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且瞧着,就密宗这无法无天的样,等他们底子足了,肯定会打上释峰山,在少林大雄宝殿拉屎撒尿。不信,咱赌一把。”
密宗名声这么臭?书里只提了威严,没提别的。辛珊思撕了小块馒头往嘴里放。还有达泰,他踏入中原,为的是寻他敬重的长姐。在谈思瑜发现寒灵姝的遗骨后,达泰坐在遗骨边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扶灵回了西佛隆寺。
这样的人,不是该寡欲,慈悲为怀吗?
不由轻嗤一笑,她感慨,真相有时最是毁三观。听着聊话,不知不觉将饭菜吃了干净。忍着腻味,把仅剩的两块猪头肉塞下肚。赶紧站起,太撑了。挺着肚子,走去柜台。
站在柜台后的掌柜,见她来,脸上立马挂上笑:“您吃好了?”
辛珊思付了饭钱,垂目看向记账:“我能借笔墨一用吗?”
掌柜意外,这还是个识字的,真看不出来,没犹豫:“行,您现在要?”
辛珊思有些难为情,笑着点点头:“是。”
“写信?”
“是。”
“您先回房,我一会让伙计给您送去。要送信的话,您若信得过,写明地方,我托人给您送。近的,顺道只二十文。远的,可能贵些。”
“这不是瞌睡送个枕头吗?您我有啥信不过的。”
“您也是爽利人。”掌柜出柜台送了两步。
晚上洗漱后,辛珊思翻着书,好容易才将江平的事书于纸上。李阿婆不识字,但天天摆肉摊,肯定认识几个识字人。
只有彻底对唐梅娘死了心,那对祖孙才不会被算计到。最后问候了满绣,道自己一切都好,让她们不用记挂。
又是一天结束时,躺到床上,满身都在呼叫着舒坦。她眼看着帐顶,想着明日事。东西不少,不用背篓装,改用什么?竹篮…不行,江平距洛河城不近,以今日这样的速度,估计要走个一天。竹篮挎着,受力不均。
要不…去牛市看看有没有驴?再买个长板车。若是有做好的车棚,还可以按个车棚。在未解决真气逆流的问题前,家当先放车上,她陪着驴走。等身子好了,她便赶着驴车走四方,为茶庄选址。
洛河城停留期间,还能将长板车改造下,添副车轴。车轮换好的,车棚子也整宽敞些。有了方向,辛珊思的心安定下来了,闭上眼睛。
风舵城的夜,不似江平这般宁静。三更时分,东西、南北主街上,仍有不少行客。这些行客,少有轻装。明水街七号,绝煞楼灯火通明。三层顶楼棋室,黎上正与一白发老者对弈。
又被杀了一片,老者苦笑:“黎大夫不如以前温和了。”
毒被拔了,养了几日,黎上气色上好看了许多,淡而一笑:“老先生话里有话。”
老者乃绝煞楼的大掌柜齐白子,半生耗在棋盘上,最是精于走棋观人。坐镇绝煞楼二十年,只要找他谈生意的,必要对弈一局。今日这盘棋,从下晌下到现在,他败势已无扭转余地,心服口服。
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绝色青年,他收敛了笑意:“看来你是再无顾忌了。”无顾忌才会褪去伪装,暴露本性。
黎上把玩着一枚黑子:“这跟我要与你谈的生意无关。”
齐白子直问:“你要杀谁?”不等他回话,又道,“事先言明,有些人绝煞楼不沾。”
官家人,这规矩黎上清楚:“他目前还不是。”
“是不是,你得先给了明示,由老夫权衡之后再下定论。”绝煞楼能安稳到今时今日,靠的便是精准地掐定分寸,绝不越界。齐白子抬手作请。
站在黎上后的风笑,立马将帖子递上。黎上丢下棋子,抬起清冷的眼眸,对上看完帖子眉头蹙起的齐白子。
一万金…追杀白时年?这话齐白子不甚明白,又看了一遍,问:“你不要他的命?”
黎上眉眼一柔:“他是我师兄。”
那你还重金追杀他?一万金啊!武林中比这位还富裕的,怕是没几个了。齐白子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帖子:“白时年的命都不值两千金。你追杀他,无非是要他惶惶不得终日。”白家,真的是把这位得罪死了。
“这次你猜错了。”黎上起身,走向窗子,用手推开条缝,看向后河:“我没想过要他惶惶不得终日,追杀他,仅是为了成全他的高远志向。”
齐白子不懂了:“什么意思?”白时年要的不是百草堂?
黎上轻眨了下眼:“你知道单红宜的小郎君秦清遥现在哪吗?”
这他哪知道?齐白子等着话。
“蒙都。”黎上微笑。
前后一联合,齐白子凝神细想,很快便了然:“白时年投了蒙人?”
黎上未回应。齐白子又道:“你是要逼他现形,将白家彻底剔除出百草堂?”
“不是。”黎上扭头看向齐白子:“白时年有主子,他显了形,自有主子替他做主。我不过一介小民,岂敢与官家争?”
齐白子看不透了:“你甘心?”六十三家百草堂,黎上一力创下的,营收极巨。
“好在…”黎上语调无起伏:“百草堂本就是个脏东西,我看着嫌恶心。没了就没了吧。”
“给白家?”
“为什么要给白家?”黎上一点不心疼,平淡得似丢了粒芝麻谷:“我说…没了。”
第22章
没了…齐白子一时未回过味来,不过很快就会意了:“你…”想问他当真舍得?可话到嘴边又觉自个着相了。黎上铺百草堂的时不及落冠,现如今也才将将二十又三,完全可以再起千草堂、万草堂。
头戴斗笠的尺剑划着小舟自后河西来。黎上让风笑将六千金金票递上。
齐白子心里已有主意,见着金票,立马起身拱礼:“既不要人命,那就无需上挂牌。”他也坦荡,“黎大夫若信任老朽,事尽可交于绝煞楼。绝煞楼一定把事做体面,并给您留足时间抽空百草堂。”
黎上漫不经心:“随你,我只要结果。”
“一定让您满意。”绝煞楼也想吃香喝辣,齐白子接过金票,大袖一挥,楼中灯灭。
尺剑快到窗下了,黎上道了声告辞,便领着风笑出了棋室。下到后河边,恰逢小舟经过,二人踏水上了舟,弯腰进去舱里。
小风悠悠,温柔拂面。站在舟尾的尺剑,用脚挑了小凳过来,坐下划水:“主上,您还记得咱们在怀山谷下救的那姑娘吗?”
“出事了?”黎上接过风笑递来的茶。
“刚得的消息,弄月庵一行带着她在卢阳遇袭了,是密宗。”尺剑声低低的将听闻讲了:“善念那老尼伤了达泰后,自个也不行了,便把一身功力全部灌予了那姑娘。”
黎上似一点也不意外,小抿了口温热的茶,道:“善念什么时候这般厉害了,竟能重伤达泰?”
“说是那姑娘帮着挡了下,分了达泰的神,善念才得手。”尺剑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这些谁传出的?跟亲眼看见一样,反正挺玄乎。”
“达泰念经,但不吃素。”黎上轻嗤一笑:“一个寻常女子敢坏他事,能逃过他的破云掌?帮着挡了一下,怎么挡?把善念的命挡没了?”
风笑双眉紧蹙:“之前在怀山谷底,我就有怀疑。现在看来并非是多心。”
“我给她号脉时,观了她的皮子和手,确定她在水中浸泡的时间不短于三个时辰。”黎上敛下眼睫:“之后她醒来,看了她的眼睛,以及排腹水的动作和排出的水量,知此人不止深谙泅水还会闭气。”
尺剑担心:“那女的是您丢给弄月庵的,弄月庵不会怪罪到咱身上来吧?”
风笑瞥了一眼傻大个:“弄月庵就单纯吗,你没看着善念瞅那姑娘的眼神?从前年开始,弄月庵的几个老尼便一个接着一个地收俗家弟子。你当她们收着玩的?”
至于说善念的功力…黎上眼前浮现那晚他借力逼毒的画面,沉凝几息,轻吐一气。也不知她跑哪去了,清不清楚自己真气为何会逆流?奇经八脉,督脉不通,另有七十二穴钝感。这七十二穴虽非要害,但总麻木也致命。
“我们去范西城。”
“啊…”尺剑正想着风叔的话,回过神忙道:“哦…”声刚落又问,“为啥要去范西城?”
“你问这么多做啥?”风笑瞄了一眼主上,朝小尺子看去,犯愁啊。老大个小伙,怎就一点不开窍?主上跟个姑娘在怀山谷底待了一整夜,还好生收着那身喜服,你猜他俩清不清白?
现在白家那帮子鬼畜已经交代给绝煞楼,主上跑范西城能为什么?
辛珊思一早起来,就把笔墨送下楼给掌柜。江平距范西城说远不远,但也不近。她给了三十文的费用,连着昨日买的石黛和脂粉一并包好。
“那就拜托您了。”
“您尽管放心,我小舅老爷常往坦州城,必经范西、临齐那带,肯定把东西送到。”这年头不太平,日子难。跑两腿,挣点嚼头,多好的事!掌柜小心收起小布包。
用了一大碗汤面,辛珊思出客栈去城北。走了大半个时辰,到地了。问了人,摸到了牛市。集上挤挤挨挨,冲人的骚臭酸馊味往鼻孔里钻,刺得她腹内翻涌,嘴里直犯呕。
说是牛市,其实卖牛的最少。驴、马有,寥寥几头。小猪仔只两筐,多的是卖鸡鸭鹅兔的。护着钱袋子,挤到了卖驴的边上。一头栗色毛驴,看脖颈、腿、腰背、耳、鼻头,年龄大概在两岁左右。
瞧的人有二十来位。卖家掰着驴嘴:“瞅瞅口齿,俺家这驴差两月两岁,正好用。”又请众人看驴腿,“很有劲,你们散开点,俺拍拍让它给你们走一圈。”
“是头好驴,就太贵了。”一背着手的老汉,腰间吊着个布袋子:“去年夏里,一头长壮的牛才卖九两一钱。你这个竟要八两银?六两六钱差不多了。你点头,驴我就牵走。”
卖家不愿:“你这老汉咋好意思?前个俺们村二通子家,一头五六年的驴还卖了七两三钱。你要就再添一两银,不要别在这瞎嘞。”
辛珊思看了眼那老汉,凑到卖家身边,小声道:“七两六钱是吗?这驴给我。”
卖家回头,一瞅是个小姑娘,有些迟疑:“不开玩笑。”
“快十两银子的事,可不敢说笑。我爹遇着个熟人,搁那说话…”辛珊思下巴朝一群买卖马的努了努:“他之前在你这瞧过,只银子没带够,急匆匆取了回头还怕赶不上。这不…瞧你没卖出去,赶紧让我来买。”掏银子付钱。
先前讲价的老汉不高兴了,脸拉老长,只看了眼卖马的那一圈,个个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又不敢发作,哼了一声,转身扒开条道挤了出去。
结了银,辛珊思接过缰绳:“都散了都散了…”人群松动,她牵着驴往卖马的那边去。也巧,卖板车的摊子就在那头。
板车用好木的要一两二钱银,她看了车轴跟车轮,确实值。又添了五钱银,加了个棚。等拉着驴,拖着按好车棚的长板车出集市,天都中了。换了口新鲜气,去米粮铺子瞅瞅。
过日子柴米油盐少不了,现在她有驴车了,这些可以带着买。还有棉花,天一日寒过一日,她最少也得做两床被子。
辛珊思默算了下,零零碎碎置办全了,怎么也要个五六两银。嘚,加上刚买驴买车的钱,从篮把里抽出的那点金,没了。再想想自个的家底…不由叹气,钱是真不经花。
抬眼望了下天上飘散的白云,她啧了啧泛苦的嘴,目视前路。洛河城郊那个庄子得处理掉。辛家好像有个仇家,叫…叫鬼山老眉…吧?不知老眉对庄子有没有兴趣?
到了粮铺,见精米要八文一斤,她扭头就走,太贵了。沿街买了一笼大肉包子,回去客栈。将东西收拾上驴车,退房赶着驴往西。
出了江平,走了一刻,瞧着路上没什么人,辛珊思把驴车靠边,弯身抓了把泥拱进车棚。没多会一个头扎旧布巾背有点坨的灰头劳苦妇人出来了,拉着缰绳继续赶路。
她抵达洛河城北郊,是第二天中午。而这个时候,范西城北边鹰头山上弄月庵西云禅室里,已吵起来了。
两个小尼揽着断了右臂的同欣,劝着。同欣双目红肿,几欲要冲上去打那个跪在师父尸身边的贱人,歇斯底里地怒斥:“我师父将毕生所学都传予你,要你剃度入门怎么了?你说什么六根未尽…你给我说清楚…”
弄月庵的掌门,无华师太就站在边上。她看着遗容已干净的大师姐,不懂事情怎么就到这境地了?
谈思瑜泪一滴一滴地滴,无声地哭着。
同欣一把攘开紧抓她左臂的小师妹,上去就要挠谈思瑜:“你还委屈了…”
亦悲恸至极的善意拦了一手,同欣一下秉不住了,哭吼:“师叔,弟子师父、师姐都死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们根本就不会走卢阳过呜…是她是她,她就是个灾星…”
怪谈思瑜吗?善意不想骗自己的心,她怪。
谈思瑜哑声道:“我只是个平凡百姓家的女儿,平日里想的是如何照顾好娘亲,等岁数到了嫁人生子料理内宅事,从未向往过什么行侠仗义。善念师太于我有恩,我不敢忘。但…”
她似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我剃度?”仰首望向无华,哭诉,“她给的,在你们看是福,可对我来说却是祸。我不想要,只想平平淡淡一生…善念师太没给我选择,你们一样没考虑过我的意愿…我有家有娘,不要削发为尼有错吗?为什么都要逼我…”
第23章
“闭嘴啊…”同欣看不得贱人惺惺作态,恨不能将她撕得烂碎,不顾师叔阻拦再次要冲上去。
许善意也累了,拦着的手没了力。顺利冲过去的同欣,爬满血丝的眼里尽是怨毒,一把扯住谈思瑜的发,强硬地将她拉起:“你不配跪我师父。”
“啊…”头皮剧痛,谈思瑜被发拉得双目上吊。
同欣把人推攘出尺外,抬起左掌运气:“不想要是吗,我现在就帮你废了。”
闻言,因头皮疼痛双手抱头蜷曲着身的谈思瑜,双目一阴。掌风袭来,她“本能”地全力推同欣。同欣力聚在左手,又有伤在身,下盘失稳,整个人朝后撞去。
沉默许久的无华,一个转步,来到同欣背后,将人稳住。
西云禅室静寂,谈思瑜错愕地看着差点被她推飞的同欣,似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般大力:“对…对不起。”张着的两手颤抖着,“怎么会…会这样,对不起…”两腿一软,又跪下了,双手捂上脸,泪水自指间渗出,压抑的哭声响起。
同欣心里出不了的那口郁气憋得她面目胀红,她张开嘴哽咽,泪水混着流出嘴角的黏液一道向下、滴落,头慢慢低下,看向自己拦中断了的右臂。血浸透了包扎的白棉,刺目…又讽刺得很。
无华松开同欣,长吐一气:“弄月庵不强人所难,谈姑娘既不愿入佛门,那就请即刻下山。庵里还要办法事,我等就不远送了。”
没人反对,谈思瑜却跪着久久不起。同欣不愿再面对她,转过身,一晃一荡地朝供奉的菩萨金像走去,慢慢跪下,瞻仰,用心问菩萨,“人生在世,何为善何为恶?讲因果,可真的存在善恶有报吗?”
没人理会,谈思瑜哭了足一刻后,终一点一点地放下了手,撑地爬起,勉强支住瘫软的身子,挪脚面向善念的尸身,屈膝下跪,九叩。叩完,又看向凝视着她的善意,再叩。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管我愿嗝…与不愿,承了善念师太功力是事实。满天神佛在上,谈思瑜发誓,日后咻…弄月庵若有需,我定义不容辞。”
好奸猾的丫头!说义不容辞,却不讲全力以赴以命相报,善意闭目,竖手于胸前:“阿弥陀佛。”
“弄月庵不会有求于你…”无华冷目:“你既承认承了本座大师姐的功力,那本座也要警告你一句,他日你在外若凭借本座大师姐的功力行凶作恶,我弄月庵定倾全力…清理门户。”
谈思瑜心中怒极,这些姑子真是讨厌。
“宜静宜冬,”无华转身,背对门。
两个小尼走出:“弟子在,”
“送谈姑娘出庵。”
“是。”
谈思瑜几乎是被请出弄月庵的,“失魂落魄”地下了鹰头山,她也不管有没有人盯着,将戏做全,瘫在地失声痛哭,把茫然、委屈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是承了善念的那点功力罢了,弄月庵竟想要她卖命一辈子,哪来的脸?她想跟弄月庵和睦相处的,是那帮姑子不识好歹。要她剃度…别说她没出家侍佛的心,就是有也会在大蒙国寺西佛隆寺削发。
西云禅室,无华听说谈思瑜在山下哭,不禁蹙眉,转身向右:“劳二师姐再予我从头细说一遍遇袭之事。”
“阿弥陀佛!”善意叹气,这回她从怀山谷讲起,巨细无遗:“黎大夫把她交给师姐后便出谷底了…我等离开红黛谷,本想直接按来时路回,可谈思瑜却苦苦哀求,说她多日未归,家中母亲肯定焦急万分…探路的宜笑回报达泰正往驿站来,我与师姐便打消了住驿站的念头…”
听着二师姐娓娓道来,无华找着疑点。
“那晚城隍庙不止我们,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借宿。”善意回想着:“那姑娘不是个普通人,她的气息很轻,也不太愿意搭理人。谈思瑜几回攀谈,人都没理会,兀自就着水用了糕点便打起络子。她打络子的手很快,我与师姐一直留意着。
夜半,谈思瑜重咳吐血,师姐便下令离开,另觅地方…我们有留一人在后盯着,那姑娘在一个时辰内未离开城隍庙…”
听完,无华沉凝片刻,问:“二师姐,那个姑娘会不会是密宗的人?”
善意想过这个,摇了摇头:“我看不像。她的眼睛清凌凌,寡欲得很,好似对什么都不上心。身上很干净,坐在一方地上沉心静气地干着自己的事,像个世外人。这样的主,我们不招惹她,哪入得了她的眼?”
“那谈思瑜呢?”无华撸下缠在腕上的佛珠。
“她?”善意敛目:“谈思瑜刚说师姐没给她选择的余地,这…不可能。佛家注重因果,讲究你情我愿。师姐在灌顶之前,肯定问过她。况且…”
无华接上:“大师姐应该不通灌顶之法。”灌顶也非一般人能施展的,单内力浑厚这点,弄月庵上下估计只有在闭关的师父能达到。
善意捻动佛珠:“且留意着吧,是奸是善,迟早会有定论。”
辛珊思在洛河城北郊官道边的小食摊用了午饭,也不急着进城找中人。她赶着驴往东,打算先绕绕路,听听风声。东郊的庄子,是她跟娘住了四年的地方。
辛良友知道她对娘亲的依赖和感情,肯定会着人在此守株待兔。她得摸摸清楚情况,再决定之后行事。没走多久,见到一妇人被沉甸甸的背篓压弯了腰,右手拄着根棍蹒跚向前。她经过,回头看人,主要是观面相。
妇人抬头,冲她一笑,也不求搭个便车。
辛珊思拉缰绳,让驴慢下,压着点嗓:“大姐,你去哪?我看你篓子挺沉,要不放我车吧?”
“会不会太麻烦?”妇人脸盘小,瘦归瘦,但两腮不内陷。眼也清亮,说话带笑。脚大手糙,一看便知是干惯了活儿。
停下驴,辛珊思走向车后:“不麻烦,就顺便的事。”把散在外的碎布头往里推了推,“你放这。”
“那真是太感谢了。”妇人小心地蹲下身,卸下背篓,缓了口气,拽袖子擦把汗起身掏了块灰布巾出来,“刚背那会还不觉沉,走久了两肩头就像不是自个的。”
见她把布巾铺在板上,辛珊思嘴角微微一勾,提起装满谷穗的背篓…
“我来我来。”妇人急忙接手。
放好背篓,两人赶着驴一道走。
“大妹子,你哪块的?”
辛珊思笑回:“江平那边的。”
“那不近啊!”妇人问:“来走亲?”
辛珊思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洗过脸,眼角夹着点浑色,嘴周也干巴巴,落寞道:“走啥亲?娘家在常云山那块,没啥人了。我出嫁十多年,自打老子娘走了,就回过一次。前个,梦着老子娘了,我这心里啊…难受。昨天一早忙完家里事,便收拾了几件衣裳上路了。”
“我说你口音像我们这地方的。”
“根在这,离万里也是这腔口。”
“说的是。”妇人甩了甩膀子,迟疑两息,问:“娘家没人,你晚上住哪?”
辛珊思笑道:“客栈凑合几天。上次回来是五年前,这次走了,还不知有没有下回,所以想多留几日。”
“那你可得避着些。”妇人抱怨:“最近咱们这片的客栈,隔三差五就有官家上门查户籍,闹得都不安生。村里也常有人来打听,是不是见着什么生人?我娃他大伯在牙行,租赁买卖被搅了不少。”
还真叫她猜中了,辛珊思蹙眉:“户籍有啥好查的?这片是不是什么人犯事逃了?”
“哪?”妇人走近,抬手半掩小声道:“娃他大伯说,就是洛河东湾边上那庄子在找人。”
“东湾那庄子?”辛珊思咝了一声:“那不是那个…范西城辛家原先那个夫人…带着闺女住着的吗?”
“早不是了。”妇人惋惜:“你嫁的远不晓得,那娘俩离开十几年了。庄子现在归一个姓江的管。以前那娘俩在的时候,我们村不少人在庄上干活,银钱都当天结。姓江的来了,就没这好事儿了。”
“偌大个庄子,地有好几百亩吧?不雇人,他们种得过来吗?”辛珊思问。
“谁晓得?那庄子外墙老高,门又整日关着。”妇人怀念:“我刚嫁来婆家时,还从庄上买过石榴、频婆。虽都是人家卖剩下的,品相不好,但吃口真不差,而且便宜。两三个子,买一大兜。如今,他就是烂果林里,喂鸟雀了,也不往外流一个。”
“这是为何?一个子也是钱,拿去集上还能换个三合面馒头。”
“你懂我懂?”妇人苦笑:“去年七月,我家屋后二武媳妇孩子上身,嘴里没味又发苦,就想吃个频婆。二武跑几个大集都没买到,厚着脸去庄上叫门。门是叫开了,但庄子管事一口声七月频婆精贵,一两银子一个。气得二武他娘,破口大骂。”
“七月的频婆吃起来要酸一些,稀罕归稀罕,但谈不上精贵。一两银子一个,这不是讹人吗?”
“就是存了心欺辱人。家里大嫂说,她怀我大侄的时候,正当石榴熟,听谁提了一嘴,她馋得嘴里直往外渗水,两三夜没睡好,只想那一口。没等家里去买,庄上就送了六个来。一问才知,主人家听说我大嫂有喜,特地让人挑大的摘了送来贺喜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脾性啊…最是难说。”辛珊思心暖,娘亲良善待人,都是在为她积福。
“说得在理。”妇人扭过头看她,大妹子就皮子粗了点,眉眼是真俊,“你一人赶着驴车从江平来的?”
“哪呀?”辛珊思笑回:“我是随往这送茶的几个邻里一道到城北吃摊那。这不才分开没半个时辰,就遇上大姐你了。”
“我说呢?就你这长相,家里怎放心让你一人跑这么远?”
“打趣我了。”辛珊思转头回视:“不比年轻时了。”直了直驼背,脸上扭曲,干脆放弃,才直起的背又弯下,脖颈前倾,“家里六十亩茶田,过去总不想把那银子给外人挣,都自个摘。一年一年的,银子挣了,人也废差不多了。”
“咱们都一样,见天地忙里忙外,想的全是把日子往好里过,给孩子多攒两个子。”
辛珊思抬手轻抚自己的脸,她露在外的皮肤涂抹的可是正宗的大地色,还特地加深了鼻翼两侧的纹路。昨儿又熬了一夜,今个顶着风吹,水都只喝了两口。刚在食摊吃饭的时候,她伸头用清汤照了照影子。
哎呦,沧桑啊!再把两眼耷拉下点,就一个骨相好的中年妇人。
她叹声,不无懊憾道:“咱们还得要珍重些身子。”
看了眼大妹子的背,妇人点首:“是。”
走了近半个时辰,辛珊思在大姐的指引下,拐了弯。灰色的村落,狭窄的小道,小道边长老了的毛针,还有熟悉的…洛河。
“看那边…”妇人指着斜对岸的高墙:“就之前咱们说的庄子。”
“好些年没走这里了。”辛珊思流露出怀念:“但感觉…”眼里泛起泪光,“没怎么变。”
“咋没变?”妇人笑言:“人变了。”
“对…”辛珊思扯起唇角,哑声道:“人变了。”
“我家靠村头。”妇人看了眼偏西的日头:“今个时候也不早了,大妹子,你要不嫌弃就在我家凑合一晚上。”
“不了。”辛珊思有自己的打算:“我把你送到门口,便往常云山那去。”
“那我可耽搁你不少时候。”妇人说着就要去提背篓:“赶紧的,我这快到了,你去忙你的。”
“不差这几步。”辛珊思拉住人:“有个话怎么说的?近…近乡情怯。一路上得亏你跟我说道说道,不然我哪能放开心来?嫁的远,最对不住的就是老子娘。”
妇人反握住她手:“你过得好,两老在地下也没的愁。”
“是,”辛珊思点首。前头路口,一绿衣姑娘,手拿着根鞭子,领着一行人拐道往这来。看姑娘身姿,有点眼熟。
她赶着驴靠边走。
妇人也瞧见人了,压低了声道:“又是来打水栗子的。”
“看打扮,怪金贵。”离近了些,辛珊思瞄了一眼。柳眉杏眼鼻梁略塌,不是辛悦儿是谁。她怎么来洛河城了?
“听说是辛家后娶那个生的,连着两三年了,这个点上都会来打水栗子。”妇人手挽上大妹子:“看到哈着腰跟在旁的小胡子了吗?”
“看到了。”
“姓江的庄头。现在这副德性,我们一年只能瞧着一回,平日里路上遇见,看到的都是他两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