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掉转身子,和仰面的林樾对视。
“怎么了。”
林樾苍白脸颊,唇有些抖,目光扫过她微微肿起的脚踝,和被血污染脏的裤管。
风吹过来的时候,跪趴在房梁姿势不稳,徐昭晃动几下,险些滑落下去。
他在地面站着,什么忙都帮不上。
“房梁不稳,待久不安全,下来吧。”
第126章 蜘蛛13
附近能够找到的只有茅草, 要是想要稳定草屋,只能重新加固房梁的结构。徐昭可不会这些事情。再待着无济于事,况且她瞧见林樾的状态不好, 或许是被阳光照耀的关系, 额头冷汗涔涔,搭在她脚边的手指,时不时地蜷缩几下, 冰凉触感轻轻触碰裸着的脚腕,很快离开。
徐昭往后退。扒着草屋的房檐, 往下看。
上来的时候容易,下去的时候可要困难很多。要是她的脚没有受伤的话,还可以跳下去。但是按照她现在的情况,脚踝本就有些肿,跳下去这条腿就废了。
林樾显然注意到她的为难。
往上爬, 她只需要抓着房梁,借力蹬上去就行。下来的时候, 屋顶和他后肚子的距离,还是需要徐昭做出跳跃的动作。
“你让开。我跳下去。”
徐昭:“把石瓮搬走,我跳到草堆上。”
有草堆垫着,想必能够减轻地面反震带来的伤害。
林樾伸着双手,微微张开,赤着胸膛, 肌理细腻白皙, 有伤痕横亘, 腹部血淋淋的, 纱布早已红得刺目。
他望向徐昭的眼睛,那里面仿佛装着灼灼日光, 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慢慢收回双手,站到地面,把石瓮搬走。
“好了。你跳下来吧。”
他站在旁边,逐渐接近正午,阳光灼烫。薄薄的皮肉撩起水泡,麻麻痒痒的,他全然忽略掉。紧紧盯着徐昭的动作,在她抓着房梁,往地面跳的时候,他走上前,用胸腹裹着她,被砸得软倒在地面,鲜血染红杂草。
他痛呼了声,眨眨眼,徐昭完好无损地躺在他怀里,握住她腰的手缓慢松开,温热触感很快消失。
徐昭:“你……你跑过来做什么!”
林樾身体孱弱,哪怕站直身体,依旧给人一种下一刻就会跌倒的感觉。她当然可以要求林樾抱她下来,但他的伤口太多,微微用力就可能撕裂,加剧痛苦。
所以她宁愿跳下去。反正只是扭伤脚踝而已,这点痛算不得什么。
哪能想到,林樾乖巧答应,却傻呆呆地用身体接住她。
“我很重的,有没有砸伤?”徐昭连忙翻下去,滚了满身杂草,顾不得他的意愿,两手扯住他的手腕,说:“……我们回屋,要尽快上药,伤口还没止住血,又流,你不要命了?”
“不重。”
很奇怪。林樾的伤口再次撕裂,肩胛骨的贯穿伤、腰腹的啃噬血口,还有各处大大小小的伤口,无一处不是疼的。甚至是那种骨头缝都在嘶吼的痛苦,可他竟然觉得,这样的痛可以忍受,明明是不啻蜘蛛啃噬的痛感。
属于蜘蛛的下肢健壮威猛。遍布步足的刚毛,轻轻地扫着徐昭的双腿,她的裤子破了洞,那些刚毛直接蹭到她的皮肤。像是被毛绒玩具挨碰似的。
徐昭的注意力放在林樾的上半身,残破脆弱,躺倒在地,她扯着他的手腕,慢慢地把他拖回草屋内部。
房顶放了厚厚的茅草,破口堵得严实,哪怕此刻接近正午,关闭房门。草屋便沉暗下来。
徐昭翻出背包的药品。
林樾侧身躺着,视线落在她身上。她的背影瘦弱纤细,胳膊带着数道擦伤,脚踝微微肿起,他竟觉得那些落在她身上的伤口,比他承受的要疼百倍。
要是能够替她受伤就好了。
他抿唇,轻轻地,回答徐昭在外面的时候,下意识出口的谴责:“……要。”
他想留住这条,本不该再苟延残喘的贱命。
一股脑地把背包里的药倒出来。徐昭按照林樾的指示,把他腹部最严重的伤口止血,消毒,然后用干净的衣服缠住他的腰。
白的皮肤,红的血,黑的血痂,种种颜色混合在他窄瘦的腰肢。真不明白他这样孱弱瘦削的身躯,是怎样承受住这些非人的折磨的。
徐昭处理完他的伤口。林樾开口:“还有你的伤。”
“这算什么,”徐昭毫不在意,随便用药水涂了下,“你的伤口才算严重。林樾,既然我们算是朋友,我有句话必须要说,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不心疼没人会心疼的。”
林樾抿唇,躺在地面,侧脸沾着灰。
两人都很脏,身体虚弱。顾不得干不干净的问题,能有地方躺着,休息,这就足够。
“我们是朋友。”
“是。”
林樾不再说话,瞥了眼腹部的贯穿伤,那里狰狞可怖。可是现在,他却想要伤口愈合,想要流失的体力尽快回来。他不愿再像个废人似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指尖动了动,轻轻捏住徐昭垂落在地面的衣角。
那是他的衣服。他穿着有些窄短的长袖衣,到了徐昭身上,袖口长,衣角也长。
经过修补房梁,徐昭觉得她和林樾的关系更近一步。他并不像表面表现的那样疏离淡漠,反而意外的温顺。因此,她主动提起昨日见到他时,察觉到的他对于生命的漠视放任。
“你有能力保护自己,却任由它们抓住你,伤害你。林樾,我不清楚之前发生过什么,导致你抱着这样的态度。但是现在,看在我昨天救下你的份上,不要再把自己置于险境了,好吗?”
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口舌,林樾在她话落的时候便说:“好。”
徐昭:“……”
早知这样,她就不必头疼地搜刮脑海里本就没有多少的安慰之词。拨弄两下头发,她说:“这样就好。”
在这里待的时间比想象中的长。甚至还和林樾成为朋友,这是徐昭没有想过的事情。感觉还是很不错的。毕竟在人人对外地人抱有敌意的黑水镇,林樾是她遇见的唯一可以交心的人。
她翻看背包里的食物。
面包、巧克力、牛奶,全都分成两份。
“我带的食物足够多。这些给你,饿得话记得吃东西,看你的样子,应该很久没有吃过了吧。那些蜘蛛难吃的话,不要勉强自己……嗯,镇子里的食物很充足,你要是有想要的,告诉我,我给你弄来。”
她说的是弄来。
镇上店铺关门。但是林樾如果需要的话,哪怕是利用非正常手段,她也得想办法。
把食物分好。徐昭背上背包,刚要站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外力,扯得她往后倒,没站起来。垂头看,原来是林樾的手指,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指甲都快抠破衣服了。
“怎么了?”
林樾告诫自己,扯住女孩子的衣角是不礼貌的行为,快点松开。可他表现在外的行为,手指不停收紧,眼眶蓄满泪珠,努力仰着面盯着徐昭。
“你,你要离开了?”
徐昭嗯了声:“时间不早,我昨天一整晚没有回去。况且,旅馆交了钱,好几百呢。”
林樾沉默。
半晌,他问:“你离开这里,还会回来吗?”
徐昭讶异:“当然还会回来。你难道以为我离开就不会回来了吗?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他是怪物。是丑陋恶心的蜘蛛。
林樾缓缓松开手指,泪眼胶着在她的面部:“那,那我等着你。”
徐昭离开。脚步声渐渐消失,林樾的手指一根,一根攥起来,攥着空空的掌心,仿佛要凭空抓住什么东西。他拖着虚弱的躯体,再次蜷缩回墙角,徐昭留下来的食物,被他抱在怀中,那些冰凉的塑料外皮,仿佛带着徐昭的气息般,他用力嗅闻。
最终,脸颊贴在上面,回想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徐昭。徐昭。徐昭。
默念她的名字。恨不得眨眼,天色黑沉,再变化为明亮。一日一日快些过去。徐昭也快点再来到这间破破的,有些脏污的草屋。
回去的路上, 徐昭发现空中飘荡蛛丝。
这些蛛丝藏匿在空气中,路过的人若是没注意,就可能一头扎进粘腻的蛛网中。
这可不是经验世界里, 那些连人类拇指都没有的小蜘蛛制造的。若是成年男性的体魄和力量, 还有可能挣脱蛛网束缚,撞入的若是瘦弱女性或者幼童,就只能面临被黏在上面, 继而等待捕食者的啃噬。
徐昭在黑水镇,经历过两次蜘蛛夜袭。再加上偷听到的左邻右舍的谈论, 多少摸到些规律——
当蛛网出现,就是藏身在森林深处的巨型蜘蛛进行觅食的时候。它们分泌出的蛛丝在短时间内遍布整个镇子,利用蛛丝,使镇子处在它的监视中。
巨型蜘蛛很快就要再次来到。
徐昭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面前, 这几根由风带来的蛛丝。它们飘荡着,最终黏在建筑物, 横空拦在路中央。数根相同的蛛丝排列,阳光照耀的时候,闪着晶莹的亮光,仿佛锐利纤细的钢丝。
她抽出刀子,扬臂砍断。
蛛丝飘落,被她踩在脚下。
回到镇子, 果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徐昭惊讶地发现, 旅馆二楼, 她住的那间房间, 窗口用木板订起来。
是镇民好心?还是别有用意?
徐昭偏向后者。
她没有回旅馆,而是到了镇长的家门口。
咚咚敲响房门。
镇长敞开门, 面上仍旧是慈祥和善的表情。看见是徐昭,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不仅是镇长,还有镇子的居民都以为徐昭被蜘蛛抓走。毕竟她消失了整整一个晚上,凶多吉少。没想到,还能看见她完好无损地回来。也不算是完好,衣服裤子破开大洞,胳膊脚腕遍布擦伤痕迹,走路微瘸。
浑身像是在血泊里滚了圈。
记得刚来镇子的那天,面前的小姑娘站在冷风中,孤零零惹人心疼。短短几天,仿佛是做梦般,褪去温软乖巧的面具,笔直站立,掌心捏着把染血的刀,口袋鼓鼓囊囊,盛满石块。眼神也变得凌厉不少。
徐昭:“你们找过我?”
镇长没让她进屋,两人就面对面站在门口。他说:“昨天我请赵春红的丈夫,就是你住的旅馆的男主人,上门修补窗口。没瞧见你,白天也不见,我们还以为你出意外了!回来就好!”
徐昭无意味地笑笑。
镇长又说:“……你别往心里去,那种时候,小吴也是着急,做出那样恶劣的举动!他,他现在人没了,窗户也修好了,你就别放在心上了。这几天,不知道什么蜘蛛就要再次过来,你在房间里藏好,别出动静,躲过一天是一天啊。”
徐昭道谢,说明来意:“镇子里的药店,商铺关着门。我前天在公厕里,听到动静,以为是蜘蛛,找了个地方藏起来。身上擦得都是伤,镇长这里有没有多余的药物?”
她笑起来,眼神恢复绵羊似的柔软,符合她当下年龄的惶恐不安,还带着点伤心。
“食物快要吃完了,镇长有多余的食物,可以给我点吗?我有钱。”
她掏出纸币。
镇长迟疑片刻。镇长夫人在屋里叹息一声,说了句小姑娘可怜。镇长露出怪异的表情,进屋里和镇长夫人说了一句。
徐昭没听清。
镇长再次出来的时候,带着她到了镇子的药店和商铺,随便她购买。
徐昭背着鼓囊囊的背包,回到旅馆。
她购买的主要是纱布和止血的药物。这些都是林樾急需的。哪怕他的伤口可以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愈合,但这个过程不好受。整理好背包,她躺在床上睡过去。
晚上无事发生。清晨,徐昭背着背包走到旅馆一楼,却发现推不开,旅馆是玻璃门,门上拴着铁锁。
徐昭用力拍门,把门拍得哐当作响。
清晨的街道,依旧没有多少人。大家都在为着蜘蛛的即将到来惶惶不安。只有林家的小儿子,林望悄悄来到门前。
“姐姐。”
徐昭收起冷脸:“是你呀。门是你妈妈关上的吗?你把她叫过来,把门打开。”
“是爸爸关的。”
“嗯?”
“镇长吩咐的。他们怕你乱跑,最近蜘蛛就要来了,路面都是蛛丝,要是被黏住的话,谁都救不了。姐姐你等等,等蜘蛛离开了,镇长就会开门把你放出来的。”
哄小孩的话,徐昭不相信。但她收回拍门的手,抱臂站在门口。垂眸盯着林望,想起躺在地面,任由蜘蛛啃噬却不挣扎的林樾,他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情?
镇民面对蜘蛛的态度,她能够理解,但不赞同。
当人类面对强大数倍的强悍生物的时候,本能地臣服、妥协。想必当时,黑水镇的人在反抗蜘蛛之后,得到的是它们更激烈的报复——就像林望曾经说的,出现了只更大更恐怖的蜘蛛。
那只蜘蛛杀死镇民,抓走林樾。然后不知道是发生怎样的事情,蜘蛛和林望结合成怪异的蜘蛛少年。
这只强大的蜘蛛,没能抢夺过林樾。使人类林樾的意识,占据蜘蛛少年的身体。
他依旧善良,温和。
躲在破败的茅草屋中,远离生长的镇子。
任由生命腐烂。
但是——
有件事情说不通。
徐昭眯起眼睛,盯着玻璃门外,紧紧关闭的房门和寂静无人的街道。
她弯腰:“你觉得蜘蛛可怕吗?”
林望四处观望,他是偷偷跑出来的,怕赵春红发现把他揪回去。小身体使劲往门边缩。
“啊?样子挺恐怖的……”
“除此之外呢?”
“我哥哥可以杀死它们!我也可以!”
徐昭顺着他的话夸赞他:“你很棒,和你哥哥一样厉害。我自己住在旅馆有些怕,很怕它会突然破门而入。”
林望:“我也怕。但是只要在它们出现的时候,保持安静。它们就不会发现的。姐姐你放心好啦!”
“可是前天,对面的小吴被抓走了。”
“姐姐别自责。吴叔叔好坏,他自己家里发出声音,却把你的窗户砸破,他罪有应得!”林望捏紧拳头,安抚道:“……最开始的时候,蜘蛛来到这里,我们都不懂,好多小孩子哭,大人也哭,蜘蛛就把它们都抓走了。可是再之后,我们躲在房子里,很少有人消失了,姐姐放心就好!”
林望听到赵春红的声音,忙捂住嘴巴,低身跑走。
徐昭直起身子,背着背包重新回到房间。坐在床上,一条腿蜷起来蹬着床面。堵着破口的木板,怎么看怎么怪异,像是封死的棺材,透不过气。
她终于想明白近来古怪的感觉是因为什么。
那些在夜晚出现,徘徊在路面的蜘蛛,不像是饥饿的样子。反而像是吃饱喝足,在地盘巡视。抓捕到的猎物,并没有立刻被它们啃噬,而是拖着回到深林——
她见过饥饿蜘蛛的样子。就在前天,那只蜘蛛抱着林樾,螯牙带着迫不及待的狂躁,一下一下贯穿林樾的血肉。它甚至等不及回到森林,便想在草屋进行饕餮盛宴。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昭不愿把人往坏处想,可在黑水镇经历的种种,无一处不指向残忍的事实。
镇民的恶意。外来人在他们的眼中,是带来厄运的瘟神,是被他们痛骂的存在。
这些徐昭深有体会。
旅游团里都是青春健壮的年轻人。
怎么可能在出事的时候,全军覆没,镇民却存活大半。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或者说——他们是怎么死的?
被蜘蛛?还是……
徐昭的脸色蓦地发白。
——“你怎么能够伤害它!我们会遭到报应的!”
——“死去的神明,请你不要怪罪我们。是无知的外来人侵犯的您,如果怪罪请将惩罚降临在她的身上!我们是您最忠实的臣民,这是请黑水镇最擅长木匠活的木匠打造的棺材。用来盛放您的身体,希望您能安息。”
——“你杀死它!你等着吧!等着遭报应吧!”
这些话。
徐昭在那夜杀死蜘蛛的时候,亲耳听到的镇民对她的指责,还有天亮的时候,镇长带走蜘蛛的尸体,有人跪在地面神神叨叨地胡言乱语。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痛恨蜘蛛,夺走他们的生命,带走他们的家人。
后来,力量悬殊。
他们畏惧蜘蛛的恐怖,甘愿俯首称臣。蜘蛛在他们的眼中,是宛若伟大神灵般的存在。
那他们面对砍杀蜘蛛最多的林樾,是怎样的态度?
把他当成英雄……还是侵犯神灵的罪人?
徐昭的脸越来越冷。水果刀被她猛地插,进床板,不堪一击的木头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这种刺耳的响声,莫名地,使徐昭的耳边回响林樾微弱的□□。他脸上的那种,丧失掉全部生机的样子,仿佛被暴雨击落巢穴,湿淋淋趴在地面的雏鸟。更残忍的是,这场暴雨并非天降,而是人为。
他很可能,是被镇民亲手送到蜘蛛的口中。
第128章 蜘蛛15
镇长回到家中, 关好房门。接过妻子递过来的热水,一饮而尽,温热的水流勉强冲淡冷意。这种事情做得多了, 心渐渐地也冷硬很多。
“那个孩子。和我们的女儿差不多大。”
“但她不是我们的女儿。也不是镇子的人。”镇长揽过妻子的肩膀, 依偎坐在沙发:“如果不是她。就得是镇子里的其他人。我是黑水镇的镇长,是他们的大家长,我得尽可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我懂, ”镇长妻子泪流满面,哽咽说:“只希望镇外人的血肉, 能够平息它们的怒火。我们世代安分守己,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只盼着它们……离开这里,否则,接下来,我们的命, 镇子的人的命……”
年过半百的夫妻面部,除却油然生出的对蜘蛛的敬畏恐惧, 还有那么点自责愧疚的情绪。这股情绪很淡,很快便消弭在镇长妻子的哽咽哭声中。
镇长眼神混浊,在妻子哀哀的哭泣中。恍惚想起那些年轻人濒死前露出的绝望神情,比起这些,那种仿佛被至亲人背叛的不敢置信则更让他触动。可是没办法,如果不把外面来到的人, 献给饥饿的蜘蛛, 遭殃的就是黑水镇的镇民。
十根手指有长有短。更何况, 这些外地来的年轻人, 和黑水镇的镇民毫无可比性。他理应保护他的镇民。
只能牺牲这些年轻人的血肉。若说唯一对不起的,午夜梦回间时常浮现的, 便是林家的大儿子。在被蜘蛛抓走前,绝望茫然,转而空洞的眼神。像把刀时刻捅在他的心脏。
镇长自知无望却还是安慰:“会好的……”
夜晚的走廊寂静无声。徐昭白天补足觉,夜晚来临的时候,便单脚蹬着床面,用干纸巾擦拭刀刃的血液。刀身泛着冷光,照亮幽幽黑眸。
咚咚咚。
脚步声传来。
走廊里,出现两位高壮男人的身影。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后面那人不知说了什么,和前面的那人发生争执。
“连进光,你别太过分。”是林锦东的声音。
“我怎么了?我不过是提出建议,镇长答应,镇民答应,你现在再抓着当初的事情有什么意思?你难道想让我们全镇都去死?”
“要不是小樾,你就死了!可你却提出,要把他绑起来献给蜘蛛……连进光,你竟然半点愧疚都没有。”
连进光的声音大起来:“要不是我的意见!镇里的人都得死!你也死了,还能活到现在?”
林锦东:“你小声些。”
连进光嗤笑声:“用不着。一个毛都没长全的丫头片子,听到又怎样?窗口是你封死的,她想逃也逃不掉。今晚就喂蜘蛛。我看连这蒙汗药都没必要用,直接装进袋子扔下去就好。”
林锦东:“很疼的。她还是孩子,晕过去少受罪。”
连进光目露凶光,拖着一条残腿,一瘸一拐地往尽头的小房间走:“反正都要死。疼不疼和我没关系,她叫得越惨,说不定蜘蛛越能感受到我们的诚意,没准之后就不来了!”
多日的蜗居,连进光只觉胸口闷气发泄不出。尤其是,当初提出要把林樾绑起来献给蜘蛛,绝大多数人都同意。可转过头来,众人见到他的时候,总是带着谴责和鄙视。凭什么?提出意见的是他,他是忘恩负义,是害了林樾。可镇子里的人,包括林樾的亲生父亲,他们或者同意,或是沉默,难道就能摘清楚吗?
谁都不比谁干净。
镇子的任务,都有意避开林锦东。体谅他丧失儿子的心情,然而当镇长安排新任务的时候。
林锦东却主动提出要和连进光组队。
大家都是人,心都是软的。哪怕有些麻木,可亲手把活生生的小姑娘抓起来,扔到蜘蛛的面前,于心不忍。况且做这种事情,风险太大,若是蜘蛛发疯。把来到它面前的所有人都吃掉怎么办?
林锦东主动提出,众人都松口气。
两人都握着沾着蒙汗药的汗巾。只要捂住口鼻,很快就会晕过去。林锦东几度想要动手,直到连进光敞开房门,他都没能动作,目光悲伤几欲泪流。
房门打开。徐昭藏身在门后,紧贴墙壁。握着刀柄,掌心冷汗涔涔,心脏跳动剧烈。
竟然是真的——本以为是她的猜测,当不得真,林樾在黑水镇长大,他的亲生父亲在身边,还有许许多多和他共同生活多年的长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林樾清澈的总是溢着泪光的眸子浮现。就在昨天,他扯着她的衣角问她会不会再来。在她蹲在房梁往地面跳的时候,他跑过来接住她,被砸到胸膛的瞬间露出疼痛难忍的表情。
他嘴上说不疼。可他的肢体的动作却表现得疼到极致。羸弱的躯体遍布狰狞伤疤,这样的伤痕,落在徐昭的身上,她并不确保自己能够支撑着活下来。
本以为被镇民抛弃,已经是最残忍的。
可没想到——他竟然是被绑住送到蜘蛛的口中!
徐昭眼眶酸涩,感觉血液涌动剧烈,仿佛要突破血肉阻隔涌出来,种种情绪累积成滔天愤怒,将她的理智掀翻。
连进光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人呢?去哪了!”
刀刃刺到他的脖颈,徐昭站在旁边。
“我在这里。你这么晚来我的房间,做什么?”
徐昭立在昏暗的环境,和高大的连进光相比,瘦弱矮小。连进光不把徐昭放在眼中,指肚隔开贴着脖颈的刀刃,哼笑道:“看你的样子,想必听到我们的谈话。我不和你费口舌。选中你献给蜘蛛,是很光荣的事情……这可是救人的大好事迹。”
“把刀拿开。小姑娘,你碰过刀没?别伤着自己哈哈哈。”
街道寂静。
哒哒声响起。
那是蜘蛛的步足落在地面发出的声音。
连进光皱眉:“行了。我不和你费时间,你哭求都没用。”
他抖抖麻袋。之所以把人装进麻袋,是省的看到那人濒死前绝望哀求的眼神,也方便两人抬着扔到蜘蛛面前。有了食物,蜘蛛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这样想着,他哼笑了声。
死的反正不是他,他腿瘸了,还要忍受镇民侮辱嘲讽的眼神,仿佛他做过十恶不赦的坏事。心中恶意难疏,望见孱弱瘦小的徐昭,那股怨愤不加掩饰地涌出来。
他将近日所受的委屈怨怪统统发泄:“……有些人虚伪,譬如镇长,把你们献给蜘蛛,还偏装好人,要用麻药把你们弄晕,说是这样不会疼,去他的疼不疼,关我什么事?当初那小子,就没用麻药,我看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女的,女的不都事儿多,一点小伤就哼哼,我到要看看你今天能叫到什么程度。”
握着的汗巾扔掉。
“麻药不给你用了。好好享受蜘蛛的进食吧!”
徐昭面无表情听着耳边男人的絮叨。右手的水果刀不过是幌子,连进光轻而易举地将刀刃挑到徐昭的颈侧,尖锐得带着点血液腥味的刀刃,擦破她的面皮,留下道浅浅的痕迹。
她的力气和连进光没有可比性。男人虽然断了条腿,可扬起手臂浮现鼓囊囊的肌肉,和那仿佛兽爪般钳住住她右臂的手。徐昭挣脱不开,但是她的本意本来就不是靠武力制服他——
一根针管。
里面带着拇指高度的黑色液体。
是那两颗由徐昭掰下来的螯牙提取的毒液。
比起用它们做武器,提取的毒液显然要更加趁手。针头刺进连进光的皮肤,她迅速按下,毒液渗进小半,察觉到桎梏胳膊的手掌松开,徐昭宝贝似的把针管收回到口袋。
连进光恐惧地睁大眼睛,发出断断续续地哀鸣:“你……你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徐昭不理他。
几秒钟后,连进光说不出完整的话。
徐昭抖开落在地面的麻袋。边往里套,边说:“林樾救过你是吗?你是怎么报答他的?任由他被蜘蛛抓走,那种痛苦,只是想想便觉得浑身碎裂,你们怎么敢……怎么敢的啊。”
连进光呜呜几声。
徐昭不看他:“我应该跟你说声抱歉,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但是仔细想想,没什么好道歉的。我把林樾当成朋友,你们伤害他,害他变成那副样子,我,我很难过……只能劳烦你,尝遍他当初经历过的痛苦,希望你在死前,能够有所悔改。”
徐昭蹲在地面。把麻袋装好,手有些颤抖,毕竟在几日前,她是和平世界里的普通人,哪想到眨眼间便落入奇诡的存在可怖蜘蛛的黑水镇。这里的人,为了活命,变得丑陋肮脏。和蜘蛛有什么区别?不敢杀害蜘蛛,只能对着无辜弱小的同类开刀。
响动引起林锦东的注意。
他开门,和徐昭对视。
徐昭默默地攥紧口袋里的针管,幸好还剩下些,再来一个也是够用的。
连进光察觉到林锦东的到来,挣扎发出呜呜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