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柔轻声道谢,接过瓷碗将药一饮而尽。
裴昭离开帐篷前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方柔皱着眉,抬手掩嘴,应是被药苦着了,表情说不出的灵动有趣。他的嘴角浮起一抹淡笑,随即掀起布幔走出去。
张成素规矩地等在帐篷外,裴昭一出门便朝大帐走,他快步跟上。
“将军,前些日子入营的新兵已点过数,入了册,您要过目么?”
裴昭:“你心中有数便好。”
张成素挠挠头:“您打算让方姑娘留在云尉营?”
“这像什么话?军营不容女眷,更何况她有家有亲人,待事态明朗便送她回去吧。”
张成素顿了顿:“您这回可是把宁王殿下得罪够了......”
裴昭睨了他一眼:“你替我看紧些城里的暗哨,我的脑袋就能多安稳几日。”
张成素哎了一声:“我的大将军啊,那些人蠢得跟猪一样,才入城就暴露了,让我盯着他们那不是易如反掌。”
裴昭步子一慢,脸色稍稍紧了些:“我说的不是那些明着来捉人的府兵。”
张成素一怔。
“殿下府中的暗卫身手有多了得,你我早在京城就已领教过。”他低声,“我至今没琢磨出来他们互通消息的秘法,也暂未摸透他们潜伏的规律……”
他顿了顿,一叹:“罢了,那些府兵暂无异动,想来暗卫仍未察觉方姑娘的行踪。宿丘山那边的人都撤回来吧,方姑娘一日没现身,殿下一时半会也不会拿方禅大宗作文章,留着人手万一惫懒,只怕暴露。”
张成素默默应了一声。
旋即不免好奇:“您说方姑娘好好的,怎么忽然跑回来了?难不成殿下他……”
他的表情古怪,似乎是想歪了。
裴昭没搭理他的非非之意,只说:“你困住一只鸟儿,多驯养,也许就太平了。可若是一只鹰,无论如何也是心有不甘的,勒得紧了,反倒会伤了自身。”
张成素皱着眉,着实不懂,但也不愿再深想。
二人一路朝大帐走,途径新兵营帐,恰好有一队新人在帐外列队等候训话。
那领队的总兵见着裴昭,忙抱拳一拜:“将军!”
裴昭微颔首,才要继续朝前,眼睛从那些生面孔的脸上扫过,眸色里闪过一丝疑思,无人察觉,他已与他们错身而过。
等走到了大帐外,他脚步一顿:“成素,方才那队新兵,你私下多盯着些。”
张成素皱眉,先应下,这才问:“将军,可有不妥?”
裴昭默了默,低声道:“也许是我多想了。”
末了,他改了主意:“你将名册拿来给我瞧一眼,以防万一。”
翌日清早。
方柔在小僮的叮嘱下喝完汤药,迷迷糊糊间又睡了不久,帐外有响亮的演武声,她便彻底没了睡意。
她利索地收拾妥当,刚打算求小僮去传个话,裴昭却已来到帐外。
“方姑娘,打扰了。”他只在外候着,并没有直接掀帘子走进来。
方柔站起身,快步走过去给他起了帘,帐外的日光忽然漏了进来,她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实在有些不适应。
二人行至案前对坐,方柔手足无措,裴昭却慢条斯理地翻了杯子,给彼此都倒了一杯水。
裴昭淡笑:“今日再见,只觉你的脸色又好了些。”
方柔也浅浅一笑,只说多谢裴昭的悉心照顾,感激何观南的药石精准。
裴昭没与她继续寒暄,放下杯子开门见山:“方姑娘,若你身体没有大碍,午后我便安排你随军出营,入城去见谢大侠。”
方柔本还心境平和,暗想着裴昭来见她也许只为确认她今日的状况。
不料他转口提起正事,当下一怔,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裴将军,为何忽然……”她话到一半,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得怔怔地望着裴昭,手指轻轻缴在一起,力道越来越重。
裴昭察觉出她的不安,忙正色:“方姑娘,我不欲对你隐瞒,只是事态也并非你所想那般糟糕。”
他顿了顿,将茶杯推近了些,示意方柔先饮一口。
她无意识地照做,目光里却充满着不解与期盼。
裴昭只好说:“昨夜我与成素查出来,云尉营新进的几名小旗应与兵部有干系。”
他顿了顿,脸色很沉静:“兵部与殿下一直往来频密,而兵部尚书更是满朝皆知的宁王党羽。”
◎又来个要报恩的◎
方柔手一抖, 杯子差些摔落下来,她的脸上浮现一丝惧意,不住地开始摇头。
裴昭只得伸出手,慢慢地压住她的小臂, 像是予以宽慰那般:“你别怕, 这批新兵入营早于你回到丘城, 这两件事应是不相关的。我与你直说无妨,不过只怕你并无兴致听这些个朝廷琐事。”
裴昭话虽这样说, 却也没有对方柔推辞隐瞒:“云尉营毕竟把守边境险要,军营里若没有宁王安插的心腹, 他与皇上必不会对我全然放心。所以, 这些人只是冲我而来, 并非发觉了你的行踪。”
方柔面色凝重,欲言又止,裴昭却没让她延伸出更多的恐惧:“只不过方姑娘,也请恕我直言,何老的帐篷也非禁地,若你继续留在云尉营, 被他们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所以我打算早些送你与谢大侠团聚, 如此你也更安心些。”
方柔轻轻咬了咬唇, 终于道:“裴将军,那我师父……”
裴昭:“昨日你神思不定, 所以我未与你明言。其实方禅大宗一直留在宿丘山,殿下并没有将他带去其他地方,想来还因对你有所顾及。只不过, 山门外有殿下的亲军侍卫把守, 于方禅大宗来说形同软禁。”
方柔哑然一怔, 霎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她能顺利与谢镜颐相见,可到底带不走师父,那若是这般,他们独自逃往颂余又有何意义?一旦他们贸然闯山,她的行迹即刻就要暴露,以萧翊的手段,绝不会让她有第二次逃脱的侥幸。
更何况裴昭也已明说,丘城早已安插了宁王府的人马,那些府兵只是明着被查出来的,那暗地里仍未被觉察到的又有几多?
方柔不敢深想,心头涌上莫大的无力。
裴昭静望着她,五指微微收拢,最后握住她的腕,那一阵暖意蔓延,直教方柔神思落了地。
她的目光落在裴昭的手上,猛地一颤,想要抽离,裴昭却稍稍施加了些力道,只不过仅是为了不让她挣脱,过后很快又松了劲道。
他低声:“方姑娘,我可以帮你。不需要你开口央求,我也不求偿还,只要你点头答应便好。”
方柔有些愣神,并未明悉裴昭这番话的意图。
裴昭很坦然:“我想得你点头,只因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愿擅作主张,并非欲擒故纵之法,更非想要撇清干系以求自保。”
方柔忽然意识到,这是头一遭,世间竟有人这样心甘情愿地以她的意志为先。
不是先斩后奏,不是秘而不言,不是强势、霸道,只会让她乖顺地听从安排,服从旨意。
无论这个决断的出发点是好或坏,那人只想要她愿不愿意,而不是自以为地将做好的选择强加于她。
而在这一份震然过去之后,方柔心中浮起莫大的警惕与不安。
她最后到底抽开了手,这一回裴昭并没有强留。
他坐正了身子,神色坦然而真诚。
方柔捏着拳,五指慢慢嵌入掌心,她挣扎不已:“裴将军,你为何要帮我?”
她的语气很冷,眸子里尽是不信任:“你别怪我多心,我一无所有,只是个平民女子。我虽读书不多,可也知晓男女间无非那些纠缠……若你想要我以身偿还,以身相许,那还请让我离开云尉营,我要是斗不过这些追兵,自行了断了便是。”
不料裴昭忽然红了脸,他听见方柔大大方方地说出以身相许四字,而她面上的表情却落满了敌意与怨恨,他便深知自己的好意被她曲解。
他清了清嗓子,有着不合时宜的局促,稳了神,这才低声道:“方姑娘,你误会了。”
裴昭想了许久,似乎在思量一个方柔能接受,听着也不唐突的缘由。
最后,他神思已定:“方姑娘,是我要还了你的恩情。”
方柔眉心一跳,听得他这句话,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霎时间涌上心间。
裴昭怎会知晓这是方柔极力摆脱的噩梦,他见她的脸色霎时又变了,登时有些不知所措。
语气带着恳切:“你……你曾救过我。”
又是一句令人胆战心惊的忌讳。
方柔吓得登时从案边站了起来,连退了好几步,咬着唇,浑身不住颤抖。
她抬手指着裴昭,声音都被吓得变哑几分:“你,你是萧翊派来的,你们联手骗我!”
裴昭一怔,也忙站起身,可他一进,方柔就吓得连退好几步,他便不敢再动。
“方姑娘,你在说什么?”
方柔不住地摇头,心中有莫大的悲哀:“我不该信你的,我不该信你们的!”
她转身想要逃离帐篷,可裴昭忙喊:“方姑娘!你留在何老的帐内最稳妥,云尉营内暂无人知晓你的行踪,你若认为我在骗你,我离开此处便是,你切莫冲动。”
他慢慢地朝帐篷另一侧退去,方柔回头看着他,见他已退无可退,整个人近乎贴紧了帐篷的边缘。
她远远望着裴昭,他只着一身素黑练功服,乌发未冠,瞧着英武磊落,与萧翊的气质相去甚远。
他们离得远,方柔终于能稳下神思,心中那阵惧意消减不少。
她深叹一口气,迟疑道:“裴昭,你说我曾救过你,何时、何地?”
裴昭心间一松,知晓方柔终于冷静下来,忙又道:“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也许你已忘了……方姑娘,六年前在宿丘山西侧的山崖,你将我从猎户设的猎洞里拉出来。你可还记得?”
六年前,方柔不过十岁的光景,可她现下细细回想一番,刹那间记起了这段回忆。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裴昭,眉心皱成一团,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仔细打量着,再往前,却仍不太能辨认出他的模样。
裴昭见她神色缓和,便知她记起有这回事,可对他的样貌再无印象。
他不由开口:“彼时我才从军不久,脸没被晒得这般黑,个子不高,你如今认不出来实属正常。”
裴昭终于往前走了一步,方柔没躲闪,他的步子更轻松了些:“你还记得么?你那时说,若我再重一些,你便没法子拉我上去了。”
方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讶然之色,随即,是认定裴昭身份的惊疑不定、喜出望外。
那年她曾在山间救下过一名少年,那人个头又瘦又小,瞧着比她高不了多少,面黄肌瘦的,模样十分可怜。
他的皮肤的确没有这般黑,自然也没有眼前的裴昭那般英俊挺拔。
那年的裴昭还不是威风凛凛的云尉大将军,他是真正的无名小将,一心报效朝廷,甘愿从京城前来苦寒之地投军从戎。
因新兵入营,校尉敦促众人大暑天跑山路,用以磨砺体魄和意志,裴昭小小年纪哪有这份能耐,倒是真与大营走散了,迷路上了深山密林,不慎跌落了猎洞,所幸遇到方柔搭救。
她那日恰好偷懒下山玩,听得有人在林中呼救,循声找去,这便发现了被困在深洞中的裴昭。方柔彼时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力气不大,又因贪玩惫懒,疏于练功,她能借着树蔓将裴昭拉起来实属侥幸。
只是那日匆忙,两人并未来得及互表身份,方柔只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可旁的细节都已想不清楚。
裴昭低笑:“你将我救起,还问我疼不疼,不妨与你一同回山吃过饭再离开。”
他的嘴微微一动,过后还是没将下半句话说出口。他后来知晓,宿丘山有一位在此避世隐居的江湖前辈,而他早年收养了一名孤女,那姑娘名叫方柔。
这么些年他一心演武练功,立下赫赫战功,可从未惊扰宿丘山的安宁,只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直到那日在朝晖园,他一眼认出了当年出手相救的小姑娘,而她早已认不出他。
裴昭心中曾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可是现在,他觉着自己总算能还了这份恩情。
方柔站着没动,裴昭已来到她面前,他笑望着她,将年少往事娓娓说完,心意澄明。
“我那日冒昧,问你过得很好么?因我瞧出你并不快活,既然不快活,便没有强留在京都的道理。”裴昭再次请她在案前坐下,这一回,方柔的姿态变得柔和许多。
她甚至主动端起瓷壶,替裴昭重新满了一杯茶。
“裴将军,你能帮我么?”方柔望着裴昭,语气不再犹疑,她此刻心意已决。
裴昭郑重颔首允诺,却未多问。
方柔忙摇头:“你不要急着答允,此事并没有那样容易。我想要与师父及师兄一家前往颂余国,日后在那里安定生活。”
裴昭却只是笑了笑,随后又点了点头:“好。”
方柔怔了怔,她不解地望着裴昭:“裴将军,你知晓我在说何事么?”
裴昭一笑:“颂余与大宇从未有邦交,互不干涉相侵,丘城与颂余毗邻,风俗习惯很接近,你们去那里是个好选择。”
方柔讶然无言,过了半晌,才叹:“只是师父现下被困在宿丘,若我与师兄贸然闯山,定会惊动萧翊。”
裴昭:“无妨,那些看守我能派人引开,不过也只能为你争取些时间罢了。因到最后,无论布局多么严密,丘城的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京都去,再由殿下亲自定夺。”
方柔动容地望着他笑了笑:“如此已经感激不尽。”
裴昭又道:“我曾与颂余女王打过交道,她为人豪爽热情,又是一国之主,她若知晓你的遭遇,应会愿意容留你们在那定居。所以,只要你们能顺利抵达颂余境内,一切便尘埃落定。”
方柔闻言大喜,裴昭此番话无疑是她的定心丸。
只待她与师兄相见,谋划好一切安排,届时再与裴昭配合声东击西,她便能顺利逃离大宇朝的疆界,彻底摆脱萧翊的爪牙。
她心中喜悦,又握起杯子痛饮一口,谁知张成素的声音忽然在帐外响起。
“将军,城门外的暗哨拦截了一份送往京都的密函,事关……”他一顿,最后低声说完,“事关方姑娘的行踪。”
遥在西北的云尉营有了不小的波澜, 而在中原腹地的宁王府却一派祥和。
这一份平静,是在萧翊收到丘城暗卫回传的加急密函后,方才慢慢初现的。
沈清清在大婚之后便再没见过萧翊,作为新妇, 又是王妃, 正统规矩是不得打听、不得探问, 否则便有悍妒争宠之嫌,是要被太后点去宫里训话的。
是以, 整个逢春院只得干着急,却无人敢从王府的其他下人嘴里套些话。
冯江作为大总管, 头顶是萧翊, 在下是新册封的王妃, 两头都得顾上。由此,在萧翊总算露了丝缓和之色后,他察言观色明是非,总算派了个嬷嬷去逢春院传话。
于是,沈清清得到了一句聊胜于无的答复:殿下近来操持繁务,鲜少回府, 王妃无需忧心, 在别院静候便是。
她无法追溯这话的真假, 但总算有了个说法,也好骗骗自己。
只是, 她虽打听不到萧翊的去向,西辞院的消息倒听得了一些。
可也只不过一两句,深的内情再无从得知。沈清清只知晓, 在她嫁入王府之前, 萧翊便已将方柔送出了京城, 至于缘由,回话的人说是王爷不愿府上有旁的女子冲撞王妃。
而事实果真如此么……沈清清不至于这样天真。
可是,她也只得拿着这份恩宠,在红果和绿芜的得意之声里苦中作乐。
萧翊自然没有托辞里所言那般忙碌,他一直都在王府起居,只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不愿应付沈清清。
这一份冷待人人心知肚明,因沈清清至今仍未回门,萧翊不断借公务在身一再拖延,沈老将军不免在朝上摆脸色,这些麻烦着实令皇帝头疼不已。
除去例行早朝,萧翊并没有在外停留过久。
他甚至推了太后每月的召见,只托辞身体抱恙。太后怎会不知儿子的心思,不愿与他对着干,由此只当真话听了去,还派秦掌教送来滋补珍品,说让宁王紧着些身子。
这样流于面上的和睦,代价是萧翊在大婚当日荒唐之举后,与皇帝和太后爆发的一番激烈争吵。
二圣连发旨意召他回京,他不得不从。甫一入宫,便要请命带禁军前去丘城拿人,皇帝被气得不轻,呵斥他休得胡闹,就连太后当日都失了稳重,责令他即刻回到王府思过。
而他的忤逆和震怒,在当夜烟消云散了。
只是,萧翊也没有即刻作出让步的姿态,他不会让皇帝察觉出他的筹谋,他只待时间过,等皇帝同上次那般主动求和示好。
他的这位好大哥也的确这样做了,一如以往,给了他脸面让他下台阶。
于是,一段时间过后,萧翊又开始出入朝会,一如新婚郎君,满面春风,得大臣恭贺,逐一寒暄道谢。
面上什么也瞧不出来,似乎府上从未有过一位令他魂牵梦萦的方姑娘。
皇帝放下心来,只道他终于回心转意,看清了这天家姻缘永远利字当头。
他的弟弟贵为宁王,皇天贵胄一人之下,以他的品貌权势,今后何等美人不能拥有?何故非执着于那女骗子,百般算计,最后令得他也喜悦落空。
而他又怎会知晓,他这位好弟弟虽然远在京城,却能通过派出去的暗卫得知天下事。
萧翊无比欣慰他早早就做了这一步的筹谋,拥有一批无往不利的精锐心腹,许许多多的事情就变得没有那样难。
就比如,他的怨怒之所以消散,只因在方柔抵达丘城的那一日深夜,他拿到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函,他确定了方柔的下落,那一晚竟睡得格外踏实。
而很快的,安稳和笃定也只在那几日飘然而过。
因他收到的下一封密函,便是暗卫禀报,方柔被裴昭带入了云尉营,内情不可再探。
这本也无妨,因萧翊知晓,在偌大的丘城,除了云尉营,方柔也不敢去其他地方。
她一门心思以为躲在军营便能阻挡追兵的脚步,可没料到宁王府的暗卫早已在丘城布下暗哨,她没来得及彻彻底底藏好,消息已不胫而走。
萧翊的不悦,只因暗卫同时回了另一个消息,兵部安排进云尉营的那几个新兵也察觉了方柔的行迹,许是想着要在萧翊面前邀功,便擅作主张传了密函要送往京都。
可这些新兵怎么知晓,他与裴昭的势力在丘城不断拉扯,明面上漏的招子是因彼此刻意为之,而不是谁最后占了上风。
这一次兵部派去的人不安心斡旋隐下,反倒瞒而不报贸然行事,便是将这步暗棋先亮了出来。这叫他十分不悦,连带着李明铮也挨了顿训斥,怒他办事不利,察人不明。
眼下暗卫回来消息,裴昭那边的人已将信截了下来。
萧翊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望着烛火出神。
依照以往的规律,萧翊入夜便能收到当日上午的消息,深夜传回来的则是丘城后半日的动向,所以照此推断,此事早在今晨便已发生。
那么,方柔和裴昭足有一整日的时间可以有所行动。
思及此,萧翊眼眸一压,心中大有不满之意。李明铮选的那几个废物,果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何沉。”
他折过那张纸,低声把人喊来。
何沉自暗处上前,安静听候吩咐。
“你去趟大理寺,不要声张,他见了你自然明白该怎么做。”萧翊用力揉捏着那张密函,直到将纸搓成一个小团。
何沉静听着,萧翊不言便不敢动。
“还有,御史台那边......”
萧翊顿了顿,似乎在思虑着某件难事,过后才道:“罢了,你退下吧。”
何沉领命,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屋里只剩下萧翊一人,他望向烛芯,良久,松了身子,伸过手在书案那侧取来个精巧的盒子。
他徐徐展开,盒子里静躺着两枚玛瑙坠子,玲珑剔透,在灯下熠熠生辉,一如它先前的主人那般夺目。
萧翊压了压眸子,长指一掀,小盒再次闭紧。
云尉营今日一切如常,而只有张成素知晓,他们的大军统帅自今早秘密离开军营后,至深夜仍未归帐。
连同他亲自带出去的两名巡查,三人一并没了踪影。
城中所有暗哨都不知晓,此时城南那间小茶楼的地窖里,有三人正摸黑夜谈。
“我不答应!”方柔的语气冷硬,冷月透过板缝漏了进来,照在她的脸上,神情幽暗不明。
裴昭低声一叹:“谢大侠,你这样做,无疑叫方姑娘背着悔恨过一世,她就算重回自由身也不会快活。”
谢镜颐的语气不容商议:“此事由不得你,小小。师兄只恨当初未带眼识人,竟这般糊涂,由着你跟那混账东西去了京城!”
他靠坐在一旁,双手在胸前盘起,差些怒而站起:“你已受了许多苦,不能再落入那狗贼手里。你这回算计了他,以他的行事手段,等再找到你,你难不成会有好下场?”
“只要你一日不现身,他能耐我何,耐师父何?无非视我们做眼中钉罢了,可你却能过自己的日子,你还这样小,还有一辈子这样长,绝不能白白糟蹋这大好年岁!”
方柔怒道:“可你们过得不快活,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生活,哪怕我离开丘城,一辈子也不会安心。”
谢镜颐恨铁不成钢:“你啊,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到有一日那狗贼松了警惕,我们自然能自由过日子,兴许,也能去颂余把你接回家来。”
方柔:“若是他没有呢?师兄,你不了解萧翊,他若真计较起来,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更何况,他拿着你与师父作要挟,我不管逃去何处,心中也不安乐。”
谢镜颐一怒:“那便如何?你就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躲在云尉营苟且偷生,还是去宿丘山的石洞里当野人!”
方柔一时没有言语。
裴昭借着这一息的静默,迟疑着:“裴某有个法子,只不过……也在赌,也是冒险。”
谢镜颐先是一怔,随即喜声:“裴将军但说无妨!”
在幽静的月色下,地窖安静得落针可闻。方柔好奇地望向裴昭,借着一丝光亮,隐约察觉到他也正回望过来,一时怔然。
随即,她便听见裴昭低声说:“若方姑娘在此之前求得圣上指婚,先有圣命在手,再行婚仪礼成。届时你已是他人妻子,大宇朝律法在上,无论是谁也不可行此大逆不道。”
谢镜颐骇然地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半句得体的言语。
方柔倒是一怔,下意识却问:“可我又能找谁相助?皇上也不会答允的。”
裴昭的脸在夜色下逐渐染上一丝绯红,无人察觉。
他静了半晌,这才道:“若方姑娘及谢大侠以为此法可行,我便即刻回营写折子上奏朝廷,恳请圣上降旨赐婚。”
裴昭这句话犹如投石入湖, 面上已掀起涟漪,可在水下却是一阵静默。
方柔几乎是本能般地拒绝:“不、不行!”
可到底为何不行,她思来想去,似乎又并没有特别的缘由。何况, 裴昭本是一片好心, 并没有藏着别的龌龊心思, 她若说因两人并非情投意合,不该谈婚论嫁, 岂不贻笑大方。
本也只是做场戏,定死局, 怎还扯得上男女情爱之事。
不待谢镜颐反问, 地窖之上却传来翻门掀动的声响, 随后,有人提着盏油灯,慢慢地扶着木梯走了下来。
“我倒觉得此法可行,只是面上过礼,多的规矩不讲究,求一道圣旨赐婚, 如此便算礼成了。”
来人正是谢镜颐的夫人沈映萝。
她在上头忙完琐事, 安置好一切, 这便提了灯下来探探境况。
正巧听着裴昭的主意,当下欣喜万分。作为方柔长嫂, 她与谢镜颐一见倾心,感情水到渠成,多少年来恩爱美满, 她自然盼望方柔也能寻得良人结下好姻缘。
当下不过无奈之举, 裴昭有朝廷背景, 是最合适的人选。何况丘城也非刻板守旧之地,他俩凑成一对,不谈两情相悦的过程,直奔着成亲达到目的罢了。
她自觉裴昭人品正直,日后若他们互相倾心便是美事,若性情不合那便商量着和离各奔前程,彼此都不耽误。
方柔一急:“阿嫂,你别拿我取乐了!”
沈映萝在她身旁坐下,将油灯置于四人之中,这一刹,火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彼此的神情终于分明了。
不料谢镜颐也发话:“小小,你仔细思量,裴将军此计甚好。”
方柔不可置信地望向兄嫂,只觉他们脑子糊涂。她与裴昭统共不过见了两面,说是点头之交也不为过,她密逃回丘城,因有难言之隐只得求到云尉营,白白欠下裴昭这人情已很过意不去。
现下若要他再牵扯上这桩大祸,方柔无论如何也不愿答应。
她只说:“不行就是不行。”
谢镜颐急叹:“你这倔脾气尽学了师父!”
他声音一扬,又打算说教,谁知裴昭悄悄抬了抬手,示意谢镜颐先冷静下来。
随后,他定望向方柔:“方姑娘,我知晓你心中别扭。但我有些真心话想与你说,不知你愿意听么?”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目光磊落大方,那油灯散发出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犹如玉山映人。
方柔一时失神,沈映萝悄悄拉了拉她的手,这才神思回转,轻启唇,话语休。犹疑了半晌,在一阵静默之中,好不容易点了头。
裴昭的目光越过灯芯望向她,带着丝暖意,“方姑娘,我不想说些冠冕堂皇的托辞,你救过我,于我有恩,这都是虚妄的立不住脚的借口,我想帮你,只是出于良知和本心。这些事并非出自你的意愿,任谁也不能强娶,无论是我,或是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