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是刻意想要躲避的。
皇后是萧翊的长嫂,太后更是他的亲生母亲,两位都是她不愿见的天家贵人。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
春桃不敢擅作主张,只得陪着方柔安席最末,须得探出脑袋仔仔细细去找,才能瞧见最上座的宁王殿下。
方柔随众人叩拜完贵人,太后抬手发了话,大家纷纷落座。
她垂着脸,甫一坐下,已察觉有几道目光远远地落在她身上。方柔只当不知,默默盯着眼前的茶杯。
萧翊心中有些不满,可在这宴席上不好发作,皱眉望过来,方柔居然敢躲着他,这便教他心情愈发不痛快。
才分开多久,怎又像换了个人似得,冷冷冰冰,他倒是疏忽了,当初真该派王嬷嬷紧跟着,就是见她一时姿态软了下来,这便松了防备,现下竟不知她在东园遇见了何人何事,又惹出了这变故。
想来不太愉快,因她还刻意地坐在了最末尾,好似这样赌气便有实际作用般,现下离得再远又如何?稍后打马球,散席后游园,她仍是得跟他走到一起。
萧翊正了正身,目光一直没挪开,惹得太后不得不注意到方柔。
太后即刻瞧出缘由,好好的竟坐到最不显眼的角落去了,看来在闹小性子。
她眉心一紧,暗道方柔并不像萧翊所言那般乖顺好拿捏,藏着自己的小心思,只是太年轻稚嫩,叫人轻易瞧得清楚。
她极为克制地扫了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
而就只是这一眼罢了,她暗叹方柔难掩的绝色,更明白她那心肝儿子为何不肯撒手。
女子有倾城的容姿,不见得是多值得感慨的幸事。尤其,当这女子无依无靠,无权无势,偏又碰上招惹不得的人,看得开能偷心还好,若看不开、性子又犟,总会有苦头吃。
太后又发话,这花程节由皇后主持,她岁数大了不经累,只露面陪个热闹,吃过午膳便要回宫休息。
皇后跟她扮演一番慈母孝媳,最后也让众人别多拘束,随即传了膳。
方柔没什么胃口,浅浅喝了几口汤,忽听身旁人说:“这梅子开胃,你尝尝。”
声音很冷淡,但语气里倒是真诚。她转头望去,又是一怔。
先前她顾着躲人,又一心推拒沈清清的拉扯,并没有留意到身旁是谁。此刻仔细一看,发现那姑娘竟是苏玉茹。她面色疏冷,但手里捏了块梅子干递过来,姿态很友好。
方柔道谢,接了过来,不好拂了她的善意,这便塞进嘴里,果真沁出一丝酸麻,登时便想吃些食物压一压这道勾人的滋味。
“我叫苏玉茹。”她又给方柔递了杯茶,应是瞧出了她不太喜酸。
方柔再次接过,饮了一口,这才答:“见过苏姑娘,我是方柔。”
苏玉茹了然地点点头:“宁王殿下正瞧着你。”
方柔心底一沉,别过脸去,不想回答。
苏玉茹打量着她的小动作,面上没有什么变化。
她又主动给方柔作介绍:“这道是应季的腌笃鲜,尝尝?”
筷子夹了一道新上来的热食,方柔闻着清香扑鼻,因梅子干刺激了食欲,她又尝了尝,说了句好吃。
苏玉茹淡淡地笑着,张罗着给她夹菜,方柔来者不拒,安心接受她这份莫名的善意。
而且,方柔察觉苏玉茹并不是旁人口中那冷傲寡言的性子,她的话可不算少,人也心善,虽姿态不会像沈清清那般热情饱满,可方柔能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友好。
不知为何,她觉得苏玉茹似乎跟她是一类人。
向往着某一种不切实际的自由,却因种种不得如愿,于是好不容易遇到了同类那般,总想要生出一些怜惜之情。
午膳过半,太后娘娘已提前离席。
临走时,似乎又装作不经意地朝方柔这边瞧了一眼。
彼时方柔正转头听苏玉茹讲往年花程节的趣事,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明艳得又晃了她的眼。
模样是极美的,一旦不再摆出先前那愁苦的表情,就更加生动惹人。
席上许多公子都有意无意往方柔这边多看几眼,暗暗感叹,却又不敢想入非非。
因他们都在最快的时间知晓了,那位生面孔的美人便是宁王萧翊收藏在王府的娇宠,旁人不得染指。
可只是这样远观打量,也足够赏心悦目。
太后离席不久,忽来了一行宫女,她们捧着一根根金绳上前,随后各自忙碌。
方柔还没开口问,苏玉茹已帮她解答:“一会儿散了午宴,便是重头戏打马球。每个人手里都会分到一条金绳,绳子那头绑了谁,就跟谁结伴争输赢。”
方柔了然,忽而想到跟萧翊分开时他的嘱咐,他让她牵着他的金绳,可这分明只是看天意,她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非要表露些什么。
由此,他们又怎能注定牵在一起?
苏玉茹像是看穿了方柔的心思,转而一笑:“虽面上是这样说,可许多心有所属的姑娘公子,都会给宫女打赏些好处,由此一来,谁跟谁绑在一起,其实早有定数。”
方柔恍然大悟,不由失笑。
原来这看似天注定的美好姻缘,其实也不过是事在人为的虚假之相。
她这一笑,又惹来不少目光,其中自然包括萧翊。
萧翊不住皱眉,心中的不满越来越浓。他一面不愿方柔与苏玉茹亲密友好,毕竟她是苏太傅家出来的,定没安好意。
另一面,他见着她笑了,这样频繁而坦然,他贪恋她露了笑脸的惊艳,这真叫他内心挣扎不已。
方柔这样发自内心的笑颜他许久没再见到了。
没想到方柔对着陌生人竟能如此毫无戒心,可他转念一想,方柔本性如此,她从来都是这样纯善真诚,不揣着恶意与人交往。
正因她如此与众不同,萧翊才会想要将她彻彻底底据为己有。
他压下那阵无名火,想着稍候与她一并算账。
很快地,有位小宫女牵着条金绳走到了方柔面前,低声说:“方姑娘,殿下命奴交给你。”
她丝毫没有隐瞒的意图,而是直接将绳索这头交到方柔面前,同样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方柔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
若换作以前,她是亟不可待想要学打马球凑热闹的,更何况刚刚萧翊给了她承诺,这样笃定唯一,如此动听的诺言而今她只觉得可怕。
她的心态早已变了,依偎亲密的想法自然也没有了,况且她这回想参与进来,无非是谋划着趁大家参加活动,她也好找个机会溜出花园探探路。
哪怕方柔没有抬头,她也能察觉萧翊的目光一直落在这边,他在确认万无一失,他在反复施压,定要亲眼瞧见方柔拿起了绳索。
最后,她妥协了,为了秘密不被轻而易举拆穿,她伸出手轻轻拾起绳结,那小宫女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很快地,苏玉茹手里也握住了一条金绳。
她瞧着方柔面色惨白,只觉得十分古怪。一抬头,撞见了皇后的目光,两人对视了片刻,只见苏皇后轻轻颔首,动作极不可察,随后转了眼。
苏玉茹忽然皱起了眉,她垂眸,稍一沉思,忽然微微侧过身,贴近方柔,与她附耳低语。
方柔的脸色微变,随后五指一紧,下意识地抓紧了金绳。她稍稍偏头,有些不安地望向苏玉茹,却见她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如何,我瞧着你心思不定,想试试么?”她再度确认着,方柔的心砰砰直跳。
也就是在此之际,宫女们退了下去。
皇后发话,让公子贵女们逐一拉起金绳,讲求的就是来一出天生姻缘。
萧翊已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方柔身上,整个人瞧着意气风发。方柔的心跳极快,她以极不可察的速度拉了拉苏玉茹的袖子,美人侧目,知晓方柔确定心意,两人暗度陈仓,就在众人眼皮底下快速交换了金绳。
而在这一席上,颇感惊心动魄的并非只有方柔和苏玉茹二人。
就在萧翊站起身拽动金绳之后,坐在最上的沈清清红着脸,被那道强势的蛮力扯得站起了身,心跳不止。
萧翊面上的喜悦欢欣就这样淡去了,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和震怒,随即很快隐去。
他冷着脸,猛一拉紧绳索,对面的人又是一个不稳,他再次确认绳索那头的姑娘是沈清清。
心中那股厌恶越来越浓。
沈清清真是好本事,竟敢算计到他头上,即算这门婚事板上钉钉,可这也不是她胡作非为的底气。
难不成她还以为,他会因这小手段而倍感欢喜么?
苏玉茹和方柔错愕地对视一眼,还不待反应过来,对面的公子在萧翊的带领下已纷纷有所行动,席间不断有姑娘被拉得站起身。
直到这半边只剩下她们二人。
方柔终于将目光抛到对面,有一位坐在正对面的白衣公子缓缓起身,他慢慢地抽拉金绳,方柔紧张地握着绳索,可是手中迟迟没有动静。
终于,苏玉茹的小臂微微朝前,她随即也拉动了绳索,站起身朝对面一福。
只剩下方柔一人。
她不可避免地将视线转向对面唯一坐着的公子身上。
说是公子,那人的气质却并不太相符。
他生得格外俊朗,气质磊落,皮肤被晒得有些黑,瞧着并不像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无人察觉到,苏玉茹面上闪过一丝狡黠,那是诡计得逞的满足和报复的快感。
她甚至挑衅地朝皇后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随即正身,咬着唇低声提醒:“阿柔,他是裴昭。”
方柔讶然地望过去,没料到这些天被各方人马不断提起的大将军裴昭,竟是位如此英俊不凡的少年郎君。
思虑间,裴昭已站起身,他没有以蛮力扯动绳索,也没有像以诱饵围捕那般慢慢试探,他将金绳握在手中,握拳朝方柔作了拜礼。
方柔愣了愣,凭着本能反应朝他一福,两人不需要再确认,便已自然而然地结为一对。
萧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所有人都已站起身,他们绕过了长桌,逐一走到了园子里。
方柔握着绳结这头,走得极慢。她像是不敢面对,连脸也不愿朝那边望,因裴昭的座位离萧翊很近,几乎就只隔了两个人,她若转头望去,势必会被萧翊撞见。
而不论她愿不愿意往那边看,萧翊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他就站在原地,金绳的这头已被他抛在了地上,沈清清初时有些错愕,又有些惧怕,她没见过萧翊这般冷淡的模样,甚至连面子上的妥帖也不愿给,要她拿着一截无力的金绳主动走向他。
可沈清清咬牙忍下了,她知道是自己理亏,她就是明目张胆地算计了宁王殿下,可又如何?众人皆知他们即将大婚,她是存了些私心的,她想要在此昭告各家贵女,萧翊从此便是她的郎君,她是宁王妃。
她心底有主意,面上便佯作无事,仍带着笑朝萧翊缓步走去,哪怕她瞧清楚萧翊的目光一直落在方柔那边,她可以假装自己不在意的。
方柔虽走得慢,但也并不是一动不动。
裴昭的步子倒迈得大,他本就是武将出身,身手姿态都比常人潇洒,没几步就走到了方柔身前。
原先两人离得远,方柔还没有这样直白地觉察,裴昭竟生得这样高大,因他常年练功带兵,身段也比普通男子要挺拔英武。
他站到她身前时停住了步子,方柔的面前旋即投下一道影子。她便又察觉到了,跟萧翊不同,裴昭身上是没有熏香的,只有一阵若有似无的皂角淡香,干净不抢眼。
“姑娘,在下裴昭。”他礼貌地开口。
方柔点点头:“公子,我叫方柔。”
裴昭淡笑:“阿柔姑娘,幸会。”
方柔一怔,因这声称呼出神,终于抬头看向他。
离近了看,裴昭的样貌更令人印象深刻,他的俊朗是全然不同于京都其他男儿郎的,带着朝气和磊落,举手投足间更有绝对实力赋予的意气风发。
她一面惴惴不安,仍在顾忌着萧翊的目光。可等到裴昭走到她面前,她一面又觉得眼前这位裴昭将军是个十分靠得住人。
一时心思左右摇摆,五味杂陈,这令她全然没有留意到场上其他异动。
苏皇后瞧清楚了最后的队列,眸光一寒,冷眼望向面色冷淡的苏玉茹。
她有意避开皇后的目光,此时跟那位白衣公子并肩而立,两人举止规矩,似乎都是清冷的性子,彼此间也都没有存着别的心思。
这本就是苏家为了和裴昭交好所设的小手段,苏玉茹事先早已知情,那晚还在父亲面前做小伏低满口答应。可事到跟前,她却胆大妄为到公然违逆了家族的意愿,还在最后时刻冒着得罪宁王的风险搅了局。
那乡下来的女子不清楚内情便罢了,甘愿当个杀人的刀,最后又能落得什么好,难不成裴昭会因美人无双一见倾心,昏了头跟萧翊叫板不成?
于她看来,那女子也是个不安生的,她明明跟随萧翊前来赴会,心意应当十分明朗,怎么会愿意配合苏玉茹胡闹?
皇后心中十分不解,思前想后,望见眉眼带羞的沈清清,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莫不是要跟宁王赌气,跟沈清清争风吃醋?由此才使了小性子,想要在萧翊那边讨些甜蜜。她自顾自地揣测,秀眉微拧,只觉这几人暗地里的关系比她想得还要复杂。
沈清清此时安静地站在萧翊身边,虽他没说什么,表情也很快恢复了正常,但沈清清隐约察觉他压着一股脾气。她很快也明白过来了,其实萧翊也是存了私心的......
一时心中黯然,不愿深想,起码,她仍站在萧翊身边,他是顾及了沈家颜面的,他将这门婚事看得很重。
这边分好了男女搭配,仍要抽签牌决定队列,一众男女将会被划为两组决胜负。
方柔本就没有多高的兴致,由此站在原地不动。裴昭也耐心地陪在一旁,两人看热闹般瞧着身边的公子姑娘争先恐后摸签牌,拿到签的人很快站到了不同阵营。
她偶然间抬眸,见沈清清摸到了写着“甲等”的签牌,站在萧翊身旁正跟手边的哪家姑娘说着笑。而苏玉茹则捏着一枚空白的签,闲适地退到另一边,看来她们并不在一队。
萧翊站在最前面,身后跟了几名兴高采烈的公子哥,显然很满意自己手气好,顺心如意跟紧了宁王。
而苏玉茹那边则稍显杂乱,大家群龙无首,各自为营,都盼着有哪位不怕得罪萧翊的壮士出来带个头。
裴昭忽然问:“方姑娘会打马球么?”
方柔本还在发愣,缓了缓,摇头:“不会,该给裴将军拖后腿了。”
她说完这话,偏巧被身边的姑娘听着。
那姑娘登时哀怨:“那你可别与我们同队,真是不上台面......”
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教身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窃窃私语伴随不怀好意的低笑蔓延开来。
方柔抬眼一看,便是方才在东园出言奚落的黄裙女子。
她此时拿着一枚空白签牌,跟在位模样白净瘦弱的公子身旁,满脸皆是嫌弃。
方柔不愿起冲突,只默默转过身:“我本也没打算参与。”
这边动静不小,许多人都听见了这番贬低。
萧翊皱着眉望向方柔,眸色冷肃地扫了眼那出言不逊的黄衣女子,想了想,一时却并不记得她的出身,刚打算提步过来。
裴昭垂眸看了看方柔,笑道:“方姑娘会骑马么?”
方柔点头。
裴昭此时已伸手在那木盒里捞了一把,果然是空白签。
他淡笑,对方柔轻声道:“会骑马就行,上马自然会打了。”
裴昭收好签牌,忽然握过方柔的手腕,她一抖,没挣开,倒也不是裴昭力气大,又或是强势得不让方柔挣扎。他握着她的腕,轻轻划过她的掌心,莫名令她有了一份踏实。
裴昭带着她朝苏玉茹走去,因去得最迟,自然而然地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手握空白签牌的众人遐思忽然落了地,不再六神无主,而是齐齐望向高大威严的裴昭。
原来,他们也有了可以指望的人。
于是局面变得十分耐人寻味,就连皇后也起了几分兴致。
萧翊着一袭淡雅玉衫,贵气逼人,英姿风流。而裴昭一身素黑,朝气勃发,质地磊落。
两人身侧都跟着位天香红颜,之后更有一众贵族子弟紧紧追随,那些人的目光里满是夺魁的期盼。
似乎他们生来就是要对抗的。
皇后定了阵,便让他们下去选马,竞赛的场地就设在东园后面的沙地。
大宇朝的女子服制十分多样,姑娘们早已知晓今日打马球,所穿的裙衫并不累赘,无需更衣便能上马挥杆,所以,胜负的关键便是选一匹合适的坐骑。
裴昭带着方柔挑了两匹白马,做决定的速度极快,几乎是毫不犹豫看中了便让马夫牵了出来。他本就出身军营,眼光独到,方柔一切以他为准,一路也没说什么想法。
他们最先回到比赛场,皇后此时正坐在观景高台饮茶,目光一直不离这对意外结盟的年轻人。
方柔望着空旷的沙地,遥看白云天高,忽而起了一阵欲.念。
“公子,我可以上马试试么?”
方柔难得主动提了要求,裴昭先是一怔,随即笑着点头,顺手将她给托上马鞍。
还不待他叮嘱几句,方柔扬鞭一拍,白马轻嘶,即刻跑了出去。
明明只是那样短的距离,方柔感受着这一刻的冲劲,那烈烈夏风吹在她的脸颊,空气中弥漫着自由和洒脱的气味,叫她这般心驰神往。
无拘无束的日子已离她那样遥远了。
她微微闭着眼,不住抽着马鞭,察觉蹄声越来越快。在那刹,她甚至想要驾马如此冲出东园而去,咫尺之遥罢了,她想不管不顾地冲破那些把守四围的兵将,逃离这场骗局就此别去。
方柔在马背扬鞭,一抹碧色在沙场飞扬着,如此惊心动魄。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她如此向往自由自在的过去,在宿丘山,在丘城,在大漠,她只属于她自己,没有人会让她困顿,没有人可以胁迫她妥协。
可很快的,印象里的大漠孤烟变成了一道刺目的白墙。
那高墙将她和自由之心拦了下来,她嘴边的笑意淡去了,化作一丝苦楚。
方柔怔了怔,不得不勒住马缰,最终调转身来。
沙场已有不少男女牵马驻足,方柔打马归来,裴昭对她温柔地笑着,少年意气风发,实在动人心魄。
方柔端坐马背回之一笑,全凭本心,仿佛她一直是那位天真烂漫的宿丘山小师妹。
这一抹笑令众人低叹。
他们起先嘲讽方柔的出身,奚落她的愚笨没见识,道她只是个乡野女子,哪怕今日宴席见着,也还能酸溜溜嫌弃一句,长相不过如此。
而此刻美人如花绽放,没人再能否认她的脱俗与绝色。
方柔的笑深深刻在萧翊的心里,可在这一刹,她的笑却并非因他而来。
他冷眸拉着缰绳,手掌的青筋暴起。
他见着裴昭伸手接她落地,方柔因策马运力,此时脸颊微微潮.红,微风轻拂而过,碎发落在她俏丽的脸颊,如此绝色,又惹来人群中一阵低语。
她竟对裴昭毫无保留地笑着,持续那样久,姿态那样柔和、乖顺,这令他嫉妒不已。
萧翊甚至根本不明白,他怎会嫉妒裴昭这样一个寒门出身的戍边将军,他是比不过自己的,更何况,方柔早已是他的人,他根本无需在意。
方柔落了马,喘得厉害,胸口起伏着,心中却有莫名的畅快。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感觉,她方才坐在马上,只觉自己终于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家乡。
她在宿丘山时常策马前往大漠游玩,那里的风光是一望无际的,没有压抑的看守,没有森严的规矩,没有人可以握着权势欺压另一个人的意愿。
裴昭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目光柔和,充满欣赏之意,发自内心因她的笑而感到情意舒畅。
他递了张帕子过去,方柔接过,轻轻擦了擦脸颊的薄汗。那帕子也如裴昭其人,只有一阵淡淡的皂角香,干净、妥帖,闻着格外舒服。
他见方柔将帕子捏在手心,不好意思就这样还回来。
垂眸,又将视线回转,落在她仍有一抹淡红未退的脸:“你骑术好,一会儿我教你挥杆,得个第一好不好?”
方柔本来对打马球并无了解,也谈不上多有兴趣。可方才策马跑了几圈,那心底的渴望忽然冒了起来,在沙地飞驰的感觉让她找回一丝重获自由的希望,哪怕只是那样有限,哪怕最后不得不停下,可也足以令她神往。
她不是个扭捏的性子,又见裴昭气魄盖人,这番话由旁人来说免不了被奚落不自量力,可听他说出来,却莫名多了分把握。
当即笑答:“好。”
话音才落,耳畔忽听“嗖”得一声,一个拿来练手的小球如箭出弦,飞入了远处的洞网,又准又快。
四周有人惊叹叫好,方柔一怔,终于转头望去,正落入萧翊深沉的眸光里,她的心跃动不止。
沈清清语气里有莫大的崇拜:“阿翊哥哥好厉害!”
萧翊单手持杆,冷眼拂过她的脸,一句话也没说,却已叫方柔心底生出丝寒意。
那小球是萧翊击出的,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可方柔太了解他,她知晓他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现在的心情并不愉快。
直到这一刻,方柔才忽然意识到,她怎么敢,怎么会?
怎么就在莫大的不情愿、不痛快的驱使下,贸然答应了苏玉茹的小把戏。
听她在耳畔轻声建议:“你若不愿与殿下一对,我与你悄悄交换,如何?有皇后在,殿下不会拿我置气。”
方柔先是惊讶,本能地想拒绝,可是,她又在那一刻凭着本心,拉动了苏玉茹的袖子。她的意志里有强烈的不愿,她不想要事事都在萧翊的摆布下,哪怕她离开了王府,也需要看他脸色,听他命令。
哪怕是这一瞬的违逆,好叫她骗骗自己,其实萧翊也不是如他所言那样只手遮天,仍是有那么些事物,是他不能随心所欲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方柔的心砰砰直跳,她忙移开了眸子,甚至背过了身,只当见不到萧翊便能将这份恐惧延迟得久一些。
这下没防备,她“哎呀”一声低哼,忽而撞上了谁的胳膊。抬头,裴昭垂眸望过来,偏头一笑:“怎么走神了?”
方柔被他看得脸一红,这是完全不由自控的反应。
裴昭手里握着两支长杆,掂了掂,递了其中一支给方柔。她握紧,还不得要领,结果裴昭在她耳畔低声:“得罪了。”
他的手包裹住她的五指,帮她调整着握姿,边转动手腕,让她明白发力的角度和劲道。
裴昭的手很大,五指修长,因微微发力青筋鼓起,那是习武之人惯有的手,舞文弄墨之人的手一般如玉,而于方柔看来,他的手如修竹,有鲜明的男性力量。
他近乎是将她环抱在怀里,可举止却仍很克制,没有非分之举。像是个合格而严谨的教导先生,稳稳地握着方柔的手,随后忽一发力,方柔只觉胳膊被带了起来,球杆扬起,那小球猛地飞出,落到了更远的网里。
周遭先是一静,随后苏玉茹先笑了:“弈宣击得好。”
两方阵营的公子姑娘们也不由自主地暂时放下立场,纷纷跟嘴赞赏,无人留意到萧翊眸色如冰。
裴昭带她挥了一杆,随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恭敬守礼,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他问:“你试试看?”
方柔默默点头,随后学着他方才挥杆的方法,轻松击出。虽准头差了点,距离也不远,但对于从没打过马球的人来说已算得上领悟神速。
裴昭笑了笑:“方姑娘习过武,功底果然不差。”
方柔惊讶地望向他,又想他本就是习武之人,瞧得出她有些浅薄的内力实属正常。
众人练了练手感,都已准备就绪,方才萧翊和裴昭若有似无进行了一番比试,两方人马都觉着跟对了领袖,各个胸有成竹,盼着夺魁拿彩头,也好回头吹嘘一番。
皇后发了令,大家纷纷骑上马,一场比试便正式开始。
正常的马球规矩与此不同,男女是不混在同场较量的。只因花程节特殊,设场马球赛专为年轻男女制造相处机会,由此输赢规则不尽相同。
花程节这场比试,落马即是出局,虽胜负仍看最后击球得分的总数,但阵营中在场人数不断被削减的话,一方很快就会暴露劣势,结果自然出来得快。
两方人马已列到两对边,萧翊端坐马背站在最前,他左右各列一位年轻公子,瞧着器宇轩昂,与萧翊关系似乎很亲近。
萧翊左手边是兵部尚书的独子李明铮,他拉马近身,眼睛微睨:“殿下,你府上那位美人果真绝色,偏巧竟跟去了裴昭身边,这小子还旁若无人那般与方姑娘亲近,实在不成体统!”
右侧的镇北侯府世子傅亭扬按下马,不由冷笑:“裴昭这般目中无人,自恃功高盖主不知收敛,假以时日他大权在握,谁知会不会是下一个祸患。”
这两位的父亲皆是宁王党羽,他们与萧翊年纪相仿,共同长大,自然也唯萧翊马首是瞻。
李明铮点头称是,显然也很瞧不上裴昭,“殿下,不如我与亭扬兄替你出口气?”
萧翊冷着眸子,拂了左右一眼:“孤要赢他,不需要如此下作的手段。”
二人旋即噤声垂首,深知惹了萧翊的忌讳。
他是如此高傲的天家王爷,而裴昭不过是为他萧家戍边的臣子,二人根本就无可比之处。就算方柔阴差阳错与他结了盟又如何?也不过是这样短的一场比试,更生不出什么旁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