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什么?”
冠怀生松开手,慢悠悠地踱到凝检面前。
而后, 毫不犹豫地踢了凝检一脚。脚风狠戾,直戳凝检的臂膀。
凝检顿时龇牙咧嘴, 痛得倒嘶一口冷气。却也不敢反抗, 甚至连句抱怨都不敢说。
冠怀生冷眼看他吃痛,心里爽快极了。这一脚, 为被他吞吃入腹的嫁妆。
凝理伴在老父亲身边, 这时搂着老父亲慌张问:“还好么?”
凝检不敢说不好, 拍拍他的手表示自己没事。
冠怀生又踢出去一脚,踢的是凝理。
“你又在急什么?”
这一脚,为那些被凝理坑蒙拐骗至死的百姓。
凝理差点把牙咬碎,真想站起来与这厮痛快地打一架,可现在风水轮流转,人家是贵人,他自己倒成了牢犯。
这两脚让凝珑既痛快又不满。
她早就看不惯凝家父子俩,老的贪得无厌,小的心思龌龊,一个个都企图把她压榨干净。
不满的是,她更想自己上去踢,而不是让冠怀生这个狗杂种去踢。
冠怀生笑得阴森,“你们都急什么呢?好戏还没开场。”
说罢打了个响指,招来一个端着酒盏的小厮。
他接来酒盏,颇有兴致地晃着盏,“这是杯毒酒,你们猜,酒要给谁喝?”
凝珑心里警铃大作,猛地抬起眼,把那盏酒盯得死紧。
不曾想,这时冠怀生也正把目光移到了她身上。
“猜对了。”他盯着她说。
一些不好的记忆拢上心头。
“ 与其装哑,不如假戏真做,做个真哑巴。”
“这杯毒酒,当我送你的饯行礼。以后滚出我的视线。”
她也曾看他跪在地上,把毒酒塞进他的喉肠,看他挣扎,再用话语羞辱他。
如今这世界仿佛完全颠倒过来。倒成了她跪在地上,他要灌她毒酒。
他怎么敢!她灌的是假毒酒,难道他要报复地灌她一盏真毒酒!
不,不,他怎么敢!
她是尊贵的贵家女,他怎么敢给她用毒!
凝珑眼里划过一丝憎恨,旋即又消失不见,那双眸子里黯淡无光。
是啊,他当然敢。她曾经纵使再尊贵,如今也只是一个落魄牢犯而已。她的那份美,在她风光时是助力剂;落魄时却会变成一把刀,把她割得遍体鳞伤。
而他,曾经纵使再低贱,好歹也是程家人。无论是在前朝还是新朝,程家人一向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当然敢。
冠怀生端起酒盏,又是慢悠悠地走来。
那阴险架势不仅把凝珑吓得花容失色,更是把岑氏与凝玥吓得痛哭流涕。母女俩悄摸跪远,生怕自己也会被冠怀生灌毒酒。
云秀倒是大胆,伸手护在凝珑身前。她也怕,但更怕凝珑会受到伤害:“不……不要伤害姑娘。”
冠怀生给小厮使了个眼神。下一刻,那小厮就把云秀架走,把她关到了狱道那头的一间黑屋。
凝珑彻底没了指望。不过冠怀生倒是好心地给她一个机会:“你求一求我,我就不让你喝了,怎么样?”
答案可想而知。
凝珑宁愿就此壮烈死去,也不愿像条狗一样,揪着他的衣摆求饶。
凝珑索性把脸一撇,把眼一阖,大有种壮士宁死不屈的悲凉感觉。
只是她到底还是个姑娘,没经过战场厮杀,只是屈辱地流泪。
她几近崩溃,却依旧跪得板直,泪珠断了线地往下流,一直流到素白裙裳里面。
冠怀生没让她哭很久,手放在她的脖上,将那盏酒报应似的灌入她的喉肠。
那酒闻着呛鼻,喝着发苦,酒液浑浊,是她喝过最难喝的东西。进了肠胃,令人恶心想吐,却又被他摁着吐不出来。
凝珑被激得把眼眯起一条缝。泪眼朦胧中,他的身影无比恍惚,看也看不清。
她此刻发现,眼前的冠怀生又不像从前她认识的那个冠怀生。他好像有哪里变了,但这时她想不出来那变化在哪。
“咳咳……咳咳……”
凝珑觉得那盏酒深不见底,咽了好久都没咽尽。
很快酒盏见底,冠怀生将酒盏泄愤似地摔得四分五裂。
凝珑抬起头,嘴唇被酒渍得红润,却难受地张开,想把毒酒给吐出来。
眼前一会儿闪起星点,一会儿又发着黑。她难受得紧,意识恍惚,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好像听见他问:“被至爱之人抛弃的感觉如何?”
至爱之人……
凝珑勉强撑起眼皮,望了望凝家那几位。
竟没一人在意她的死活。
这就是被至爱之人抛弃的感觉吧。
比这更可悲的是,其实凝珑哪有什么至爱之人。二十年浮生,茕茕孑立,活得也是够惨。
“半刻钟后毒发,放心吧,你还能来得及看一看外面的阳光。”冠怀生看了眼那扇高窗,“那是真正的阳光。”
他拽紧凝珑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扯着她往外面走。
临走前还不忘跟凝检说一句:“很快就会有人来保你出去。”
凝珑从来没觉得这狱道会有这么长,长得看不见尽头。道里漆黑一片,偶有几小片微弱的烛光,但那光亮也是一瞬即逝。
她脑里越来越昏沉,眼前越来越黑,身子越来越无力。
冠怀生强硬地拽着她,她想逃走,可迈步都显艰难。
“我……我……”凝珑支支吾吾。她想说“我恨你”,但话语未尽,人就登时软瘫,失去了意识。
“毒发了。”
冠怀生搂住她,刻意把话声放大。
这短暂急促的话声在狱道里不断回荡,最终荡到线人耳边。黑暗里,线人动了动身,确信没听错后,方偷摸回去朝凝理报信。
确定线人走远后,冠怀生才拦腰抱起凝珑,大步朝外走去。
这出戏演得应当很真实,他原本以为自己演完心里能高兴些,可实际上并没有。
往常都是凝珑掐着他的脖颈,让他把她吮得舒服些。往常都是她灌他酒啊茶啊,在他被呛出咳嗽时,问他感觉如何。
他原本以后角色互换后,他会更畅快些。可是并没有。
他不想让她怕他,宁愿她像从前一样目中无人,也不要她畏缩恐惧。
那盏毒酒,无毒,甚至并不算酒,而是一盏安神助眠的汤水。药材剂量大,很快就能见效,所以她才会晕过去。
走出狱时,秋日凉爽的阳光打在俩人身上。
那道阳光没再拘泥在一扇高窗之内,而是真真切切地照在了她身上。
“世子,快让小娘子到马车里面去吧。”
车夫掀开车帘,催促道。
车里坐着程瑗,她急切地想接来嫂嫂:“兄长,快把她抱来。那帮老臣听到了风声,正往这里赶呢。千万不能被他们撞见。”
两声催促唤醒了尚未出戏的程延。
他刚刚回过神,此刻他是程延,而非是那得势的冠怀生。
他垂眸看了看怀里的凝珑。
一身素白,浑似从月宫里跑出来的仙子。
他吩咐道:“再派一辆马车把云秀接到宁园。”
车夫点头说是。
之后程延便将凝珑送进了马车里,而他自己则骑一匹快马,走小道回宁园等候。
凝珑刚走不久,诏狱里,大监便来宣了道圣旨。
念道凝家无罪释放时,大家都高声欢呼,不过这却在凝检的意料之内。
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些,而是想知道陛下会封他做什么官,是升迁还是贬谪。
在他原本的料想里,他猜陛下会直接封他做正二品的太尉,狠狠打其他人的脸。
不曾想,却听大监说道:“原御史中丞凝检,今贬为朝散大夫。”
凝检登时瞪大了眼:“大监,这有没有弄错?”
大监早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中书门下几番商议,官家定论,错不了。凝大夫,往后洗心革面好好做,不缺晋升机会。”
说罢便朝外走去。
凝检却站在原地如雷劈一般。
自从三品的御史中丞变成从五品的朝散大夫,从手握实权的执事官变成空有名号的文散官,这对凝检来说是颠覆性的毁灭!
岑氏凝玥尚搞不清情况,围在凝检身旁问:“究竟怎么回事?不是说冠怀生来保么,怎么到最后成了官家下旨?”
他们这些不知情的,只知能活下来就万分感激,根本搞不懂为何凝检会这般伤神。
凝检被缠得烦了,直接脱口一句:“什么冠怀生,那分明就是程世子!你们傻得令人怀疑智力!”
众人听罢这话,皆呆愣在地。
唯独凝理面无表情,若有所思。
该死,还是被程延那厮摆了一道!
凝珑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冠怀生还在灌她酒,只不过他那张脸变了又变,让她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无数股浪花朝她袭来,时而把她推高,时而叫她落下。
又一道浪花袭来时,凝珑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不一时意识也回了神,她竟看到程瑗坐在她对面。而她头靠车厢,坐在一方马车里。
那时高时低的浪花正是车辘辘行驶闹出来的动静。
程瑗立马就发觉到她醒了,忙扑上前搂住她的胳膊:“小嫂嫂,你可算醒了。”
“嫂嫂……”
凝珑还有些发懵。她好像是栽倒在冠怀生脚边,以为自己要死了,原来没死。但现在又见到程瑗,坐在程家派来的马车里。
到底怎么回事。
凝珑:“为什么叫我嫂嫂。”
程瑗一时没想那么多:“兄长没告诉你嘛,那盏毒酒是假的,实际上啊,他是想借此接你回宁园。”
凝珑脑里转不过来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程瑗头脑一热:“原来兄长没告诉你啊。冠怀生就是程延,程延就是冠怀生。先前兄长抹上易容膏假扮冠怀生进了凝府,后来抹得多了,脸变不回来了。”
这话太长,凝珑只听了前半句。
“冠怀生就是程延,程延就是冠怀生。”
她理解了半晌,待理解透彻后,却是喷出一口老血。
“噗——”
程瑗赶紧掏出手帕,手忙脚乱地给她擦嘴。
凝珑体力不支,一时又晕在了程瑗的怀里。
晕倒前,她还在消化着这句话。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骗得她好苦。
她也好傻……
高估了他的臣服,也低估了自己对他的纵容。
作者有话说:
下更晚9点
这口老血倒是把程瑗吓得不轻。
到了宁园, 程瑗急匆匆地找来大夫,跟着大夫屁股后面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夫先是给凝珑把了脉,说这口老血是胸中郁结所致,吐出来反倒好受些。
又把手背贴到凝珑的额前, 神色凝重:“小娘子染寒发了热, 我这就去开几副退热去火的药方, 每日熬着喝。”
程瑗:“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呢?”
大夫问:“她最近是不是受过刺激?人提劲的时候往往无病, 有时经过什么刺激,人一泄了劲,病痛便随之而来。”
程瑗回想着刚才在马车上的那番对话。
现在她才有心思把凝珑的反应碾碎了想。
这一想, 连她自己也受了刺激。
糟了, 她败了事。看来兄长目前还没准备把冠怀生那件事同凝珑说, 而她竟然口无遮拦, 直接把真相给凝珑说了!
难怪凝珑急得吐了血!
送走大夫后,程瑗又叫来侍卫, 问道:“兄长怎么还没来?方才明明是他说会先在院里等我们。”
侍卫:“世子刚落脚就被宫里派来的小黄门郎给叫了过去,说是陛下有事与他商议。世子还吩咐,让凝小娘子歇在他以前布置好的那间屋。”
程瑗本想趁那头凝珑还没醒,赶紧把兄长叫来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做。听到侍卫这番话, 她只能无奈地叹声气。
需要他时他偏偏不在。
不多会儿云秀也进了院,直奔屋里, 跪在床边又哭又喊。
“小娘子, 你没事吧,你醒一醒……”
程瑗把她拉了起来, “她生着病, 就让她好好歇一歇吧。你住的屋就在这间屋的西头, 两间屋紧挨着,伺候她也会方便。要不要去看一看你的屋?”
云秀把眼珠一转,打量着这间陈设布局很熟悉的屋。
程瑗藏不住秘密,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在屋里来回转:“看看这墙,这屏风,摆放的位置是不是跟凝府中惠院一模一样?这是兄长特意吩咐下来的,就是为让凝小娘子感到宾至如归。你那屋也跟原来一样。”
云秀脑子飞转,消化着冠怀生就是程延这个重磅消息。
她之前不知在凝珑面前喊了多少声“贱哑巴”,如今却才发现他哪里是贱哑巴,分明是得罪不起的世子爷!
云秀无端惶恐,悄声问:“世子他为何要扮成冠怀生呢?小娘子如今知道了真相,心里想是怪憋屈得慌。”
“这事说来话长。”程瑗拉着她往外走,“当初兄长进凝府,最主要的就是调查凝检贪污一事。若非凝小娘子待在凝府,那就凭凝家犯下的罪,定个死刑都不为过!后来俩人走得近了,兄长一直犹豫要不要把真实身份告诉她,但最终还是瞒了下来。”
说话间就进了云秀那间屋。
陈设依旧跟在凝府时一样,不过都换成了上好的家具,看起来不像个婢子住的,倒像哪家闺阁千金该住的。
云秀莫名感动,再问道:“那凝府那边……”
“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啦,”程瑗热情地拍拍她的肩,“往后你就和凝小娘子安心住在宁园吧,凝府又不是个好去处,往那里待着糟心。”
又指了指一个大木箱,“你原来的衣裳和首饰,还有些用过的物件,都装在箱里,有不够的就再跟嬷嬷说。”
提到嬷嬷,云秀就想起一件事:“可否能麻烦小娘子再将常嬷嬷接来?常嬷嬷是我家姑娘的乳母,俩人感情深。姑娘想必也是想她的,把常嬷嬷撇到凝府里,姑娘心里想必不是滋味。”
其实程瑗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但此事事关凝珑,她便十分想做。
所以当即应下说好,“放心吧,一定让你们住得舒服。”
垂拱殿。
见那帮前来找茬的老臣就快要走近,李昇劝程延赶紧找个地方躲避风头。
可程延却不动如山。
李昇心急如焚:“你还想朝他们炫耀炫耀你‘整形’后的脸啊?赶紧躲起来,省得冤家相见当场骂战。”
李昇把他推到一障屏风后。那屏风厚而长,从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外面人却窥不见屏风后的风景。
刚收拾好,一帮老臣就气冲冲地进了殿。
为首的依旧是中书舍人顾均益。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把官服大袖一甩,“陛下,你这是在戏耍我们不成?”
李昇往太师椅里一躺,悠哉地品着茶:“舍人这是何意?”
顾均益冷哼一声,“方才我们去了趟诏狱,结果正好目睹大监宣旨。凝家明明该满门问斩,但官家不仅没动凝家任何一个人,反而给凝检这老狐狸封了官!陛下,为君者在言出必行,言而有信,否则何以镇天下?”
李昇疑惑地皱起眉头:“朕何时亲口说过,要斩了凝家满门?”
他问大监:“朕说过吗?”
大监摇摇头,“陛下没说过。”
又问满殿侍卫:“朕说过吗?”
侍卫们也都摇摇头。
李昇把酒盏往桌上一掷,满脸不悦:“舍人听过朕亲口说过要斩首吗?”
顾均益被他问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被阴了一把!
李昇又问了一个站在顾均益身后的大臣:“那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不仅不加辨别,反而将谣言信以为真。难道,你们还敢在朕身边安插眼线,时刻监视着朕的一言一行?”
那大臣胆子小,听李昇一连串地问下来,吓得腿脚发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陛下恕罪……臣一时糊涂,竟听信小人谗言……但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监视陛下!”
顾均益咬紧牙关,侧身瞪了那大臣一眼。
李昇收起了脸上的玩味,神色无比肃重:“顾舍人,他不敢,那你敢吗?”
“你敢在朕身边安插眼线吗?”
无形对峙间,终是顾均益拜下阵来。他没跪倒,只是把腰深深一躬,“臣失言,臣万万不敢监视陛下。”
李昇不准备轻易放过他:“那这阵风声,舍人可知最开始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
顾均益心里一慌,情急之下将罪责推到旁人身上。
“是前宰相党羽宋将军。宋将军从前站队逆贼,如今表面臣服,背地里却养兵练兵。这消息最开始是从他那里传来的。臣有证据!”说着就将一道卷札呈给李昇。
李昇翻着卷札,没想到这次审问竟有意外之喜。
不仅能看清顾均益此人见风使舵的本性,还能将尤无庸残党一网打尽。
李昇看过,挥手让他们退下。
不想顾均益却说道:“臣听闻世子把凝家姑娘带回了府里,臣以为此举不妥。”
说罢递去一本参状,“臣要参世子沉迷女色,不务正业。”
李昇眯起眼:“舍人这是故意找茬?”
顾均益倏地瞥了眼那道长屏风,“臣所言句句属实。臣要见世子一面,与他当面对峙。”
李昇自然说不行,“舍人,这事改日再说。”
顾均益依旧不依不饶,直接走过去掀翻屏风,“世子为何要藏在……”
可屏风掀翻后,众人皆是一愣。
那屏风后面竟什么都没有。
李昇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程延已经走了。
他瞪着顾均益:“你还敢说没派眼线来监视朕!现在连朕的屏风都敢掀了!来人,将顾均益拖出去,杖责三十!”
一通事闹下来, 再没有人敢对凝家无罪释放提意见。
李昇后来去了后宫。原本想拐去皇后那里瞧瞧,他虽对皇后无感,但起码要给皇后个面子。哪知走到半路,听女使报胡昭仪闹着要见他, 李昇只得去了趟胡昭仪所在的奉晨殿。
近来他往奉晨殿去的次数多。一方面是因胡昭仪体贴温柔, 不仅让他感到自己倍有男人尊严, 还从她那里感受到一些女人的趣味。另一方面则是俩人都很关心程延与凝珑的谈情说爱进展,经常聚在一起八卦。
这日胡昭仪得了最新消息。
“听说凝小娘子病了, 还病得不轻呢,也不知这次世子要怎么去哄。”
李昇:“他自有办法去哄。你送过去些药材慰问了吗?”
胡昭仪说送去了,“凝家被抄那日, 禁军把她的好多物件都收走了。我娘家一个大表哥在禁军当值, 托他的关系, 我倒是掌握了凝小娘子的喜好。这次不仅送去了许多名贵药材, 还投其所好,送了许多她需要的物件。”
李昇一脸好奇, 不禁摸上了胡昭仪细嫩的手:“你都送去了什么?”
胡昭仪只笑而不语。
凝珑会喜欢的。
程延急匆匆地赶到院里,还未来得及喝口茶水,就见程瑗一脸愧疚地走到他面前。
她给他鞠了一躬:“兄长,我错了。”
程延尚还未搞清情况。程瑗倔得很, 若非遇上什么棘手事,否则根本不会低头认错。
作为兄长, 他数不清程瑗从小到大犯了多少错。一时板起脸:“错在哪了?”
程瑗内心恐慌, 诚实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番。
程延听罢,只觉一盆冰水从天而降, 把他泼得心里寒凉。
他也受了刺激, 差点也把老血吐了出来。
但生气已无济于事, 只能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去弥补。
程瑗叹了声气,“兄长,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去想怎么弥补。倒不如把真话都给她说一说,兴许她还能原谅你。”
俩人僵持间,那头屋里,凝珑已经被云秀搀着坐了起来。
这时烧已经退了,身子虽还有些软,但先前的记忆都似潮水般一齐袭来。
她打量着屋里陈设:“这是……我们又回到了凝府吗?”
云秀愧疚地低下头,“姑娘,这是宁园。往后咱们就再也不用待在凝府受气了。”
凝珑嗤笑回:“不用在凝府受气,但还得来宁园生气。”
她并不喜欢宁园。看见这里的花草林木,亭台楼榭,眼前总会浮现那段她被程延扣着手,无助地承受他的起伏的荒唐日子。
在宁园,她总在演戏。床榻里,有时明明不舒服,为博他欢心,却还要装出一副缺他不行的痛快模样。日常起居,有时明明不喜欢他的擅自安排,却还要装作乖巧、听话、娇羞。
她问云秀:“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云秀说知道了,“姑娘昏睡时,程小娘子主动把这事告知于我。程小娘子是个热心的,待姑娘也很好。只是她做的那些,姑娘并不需要。”
“需不需要不重要,在这里,只能说需要。”
“那姑娘对于这事的看法是……”
凝珑恍了神,“只怨自己太傻。他那伪装漏洞百出,偏偏我还不愿相信,甚至还主动忽略。”
当初她问冠怀生,为甚程延作出来的一幅画像会在他这私生子手里。冠怀生说,当时他给程延搜集情报,程延会给他奖励。他没要那些金玉,只索要这幅画像。当时程延还不乐意,实在没辙才让出画像。
她也问过,她去宁园的时候,他身在何处,都做了什么。
冠怀生回,他有时出去学习冶炼,有时待在府里干杂活儿。怕她不信,他又找出人证物证。
她真蠢,偏信他的一面之词,只见他信誓旦旦便不再去追究。
其实从知道他是在装聋作哑开始,她就对他起了疑。但后来她实在没有精力把心思栓在他身上,她要成为程家新娘,要学着怎样做当家主母。
她对富贵与自由的追求,远远大于对冠怀生的在意。
而他趁这盲区胡作非为,丝毫不担心她会勘破真相。
但她的确比想象中更在意冠怀生。
凝珑眸色一暗:“把搁在立柜下面的那个木箱拿来。”
木箱并不沉,云秀轻松搬到榻前。
凝珑熟稔地拨开机关,打开箱盖。
她与云秀都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
木箱里装着凝珑的口是心非,装着她与冠怀生肆意荒唐、酣畅淋漓的过去。
“姑娘想做什么?”
凝珑没回,弯腰拿起最显眼的那对小泥人。
在她看来,那一晚很美好。先后与两个男人逛街游玩,先与冠怀生逛市集,再与程延放河灯。那两股暧昧让她的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看吧,无论是高贵还是低贱,只要是男人,都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她。
如今倒觉可笑。
她在心里质问:程延,一直扮演不同角色,你累吗?
那些美好一瞬间显得无比可笑。她,连同这对尚未送出的泥人,都显得无比可笑。
凝珑挑出女泥人,狠狠往地上一摔!
“啪啦——”
那泥人立即四分五裂,碎瓦到处飞溅。
“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云秀赶紧扯着她后退几步,生怕她被碎瓦片划伤。
云秀臊眉耷眼劝道:“这泥人是你用真金白银买下来的,你花费不少钱,如今一下摔了,那这钱岂不是浪费了!”
凝珑被她越劝越郁闷,干脆一把甩开她,自己又挑了个大块碎瓦,再“砰”地往地上一摔,摔得更碎。
“浪费就浪费!这狗杂种都敢扯下弥天大谎来骗我,我难道还不能摔个东西泄愤!”
仗着屋里只有俩人,凝珑再不顾得隔墙有耳,把程延骂得狗血淋头。
这骂声混合着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十分清楚地传到了程延耳里。
“她醒了。”程延说道。
程瑗害怕得打了个哆嗦,“兄长你快去看看她,等你把她哄好了我再来!”
说完就撇下程延,转身跑远。
“吱呀——”
紧闭的门扉被人推开。
凝珑握着男泥人,正打算摔。待抬眼看清来人后,立即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那泥人摔得稀巴烂。
她只觉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摔泥人根本不解气,所以干脆把木箱里的物件都掏出来。
有的能摔碎,有的结实,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径划到程延脚边。
一阵噼里啪啦,动作快得甚至出了残影。
云秀傻愣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一会儿,木箱里的杂碎物件都被清空。直到摔无可摔,凝珑才恢复清醒。
程延站在门边,一声不吭地看她泄气。
那张脸却又是冠怀生的模样。她曾无数想,要是冠怀生是世子的话那该有多好。如今这想法也算是曲折地实现了,可她感到的只有失望,以及莫大的恐慌。
比爱更长久的是恨,比恨更长久的是恐惧。
从前她与他是两个阶层,现在她与他依旧是两个阶层。只不过她从上位者变成了下位者,而他鱼跃龙门,再不用跪着去讨好她。
现在,她的恨对他毫无影响。甚至只要他给一个眼神,她就能变成被折断翅膀的笼中鸟。
程延淡然开口:“闹够了?”
这时他又成了最初杀伐果断、高冷桀骜的模样。
凝珑怕得身子一抖,连连向后退去。
可她忘了,在她身后是满地碎渣。这一倒,脚心正好被碎瓦划烂。伤口长而深,倏地流出许多血,把她的脚底染出一片血海。
程延扫了眼惊恐的云秀:“出去。”
待她逃走后,程延轻轻合上了门。
“吱呀——”
屋里的光亮顷刻消散全无。他慢慢走到凝珑面前,扫下一片阴影。
什么都没做,仅仅只是站在她面前,就能叫她蜷缩成一头没有安全感的小兽。
曾经,她也喜欢蜷成一团,却又被他无情凿开。
程延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凝珑却只是往后缩身,宁肯被碎屑扎断筋骨,也不会朝他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