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睡,去沐浴。”
“不要,不想,好困。”
凝珑困极了,一时没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孩气,娇娇怯怯的,春莺婉转。
程延眸色慢慢变深,“听话,去沐浴。”
凝珑不再吭他,兴许是早已进入梦乡。
程延叹口气。还是抱着她去沐浴吧,她睡任她睡,该做的清洗仍要做到位。
正倾好身,手还未动,就见凝珑猛地坐了起来。
“不行,得去洗干净!”她揉着眼,像是梦呓。眨巴眨巴酸涩的眼,怨道:“里面还有……我不想怀孕。”
程延失笑,“放心,不会怀孕。”
话落,婢子便端了盏黑乎乎的浓药汤进来,程延接过,一饮而尽。
看样子是避孕汤。
凝珑松了口气,他若敢把药汤灌她嘴里,她必饶不了他。
“伺候她沐浴更衣。”程延说完,起身朝隔间浴屋走去。
婢子很是贴心,给凝珑穿好衣裳,“小娘子放心,这药汤是程家祖传的东西。祖传父,父传子,从无失误。”
凝珑听得耳根子红,赶忙将自己泡到浴桶里,静一静心。
这夜程延多与她说了几句话,看样子对她有点情。至于那点情,能不能叫她做世子妃,还有待考察。
婢子是个优秀的下人,不该打听的事,半句不问。只给凝珑涂抹着淤青,认真地说:“小娘子是这二十五年来,第一个得到世子青睐的姑娘。”
凝珑扬笑,夸世子多么英勇,多么倜傥。
解了火,内心倒异常平静。她终于想起荔枝的最后一个功效——“补肾增阳”。
她这两日逮着荔枝吃,从不忌口,明显是补过了头。难怪她的身这样反应……
沐浴后,凝珑的脸面只抹了层保湿膏,光滑白皙,宛如剥壳鸡蛋。上妆时是个成熟的蜜桃,卸了妆,看起来像刚刚及笄,初显风韵的小姑娘。
这时她裹着被衾,已然睡熟。程延灭掉无用的烛台,只在床头桌上留盏昏昏暗暗的小灯。
他睡意全无,拿来本兵书,悄摸翻页看。说也奇怪,他读书万卷,往常再枯燥的字都能被他拆分出趣味来。而今下这本兵书直白易懂,他却怎样也看不下去。
半炷香过后,手指仍旧停在第一页。他的眼早飞到了凝珑那处。
那位小娘子,梦到好的就勾唇浅笑;梦到坏的就频频蹙眉。
程延爱看她戴面具做戏的模样,可也爱看她卸下伪装,本我展现的模样。
良久,他终于纵容自己一回。抛弃书里的大道理,翻过身,拥紧娇小的凝珑。
次日,凝珑被热醒。本想斥责云秀怎么不往屋里搬些冰,然而意识回拢后,发觉热源竟是拥她而眠的程延。
是了,她在宁园荒唐一夜。
想起昨夜种种,真是臊得慌。
此刻天还未亮,屋里灰蒙蒙的。凝珑放轻动作,想把程延搁在自己肚上的胳膊抬走。可那条胳膊就是一座山,根本移不动。
索性翻身直面他,打量他的睡颜。手指凭空比着,他的肩能把她整个人都遮得严实,他的手臂比她的小腿还粗。手指不像儒生那般细白,却看起来颇显可靠。
正看着,突然见他睫毛颤了颤。凝珑心里莫名发慌,飞快翻过身,假装还在睡着。
程延想她是太累了,静静窥了会儿她的睡颜,便换衣盥洗,出门办事去了。
“小娘子,世子说今日初六,是解蛊之日,您最好不要回去。”婢子说道。
凝珑“唔”了声,“世子又出去调查事情了吗?”
婢子说也许是。
这倒也好,反正凝珑不想与他在床榻外打交道。
衣裳簪珥早已备好,手艺精湛的婢子给她盘髻,不时夸她天生丽质,装饰不过是锦上添花。
凝珑听惯了这些奉承夸赞,淡然地凝起笑颜。
仅仅是微微浅笑,便叫婢子的心砰砰乱跳。
用过膳,凝珑遣散几位婢子,称自己随意走走。
她先去了有浴池的那间浴屋,自然不是来回味鸡飞蛋打的相遇,反倒直奔装满瓶罐的立柜。
数十白瓶高低错落地摆在立柜里,凝珑定睛望了片刻,挑出一个平平无奇的瓶。
打开盖,手扇了扇。
白色药膏,无味。
她确信昨夜里,程延藏在手里的东西,就是这瓶白色药膏。
她昨夜贸然推开假墙,窥见他水珠划落的身,的确是无意之举。
但她并非一直盯着他的身犯花痴,而是敏锐地察觉到,在她推开假墙那瞬,程延正拿着此药膏,往他手背上飞快地抹了抹。
也许只是个保湿的药膏,毕竟男人也有保养肌肤的权利。可她总在猜想,这药膏或是别有妙用。
不过不待她细想,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声音。
程瑗来找她。
凝珑提着衣裙窜出浴屋,确信脖颈上的痕迹不会显露后,挪步朝程瑗走去。
程瑗对她有天大的好感,说要带她好好欣赏宁园的风景。
起初是单纯的说风景,后来说着说着,就把凝玥这丫头卖了。
“我那院请了个私塾先生,凝玥听了,便缠着我,要跟我一起读书。她呀,总在我面前卖你的不是,都快把你描述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凝珑失笑,“她也总跟我炫耀,你跟她是好友。说你待她极好,美食华裳一箱箱往家里送。”
程瑗辩解说哪有,“她总往我身边凑,我也不好明面拒绝。要是因我俩不和,让国公府和凝家闹翻天了,哪怎么行?我兄长苛刻,最看不起贪口腹之欲的人。所以我不敢多吃,都给了凝玥。整日战袍覆身,华裳于我无用,便都送给了凝玥。”
凝珑惊诧,“世子他,竟看不起口腹之欲?”
话头拐到这上面,程瑗的苦水可终于有地方吐了。
她说是呀,喋喋不休地说着程延的坏。
叫凝珑听得心惊。照程瑗那话说,程延是无差别地对任何人都极其严厉。
宁园仆从皆按禁军标准培养,吃喝玩乐有严格的限制。
可程延待她……
程瑗说他最烦别人到点不起,赖在床上。可她明明假睡到日上三竿,他也并未多说一句。
他最烦别人管不住嘴,迈不开腿。可她昨夜明明被他喂了那么多荔枝,还架着她的腿,别有深意地说:“张嘴,吃荔枝。”
程瑗自然是故意说这些。撮合兄长和嫂嫂早日完婚,是目前她心里最重要的事情。
可凝珑却越听心越冷。
她是要程延爱她,却不要程延真的爱得不可自拔。
他只浅薄地爱她就好,只叫她嫁进国公府,逃离舅舅家就好。
她并不想要多余的喜爱,麻烦。
程瑗还在有意透露程延的情意,可凝珑却再也听不进去。
中蛊后,她的心和身彻底分开来。她搂住程延的脖颈,殷勤献吻,装作满腔深情。
可她心里并无他。
她想的是那个比划着手语的小哑巴,只能把程延当作冠怀生,她才能不出戏。
迷糊中,她好像嗔了句“哥哥”。
也不知是在喊哪个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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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抄近道走到别院,程瑗有心,时常观摩凝珑的脸色。见她脸覆绯意,就走得慢些;见她兴致正好,就总把话题把程延身上引。
过月洞门时,凝珑倏地腿脚一颤,差点绊了个踉跄。程瑗眼疾手快,稳稳地搀扶住她。
“哪里不好受?”
凝珑摇摇头,“一时分了神,不碍事。”
宁园的婢子都很贴心,晨起时,屋里异样的味道业已消散,凝珑却挺尸一样,裹着被衾窝在榻里。
婢子拿来消肿的药膏,想给她擦拭。她却莫名害羞,说自己来就好。结果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耽误许久,最后一咬牙,不抹了!
初时还好,越走,摩擦得越疼。这般私事当然不愿同程瑗说,不断找借口搪塞。
不曾想抬眼一望,胡嬷嬷与几位眼生的小娘子正等候在此。
这几位程瑗熟悉,一一同凝珑介绍。
“这位是赵国侯府李小娘子,这位是安定伯府武小娘子,这位是郡公府谢小娘子……”
凝珑忙抬起端庄架子,一一问好。
程瑗挠挠头,赧然道:“瞧我忘性多大,忘跟你说了,半月前我邀这几位小娘子来园投壶赏花,后来将相聚日改成了今日。”
凝珑敛眸浅笑,“那我来的可凑巧,几位姐妹可介意加我一个?”
大家自然说不介意。一则大家都忌讳凝老爷的身份,御史台的官最会颠倒是非。万一得罪了人,凝家把自家老爹狠狠告上一状,那不就坏事了?二则人各有爱美之心,凝珑是京都贵女的榜样,谁都想蹭蹭榜样的光。
贵女交际的场合凝珑向来不怯场。别人提到她,她便侃侃而谈。别人说旁的话头,她便默声倾听。
大家嬉笑叙旧,移步一道亭子,各自跪坐在蒲团上面。
胡嬷嬷使唤婢子布置场地,不多会就摆好了青铜器壶和多支箭矢。
“凝小娘子,你来点个茶吧!”
“是呀,来给几位姐妹展示一下吧!我在家经常听爹娘夸你,说你点茶行云流水,还能在茶面作一幅花鸟图呢!”
凝珑猛地被唤回神,依旧浅浅地笑着,“好。”
把细腰弯了弯,指节揪着衣裙慢慢起身。忽地一滞——
她想今下自己要肿成蹴鞠球了,异感无时无刻地提醒她昨夜的战况。
废掉的褥子,划烂的床幔,头抵着软枕,一晃一晃。
“凝小娘子,你怎么了?”
大家一声接一声地问。
艰难呼吸间,凝珑突然抬眼。大家向她伸手,想把她拉起来。几位姐妹关心她,她却将思绪发散到那件事上面。
凝珑依旧摇头说没事。无意揪紧裙摆,慢慢走向茶桌。
清洗茶筅,投茶注水,击拂添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落在大家眼里,宛如天鹅游动那般优雅,一时睁大双眼,目不转睛。
清脆绵延的搅水声,茶筅一下一下地在窄盏里凿,凿出绵密的茶沫,浮在盏口。
凝珑捧起茶盏,朝诸位示意。大家赞不绝口,催着她在茶面作茶百戏。
寻常作画,是用软毛笔在发硬的宣纸上挥就,毫无难度。而茶百戏难就难在,用硬茶勺在软茶面上作画。
凝珑握紧茶勺,飞快地绘出一只翠鸟。随后撤了身,任由大家围着这盏茶欣赏。
她不愿想起与程延之间的事,偏偏不受控地回忆起昨夜点滴。
越是想程延,她便越是心烦。越是心烦,便越是想找冠怀生撒气。甚至荒谬地想,下次再来解蛊,要不把冠怀生带上吧。及时解蛊,及时撒气。
但也仅仅是想想。
过后几位小娘子嚷嚷地去投壶,一齐移步亭外空地,挑选趁手的箭矢。
程瑗兴致高,扬声道:“要不咱们分队比试三轮吧!每轮每人各投三次,输者请客,请大家去樊楼吃螃蟹宴,怎么样?”
“好!”三位小娘子立即附和。
李小娘子疑惑问:“可是我们只有五人,要怎样分队?”
程瑗笑道:“简单。我与凝小娘子一组,你们仨一组。我不精投壶,但有凝小娘子这个万能家在呀。我俩与你们仨,勉强算势均力敌。”
说罢挽起凝珑,“凝小娘子,你可得护着我。”
凝珑被她这狗腿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扭头朝胡嬷嬷说:“麻烦嬷嬷做裁判。”
一时摩拳擦掌,都拿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赛前猜拳,三位小娘子先行。程瑗拉着凝珑在旁观看,俩人窃窃私语。
凝珑悄声问:“宁园私密,你这样邀请她们来,不怕她们多嘴,往外面泄露位置吗?”
程瑗说不会,“你猜我怎么敢邀请她们仨来,而不是去邀请旁人?这三家追随爹爹,往大里说,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别看她们都是小姑娘,其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门门清!”
凝珑仍不放心。她怕宁园位置外露,倒不是担忧程延会遭人暗算,而是怕她与他之间不见光的关系,会被外人碰见。
又问:“那平日里,世子会关心你与哪家来往吗?”
程瑗摇头说不会,“爹爹与兄长将我放养长大,我野习惯了,他们也放养习惯了。在宁园读私塾,兄长连教书先生是谁都不清楚。今日请小娘子来做客,他估计根本没操心过,整日只知道埋头处理公务。不过这倒也好,我还不习惯被惯着呢。”
又凑到她眼前,“凝小娘子,日后你若想了解兄长,随时来问我。”
显然程瑗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心系程延,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笑。
凝珑笑而不语,既不拒绝也不答应。转眼看赛事,听胡嬷嬷高喊:“甲队三人全壶,两次连中,共积十六分!”
程瑗回了神,“甲队怎么一连投了三轮?说好一轮两队轮流来投的。”
武小娘子解释道:“还不是看你俩聊得热火朝天,我们不忍打断,便将三轮一并投了。”
好吧,理亏在先,程瑗只得叹气认命。
乙队两人,人数吃亏,故而若想获胜,两人需壶壶全中,加一次贯耳。
开投前,程瑗绕着青铜器壶细细打量。壶耳比指甲盖还要小,投中极其不易。
凝珑倒不大丧气,拍拍程瑗的肩,“试一试。”
俩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器壶,“嗖”一声,正中壶里。
一次,再一次。
凝珑在心里默算分数,现在她与程瑗各剩下两次机会。程瑗投中壶耳不大可能,所以赛点制胜的压力就压在了她身上。
果然,程瑗两次投壶皆未投中。
“凝小娘子,你尽力试试。”程瑗给她鼓气,“投不中也没事,不就是请客嘛,我包了!”
也不知这话有何魔力,听罢这话,凝拢发出一箭,恰与壶耳擦边而过。
程瑗晦气地“呸”了声,“臭乌鸦嘴!”
甲队三位小娘子笑出声,碍于乙队身份,又不敢笑得大声。
程瑗这时也不敢再说话。最后一次,最后一箭,钱是小事,事关颜面。她提议投壶是想让大家见识见识凝珑的风采,不怪凝珑失误,只怪她自己不争气。
凝珑面色凝重,她投不中不丢脸,就怕甲队看轻程瑗,看轻国公府。
做足了心里准备,终于——
“嗖——”
一发贯耳!
只见凭空出现一箭,在凝珑那箭后发,将原本可能擦边而过的箭矢直直顶起!那股后发力实在强大,不仅将凝拢那箭推入壶耳中,后发之箭也成功挤进狭窄的壶耳!
众人瞪眼惊诧,一道朝身后看去。
“乙队少只箭矢,愚以此箭奉上。”
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传来。
那人束发戴冠,蛾眉玉脸,芝兰玉树。披一身墨青长袍,身姿清瘦颀长。
程瑗先回过神,“秦先生,你怎会在此?”
众人这时才了解这位男郎的身份,原来他就是被程瑗聘请过来教书的私塾先生。
“愚在私塾堂等候程娘子,却见程娘子迟迟未来,便挪步这院寻人。”那人朝在场几位小娘子躬身作揖,“愚某秦适,问诸位小娘子午安。”
虽是朝诸位作揖,可凝珑总觉秦适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着。
胡嬷嬷捡起壶耳里的两只箭,认真想了许久,最终宣布:“甲队获胜!”
那三位小娘子当即蹦跳着庆祝,毕竟樊楼的螃蟹宴不便宜,约莫要耗费一月的俸钱才能补上。三位有眼力见,既然教书先生来了,那她们就移步别处赏花去。
反正这处与兄长那处隔得千百里远,程瑗不担心这仨会与兄长碰面,索性挥挥手,由着人去了。
凝珑挑出那把后出的箭矢,上前递到秦适身前。
“多谢先生解围,不至于叫我输得太难看。”
秦适含笑,“举手之劳。 ”
这时程瑗也无心再去读书,“秦先生,你先去私塾那院待着吧,等我回来。”
秦适回是,转身离去。
清完场后,毒辣的日头正当空。程瑗邀凝玥进屋稍作歇息,俩人正对坐说话,忽见凝珑蹙起眉,眉头皱得能打场官司。
凝珑捂着小腹,脸色发白。
“莫不是中暑了?”程瑗问。
凝珑回不知道,“屋外阴凉地多,不至于被晒中暑。可能是胃病犯了,老毛病,捂一捂就好。”
程瑗赶忙沏好茶,“来,喝口热茶。”
哪知刚含下一口茶,凝珑脸色变得更难看。
借口出去一趟,再回来,歉疚地说:“我想回家拿些东西。”
“怎的突然要回家?今日可是解蛊日。”
凝珑委屈巴巴地望她,“身上来了。回家取月事带。”
程瑗万分震惊,急忙拽着她往自己卧寝里走。
“不必再跑一趟,我屋里有一箱新的,你来用。”
凝珑却说不行,“我还想将我的贴身婢子云秀领来。”
“这也简单。我即刻写信递去凝府,叫那婢子乘车来伺候你。”
这法子可行,不过凝珑还在犹豫着。
她这人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云秀一定要来,但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云秀。屋里暖肚的小薄被子是亲娘给她留下来的,这二十年来,每每月事来临,她必得抱着那薄被子暖身。
偏偏只有她自己知道被子放在哪。
凝珑说,无论如何也得亲自去趟凝府,个中缘由不愿与程瑗说。程瑗没辙,只得由着她去。
派辆马车送走凝珑后,程瑗心乱如麻。
解蛊么,就是做那种事。可今下凝珑月事初来,这俩人要怎的解蛊。难道要被蛊毒活活熬死么……
但她到底是个黄花小姑娘,这种事想破脑子也想不出个计谋。
还是回去读书吧,反正她操心也是无用。
刚推开私塾门,就见秦适朝她拜了拜。
“愚临时有事,改日再来私塾教书。”说罢不等程瑗反应,便信步走出院。
不读书,那就去找另三位小娘子玩吧。结果被婢子告知,三位小娘子走迷了路。程瑗无奈地叹口长气,踏上了漫长的寻人之路。
国公府。
方正的棋盘上,黑子逐步绞杀白子,白子深陷困境,摇摆不定。
程拟又落下一子,将白子逼得几欲动弹不得。
“心思飘忽,下棋雌懦。你近日有甚心事吗?”
程延一板一眼地回道:“禀父亲,没有。”
疏离陌生的称呼深深地刺痛了程拟的心。
“你还在怨我吗?”
程延落白子,“不怨。”
程拟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是早产子,你娘生你时气血不足,喊了一夜才把你生下来。产后性命垂危,勉强被药汤吊回一命。那时我天真地以为,家里娘在孩在,没坏事会发生。所以在你娘坐月子时,我就跟着大将军去边疆平定叛乱。再回来,你娘已经入了土。后悔啊……”
“娘她是产后郁结,日夜哭泣,举止疯癫。在她最需要你时,你却远赴边疆。”程延眸色深沉,白子再落,竟活生生地杀出条生路。
“如今她不再需要你,你反倒日夜忏悔。世人皆夸你不续弦是一世深情,你听了数年,不觉讽刺吗?”
程延捻起最后一枚白子,将黑子杀得措手不及,出奇制胜!
棋局败,程拟的肩膀也耸了下来。
世人夸他齐国公英勇无敌,深情专一,可他的儿女却骂他无情无义,与他疏远。
他不在乎的世人将他高高举起,他最在乎的儿女把他狠狠摔下。
最终他无助地说:“过去的事,就不要一遍遍地重提了。不要说你老子,说说你自己吧。”
程拟终于找回长辈的脸面,“我看你对凝家小娘子情意匪浅啊。”
闻言,程延品茶的动作一滞。
他澹然回:“只有她能解我的蛊,她是医我的药。”
程拟冷笑,“你很喜爱她,那她呢,她喜爱你吗?”
又接着问:“因春蛊走在一起,能走得多长远?”
“与你无关。”程延将玉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奉劝一句,对她留点心。毕竟想当世子妃的不胜枚举,你怎么就能确信,她是喜爱你的人,还是喜爱你的世子身份?”
“无论是喜爱我的人,还是喜爱我的身份,不都是喜爱我么。”程延给程拟添了盏茶,“父亲不如多操心操心朝中一事。我发觉,朝中势力不止三派。宰相扶持幼帝,我们扶持幼帝的舅舅荣王,以凝家为首的中立派来回观望。还有一派,韬光养晦。不过我尚不清楚那派的领首是谁。”
程延把茶盏推到程拟身边,“这隐藏的一派,烦劳父亲查清楚。”
他刻意把“父亲”二字咬得很重,听得程拟直打寒颤。
程拟也不甘示弱,“那你也查清楚,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父子俩针尖对麦芒,闹得不欢而散。
从国公府出来,程延满心郁闷,脸色铁青,直奔宁园。
蛊毒渐渐显示出来,这次又要比先前几次闹得厉害。坐在马车内,他默念了几遍金刚经,才勉强把滔天的火压制下来。
同程拟吵了一架,程延想去程瑗那里待待。想着今日初六,凝珑不会乱走,便直奔私塾。
哪知程瑗根本没待在私塾。别说读书,就连教书的私塾先生都告假回家了!
程延负手而立,等到黄昏将至,才把程瑗盼来。
程瑗满头大汗,累得叉腰大喘。
“去哪儿野了?”
熟悉的声音猛地激得她挺直了腰杆。抬眼望去,兄长脸色比墨还黑,额前被蚊子咬了个小包,似在站在私塾门口等了她很久很久。
程瑗想笑,又强制压下嘴角。
“有三位小娘子来我这里玩乐,结果迷了路。我找了她们好久才找到,见天落黑,便送她们回家了。”
“今日让你陪凝小娘子,你倒好,跟你的玩伴玩得不亦乐乎。”
程瑗心觉委屈,“哪有,也陪了凝小娘子。我们一起品茶投壶……噢对了,凝小娘子回家一趟,过会再回来。”
“回家?”程延声线抬高,“初六她回家作甚?”
程瑗想解释原因,但这笨脑子偏偏忘了凝珑回家要做何事。只得一遍遍地认错,“你都说了是初六嘛,人家还会回来。”
程延无语。
在国公府里吃了一腔气,又被程瑗气得不轻。额前的蚊子包仿佛是在讽刺他,他气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直接转身离去。
行至无歇院,程延又拐进有浴池的那间屋,打开立柜门,寻清热化血的药膏。
女为悦己者容,他也想给凝珑展现最好的面貌。
药膏归位后,他静静地扫视了一眼立柜。那瓶易容膏放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不知为何,他总觉这瓶易容膏往左移动了些。
不过也并未多想,因他体内的蛊火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闹得很厉害。
程延无助地躺在与凝珑共眠的褥子上。
身似火窑,心如冰窟。
凝珑对他无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那些乖巧可怜,无非是想谋得世子妃之位,好让她逃离凝家。
任何一个能让她逃离的头衔,她都爱。商贾夫人,诰命夫人,嫁给谁都好,他不过是她最好的选择罢了。
她只爱“世子妃”的头衔,既不爱他的世子身份,也不爱他这个人。
哪怕一点点私情都没有,否则就不会攀着他的脖颈,娇嗔着“怀生,怀生”。
那时他愤怒极了,捧着她的脸,让她睁大眼,看看他是谁。
她像个醉酒汉,支支吾吾。有时唤他的名程延,有时唤他的字“鹤渊”。更多时候,是在唤“哥哥”。
哪个哥哥?
他一遍遍逼问。倒是问出个答案,不过还不如闭口不问。
“怀生哥哥。”
她与冠怀生才见了几面?
后来反应过来,冠怀生不就是程延吗?他不管,她就是喜爱他,不管喜爱他的哪种身份。
这不过是心里安慰罢了。程延不会跪在她脚边,沉默忍受两巴掌。
程延淋了场冷水。
他决定今夜要好好教训她。
凝珑抱着香喷喷的小薄被子,带着深得她意的云秀,准备启程。
月事冲淡了体内的蛊毒,最起码在今日,她不用做没脸没皮的动物。今下神清气爽,早已想好说辞,只待去宁园见程延朝他解释。
穿过连廊,她朝矮墙那处望了望。
好可惜,冠怀生不在。原本想把他叫来撒一通气,结果却被告知,冠怀生跟着铁匠外出卖铁具去了。
东院的下人院待遇好,下人自由度高,能用自己锻造出来的铁具卖钱。那钱府里收四成,剩下六成归下人自己。
冠怀生穷得流油。也罢,叫他卖几枚铜钱吧,好歹能买身不破洞的衣裳。
途经前堂,倏地听见不绝的欢笑声。
凝珑本想装作没听见,赶紧回宁园去。刚走一步,便听凝玥惊呼“大哥”。
大哥提前来了?
凝珑叹口气,将薄被子塞给云秀,“在这里等我,我去给大哥问个安就来。”
见过面,凝珑想,倒还不如不见。
多年未见的大哥凝理,竟与私塾先生秦适是一人!
那头凝理受了凝珑的问安礼,心里也正震惊,原来她就是大妹妹!
在宁园,程瑗并未向他介绍凝珑,他只当她是哪家贵女。多年未见,当年怯懦的小姑娘长成了风华绝代的美人。
凝珑得体地露出笑颜,朝这一家福身告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