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萧翊的好,也是一场骗局。
他也没离开王府,出了西辞院便往书房去。
他素日里起居议事都在王府东边的望湖院,那里亦是他的书房。何沉一直守在书房外,见萧翊闲庭信步地朝里走来,忙躬身行礼:“殿下,人已在里头了。”
萧翊这才收了闲适之色,眸光一冷,何沉耳聪目明地推开门,他提袍走入,房内正跪着一名内官和两名宫女,无一不是伏倒贴地,浑身微微颤抖。
他们听得身后脚步如风,更是胆战心惊。
萧翊在案后坐下,掀了眼帘,冷扫过去:“谁起的头,收了哪边的好处,说吧。”
三人只顾着发抖,哪还有人敢贸然接腔,犹疑了半晌,忽有一面生的宫女半个身子贴在地上,颤声哭泣:“殿下饶命,奴只是听宋公公吩咐,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好处也没有。”
而在场另外两人丝毫没有被出卖的怨恨,而是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因他们知晓她即将到来的下场。
萧翊冷眸轻压:“抬头。”
那小宫女抖着肩膀,慢慢地仰起脸,眼睛却朝着地下,不敢平视贵人。
她是在园中负责将金绳交给沈清清的宫女,这绳子到最后被偷龙转凤,她实属功不可没。
只是这一份功绩,算不到他宁王府,应挂在沈清清手底。
萧翊只是垂眸端起茶杯,何沉已应声而动,旁人尚未看清楚分毫,那宫女忽而瞪大了眼睛,捂着脖子发不出完整的句子。
一道血痕慢慢沁出,鲜红落满了她的衣裳,最后,她无力地倒在了地上,名贵的地毯逐渐被染出来一团阴影。
另两人霎时抖如筛糠,不敢发出半点动静,生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
萧翊慢饮一口:“宋公公。”
跪在最右侧的灰袍内官抬起头,目视极低:“奴拜见殿下。”
除了应声,再不敢多说半个字,他是宫里的老人,自知主子不问,作下人的切忌开口搭话,方才那小宫女便是犯了忌讳。
萧翊松了身子,斜靠在圈椅里,垂眸把玩着腰间吊坠:“说吧。”
宋公公深吸了口气,稳着嗓音:“奴认罪,奴该死!求殿下宽恕。”
萧翊发了个气音,何沉抬脚就是一下重踹,宋公公惨叫一声,俯身倒地,嘴角沁出了一丝殷红,大气粗喘。
“孤不听废话。”
他长指一摆,那吊坠被他甩到一边,何沉已应势上前,还不待宋公公有所察觉,一根极细的银线已勒住了他的脖子,稍稍一紧,他就会跟那宫女有一样的下场。
宋公公面如土色,一面喘着气,一面从牙缝里蹦出断断续续的话:“奴受沈将军府上的丫鬟绿芜所托,收了十两银子,行个方便替沈家大姑娘定郎心。”
萧翊没动静,他咬牙心一横:“奴自以为殿下与沈姑娘情意相通,只想行一桩好事讨沈姑娘欢喜,不料违逆了殿下,奴、奴认罪,求殿下明察,奴绝没有坏心。”
宋公公自知此祸躲不过,无论如何狡辩,萧翊最后都能查个水落石出,如今有个坦白的机会他如不牢牢抓住,只怕下场生不如死。
他更恨自己一时被绿芜的花言巧语蒙了心,那十两银子他怎会放在心里,他看中的是沈家、是宁王府的照拂,若因此得沈清清一个首肯,日后定能飞黄腾达。
可他枉作聪明,没看清局势,算错了主子的心意,更因一时迷了眼,没认清他的算计无论好坏,到最后只会成为萧翊心底的刺。
他自以为沈清清的计划滴水不漏,却没料想,萧翊早有自己的筹谋。他这下行个方便,反倒阴差阳错让背地里的勾当被翻了出来。
宁王自然不会拿沈家作文章,那遭殃的只有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下人。
萧翊忽然冷笑着哼了一声:“十两。”
他终于抬起眸子,手里甩着吊坠,那流苏轻晃着,宋公公只觉脖间的银线无形中更紧了些。
何沉此刻却松了手,他对屋外发令,很快地,门被拉开,四名黑衣家仆抬着个硕大的木箱缓慢地朝屋里走来。
那箱子似装着什么沉甸甸的物件,那四人体型健硕,可面上的表情不容轻松。
最后,那箱子被慢慢地放置在案前,“咚”得一声闷响。
那些家仆甫一出门,又有两名汉子抬了第二个规格相似的木箱进来。
与方才那四人不同,他们面色沉静,手里的力道也很克制,箱子里似乎并没有装东西。
这边的动静结束,萧翊已站起身,他只是朝何沉作了个眼色,对面已心领神会。
何沉上前,面无表情地将箱子逐一打开,宋公公脸上登时流露出愕然的表情。
只见第一个箱子里装满了白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在幽静的书房闪着寒光,晃得人不敢直视,而另一个木箱空空如也,又深又长,不知作何用途。
而很快宋公公就知晓了。
萧翊脸色冷肃,不发一言,冷漠地扫了眼那满箱白银,心中毫无波澜。
何沉难得露出一丝表情:“宋公公,人为财死实属常情,殿下用心良苦,你可得好好谢恩。”
宋公公还没反应过来,不待挣扎,那两名后进门的家仆已抓住他的四肢,将他扔进了空箱子里。
随后,书房里传出高亢的惨叫声,惊飞了树梢上的群鸟。
许久之后,木箱的盖子被虚掩上了,没有锁起,有一只青肿的手探了出来,屋里仍有一个箱子空置着。
唯一没被发落的那名宫女,原是受命将金绳交给方柔的那位,现下她已被吓得晕了过去。
何沉安静地候在一旁,只待萧翊开口。
他重新在书案后坐了下来:“将这二人抬到沈府。”
何沉得令,朝那两名家仆挥了挥手,随后又停了脚步:“殿下,需属下告诫一番么?”
萧翊默了默,已拿起案边的一册公文:“不必。”
他应下,又瞥了眼昏迷过去的小宫女:“殿下,这婢子如何发落?”
萧翊头也不抬:“办事不利,要她何用。”
再没人说话了。
萧翊不动声色地料理了一众宫女,沈府同样鸡犬不宁。
沈清清院子里的人今夜俱不好过,绿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挨了罚,现在还被责令跪在院子里,红果也正挨着手板。
沈清清求饶无果,只得埋头站在母亲黄氏跟前掉眼泪,实在悔不当初。
她自以为小心思瞒天过海,却不料甜头没尝到,还被萧翊当众下了脸,一点也没顾忌。
黄氏掌家多年,与沈老将军相敬如宾,与后院那房妾室也相处和睦,她自诩治家有方,没料到掌上明珠却是个没心眼的。
错也错在她自以为婚事既定,便松了管教,任由那俩黄毛丫头胡作非为,学了点小家子气的筹谋就胆敢去算计八面玲珑的宁王。
她没好气:“哭!如今知晓哭,哭有何用?”
沈清清默默不语。
黄氏:“前些日子教你的,我都白说了!你与那乡野女子有何好争?再得宠也是一时风光,难不成殿下可许她王妃的位置?”
“偏是心眼小,便让她在园中与殿下亲近又如何,你就这般忍不下?”
“大庭广众丢了脸面,这回倒好,人人瞧着你的笑话,你可知私底下要说得多难听?”
沈清清低啜:“阿娘,我若早知道殿下绑了她的绳......”
话还没说完,又被黄氏打断:“早知道!就你精明,殿下是个蠢的不成?花程节多少年不说破的秘密,谁不懂、谁又不会用些小手段?”
沈清清越想越委屈,朝晖园里她已被摆了冷脸,马球场上她更被忽视,萧翊甚至连事后的关心也没有。
她明明也摔落下马,受了些外伤,可萧翊如若不闻。
黄氏自然早已得知了前因后果,更听说了心肝女儿摔得不轻,她知道萧翊对此置之不理,心下又气又叹,如今见沈清清双眼通红,泪珠不断,心中也起了怜惜。
面色稍有缓和,语气也不再那般生硬:“伤着哪儿了?给阿娘瞧瞧。”
沈清清摇摇头:“已上过药了,后背有道擦痕罢了。”
该罚的都罚了,该说的也说过了,黄氏不欲再深究,因这事说大不大,无非就是小女郎的隐秘心思,大家心知肚明,萧翊更加清楚。
他总不至于还打算拿沈家出气,更不可能就此要退婚。因明眼人都瞧得清楚,这桩婚事并非沈家或者宁王单一方便能做主,这是沈将军和皇上的约定,是与非,成与否,都由天子决断。
思及此,黄氏心疼地拉过女儿,轻抚她的手,再长叹,语气里再没有责怪。
本以为此事了结,黄氏正打算安慰几句,不料屋外忽来了位嬷嬷,福身低语:“夫人,管家劳您到前厅去一趟。”
黄氏松了沈清清的手,正声:“何事?”
嬷嬷竟迟疑了片刻,声音更低:“是、是宁王府来了人。”
这一语落,黄氏的五指一抖,差些摔了杯子。
就连沈清清也当即止了泪,犹疑地望了眼黄氏,不知王府来人所为何事。
黄氏到底是当过家担得起事的,她面色稍变,很快定了神:“好,我去瞧瞧。”
嬷嬷得了答复,快步回前厅去知会来人。
沈清清有些焦急:“阿娘,殿下真要追究此事么?”
黄氏已站起身,想了想,摇头道:“不像。真要追究,当即就发落了,哪需要事后追讨,显得不上台面。”
她安抚着沈清清,人往外走。末了,脚步顿了顿,又把她拉过身前,“你也一同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也好长记性!”
沈清清心底忐忑,可又想到现在毕竟在将军府,这是她的家,还有母亲撑腰,便理了理仪容,擦干泪痕,跟随黄氏出了院子。
二人还未到前厅,便听得老管家在招呼人。
说话间和风细雨,听着并不像是在发落,倒更是寻常闲谈那般随意。
黄氏又与沈清清悄悄对视一眼,先不表态,步子快了些。
沈清清便看见了来人是何沉。
他恭敬地朝二人行了礼,眼眸扫过沈清清时很平静,瞧不出更多。
黄氏到底是将军府的主子,对待下人仍有威仪,何沉也很守规矩,语气是得体的:“夫人,殿下命小人将此二奴带来,他已替沈姑娘发落过了。”
黄氏一怔,这才瞧清楚何沉脚后摆了两席白铺盖,惨白、整齐,可白布之下的模样没人想看上一眼。
沈清清手一抖,差些失仪惊呼,还是被黄氏一个冷眼给瞪了回去。
黄氏正神,笑了笑:“有劳何侍卫,是府上教女无方,还让殿下忧心操劳。”
旁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似乎这件事双方早已知会过、沟通好,只等着尘埃落定,一起迈过。
事已办妥,人已带到,何沉尽听萧翊的吩咐,多的提点半句没有,向黄氏和沈清清行了礼,转身便要离开。
黄氏喊住他:“何侍卫,请留步。”
何沉便又回身,只听黄氏道:“妾感恩殿下替小女惩戒了心思活泛的下人,至于府上的丫鬟,妾已让她们挨了罚,今后必当紧着做人,不会再犯糊涂。”
何沉默了默,没想到黄氏会主动说起,他也知晓这是黄氏在求他递话,事情毕竟已经发生,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没人想节外生枝。
他最后只是颔首,没给个准信,提步上马匆匆离去。
何沉这一走,黄氏悬着的心才落了地,长舒一口气,心道宁王是个不露声色的,连带着心腹侍卫也主意难测。
不过,那人是个聪明谨慎的,瞧他的态度,宁王是没打算再追究此事。毕竟犯事的下人已被处理了,把尸体抬过来将军府不过是当面提个醒,叫沈清清今后安分守己些。
眼眸一摆,又瞥见了那刺目的白,眉心一皱:“快抬走,莫要再生是非了!”
管家得令退下,黄氏又看了看沈清清:“你如今知晓了?算计到殿下面前,没甜头尝!”
沈清清低声说是,心有余悸地又瞥了眼地上的白席,忍着那阵恶心,转身随黄氏回了后院。
◎第一个愿望◎
方柔这一晚睡得昏沉,还没彻底进入酣梦,萧翊便回来了别院,可她没力气动弹。
榻上的人却格外有兴致,疯起来不管不顾,逼着她发出声音,作出反应,如此又尽兴了一回,方柔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天转亮,萧翊神采奕奕地去了早朝,方柔本还想偷些时间安静休息,可宫里来的嬷嬷打断了她的困意。
得知她受皇后吩咐前来王府,春桃慌了神,连带着方柔都即刻坐起身。
那嬷嬷是由府上的丫鬟领进别院的,此刻规矩地在院里候着,春桃手忙脚乱地替方柔梳洗,选了身极不抢眼的黛色长裙,这便出了里屋。
来人奉皇后懿旨,特来请方柔入宫小叙,王嬷嬷既不敢忤逆皇后,却又不敢冒着被萧翊责罚的风险,一时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冯江出面,让方柔跟着嬷嬷进了宫。
只是方柔甫一踏出王府,派去传话的人已候在了正殿之外,只待萧翊下朝通传。
这已是冯江力所能及下最周全的打算。
其实他也无非是要明面上有个交代,他心底十分清楚,宁王府的暗卫会一直跟着方柔,直到确认她果真踏入皇宫,并没有被带去别的地方。
可是无人知晓,这却是方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萧翊的手也有够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后宫,而他不能公然忤逆的人,是天子和皇后。
她动作极慢,倒不是故意造作,而是皮肤上的伤痕来不及抹药,此时正发痒发疼。
嬷嬷打宫里出来,多年服侍两朝妃嫔,自然一眼瞧出了缘由。她默不作声在马车上加了几张软垫,再扶方柔斜倚着坐下。
方柔有些难为情,但心底很是感激。如此摇摇晃晃进了宫城,落了马车,再一步步慢慢跟着嬷嬷走。
皇后居住的宫殿宽敞华贵,里外皆候着许多宫女,这里瞧着金碧辉煌,皇后享有无上恩宠,可是方柔只觉得后宫孤独而冷清。
一如宁王府,她甚至错觉这就是另一处西辞别院。
方柔见了皇后,行过礼,贵人仍如昨日那样让人赐座,又叫她不必拘谨。
由此,方柔才得以抬起眼,真正与皇后对视上。
这一下,皇后又被她难以掩盖的容姿晃了眼,心中不住暗叹,不论是萧翊或者裴昭都应了那句古话,英雄难逃美人关。
她又叫人赐热茶,方柔便仍恪守规矩地谢了恩,皇后一时没有言语。
过了会儿,才缓缓开口:“昨日时间紧,未与你说得许多。本宫见你生得灵秀,性子乖巧,很讨我喜欢,所以才喊你进宫说说话。”
方柔眼皮一跳,又是那句讨人喜欢。这天家贵人是否大多如此,拿旁人当物件、当货品,全依照自己的喜乐,话里话外都是高高在上。
可嘴里只得应:“谢娘娘赏识。”
这也是孙嬷嬷教导过的,心底再有不愿意,面上也得对主子谢恩。说来甚奇,哪怕孙嬷嬷已离开王府这样久,她当初的种种教诲却深深地刻在了方柔的脑子里,让她不知不觉间对诸事应对自如。
她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悲哀,因她本性与此背道而驰。
皇后又静了静,才问:“你多大了?”
方柔答:“回娘娘,民女十六了。”
“如花年岁,真好。”皇后淡笑,一转话,“在丘城,这般年纪的姑娘可许人家了?”
方柔一怔,不知她为何忽然提到家乡,可也只得如实作答:“丘城百姓惯来嫁娶晚,一般还未许的。”
皇后:“果然如此,上回我问起阿弈,他也是这样说。”
方柔听得这一声称呼,又是过了会儿才醒神,知晓皇后说的是在丘城云尉营带兵的裴昭,而不是宁王萧翊。
只是她心中十分古怪,皇后似乎非要在她面前惹萧翊的忌讳,几次三番要提到这个称呼,惹得她每每分神。
方柔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又轻轻应了一声。
皇后微微拧起了眉,很快如常。
她的确有心试探,英雄难过美人关是常事,何况是这一等一的大美人。
裴昭事关苏家的筹谋,苏玉茹嘴上再忤逆,也摆脱不了苏家女的命运,棋局既已开了,就没人能中途弃子求和。
她与父亲要确保事情仍能控在手里,不会生出别的枝节。
而就刚刚这番对答,皇后觉着方柔不是个有二心的,她对裴昭没有特别的好奇,甚至在她故意混淆那两人的名讳时,她看得出来,方柔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萧翊。
皇后定了定神,又笑:“我已听母后说过,宁王请了圣意要封你作侧妃,大婚当日与沈家姑娘一同行礼。”
方柔闻言一怔,那不愿面对,无可反抗的事情再度被翻了上来,却听旁人的语气里满是恭喜,她心中却无比抵触。
皇后笑意盈盈:“我心中对你有偏爱,沈姑娘那边就罢了,可于你,我倒想赏些东西。”
方柔几乎是本能般地拒绝了。
皇后以为她守礼,又说:“不必拘束推辞,我的赏赐出自真心。又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想求的,也可直接与我说明,无妨,我喜欢听真话。”
方柔低着头,本没将这话过心。
直到她忽而想起今早冯江的姿态,想起她最终竟摆脱了萧翊的把控,跟随一位宫里来的嬷嬷,轻而易举地离开了王府大门。
无人再拦,也无人敢拦。
她的心砰砰跳动着,那深藏在心底的渴求似乎要在那刹冲破牢笼,可她还是犹疑了。
皇后与萧翊都是贵人,是主子,他们高高在上,向来没尝试过被人忤逆拒绝的滋味,又能理解她许多?
皇后察觉到她欲言又止,徐声:“说出来,我自然知晓该如何决断。”
这一声低语,像是被人落了蛊,种进方柔心底,引诱得她失了戒备,没了顾虑。
她就这样怔然开口:“皇后娘娘,可否让我回到丘城,回去宿丘山?”
方柔能明显察觉到皇后忽然换了脸色,眉宇间霎时染上了提防和不解。一息的沉默后,皇后张了张嘴,却仍旧未发一语。
方柔不敢主动开口,她心中的希冀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熄灭了。她怎会?
她失了分寸,被皇后骗出了心里话,这番话,难保不会传到萧翊耳朵里,他们是一家人,她是萧翊的皇嫂,更代表了皇族的颜面,怎会容许一名小小的乡野女子造次忤逆?
若萧翊得知此事,必然再不会松懈,更不会让她轻松自在地生活在王府,方柔心底发凉,连手也止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可此时,皇后却忽然问:“方柔,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语气里没有责备,也不是质问,似乎更多的是不解与好奇,这姿态缓解了方柔的不安,可,皇后是在问她的……
她再次跪了下来,向京都这位同样权势滔天的贵人低了头。原来,人只要跪倒过一次,再示弱、再服软,就变得没那样难以接受。
“皇后娘娘,民女离家太久,实在不忍师父牵挂,师兄担忧。方柔不敢肖想侧妃的位置,也怕自己性子散漫服侍不了殿下,只愿求个自由身独自离去,望娘娘成全。”
她终于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她不愿卷入这天家是非之中,更无意与谁争抢宠爱,她如此思念故乡,如此记挂亲人,这绝非借口,而是真心实意的想法。
萧翊从来都不懂,他也不愿仔细听一回方柔的心底话。
既然如此,方柔只得找一个愿意听、愿意懂的人,也许,她与皇后同为女子,在某个瞬间总能惺惺相惜。
皇后静了那样久,似乎在平息这番话给她带来的意外和震然。
她垂眸,望着跪地不起的方柔:“不愿做侧妃,难不成你能当得起宁王妃之位?”
又是同样的质问,她当得起王妃之位么?
方柔竟哑然失笑,很快察觉失仪,忙埋下头不叫皇后恼怒。
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从来都以为这是恩赐、是抬举,若拒绝、若有意见,便是不识抬举,是痴心妄想。
方柔垂眸,语气很冷淡:“皇后娘娘,不论男女,但凡要与旁人分享心爱之人,难道心底会快活么?”
苏承茹怒喝道:“方柔,你放肆!”
方柔一直垂着头,并没有擅动。
苏承茹怒气盛烈,方柔甚至听得清她起伏的呼吸:“你可知这番大逆不道的妄论,本宫能将你就地处置?”
可方柔凄然一笑:“皇后娘娘,您不这样以为么?”
“若只有我一人,我知晓他总归是会来见我的。可如果,府上不止我一人,还有别的姑娘要分去他的爱意,天明等到日落,就只有冷清。我能装聋作哑到何时?面对他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是我要得太多了么?若是如此,我不要这段姻缘不好么?哪怕我的才品再不济,入不了京都公子的眼,回去丘城也还能寻一位普通男子,我一心待他,他亦如此,哪怕过些苦日子我也知足。”
皇后听得眉心发紧,五指攥着椅把,却没言语来反驳,由此场面又变得十分沉默。
她算是知晓,为何萧翊会如此痴迷这位出身低微的方姑娘。她听得传闻,只道方柔空有一副好皮囊,以色侍人,终究难圆满。
可这两次接触,便知她野性难驯,一身傲骨,偏又是个绝色美人,性子烈,想法多,教人难以征服,只会叫男人越挫越勇,越想得到。
又因她远离俗世,生长在丘城那风气古怪的边城,规矩礼仪一概不明,竟敢如此直白地说些争宠夺骄的言辞,非要独占一人之心。
而这个人,还是当今宁王。
谁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有多少人又能如愿以偿?哪怕出身如她高贵权重,哪怕爱人这样渴求她母族的势力荫庇,她苏承茹也没办法将一人之心留在身边。
因他是东宫太子,后又是大宇朝的皇帝,他永远也不会是她一人的。
她如此,那些后宫妃嫔如此,所以沈清清和方柔也不会是例外。
她嫉妒过、怨恨过,无果,只会叫皇帝与她离心,既做了皇后,便要认清局势,于是,她认下了,眼见着他充盈后宫,莺燕纷飞,哪怕她的父亲是太傅,也无法左右这天纲伦常。
遑论是无依无靠的孤女方柔。
最后,她沉下心来:“这些话,你与宁王说了便是。他自然放你离开,又何须求到我面前。”
方柔无力地摇了摇头:“皇后娘娘,殿下不会明白的。若不是今日说起,我也不会失了分寸,跟您求一份希望。”
皇后一时无话,盯着方柔脖子后露出的那一节透白,真晃眼。
人人谈起这位被宁王娇藏的美人,都说是个天真愚钝的,不知为自己谋前程、谋好处,可她今日却有旁的领悟,方柔天真却不失清醒,魄力不输须眉,明明就是个聪明人。
那水中月镜中花既握不住,不如她主动舍去,好过踏入那樊笼之中,有朝一日盛宠不再,她无依无靠,下场会比寻常姑娘更凄惨。
她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此时面上已没有早先的愠怒。
苏承茹是个沉得住气的,她以前也冲动、天真过,后来生生被后宫这座巨大的牢笼磨砺了心志。
她竟微微俯身,伸手拉住了方柔的胳膊,将她扶起坐好。
一双明眸静静望着美人,语气很淡:“放你离京,本宫得罪的可是宁王。我又能讨着什么好?”
明面上就是直白地拒绝了,可方柔没察觉出她的决心,反倒像是另一份试探。
苏承茹心底很清楚,把人放走,万一日后被查出来,宁王只会更恨她苏氏一族,可这一份恨,放到朝堂之上无非就是多几次争锋相对,宫墙之外更频繁地尔虞我诈。
可他们既然斗了这么些年,也不怕撕破脸面。更何况皇上本就对他存着不满,闹得动静大了,还是会出面小施惩戒。
苏承茹对于皇帝的立场,向来很有把握。皇帝是她的爱人,不论现下情爱深浅,他还需要太傅的拥簇,更何况,他们本就是情投意合、真心互许的。就算近些年他退了浓情蜜意,可那一份容忍,他对她的放纵和宠爱,苏承茹能察觉得到。
而唯有萧翊,仗着圣母太后作威作福,总是与她苏家针锋相对,惹人不痛快。
现下若能借方柔出走让宁王分心,叫他也尝尝这不痛快的滋味,把对付苏家的心思都放去别处,或许于家族还能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思及此,苏承茹其实是愿意帮她一把的。
方柔见她表情淡然,似乎在等一个合理的回答。
想了想,只得说:“殿下只是一时情迷,待沈姑娘入府,他便能知晓自己的真心了。殿下是识大体的,沈姑娘与他般配,才品好出身也高,我先她住进王府本已不合规矩,为何还要让喜事蒙上一层不光彩?”
“先前是我愚钝,不知体统,殿下由着我任性不责罚罢了。我品行低,是配不上殿下的,更从来不敢肖想王妃之位,至于侧妃,一如我先前所言,我不愿意与人分享夫君。”
方柔这番话说完,保全了皇家的颜面,把萧翊摘了出去,全说自己的不是,姿态可谓谦卑,又说仍不愿二女侍一夫,本心不变,留了份傲骨不肯自辱。
苏承茹心底明镜似得,她这不是蠢、不是坏,当真一点就通,能将事情做得体面得当。
她沉默了一息,却没有立刻表态,缓缓地饮了一口茶:“此事不必再提。”
方柔心底一沉,垂眸,再没开口。
苏承茹一个眼色传了名宫女,那人手里捧着个长匣子,翻开,是一支白玉簪子,做工和色泽都极为上乘。
“今日传你入宫,本就是为了将此物赏赐与你,大婚当日也好添些光彩。”
方柔福身谢恩,只道天家贵人心思难测,与他们说话,她总是觉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