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山说是,借此又说起私事:“京城来信,王爷自开了春就一直卧病在榻,病情始终不见好。御医和大夫都说,怕是寿限将至,让世子提早做好准备。”
所谓准备,是心里要清楚家里老人将走,也是要做好备棺椁、行白事的准备。
冠怀生幼时把娘送走,又刚把苏嬷嬷送去不久,再把凝家两位长辈送走,如今该准备送自家的长辈了。
他说知道了。到底于心不忍,让治山给嗣王府寄一封信,嘱咐嗣王把身体照顾好,旁的事不必操心。
冠怀生回程的脚步迈得无比沉重,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充满着不想面对凝珑的刻意。
有些人心肠不算顶顶的好,但也不算是十成十的坏人。人就复杂在这里,看那凝检与岑氏虽然心里刻薄自私,但却把凝珑精心照料了十几年。这对夫妻还达不到君子论迹不论心的程度,但一个上了贼船手染鲜血,一个死得莫名其妙,令人叹息。
他是丧气满满,可手里提来的食材也是满满。
两尾肥美的鲫鱼,一只处理好的野兔,还有一兜酸甜开胃的山楂果,以及一件干净衣裙。
凝珑弯起笑眼,脚步轻快地去提这些食材,又拿来衣裙比了比,准备吃完饭再换上。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天都黑了。”她瞥了眼山洞外黑漆漆的天,顿觉恐怖。可又一想在这偌大的山野里,好歹有冠怀生陪着她,也就不害怕了。
饿了一天,肚子肉往里凹着,俩人皆是饥肠辘辘。
凝珑把野兔与鲫鱼都挂上烧烤架,坐在火堆旁,时不时把肉翻翻面,省得再烤焦。
冠怀生有意隐瞒他的丧气,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颓废不少。
凝珑只当他是打猎累得不轻,调侃道:“你先前不是说,你体力很好,在战场连杀数百敌人都不觉累吗?怎么现在恹恹的,难道先前都是在诓我,其实你是在吹牛?”
她兴致很好,撞了撞冠怀生的胳膊。
冠怀生被撞回几分心神,他对凝珑的问话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先前不也说,有些必须要说的话要跟我说吗?现在要不要说?”
凝珑伸手指着放在草垫上的一封信:“喏,想说的都已经写在了信里。待会儿吃过饭,你自己拆开去瞧。”
她解释道:“这事不劳你提醒,我心里记得清楚。进山前,我提前要了笔墨。你打仗时,我就把纸摁在云秀的背上,潦草写了几句话。之后将信封塞在里衣里面,时刻捂着,也时刻记着。信上字迹歪扭,你看了可不能笑话。”
她很期待冠怀生看到那封信后的反应,她确信,那信上一定写了他想听的话。
她没对几个人说出他们想听的话,冠怀生走运,恰好是例外之一。
凝珑把冠怀生的一些反常当作他太累,并没有多问。简单说过话,她便专心致志地给肉翻面。
很快,白肉上腥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美味的焦香。凝珑摘下两条鱼,冠怀生一条,她一条,俩人各吃各的,不够吃也别想多吃,够吃也不必惹出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这等不必要的暧昧。
她把两腮嘟起,吹了几口气,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
侧眼瞥冠怀生,他傻傻地捧着鱼愣神。
“你怎么不吃?”她疑惑问,“我尝过了,很好吃。”
冠怀生无心满足食欲,“你先吃吧,吃完我有事跟你说。”
听他这么忧心忡忡地一说,凝珑反倒再也吃不下去。她把烤鱼撂在蒲叶里,“什么要紧事?你先说。”
冠怀生也把烤鱼放下,清了清思绪,落寞说:“岑夫人死了,被洪水冲走的。她原本坐上了去渡口的马车,中途坚持折回。当时山里已经清了场,她来得不凑巧,遇上了山洪。”
“啪哒——”
凝珑硬挺挺地站起,那条被包裹很好的烤鱼被她的衣袖拂落掉地。
烤鱼滚了几滚,滚到了火堆里。那美味的焦香鱼肉立马散发出怪异的腐烂气,令人作呕。
凝珑也的确想呕。她心里埋着一股憋屈的火,顺着喉管“嗖”一声地涌上来。
话还没说一句,泪水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冠怀生匆忙站起,想安慰她。他身侧那条烤鱼也滚到了火堆里。
野兔肉也烤焦了,白肉变黑,散发着阵阵恶臭。
温馨的山洞,只在一瞬之间就变成了个臭囊,包裹着两个不知所措的人。
要指责吗?指责他没有提前把岑氏与凝玥接回来。
要痛哭吗?就像当初哭凝检撞剑而死那样。
冠怀生只看到凝珑弯下了她的腰,背对他,走到火苗照不到的地方。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整个人像被一把捶狠狠捶打一般。须臾,压抑的哭声弯弯绕绕地传到他耳里。
她已经经历过亲人的死亡,那次哭得狼狈,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再嚎啕大哭。
然而冠怀生宁愿她放声哭,她压抑的哭声似一把细刀,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心。
“我……我出去散散心……”
片刻后,她把腰杆慢慢挺直,抹干泪眼,快步走出洞。
出洞的那一瞬,她的确对冠怀生有些失望。
也对自己有些失望。
她以为冠怀生能完美处理好与她相关的一切事,但却忘了,他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有疏忽的时候。
她知道岑氏也不是个好人,但此刻也想去无人注视的地方,好好哭一哭。
冠怀生怕她独自出去不安全,走几步想追,可又想给她留够发泄情绪的时间。
夜深了,她走不远,应该不会有坏事发生。
他在山洞里待得心乱如麻,拆开信一看,只见信上写着:
“此去虫瘴山,唯恐有去无回。若回不去,我也算是个英雄。倘能回去,我决定要和你认真……”
“认真”后面还跟着一串字,但书信泡了水,这串字已经看不清了。
但他知道,她是说,要认真地去对待他,认真地去爱他。
“糟了。”
他赶忙冲出山洞寻她。
凝珑一面抹泪一面摸黑走路,不觉间走到了个偏僻地方。
她再抬头一看,四周静悄悄的,这地方她不认识。
“糟了。”
说完话就转脚往回走。
可刚转过半边身,猛地被一道黑影擒住脖颈。
“啊!”
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下一刻,嘴里就被塞了布团。
一阵幽香诡异袭来,不过一瞬间,凝珑就软身昏迷得死沉。
与此同时,冠怀生的呼喊声贯彻山野。
密道人走道空,唯有他喊的一声声“凝珑”,久久未散。
◎异床同梦。◎
船支摇摇晃晃, 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裹紧,再把网抛在水里,咕嘟咕嘟煮上旬日, 之后就到了该去的地方——虫瘴山。
凝珑这一路乘得迷迷糊糊, 路上凝理体贴细心地照顾她, 说:“大妹妹晕倒了,我带大妹妹去我的地盘休养休养。”
凝珑假装什么都不知情, “你的地盘?”
凝理神秘莫测地睨她一眼:“是啊,我的地盘,落地后, 大妹妹就会知道一切事情。”
他试探地问凝珑:“大妹妹还记不记得晕倒前的事情?”
凝珑掩下藏有心机的眼, “世子带兵去攻打什么巫教派, 非得要把我带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没对我关心一句。后来山体滑坡,山洪不绝, 我俩被埋在下面,我身上擦伤几处,他摔断了半条腿。我俩吵了一架,我出去散心, 结果郁闷过度直接昏倒过去。幸好大哥把我救了,还把我带到你这安全地盘, 真是谢谢你。”
凝理恻隐之心大动, 没多想就信了她这套说辞。
实在是她这副柔弱模样太可怜。乌黑的发,瓷白的肌肤, 妖媚的眼, 饱满的唇与身姿。
她慢慢抬起鸦羽般的密睫, 挑起眉梢,仿佛在深情地望他。
他觉得此刻自己就是她的天,他要跟她贴心窝子。
也要逼她无路可退。
她以为他比冠怀生更值得信赖,殊不知,他就是能与冠怀生匹敌的巫教教首。
落地后,凝理特意换上教袍,他没戴獠牙面具,反正整座山头都是他的亲信。
他朝凝珑伸出手,温文尔雅地笑道:“大妹妹,你来。”
凝珑脸色突变,眼露惊恐:“大哥……你……你竟是教首。”
她泪如雨下,却又哭得极其美丽。
看聪明女人犯糊涂,不失为一桩乐事。
凝理笑出声,整个人阴冷狡猾的气质尽数显现。
他拽来凝珑,“大妹妹,别哭啊。擦干眼泪看看我给你打下的江山。”
凝珑放眼望去,只见浓厚的瘴气里隐约露着数个人头。他们目光湿冷地盯着她,仿佛是一条条蛇滚成大团,伸着长舌头要把她咬死。
“放我走,放我走……”凝珑不断挣扎,看起来害怕极了。
凝理阴森一笑,“来者是客嘛,大妹妹暂且住一段时间。”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就暂且住个百八十天吧。”
凝珑听了更是害怕,泪珠断了线般地往下淌。凝理毫不在意,端来一盏药汤,扣着她的下巴灌了大半。
凝珑捂着胸口咳嗽,美人蹙眉啜泪,即便哭起来也是一道美景。
“大妹妹多喝些,这是防瘴气的。你初到这里,身子定不舒服,日日软瘫无力。也好,每日让婢子灌你几盅药汤,给你续命。”
如此便被坑蒙拐骗到了山沟沟里。
凝理表面一副自信模样,实则他心里比谁都慌。跑到虫瘴山是最后一道自卫手段,倘若那冠怀生真有本事能冲破山,他也自有无数陷阱阵法拿出去对付。怕就怕冠怀生所向披靡,能把巫教逼得节节败退。
因此凝理把凝珑关在一个院里后,并没把心思花在她身上,而是整日跟着几位有勇有谋的亲信一起商讨计划。
这也给了凝珑往外递信的机会。
冠怀生的确总有办法。原本她被关在一个小院里,院里常来往的只有两个婢子一个小厮。院外亘着一座小山坡,山里有野兽猛虎,外人没法进院。偏山里的卧底得了冠怀生的信,把两个婢子与一个小厮都替换成了自家人,还换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婢子春蓝说:“别看这虫瘴山人多势众,其实人心不齐,彼此间都不熟识。所以顶替就再好说不过了。教首的亲信,十个里面有五个都是咱们的人,山里的教徒,百个里面也有一半都是侍卫假扮。看似是一座攻不破的山,实际只要世子点个头,次日这山不攻就破了。”
凝珑心叹冠怀生手段高深,“这么多卧底安插进来,难道就从没被发现过?”
春蓝感慨道:“夫人还当攻打巫教派是一时兴起吗?十多年前,在巫教派刚冒出个苗头的时候,彼时还是荣王的陛下,与还是国公的王爷就已布下了这场大戏。十几年过去了,这场大戏终于要收尾落幕。咱们在外表现的是临时起兵镇压的样子,实则巫教要做什么,咱们心里都门门清。夫人且想,这能不赢?”
你玩阴的,制毒放毒,人家比你玩得更阴,提前预判了你的预判。
所以说程家能稳固地位,靠的不仅是家族荫业,更离不开每代程家人的敏捷预判与精准出击。
凝珑知道冠怀生一向有手段。他在她面前跪多了,难免令她忘了,他从不是善茬,而是一头危险的凶兽。
一晃眼,小半月已过。亲人离世的悲痛被风雨兼程的疲累代替,凝珑问春蓝:“你知道岑氏都做过什么坏事吗?”
她不能在春蓝面前给岑氏一个尊称,毕竟在她们眼里,岑氏也是个坏人。
闻言,春蓝眼神一暗:“经手多桩仙人跳,把人家家里的女孩卖个一帮恶心老男人,换来大笔金银给自家女儿做嫁妆。被洪水冲死都算她寿终正寝了……”
凝珑又犯起恶心,把药碗往桌上一掷。
人心隔肚皮啊,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哪知道做事那般疯魔……
凝珑重情重义,但心里也有良知。如今凝家夫妻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是恶人恶报,也的确如旁人所说,这都已算是让他们寿终正寝一回。
自此凝珑便不提这件事,耐心等冠怀生攻上山,一面打探山里情况,通风报信。
却说冠怀生收回福州,朝李昇禀了巫教派的败落后,便谋划着何时逼上虫瘴山。
现今闽南一带,除虫瘴山周边几个小县,其他州郡的几场小叛乱皆已被朝廷镇压。
近日巫教那边又研制了一种疫毒,倘若攻上山,他们必定会放毒害人。因此冠怀生迟迟没有动作,可也怕拖延太久,山里会出变故,对凝珑不利。权衡再三,冠怀生派数位大夫研制解毒的药,一面练兵等时机成熟。
凝珑没想到会在山里见到凝玥。她以为凝理最起码要保护凝玥,把凝玥送去其他地方,这样就算巫教被灭了,他唯一在世的至亲起码还能苟延残喘几年。
如今看来凝理谁都不在乎,亲人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有价值就继续用,没价值就随意扔弃。
凝玥消瘦憔悴,比她这个囚犯更像囚犯。
她看见凝珑也很意外,“你都知道真相了吧。大哥他就是作恶多端的巫教教首,还有爹娘做的事……这些你都知道了吧。”
凝珑说是。
随后凝玥避开耳目,带凝珑往自己所住的院里走。
凝玥之前好歹也算是千金大小姐,如今住在一进只有三间屋的破旧院里,一间是卧寝与堂屋,一间是浴屋,一间是茅房。院里没婢子伺候她起居,添火加柴之类的琐碎事都是她自己亲自干。墙砌得歪歪扭扭,漏着风,进了屋更是凄凉,茶具卧具都是最差的那种,衣柜里连件好看衣裳都没有。
凝玥苦笑打趣:“比你那院差远了。兄长很久之前就开始布置你那进院,前院后院游廊,拢共十二间屋,家具都是用陈年梨花木打造。不过你那院跟我这里一样冷清,没有人气。”
“看来你我都是囚犯。”凝珑品了口清淡无味的茶水,这水里仿佛还带着沙,品起来很艮啾。
“都是囚犯,待遇也不同。你还有个盼头,等世子来将你救出。我可没盼头了,我只能赌,赌大哥还有点良心,兵败时,还有心能保我一命。”凝玥将茶水一口饮下,她已经习惯了过清苦的生活,能有水喝饿不死就很感激了。
凝珑试探问:“你怎知他就一定会败?漫山遍野都是你们的人,又是加深瘴气又是研制疫毒,后山还有许多猛兽,难道还没有赢的几率?”
凝玥坦诚回:“你的小动作我都看到了。确实都是“你们”的人,但是你们皇家的人,不是我们巫教的人。你且放心,这些事我不会告诉大哥。”
她心里也盼着这场闹剧赶紧结束,能保命最好,死了也就拉倒。
他们凝家最清白的是凝珑。她爹娘与大哥手里都沾了血,她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凝珑对凝玥还提着提防心,既然已经暴露,事不宜迟,最好三日内攻山。
凝玥却难得聪明一回,也许是心死了,人就会胡作非为。她从袖筒里掏出一张纸,“这上面写着解疫毒的药方,你且派人递出去。你别这么震惊地看着我,我没骗你。想必那头世子也拼凑出个药方,但他的药方少了几株药材,解不全。你把药方递去,那头他会看出我有没有诓骗。”
凝珑听从内心的选择,决定信她一回。反正巫教派大势已去,量他们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隔日趁山里瘴气重,把药方绑在信鸽腿上,偷摸放飞。两个时辰后,冠怀生在闽州边境聚兵,正想出发时,恰好见信鸽飞来。
他赶忙把信拆开,这张药方及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吩咐道:“且暂住一日,待大夫熬好药汤后再出发攻山。”
这夜,他与凝珑异床同梦。
俩人都梦见了一张宽大的拔步床,在拔步床上,他们俩缠得难舍难分。
罕见的春.\\梦,一梦罢,俩人忽地都想念起彼此的肌肤。
冠怀生醒得很早。一面穿盔甲,一面想凝珑。
这漫长的追妻路走来,他有过失望,有过质疑。有时盯着凝珑的睡颜,他心忽地有些冷。倘若凝珑一辈子都不爱他,他还要巴巴地等她回头吗?质疑后,每每被她的笑颜打消念头。
他很期待打这场仗,这代表着,他终于能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哥死,快完结啦!
◎凝理之死。◎
不过眼下也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等大夫按药方熬好药汤, 递给众将士服下后,远处的瘴气终于消了些。此地离虫瘴山还有些距离,要赶在瘴气降到最薄前潜伏到山脚,且在听到山里凝珑传来攻山的信号后才能行动。
山里降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明明是在雨季, 可虫瘴山却连日下着绵绵小雨, 仿佛又回到了今春一般。山里凉快, 天气放晴的时候空气格外清新,这时凝玥总会邀凝珑一起去后山逛一逛。
后山是关押她们这等犯人的地方, 活动范围虽不算大,却也不算小。说不算大是因后山各地都有凶兽出没,但好歹能走出院散散心。
凝玥眉头始终狠狠皱在一起, “世子会怎么处置我呢?”
凝珑反问:“仗都还没打, 你怎么把战后感想都想出来了?按理说, 你不该支持你兄长打赢吗?他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凝玥心知肚明地睨她一眼, “原先跟着爹娘初上贼船时,我的确畅想过打胜仗后的未来。大哥做皇帝, 我做长公主,一扫被人嫌弃的命运,逆天改命,重新活一次。后来爹走了, 娘也走了,我也再没什么指望。他这般心狠手辣的人, 对亲爹亲娘尚都如此残忍, 何况是对我这个本与他不亲近的妹妹。惶惶度日,不得安生, 这就是我会一直过下去的日子。”
行至一棵被雨水打得愈发浓翠的桦树下, 俩人就此站定, 不约而同地仰头看树看天。
雨势渐渐变小,毛毛细雨不打伞也罢,于是便收了伞,挨在一处说悄悄话。
倘若在半年前,凝珑绝不会想到与她水火不容的凝玥竟会主动来找她搭话,更没想到俩人都会心平气和,就是存心想吵一架也没之前心高气盛的气焰。
凝玥说:“有时真羡慕你啊,天生好命,什么鲜花都是你的,你也能撑得起来。”
凝珑:“天生好命?不过是左右逢迎、长袖善舞罢了。若真是天生好命,那我合该生在钟鸣鼎食的世家,双亲健在,阖家安康。而非寄人篱下数年,连婚事都带着算计,做事再三衡量。”
如今她也不打算再瞒,坦白讲道:“都知道我娘刚把我生下就走了,实则在我之前,我还有几个夭折的兄弟姐妹。娘几次滑胎,小月子不知做了多少次。越到最后越是心灰意冷,最后心一冷便走了。爹心疼娘,心疼夭折的孩子,也跟着娘走了。在来凝家寄居前,我被当成玩物一般几经转手,这个亲戚不想插手,那个也不想插手。最后才到了凝家,暂且安定下来。”
凝玥也说我坦白告诉你,“你当爹娘接你来家是善良好心?其实姑母临走前留了封书信,把你托付给爹娘照顾。爹娘哪里是善良人?姑母也早料到,故而送来几万两白银并数千两黄金,把爹娘收买了。那些钱是你家全部家当,这事本是个苦差,加了钱就是肥差,谁不想接?最后爹娘揽了过来……”
凝珑早有预料,今下听了眼里并无震惊。本就是八辈子不见一次面的亲戚,哪有那么多情分在?何况现在就是想怨也怨不了,人早就埋在了坟里,怎的,难道还要挖坟鞭尸?
这事凝珑万万做不出来。
所有爱恨嗔痴此刻都只化作一句:“都过去了。”
凝玥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你心里的山峦都已越过,我可没有。”
这段时间她身上总是笼罩着一股抹不去的悲伤氛围,仿佛把话说完就要去吊死一样。
凝珑也是怕她真敢拿条麻绳吊死,遂问道:“你心里有什么事?跟我说说吧。”
凝玥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说自己,反问凝珑:“你知道大哥一直以来都对你有别样心思吗?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人想得到女人的那种心思。你都已成婚,应该懂‘那心思’具体指什么。”
凝珑说知道。凝玥再问:“你知道他为甚独独青睐于你吗?”
凝珑说这倒不知道,“红尘男女恩恩爱爱,爱来爱去不过是爱一种感觉,爱一种幻象。我怎知他是怎么爱,如何爱的?”
凝玥抚着树桩,“他一直都以为你们俩是一路人。”
“一路人?”凝珑面露惊诧。
“你是朵贵女里的奇葩玩意儿,你面善心狠,是朵十成十的黑莲花。你别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那些小心思我可都偷偷观察过。当然,我也没告诉任何人。那时我是看不惯你,可也只是占占小便宜,没准备把你往死里搞。他呢,是根汉子里的奇葩野草,面善心狠,跟你一样。都是一路人,不该说两家话,对不对?”
凝珑嫌晦气地把袖一甩,“谁跟他是一路人?是,我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小癖好。可我是杀人还是放火了?都不曾吧。拿我与他比,他不嫌晦气我倒是嫌!”
凝玥说你别急,“然而他并没意识到你俩的区别,还当你是他数年难寻的知己呢。他能把仅有的仁慈让给你,也是因这重原因。谁不想跟自己像的人在一起过日子呢?你跟世子定也是有哪点相像才慢慢走到一起吧。”
凝珑认真想了想,她跟冠怀生好像没有哪处相像。
若硬是要凑出个相像处,那也是有的。她喜欢施虐,他喜欢受虐,这癖好显得很变.态,偏偏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旁的红尘男女总要先让灵魂相融才能接受身体相贴,他们俩却是反过来的。先把两具寂寞又热情的身子拿一张名为春蛊的胶带黏在一处,再去说灵魂相融的事。
拿身子磨,情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因此看似是深深爱着,其实对彼此都不甚了解,往往要经历许多事方能慢慢交心。
凝珑没有回话。风里夹杂着瘴气特有的臭味,就是个烂石榴,熏得头疼。
俩人就此分别,凝珑往东走,凝玥往西走,谁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彼此几次面,还能再平静说几次话。
夜间凝理来寻,凝珑分明已经歇下,可耳尖地听到一阵脚步逼近声后,还是机警地披好衣裳,端着一盏灯走出屋。
“什么事?”她问,“莫不是良心发现,要放我走了?”
凝理着一身墨青长衫,腰间系着禁步,文质彬彬,很有风度。
这时他像极了凝珑印象里的兄长,就该是握笔杆子读书当进士的,而不是去做巫教派教首,做出极其残忍的事情。
凝理只是想来瞧瞧她,他心怀不安,可见到她后,心却变得异常平静。
他提来一壶清酒,“大妹妹既然也没歇息,不如与我同饮几杯?”
凝珑自然警惕地说不,“还想毒晕我,好让你胡作非为?”
凝理自来熟地进院,往院里的石桌旁一坐,在两个酒盏里斟了酒。
“雨季当时,瘴气消散。雨季后,瘴气变浓,直至伸手看不着五指。但打仗可不管你是雨季前还是雨季后。”他道。
凝珑:“什么意思?”
“明日,他便会带兵攻山。”凝理喝完一盏酒,向凝珑示意,“这下可放心了?我当真没在酒里放东西。”
凝珑因想再套些话,便慢慢踱步走去。
甫一走近,清酒淡淡的香味就往鼻腔里窜。
她小口呷酒,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你不是早料到了吗?又是疫毒又是被灌了毒的疯狼疯虎,你那架势唬人得紧呢,谁看了不说一声胜券在握,巫教必胜?”
“你少腌臜我,”凝理把他这双狐狸眼笑弯,“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月下对酌,郎情妾意。凝理心安了,他没看错,凝珑与他当真是一条路子闯出来的狠人。
有点像夫妻聚在一起说夜话。他又倒了盏酒,一饮而尽。
“其实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说道。
凝珑翻去个白眼,“这话谁信?你信还是我信,还是俩人都不信?”
凝理肩头耸动,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好吧,只有一点点是为了你。”
他似有几分醉,手指把玩着酒塞,眼神有些迷离,“我跟你一样,受够了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讨好人。你是女人,能做的挣扎仿佛只有嫁个金龟婿。可我不一样,男人要想自立,就得争权。争权嘛,争一般的权还不行,要争就争最大的权,才能不再被人欺负。”
“你是为满足私欲,”凝珑道,“我则不同,我最起码还是个不会杀爹砍娘的正常人。”
其实她已经委婉告诉凝理俩人不是一路人,但凝理或是没听懂,或是不想听懂,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老不死的两口,迟早要蹬腿归西天,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影响?再说,我不杀他,必有人去杀。爹娘犯的可是五马分尸的死罪,与其没尊严去死,不如给他个寿终正寝。”
看看,一百步反倒笑五十步,都说是寿终正寝,都说是死得其所。
凝珑替凝家夫妻感到寒心,“你爹娘要是知道他们会养出个这么不孝顺的儿,估计在你生下来时,就会把你扔掉。”
凝理摊了摊手,“无所谓喽,如今活得逍遥自在的还不是我?”
他是当真不在乎爹娘的死活,仿佛就算把人拉出来鞭尸羞辱,他也只会称赞道:“好啊,鞭得好!”
凝理这种人,刚愎自负,目无纲常,容易走极端。
因此为保命,凝珑并不打算惹怒他。
他只管说疯话,她无可奉告。
渐渐的,忽一阵眩晕袭来。
凝理与她一同晕了过去。
酒里放着东西,但凝理晕了会有亲信来救,凝珑晕了则会被五花大绑扔在杂房里,听候发落。
她就在荒草堆积的杂房里蜷缩着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发现嘴里被塞着布条,手腕脚踝都被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