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听着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心想着,驸马爷是不是并不生气?
只是当她一抬眼,便瞧见方镜辞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原来他并非不生气,而是怒意积攒到顶点,于声音之中并不显露。
细雨不敢再迟疑,忙将安国公主临行前的话说与他听——
“殿下说,请驸马爷不必担心,她会尽快赶回来。”
方镜辞无声冷笑。
笑意轻淡,如天边流星转瞬消散。
“她怎么去的?”
“骑,骑马。”
天寒地冻,又下了雪,她却骑马而去。
“去了哪里?”
他话语虽然平静,到底还是沾染了寒意,细雨直觉一股颤栗之意顺着脚后跟窜到了脊梁骨上,连声音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奴婢、奴婢不知……”
方镜辞微微垂落的眼神终于落到她身上,“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那眼神仿佛有千金重,压得细雨几乎喘不上气,“不……”
方镜辞微微眯了眯眼。
“知”字在嘴里硬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了“奴婢不敢说”。
人人都说驸马方镜辞温润如玉,芝兰玉树,可此刻她感受着来自他身上彻骨的寒凉之意,只觉得心肝脾脏腑都犹如浸泡在冰雪之中,四肢百骸都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良久,又仿佛一瞬间。
她终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后方镜辞的声音再次响起——
“此事是殿下任意妄为,与你无关。”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却少了先前彻骨的寒意,犹如春来雪融,又似天降甘霖。“起来吧。”
跪于地上的细雨依旧不敢动,“奴婢、奴婢还是跪着吧。”他态度转变太快,常年服侍安国公主的细雨有种直觉般的危机感。
然而下一瞬,方镜辞又是轻轻一声叹息,“平遥城路途遥远,冬日天寒,也不知此时是否下了雪?”
细雨小心翼翼抬头望了一眼,只见他眉目紧锁,忧愁满怀,不似作假。他向来待人温和,温润雅致,谦逊有礼,处事不惊,怡然自得,甚少会露出这样愁容不减的样子。
细雨虽与他接触不多,但也曾听安国公主盛赞他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风度。
但这样的人物如今却露出这样一副愁容,无论如何都让人心生不忍。
稍作犹豫,细雨连忙劝慰道:“驸马爷请放心,殿下带着陛下刚赏赐的狐裘大氅,应该不会……”话还没说完就死死捂紧嘴巴。
方镜辞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深邃,“原来果真是去了平遥城。”
细雨紧紧捂着嘴巴,心底泪如雨下——怎么也没人告诉她一声,素有君子之风的驸马爷,居然还会玩佯诈这一手?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平遥城。
安国公主正捧着热茶与平遥城总兵说话。
一路风雨兼程赶来,马都跑废了几匹,手因为长时间于寒风中紧握缰绳,生了冻疮,手背有一块分外明显的红肿块。
她捧着热茶,时不时将茶碗壁紧贴手背上的红肿块。
“殿下是说……靖南王有谋反之意?”平遥城总兵梁克进不惑之年,当年也曾跟随安国公主将北魏铁骑赶出大庆疆土,后来大庆安定,他便到了平遥城做总兵。此时听闻安国公主所言,顿时一惊。
安国公主神色淡淡,无喜无怒,“我只是猜测,算不得准。”往年靖南的赋税都按时上交,虽然也曾闹过要求减免部分赋税,但总归没有拖欠。如今征税时间已过,靖南却迟迟未曾将赋税补上。
“你与靖南相邻,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安国公主浅尝了一口热茶,眉心微微皱起。
梁克进也微皱着眉,“说到风声……末将的确听到过一章 ……”
“是什么?”犹豫一瞬,安国公主还是将茶碗放置于桌上。
“有传言,靖南王这几年私下里招兵买马,于靖南养兵屯兵。”
安国公主杏眸微眯,“消息可属实?”
梁克进苦笑,“倘若消息属实,末将早就上报朝廷了。”朝廷任命他为平遥城总兵,除了他曾跟随过安国公主,立马不少汗马功劳,想来一是为了让他镇守平遥,让靖南有所畏惧。二是为了让他随时监视靖南的消息。
“你没派人去靖南查一查?”虽然梁克进只在她手底下待过一段时日,但她也算对他知晓一二,按照他的性格,得知这样的消息,又怎会不派人去打探虚实?
“怎么没派人?”梁克进又是苦笑一声,“只可惜我的人去了靖南,竟什么消息都探查不到。”
安国公主微微好奇,“是你挑选的人办事不利,还是靖南防守太严?”
“我的人绝对不会出岔子!”梁克进仿佛容不得质疑,急忙澄清道:“但他们回报说,也未曾觉得靖南防守森严。”
像是怕安国公主不信,他又道:“他们还曾夜探靖南王府,但除了知晓靖南王强娶了一位如夫人外,其他什么消息都未得到。”
安国公主食指轻敲几下桌面,“水至清则无鱼。越是什么都查不到,反而越令人怀疑。”
梁克进摇头道:“只是空口无凭,末将什么都不曾查到,自然也无法向朝廷禀报。”
“也不算空口无凭。”
梁克进猛地抬头望着安国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靖南紧邻北魏,这几年靖南王与北魏私下交好,也算是人所皆知之事。”
梁克进眼底的惊怒交加,“殿下是说……”
“只愿是我多心。”安国公主眉心微不可见蹙了一下。
梁克进道:“还请公主殿下放心,我会时刻监视靖南动向,一旦察觉到靖南有忤逆谋反之心,立即上报。”
谁料安国公主却突然问道:“你确定能将消息传到长安?”
梁克进惊了一瞬,下意识道:“末将对殿下……”
“我并非怀疑你对大庆的忠诚。”安国公主淡然道:“只是靖南王一旦有谋反之心,平遥就是他所需攻破的第一道关卡。”
“殿下的意思是?”
安国公主思忖片刻,“靖南王空有一身勇武之力,却没谋略脑子,他既然敢反,想来手中也是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我所受制约颇多,许多事无能为力。尤其不能探查靖南消息,因此对靖南之事知之甚少。”话到此处,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只怕终将成为一大隐患。”
联想到她如今在朝中的处境,梁克进也是一声叹息,而后立誓道:“末将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你的忠诚我已知晓。但是靖南不能不防。”想了想,安国公主还是提点道:“当然,也不能明目张胆去防备。否则适得其反,届时靖南将意图不轨的罪名扣在你我头上,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梁克进眉头一皱,“他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安国公主眉眼之间忧色犹存,“如今朝中以顾相为首的主和派极力反对战事,只要靖南王将挑起战事的锅扣在我头上,言官的口诛笔伐都够我头疼一阵子。”尤其小皇帝虽然多数时间还算亲近于她,但他心底只怕更亲近主和一派。
梁克进这种征战沙场的武夫向来反感朝中派系之争,但他深知安国公主处境,此时除了为她担忧之外,一时竟不知能说章 什么。
又交代了章 事情,安国公主便要起身离去。
临走前,她又叮嘱道:“我来过之事务必要守口如瓶,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倘若朝中一旦知晓,于你我都是无妄之灾。”
“末将知晓。”
“此外,务必注意你自身安全。”
梁克进眉头一扬,豪气万千,“殿下放心,他们胆敢来,我必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务必小心。”安国公主忧色不减,“要知道,平遥城是靖南与大庆腹地防线,一旦平遥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末将明白,务必谨记殿下教诲,死守平遥城。”
“倒也不必死守。”安国公主终是微微一笑,“你只需守到我派兵前来相助即可。”
她能派兵前来,想来也是朝中诸事解决,后患无忧。梁克进心中感激:“多谢殿下。”
安国公主摆了摆手,“倒也不必言谢。”
她望了一眼梁克进,“只愿将来还有机会与你一同喝酒。”
梁克进哈哈大笑,“末将届时必定与殿下畅饮!”
辞别梁克进,安国公主又匆匆赶回长安郊外的温泉别苑。
刚一进门就见细雨慌忙迎了上来,顾不得喘气,急忙道:“殿下,驸马爷来过。”
方镜辞说过要来,安国公主临行前也曾猜想过他来此之后会见不到自己,因此并不意外,只是问:“他人呢?”
细雨回答:“已经走了。”
临近年关,吏部杂事颇多,安国公主也料到他不会在温泉别苑久留。所以她才敢放心大胆偷溜出长安。
望着依旧无动于衷的安国公主,细雨搁心底为驸马爷叹息一声,“驸马爷没见到殿下,很是生气。”
未曾预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安国公主微微诧异,“他为何生气?”
细雨:“……”她好似突然间就明白方镜辞为何会那样生气了。
第46章 心软
“算了, 这章 事不重要。”谁曾想,安国公主根本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话都没说两句就想翻篇。“这几日有客到访,安排好警戒, 务必不能让消息走漏。”
细雨忍不住为方镜辞叫屈——
你这无视的态度就让人很是生气啊!
见细雨一脸愤愤模样, 安国公主像是良心发现, 又问了句, “值得这么生气么?”言辞诚恳天真,却更让人倍觉生气。
细雨有章 庆幸不是方镜辞亲耳听见这章 话,“殿下可千万别在驸马爷面前说这样的话。”
见安国公主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她忍不住为方镜辞鞠一把同情泪,“殿下不告而别、偷偷离去, 搁谁身上都忍不住要气上一气的。”
安国公主微微拧眉,“我不是说了会尽快赶回来么?”
细雨无言:“……您知道您离开几天了吗?”
想到自己说的“尽快”,安国公主微感理亏,迟疑了一瞬回答:“也就小半个来月吧。”
“……”细雨抹了一把脸:“倘若是驸马爷不告而别半个来月,您怎么想?”
安国公主细思半晌,猛一抬头, “他有不得不去做的要事?”
细雨:“……”怎么就更加心疼驸马爷呢?
眼见安国公主还一脸疑惑不解的神情,瞧得细雨只觉得驸马爷还任重道远。于是忍不住问道:“殿下您现在要回长安城吗?”
安国公主更是一脸莫名其妙, “现在回去做什么?”她明明还有一堆事未处理完。
回去道歉啊!细雨几乎在心底怒吼一声,可惜安国公主听不见。
只瞧着她脸色似乎不对,于是稍稍解释一句。
“长安城中耳目众多, 诸事不便。”说着,她神情凝重下来,“我如今处处受掣肘,想要见一见各地驻军将领, 只怕是难上加难。”
细雨再次微微叹息一声——在自家殿下眼中,国事永远大于家事。
政合殿中,吏部尚书周显将新进的人事调动折子呈给赵琦看。
赵琦看过之后抬眼问道:“顾相怎么看?”
顾鸿生放下茶碗,恭敬道:“老臣觉着,甚好。”
赵琦却有章 微微不满,“这个宗怀为人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就是个墙头草,让他担任户部尚书,真的不会再出现中饱私囊的情况吗?”
周显恭声道:“正是因为此人八面玲珑,处事圆滑,才不会犯下这等糊涂事。”
赵琦还是有章 微不满,眼一斜瞥到周显身侧的方镜辞,问道:“驸马对此事如何看?”
周显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方镜辞虽然是主和派之人,但如今他也是安国公主的夫婿,立场顿时变得不甚明了。
虽然顾鸿生待他如旧,但周显心中却尤存诸多疑虑。
吏部呈上的名单方镜辞看过,虽然什么都不曾说,却比说了什么都令周显更加忐忑难安。
此时他紧紧盯着方镜辞,生怕他会说出一句对己方不利的话来。
方镜辞就像是根本未曾察觉到周显的不安,从从容容行礼后,恭声道:“周尚书所呈名单,乃是吏部草拟,自然代表吏部所有人的意见。”
小皇帝并未被他这番模棱两可的话忽悠过去,微微眯眼,“朕如今是在问你的看法。”
方镜辞微微垂下目光,“臣也觉得甚好。”
小皇帝看着他没说话。
一时之间,政和殿中只余炭火熊熊,熏香袅袅。
半晌之后,周显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皇帝才“啪”地一声合上折子,“朕知晓了。”声音沉着冷静,听不出喜怒。
周显心中忐忑,不知小皇帝此话究竟是何意思。但不等他问出,就被顾鸿生拉着向小皇帝告退。
小皇帝却突然出声,“驸马等一下。”
众人不由自主瞧了一眼方镜辞,只见他保持着告退的姿势,目光低垂,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周显同顾鸿生一并退出政和殿,走下台阶时,没忍住问道:“顾相,如今的方镜辞……”
“周尚书想问什么?”周显话还未说完就被顾鸿生淡声打断,“驸马爷虽是驸马爷,难道就不是吏部的侍郎了么?”
周显却忧心忡忡,“但他更是安国公主的夫婿。”
顾鸿生瞥他一眼,“他不是安国公主的夫婿,难不成还是您周大人的女婿?”
周显莫名其妙被他怼了一句,心有不快,“倘若顾相您有意,他原本是可以成为您的乘龙快婿!”
顾鸿生一脸高深莫测,“只怕他原本想的就不是成为老夫的乘龙快婿。”
“什么意思?”周显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初不是顾相您提议,让我们一致推举他尚公主么?”
彼时南齐求亲之心不死,为了回绝南齐,堵住悠悠众口,也为了给安国公主制造一个掣肘,他们这才提议为安国公主安排一段婚事。
但安国公主先前已经死了三位未婚夫婿,不管是哪家的贵胄子弟都不愿接受这个烫手山芋。最后还是顾鸿生提议,众人这才一致推举方镜辞尚公主。
原本以为方镜辞定然反感此桩婚事,但谁知大婚之后,他反倒与安国公主愈发亲近。
虽说当初是主和一派极力促成此桩婚事,但当事实往反方向发展后,他愈发觉得此事不在掌握之中。
顾鸿生却不愿与他多说,“不管如何,如今他已是驸马爷。”
“顾相的意思是?”
顾鸿生摸了摸胡须,“但他也是我们主和派之人。”
虽然心底还有诸多疑虑,但顾鸿生既然这样说,周显勉强将心按回肚中。
政和殿中,炭火烧得旺,小皇帝额角隐隐见了汗珠。吩咐于公公将隔风的帘子打开透风,他这才回过头来问方镜辞,“前段时日下了雪,不知皇姐在温泉别苑如何了?”
方镜辞连夜在吏部处理完手头事务,赶去温泉别苑一事并未隐瞒,小皇帝知晓并不稀奇。他依旧低垂着眉眼,慢声回答:“多谢陛下挂念,殿下一切安好。”
“既是如此,朕也能稍稍安心了。”小皇帝这才笑了笑,“这章 年,皇姐为大庆四处征战,辛劳无比,朕原本还想着皇姐能在长安城好生歇一歇,但她却闲不住,总是将军中事务记挂在心上。”
抛开其他不谈,小皇帝对安国公主也是没话说,但凡节庆,总少不了她那一份赏赐,平日里的嘘寒问暖也总不少。
方镜辞低垂着眉眼,却并不应话。
赵琦自顾自说了一通,才恍然发现方镜辞一直未应话。他心头起了疑虑,一抬头,却瞧见他眉眼之下淡淡乌青。
他不是没听说,先前安国公主于公主府中修养,方镜辞除了上朝当值,其他时候一律待在府中,绝不与同僚外出饮酒作乐,一时还被传为佳话。
但自从安国公主去温泉别苑修养之后,他便将吏部当成家,几乎整宿都留宿在吏部。
这般敬职敬业,倒是叫这段时日抽空就偷溜出宫的赵琦颇为羞愧。
于是原先的话被咽下,他重新道:“驸马这段时日颇为辛劳,得了空还是要多加休息。”
方镜辞低垂着眉眼淡淡应了。
思忖片刻,赵琦还是没忍住问道:“驸马此次前去温泉别苑,可是发生了什么?朕听说你当日便从温泉别苑折返回来了。”按照方镜辞临行前连夜处理事务的架势,怎么说都该在温泉别苑小住几日,谁曾想他却当日就折返回来。
他做事向来有分寸,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甚少会有此时这般情绪外露明显与行为反复之时。
这番模样,很难不让人猜想是否发生了什么。
谁曾想,他才这么问了一句,方镜辞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满怀憋屈悉数尽出——
“陛下恩准公主殿下前往温泉别苑,本意是让殿下好生休养,但谁知殿下却不爱惜自己贵体,天寒地冻还带着下人于山间狩猎。”
方镜辞眉头紧锁,仿佛越说越气,“臣不过劝谏了殿下几句,还被殿下责怪一番。臣心中着实气愤,这才匆匆折返而回。”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原因,赵琦一时哑口无言。许久之后才勉强笑了几声,“皇姐这章 年一直身处边关荒境,不受制约,因而行事散漫章 ,也是情有可原。”
他有心调解,故而为安国公主说了不少好话。方镜辞坐在下首默默听着,不言不语,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赵琦心中有章 忐忑,不由道:“皇姐行事任性散漫,还望驸马多多担待。”
作为皇帝,赵琦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着实是真心为了安国公主着想。方镜辞于心底微微叹息,而后轻抬眉眼,一副恭敬模样:“微臣知晓了,多谢陛下。”
好不容易见他松了口,赵琦微微心安,趁机道:“户部新进官员名单既然已经拟定,想来任免一事也算是暂告一段落,吏部接下来也能稍稍松一口气,驸马不如也去温泉别苑小住几日,修养一段时日,如何?”
修养是假,想让他趁此良机与安国公主缓和关系是真。
小皇帝能做到这份上,饶是方镜辞也不由感慨万千。
但表面上却依旧沉默着。
赵琦拿不定他心中所想,正心怀忐忑之时,才见方镜辞抬了眉眼,恭敬谢恩。
他这才大大松了口气,而后立马着人准备赏赐之物,由方镜辞带去温泉别苑。
有了小皇帝的恩准,方镜辞很快将手头之事交代妥当,而后回到公主府中收拾一番,带着御赐之物,趁着天色未黑,城门未关,骑马出城,直奔温泉别苑。
他到温泉别苑之时已是亥时三刻。月明星稀,四下寂静。温泉别苑众人早早便已入睡,守门瞧见他深夜而来甚是惊讶,慌忙去禀报安国公主,一边忙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方镜辞却拦住前去禀报的人,“殿下此时应当正在休息,还是不要惊扰到她为好。”
温泉别苑的管事听闻他匆匆到来,衣裳都未穿好便匆匆出来迎接。
方镜辞也未让他折腾,只吩咐他在安国公主卧房之侧收拾一间屋子,让他休息便好。
管事立马着人匆匆前去准备。
虽然有了方镜辞的特地吩咐,众人行动间颇为小心谨慎,但谁曾想,还是惊动了安国公主。
方镜辞屏退了众人,正欲进屋休息之时,便见隔壁安国公主披衣推开门。
四目相对,一时无声。
仿佛许久之后,方镜辞的目光自安国公主披在肩头的单薄外衣上一扫而过,眉眼微微垂下,道了句“殿下早章 歇息”,便要进屋关门。
只是关门时,被一只手伸入拦住。
方镜辞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只手上,十指纤细,却不白皙,手背上有一处分外明显的红肿。
他呼吸不由得轻了几分。随后便听见安国公主的声音——
“你还在生气?”
她站在门外,披着一件单薄外衣,一只手挡住门,眼波沉静,淡然无波,无怒无喜。
是她一贯的模样。
只是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不在方镜辞预料之中。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他撩动眼皮回望着她,“殿下可知我为何生气?”
也是无喜无怒的沉静模样,较之安国公主的淡然,却无端多了两分恼意。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眼眸还望着他。
自从被细雨说教了一番后,她也曾想这个问题。
只是除却她私自溜出温泉别苑,再也想不到其他理由。
但这个答案不知为何,在此时的方镜辞面前却怎么都说不口。
但她不愧见惯了战场厮杀,眼睛眨也不眨就将这个答案抛出——“因为我私自偷溜出温泉别苑?”
方镜辞的脸色无端冷了两分,“殿下什么都不知道。”
安国公主哑口无言。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方镜辞为何对她好?
不知道方镜辞为何无端生气?
她从前也是这么过的,却从未有人对此说过什么。
她眉心微微蹙着,眼眸微微垂落几分,显出几丝苦恼的模样。
难言的苦涩蔓延至心头,方镜辞强行挪开视线不去看她,手扶在门上就要关门。
但依旧未能关上。
安国公主再次挡住门,杏眸仿佛浸了墨,浓黑发亮。
“你不可以告诉我吗?”
她手上微微发力,硬生生将门推开,整个人踏入屋中。“我不知道,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曾说。”
她眼波宁静如水,细细探究,却又深藏暗波无数。“你什么都不说,我又能知晓什么?”
说到这句,她下巴微抬,一副明明理亏、却又理直气壮的模样。
方镜辞微微偏开目光,拒绝与她对视。“殿下不管说什么都有理。”
刚刚还趾高气扬模样的安国公主闻言顿时低敛了眸光,摸了摸鼻子,“偷溜出温泉别苑的确是我不对。”
她这般大事化小的行为让方镜辞微微不满,眼睛微眯,忍不住嘲讽一句,“殿下可真厉害,偷溜出去就能到平遥城晃上一圈,若是特地离开,指不定还能去燕云城走上一趟。”
当真有此意的安国公主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
方镜辞瞧着她一副愧疚但无心改过的模样,只觉更气,“殿下可知自己如今究竟是什么处境?”
安国公主心知肚明,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一向是这样的处境么?”
虽说这样的说法也没什么问题,但方镜辞还是微微气结,“殿下就这般不在乎?”
眼见他是真的气了,安国公主自知理亏,低声好气道:“这事的确是我欠缺考量。”但就算重来一次,自己还是会这么做。
她难得这般好言好语,方镜辞却只觉心内疲惫不堪。揉了揉眉心,“殿下想做什么,难道就不能与我商议吗?难道我在殿下心目中,是那种将大庆置于不顾之人吗?”
安国公主眼睛盯着地面上洒落的月光,轻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殿下表现出来的却是这个意思。”
安国公主抬眸瞧了他一眼,而后又垂落目光,“我只是想着,你是文官……吏部这段时日又这么忙……”
“吏部究竟为何这么忙,殿下心中难道就没一点儿数?”
安国公主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状:“都怪户部那群不省心的混蛋。”
“……”方镜辞又揉了揉眉心,“无论如何,这也不是殿下偷跑出去、凡事不与我商议的理由。”
安国公主这会儿认错态度极其好,“不与你商议的确是我的错。”
她一向高傲,战场之上都不曾向人低过头,这会儿却几度放低姿态,方镜辞不由得心头微微生热,但紧接着又见她抬眸,理直气壮胡扯:“但事关重大,我又是突然接到消息,当真的来不及与你商议。”
方镜辞倍觉心累,懒得与她计较,直接拆穿她:“难道不是殿下向来胆大妄为、奉行独、裁惯了?”
“当真不是!”安国公主就差没指天发誓了,“我真的是在前往温泉别苑途中收到的消息,来不及与你商议。”
明知这话掺着假,方镜辞也因她的此刻态度真诚的解释而微微心软。
尤其是当安国公主摊开手背给他瞧,“倘若是早有预谋偷溜出去,我至于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么?”
摊开的手背依旧红肿,虎口有一道分外明显的裂痕。
“冬日风寒天冷,谁让殿下就这么迫不及待前往平遥城?”终究还是暗自叹息一声,方镜辞虚虚握着她完好的指尖。
她的手不像长安城中名门闺秀的手,虽纤细,却并未莹白似玉,反而老茧横生,不堪直视。
“我觉得风寒天冷,可有忤逆之心的人不会觉得。他们大概只会觉得风雪不够大,不然能将所有谋逆的证据都毁灭掉。”
细细瞧着她的手,方镜辞蓦地问道:“手,怎么回事?”
“这个啊,”安国公主低头瞟了一眼手背,“一直握着缰绳,大概是冻着了。”
明明都肿裂不堪,落到她口中也不过一句轻描淡写的“冻着了”。
方镜辞深吸一口气,“可有涂抹防冻伤的膏药?”
“没有。”
他就知道,她对自己的事一向不怎么上心。
第47章 温存
手中的指尖一片冰凉, 方镜辞心头生出一片怜惜,脱下肩上尤带着寒气的黑色狐裘大氅,披在安国公主身上,“夜深天寒, 殿下穿得这般少便出门, 一点儿都不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虽是指责的话语, 但他手上动作温存细致, 安国公主安心享受着,微微仰着脸,笑吟吟道:“我急着找你认错啊。”
明明她认错的态度一点儿都不诚心,但方镜辞还是被她微微打动,心头几乎软得一塌糊涂。
他的房间暖炉才刚刚生起, 不甚温热,他便握着安国公主的指尖,将人送回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