,要么疏导警察某些心理障碍,与孩子打交道经验不足。先后派了两个过去,孩子根本不理睬他们。与云德厚沟通的时候,完全落于下风。”
说到这里,魏良复又觉得自己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找补了一句:“当然,要做到在犯罪分子面前底气十足、霸气侧漏、步步为营的,整个公安系统也只有你赵警官一个。所以,我们想请你帮忙。”
赵向晚依然没有说话。
雷凌放低姿态,将困难摆了出来:“精神虐待,很难定性。父亲对女儿进行惩罚,哪怕是打、骂,我们警方也没办法介入。我担心的是,如果这回轻轻放过,那未来云洁将可能会遭受更深重的伤害。我算是看出来了,云德厚这个人完全是人面兽心,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想要揭穿他的真面目,非你莫属!”
赵向晚问:“这事儿,你们和许局说过了吗?”
魏良复连忙表态:“说了说了,前几天我就和他通过电话。他说了,只要你同意,他没有意见。苗处那边我也联系过,她同意放人。不过,季昭恐怕走不了,失踪儿童数据库刚刚启动,需要季昭加入。”
赵向晚看向季昭。
季昭看得出来她的顾虑,微微一笑。
【没事,你去吧。】
赵向晚这才点头:“好,那我带两个人和你们一起走一趟。”
雷凌大喜:“没问题!你带自己人去,行事也方便一些。放心,所有差旅、住宿、餐饮费用我们全包,”
朱飞鹏立刻举手:“向晚,这回带我去吧?”因为何明玉生孩子,朱飞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差,错过了好几个大案。现在难得有机会出去,朱飞鹏立马主动请缨。
赵向晚问他:“宝宝呢?”
朱飞鹏拍着胸膛:“放心,我爸我妈一齐上阵,保证带好孩子。”
赵向晚这才同意:“行。”
再叫上周如兰、祝康,四人行动小组出发。
刘良驹则带着艾辉、黄元德守后方。
一行人来到瑶市。
寒风萧瑟,路边的梧桐树全都掉光了叶子,光溜的枝干伸上天空,看着就冷。
朱飞鹏紧了紧身上的呢子大衣,哈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白雾弥散,摇了摇头:“瑶市,比我们星市冷啊。”
祝康说:“毕竟靠北一些嘛,而且这里多山,海拔高一些,冷一点也正常。”
周如兰说:“这么冷的天,让孩子只盖床薄被子,残忍!”
话题一下子就沉重下来。
四人在雷凌的陪同下,先到了邮局宿舍。
这是一个只有三栋楼的小区,临着大马路,一栋一栋整齐排列着,已经有些风化的砖墙、山墙上攀满了爬山虎,木头门窗上的油漆也有些剥落。
雷凌指着最后一栋:“云家住203,中间单元的二楼。”
绕到最后一栋的北面,赵向晚抬头看向203北面卧室的窗户。房龄接近四十年的老房子,窗户快被爬山虎占满。
雷凌说:“这窗户应该很少开关,所以爬山虎才会这么猖狂。”
赵向晚点了点头。
爬山虎,属于多年生的大型落叶藤本植物,沿着墙面攀援而上,根系会钻入砖墙缝隙。
夏季扶摇阴凉,映入眼帘的都是绿色,宛如给红色砖墙盖了一张绿色地毯。一到冬天,叶子落下,只剩下倔强的根系歪歪扭扭,把墙面变成一副水墨画。
经常开关的窗户,爬山虎的根系无处落脚,最多只能垂落几绺,无伤大雅。但如果长期不开窗,便会密密麻麻生长,遮住窗洞。
云德厚家,203室的北面卧室窗户被爬山虎遮了一大半,看来窗户很少开。
云洁住在那间小屋,光线昏暗,对身体发育不利。
仅仅是这一件小事,就能看得出来云德厚对孩子并不好。
邻居、同事们说云德厚对孩子关爱有加,只怕是一种假相。
但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就算检察院拿着心理医生开具的证明、邻居的证词对云德厚提起公诉,恐怕法院也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对云德厚进行批评教育草草了事。
毕竟,云德厚是云洁的亲生父亲。
云德厚要是坐牢了,谁来管孩子?
云洁的母亲出国之后杳无音讯,她的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她的外公外婆五年前去魔都与儿子一起生活,难道把云洁交给福利院?
虽说雷凌已经着手联系谢琳的弟弟谢瑜,希望他作为舅舅能够收养云洁,可是法院依然会优先考虑云德厚的抚养权。
所以,雷凌才会找赵向晚帮忙,希望能够寻找到更多的证据,将云德厚绳之以法,避免云洁将来遭受更多的伤害。
赵向晚问雷凌:“孩子呢?”
雷凌回答:“还在医院。”
“云德厚呢?”
“已经从派出所放出来了,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医院陪云洁做心理疏导。他的态度很好,不停地道歉,自责不该操之过急,伤害了孩子脆弱的心灵。医院的管床医生、护士都被他骗了,觉得他是个负责任的好爸爸。”
朱飞鹏和祝康同时“呸!”了一声。
赵向晚看了他们一眼:“别太激动,咱们一切都要讲究证据。”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是听雷凌说的。
如果雷凌先入为主呢?
如果雷凌对谢琳余情未了,所以特别憎恨云德厚呢?
如果雷凌的描述有失真、偏颇的成分呢?
雷凌是个聪明人,立刻解释道:“赵警官,自从谢琳出国之后,我们这帮子小时候的玩伴就没有再和谢家人来往。何况,我与谢琳分手在先,不至于怨恨或者看不惯云德厚。说实话,我一开始还有点同情云德厚。
我和谢琳从小一起长大,她是个目标性非常明确的人,一旦她决定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挡她前进的脚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人的、什么事的影响,她上大学之后变得有些崇洋媚外,只可惜家里条件撑不起出国的费用,所以才没办法大学一毕业就出国。
后来我听说她结婚后,云德厚非常支持她的出国梦,把父母的老房子卖了才凑齐所有费用,可是……没想到她一拿到签证就坚决要求离婚,孩子也不要,唉!”
周如兰听完雷凌的话,发表自己的意见:“有没有一种可能,云德厚把对谢琳的憎恨发泄在孩子身上?”
卖房子实现妻子的出国梦,可是妻子却过河拆桥,绝然离开,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云德厚一定非常恨前妻,所以才会虐待云洁。
雷凌叹了一口气:“说句公道话,谢琳这事做得不地道。就连谢琳的爸妈、弟弟都觉得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宣称绝不认这个女儿。”
听到这里,周如兰觉得有些不能理解:“谢琳的爸妈觉得丢脸我能理解,但从此不认这个女儿,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雷凌说:“谢琳的妈妈是瑶市一中的数学老师,为人端方严肃,对谢琳、谢瑜姐弟俩要求非常严格。我们这些在学校宿舍楼长大的孩子,都特别怕谢琳的妈妈。她爸爸在银行上班,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谢琳的爸妈思想传统,认为一个女孩子抛弃丈夫、女儿,卖男方家房子出了国,太没有良心,属于离经叛道、不负责任的行为,应该被鄙视、唾弃。”
周如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谢琳的行为对她的父母也是一种伤害。”
雷凌叹了一口气:“没错,在我们爸妈那一辈看来,谢琳90年离婚出国真的是非常出格的行为。谢琳妈妈那个时候还没退休,每天从家里出发,走在路上、坐在办公室里,甚至站在讲台上,都会有人悄悄议论:看,那个老师,教育出来的女儿连丈夫孩子都不要,非要跑到国外去读什么书,崇洋媚外,外国月亮都是圆的,这样的老师还有脸站讲台?”
“咱们瑶市并不大,有一点风吹草动谁都知道,一下子把谢家人推到了风口浪尖,90年那一年谢家人日子都不好过。后来谢琳从M国寄信回来,她爸妈看都不看,当着邮递员的面一根火柴给烧了,再后来,因为这件事,谢琳父母悄悄离开瑶市,这个议论才慢慢停歇下来。”
赵向晚没有表态,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为了出国留学,抛夫弃女,需要很大的勇气。谢琳宁可与家人断绝关系,也要远赴重洋,这股子执拗、绝然,一般人比不了。
朱飞鹏问雷凌:“那谢琳的爸妈就这样离开瑶市了?也不管管外孙女?”
雷凌转过头,看着那扇被爬山虎遮了一半的窗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不走怎么办?谢琳的爸妈原本也舍不得这里的老朋友,但只要一想到女儿的事情就心梗,承受不了良心的谴责,索性一走了之。
至于小洁……我听说谢琳爸妈91年秋天离开的时候曾经征求过云德厚的意见,希望能把外孙女带走,让云德厚再找一个合适的女人重组家庭,但他不同意。说什么云洁是谢琳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这辈子不再结婚,就守着女儿好好过日子。谢琳爸妈又羞又愧又内疚,留了一笔钱给云德厚之后就走了。”
周如兰冷笑一声:“谢琳留给他的唯一念想?说得可真漂亮!”
搞清楚了前因后果之后,几个人敲开云德厚对门方奶奶家的门。
方奶奶今年六十二岁,身板硬朗,头发花白,说话有条有理,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退休老太太。
见到雷凌,方奶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他的手:“雷警官,你可得好好教育一下洁洁的爸爸,洁洁是个老实孩子,不要关她。就算孩子不认真读书、有些地方不听话,也不要对她那么凶。你不知道,我当时把洁洁从床上抱起来的时候,轻得像个稻草人儿,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可怜的哟~”
雷凌点头:“好,我们一定好好教育他。”
他将赵向晚介绍给方奶奶,并说:“赵警官有些问题想要问您,您如实回答就是。”
方奶奶看着赵向晚,面容慈祥:“好,你问。”
赵向晚问:“云德厚平时对女儿怎么样?”
方奶奶实话实说:“洁洁三岁的时候,她妈妈就出国了,小云同志对女儿挺好的。衣服、鞋子、吃喝、玩具……样样都是他操心。上幼儿园、上小学全都是他负责接受,除了上班就是买菜做饭,算得上是个称职的好爸爸。”
赵向晚问:“有没有在外面打骂过孩子?”
方奶奶迅速摇头:“没有没有。从洁洁妈妈出国之后,小云同志就很少笑,每天板着脸,看着总是心事重重。他虽然闷闷的没个笑模样,对洁洁也不是很亲密,但在外面从来没有打骂过孩子。”
赵向晚继续问:“对洁洁不是很亲密,是什么意思?”
方奶奶想了想,斟酌着用词:“怎么说呢。他虽然每天接送孩子,但从来不牵手。我好像没有见他抱过孩子,总是他在前面走,洁洁在后面乖乖地跟着。他的话也少,都是命令的语气。比如说,过来!到那边去,不要弄脏衣服,洗手,背上书包……这种。”
赵向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谢琳没有出国之前呢?云德厚对孩子态度怎样?”
方奶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作孽哦!我是看着小云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邮局来工作的,当时他是个多开朗活泼善良的小伙子啊,追了两年谢琳,然后结婚生女,那些日子他每天笑得像个傻子一样。把洁洁抱在手里,骑在肩膀上,怎么亲密都不够。后来谢琳一走,小云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唉!我们也不敢戳他痛处,从来不提谢琳这个名字。”
赵向晚再问了几个当时报警的细节之后,与方奶奶告别离开。
一行人走到楼梯口时,方奶奶把他们叫住,犹豫了一下,说道:“小云这么多年既爹又当妈也不容易,虽然这回是不对,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他以后对洁洁温和一点、关爱一点,我们这些老邻居们也就不计较了。要是他忙不过来,可以把洁洁放在我家里写作业,我帮她照看孩子。”
赵向晚与雷凌交换了一个眼神。
雷凌只得点头:“好,我会转告您的意见。”
再询问了几个老邻居,得到的信息都大同小异,总结下来大致意思是。
第一,在吃穿用度上,云德厚并没有苛待孩子;
第二,云德厚之所以对孩子冷漠,是因为受到了感情的伤害;
第三,云洁对父亲的命令十分遵从,从不违逆,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
走出邮局宿舍楼,赵向晚对雷凌说:“看来,云德厚的邻居们并没有打算追究到底。”
雷凌苦笑:“是!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来找你的原因之一。大多数人都说云德厚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这一回只是因为孩子不听话惩罚力度过大了些,只要对他进行批评教育就行了。”
雷凌停顿片刻,表情严肃地说:“可是,我不相信云德厚!”
朱飞鹏在一旁挑了挑眉毛,在内心嘀咕:你作为前男友,是不是对云德厚有偏见?
雷凌认真地看着赵向晚:“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云德厚不像个好人。”
朱飞鹏想笑,却被赵向晚用眼神制止。
赵向晚道:“刑警的直觉,通常都是经验的积累。”
雷凌如遇知音:“按理说,这不算刑事案件,但当时派出所的女警察很负责,将孩子送到医院之后,向市局请求心理师介入,所以我就和心理师一起到了医院……唉!你们要是见到孩子,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雷凌的眼前闪过第一眼见到云洁的画面,面露不忍。
赵向晚问:“刑警直觉,然后呢?”
雷凌回归正题:“对,直觉。我见到云德厚的时候,就感觉他像一团粘稠的污泥,阴暗而恶臭,沾上去了就甩不掉。这样的人,和他常年生活在一起,没毛病也会变得有毛病。”
赵向晚抬眼看向雷凌:“那我们就一起见见他。”
雷凌是个经验丰富的刑警,见过的罪犯众多,对人的善恶分辨极其敏锐,赵向晚相信雷凌的直觉。
雷凌看看手表:“现在快中午十二点了,这个时候云德厚应该在医院陪孩子吃饭。这样,我们先去医院见见他和孩子,然后我请大家吃饭,怎么样?”
赵向晚从包里掏出几袋喜糖,每人发了一袋:“先吃点糖垫垫。”
红红绿绿的糖果,喜气洋洋,终于让大家沉重的心情变得轻快了一些。
瑶市儿童医院,三楼住院部。
天蓝色的水磨石地板,雪白的墙壁上贴着森林小屋、海洋世界的贴图,透着浓浓的童趣。
雷凌与赵向晚一起走进病房。
朱飞鹏、周如兰、祝康三人紧随其后。
洁白的病床上,一个小女孩披散着头发,背靠着枕头,坐在床头。她的面前,支起了一张小桌板,桌板上摆着粉色的儿童餐盘。
餐盘里有荤有素,是医院的营养套餐。
小女孩面色很苍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她头发有些枯黄,眼神涣散,左手拿着饭勺,食不知味地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看到有人进来,小女孩身体瑟缩了一下,视线不自觉地左右瞟了瞟,脑袋迅速耷拉下来,双手立刻离开小桌板,十指交叉,护在肚腹之前。
赵向晚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其他人。
云德厚不在。
小女孩的紧张反应让雷凌很心疼,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温柔和蔼:“洁洁,你在吃饭啊?我是你雷叔叔啊。”
云洁没有吭声,低头不语。
雷凌慢慢走近,看着餐盘里的食物,没话找话说:“今天吃的什么呀?啊,有胡萝卜、白菜,还有肉丸子……”
随着雷凌的靠近,云洁忽然呼吸急促起来。
她没有陡然爆发的动作, 而是努力缩小自己的身体接触面积。
一边急促呼吸,云洁一边快速将饭勺放回餐盘,整个人轻柔而迅捷地踡缩了起来。双腿缩回胸前, 双手环抱, 头部下垂, 下巴抵在膝盖, 像只受惊的猫咪,把自己缩成一个团,避免被人发现。
小桌板上餐盘纹丝不动,汤汁未洒, 但云洁已经完全进入自我防护、自我封闭的状态。
雷凌眼圈一红,说不出来的难受, 轻声道:“洁洁, 是我,是雷叔叔啊。”
云洁却充耳不闻, 瘦弱的双肩在微微抖动。
她的人虽然坐在病床上,但灵魂似乎已经从这个世界抽离出来。
第一次见到一个才九岁的小女孩如此抗拒与人接触, 周如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向前走了一步, 将雷凌拉了回来,轻声道:“她可能害怕人靠近,你别走得太近了。”
朱飞鹏与祝康也都放轻了呼吸, 生怕惊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
赵向晚却往前迈了一步。
她没有听到云洁的心声。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要知道, 云洁只有九岁, 正是天真单纯的年纪, 不可能修炼到了能够掩藏内心所想的境界。
再试探着往前走了半步。
一个画面陡然涌入脑海。
——赵向晚没有听到, 但是她用云洁的眼睛“看”到了!
阴暗潮湿的房间, 面前摆着一个不锈钢的饭碗,饭碗里放着两个肉丸子,散发着浓烈的肉腥味。
一个男人的声音阴恻恻地响着:“吃啊,你不是说饿了吗?赶紧把肉丸子吃了!”
“咯咯咯……”牙齿开始上下打架。
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听话,就把你剁碎了做成肉丸子。你本来就是我的种,骨肉还给我也是应该的。”
拼命摇头,画面开始晃动。
男人冷笑着说:“你可千万别出去说,没有人会信。你这么挑食,长得瘦还不肯吃肉,我逼你吃肉,也错了?”
一只颤抖的小手伸出来,挟着肉丸放进嘴里。
很奇怪的味道,没有做熟的肉,混着血腥味,一边嚼一边身上发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哇~~”
勉强吞下去之后,开始反胃,全都吐了出来。
男人压低了声音,冷冷地说:“别吐!这是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晚上的成果,你吐了就是对不起我的劳动。给我捡起来,继续吃。”
赵向晚明白,这是云洁的记忆画面。
她之所以挑食,不肯吃肉丸子,是因为云德厚用“强迫”的方式逼她吃。面对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父亲威胁她如果不吃就剁碎了做成肉丸子,再加上云德厚做的丸子根本没有什么色香味,肉腥味很重,她一吃就会呕吐。
即使是这样,云德厚依然强迫她继续吃。
赵向晚双拳紧握,紧紧咬住牙齿,才没有让自己愤怒地叫出声来。
——可恶!
——竟然这样虐待一个孩子!
——云洁已经有了如此明显的应激心理障碍,怎么还能让她继续与云德厚待在一起?
赵向晚现在看到的画面,应该就是一种“闪回现象”。
当人们遭受了异乎寻常的精神创伤之后,会不断地在脑海里闪现创伤情境,这就是闪回现象。
别人看不到,但是赵向晚“看”到了。
因为长期与季昭相处,对有自闭倾向的人们,赵向晚虽然听不到心声,但是能够看到对方脑海中的画面。
可以理解为升级版的读心术。
对于云洁而言,肉丸子就是一种创伤提醒。
可是,她的餐盘里不仅有肉丸,刚才雷凌还在寒暄里提到了肉丸子这三个字。
云洁将自己踡成一团,不动不说话,这是应激障碍的第二个症状:回避。她在刻意回避与创伤情境相关的情景、人物与活动。
赵向晚终于体会到雷凌所说的那句话:你们要是见到孩子,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此时此刻,赵向晚的内心充满对云德厚的愤怒、对云洁的怜惜。
长年累月的精神虐待,让云洁有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如果再不介入,恐怕云洁将来会成为一个废人,或者……罪人。
赵向晚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从小桌板上拿起了餐盘。
餐盘一挪走,云洁的身体颤抖明显好转。
赵向晚轻声道:“不喜欢吃的东西,咱们就不吃。”
说罢,她拿起饭勺,把肉丸子挑走,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扑!扑!”
随着肉丸子落进垃圾桶的声音,云洁的脑袋动了动。
像只警觉的小松鼠,她偏了偏头,眼睛悄悄盯着那个垃圾桶,仿佛要印证一下肉丸子是不是真的被扔掉了。
赵向晚看一眼餐盘里的菜。
去掉肉丸子之后,只剩下白菜、胡萝卜烧土豆、蒸鸡蛋,营养还差不多够了。
赵向晚将餐盘放回小桌板,语调轻松地说:“好了,只剩下咱们爱吃的东西了,赶紧吃吧。”
赵向晚的声音仿佛清澈的溪水流淌,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能够放松下来。
云洁听到赵向晚的话,缓缓抬起了头,迎上赵向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