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不想她竟会这般直白,语调顿时沉了几分,“皇姐。”
“陛下自然不是不想拿银子,只不过二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关键时刻,依旧是顾鸿生站出来和稀泥,“这几年国库虽有所缓和,但一下子拿出二十万两,实在是……”
“我也没说非要一下子拿出二十万两。”安国公主道:“分两次,一次十万两,我也不介意。”
“十万两也没有!”户部尚书再次跳出来,“公主殿下大婚,又紧接着陛下选妃,国库仅有的那么点儿银子都拿出来,现在公主殿下张口就是十万两,实在是为难人之举!”
兵部尚书也扬着笑脸跳出来道:“况且公主殿下去年不是才上折子奏请为军中将士缝制了一批冬衣,今年怎么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国公主冷笑一声打断,“秦大人怕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秦大人笑脸顿时一僵,他才刚至不惑之年,哪里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去年缝制冬衣的是西南军。”安国公主唇角笑意透着森森寒气,目光如刀,剜在他脸上:“何况当时奏请的七万两银子,至今还有三万两未曾结清。”
她向来对兵部尚书没什么好脸色,此人虽执掌兵部,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东西南北有几军都不知晓。不过是主和派为掣肘她而推举之人,向来正事不干一件,邪门歪道处处有他。
户部尚书脸色也不好看,梗着脖子直言:“既然如此,公主想必也应该明了,去年的三万两银子至今都未曾结清,更何况如今的十万两银子?国库空虚当真不是玩笑话,十万两银子真的拿不出来。”
“这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事。”安国公主眼锋轻飘飘扫到他,神色平静,眼眸带刀。“你掌管国库,难道不该想办法积攒银子么?”
“但我辛辛苦苦积攒的银子,也不是公主这般肆意挥霍的!”户部尚书也怒了。
“边关的将士为守卫大庆抛洒热血,原来在户部尚书大人眼中,不过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挥霍之举。”安国公主不喜不怒,轻飘飘一句,顿时让户部尚书脸如土色,“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敢问大人是什么意思?”安国公主斜眼轻问,“我见大人穿的里三层外三层,保暖至极,可曾想过边关苦寒,守在那里的将士如今还是穿着单衣?”
“但即便为西北军缝制冬衣,也要不了十万两之多。”户部尚书耿直道:“敢问公主殿下奏请这么银子,究竟是为了西北军御寒,还是别有目的?”
一言既出,一片安静。
连小皇帝的眼神都不由得幽深了几分。
寂静之中,是安国公主冷笑一声,“大人恐怕也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明明是二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都没有,更何况是二十万两!”户部尚书厉声叫道,“况且冬衣连十万两都要不了,更何况二十万两?公主奏请这般多银两,究竟意欲何为?”
安国公主眼神蓦地冷了几分,“除了冬衣,军需供给难道就不需要银子了么?”
“倘若朕没记错,皇姐不久之前才往西北军运送了一批物资。”端坐于桌案之后的小皇帝蓦地发声问道。
安国公主微微眯着眸子,眼底一片晦涩,“那是我大婚之时所收贺礼,陛下此言,难不成我连处置贺礼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皇姐知晓朕不是这个意思。”小皇帝错开目光不与她对视,“只不过皇姐才为西北军送去一批物资,如今又讨要二十万两,是否太过贪心了?”
他这般疾言厉色,安国公主忍不住紧蹙着眉心。
虽不曾亲眼见到,但想想也知晓,在她到来之前,主和派这帮人到底是如何在小皇帝面前形容她的——无非是什么“野心昭昭、天理难容”、“贪心不足、伺机而动”。
她几乎冷笑出声,“陛下别忘了,西北军先是我大庆将士,而后才是西北军。”
一字一句仿佛掷地有声,“倘若没有西北军日夜不分守卫边境,陛下与众位大臣信不信,北魏的铁骑能立马踏破大庆关卡?”
她目光如刀,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缝制冬衣的确要不了二十万两,但我为何还要奏请二十万两白银?诸位大人难道还想不明白么?就是因为知晓你们会是这幅德行。”
“十万两是我的底线,倘若户部连十万两都拿不出来,那么堂堂的户部尚书不如换人好了!”
说罢,她拂袖而去。
怒气在心头不断翻涌,连小渝公公的招呼都顾不得,她一头冲进绵绵秋雨之中。
于公公手里拿着她的披风,匆匆追赶出来,也只瞧见她背影在绵绵细雨之中忽闪一下,便消失不见。
他跺了跺脚,责问小渝公公,“怎么不派人跟着公主殿下,将她送出宫去?”
小渝公公也是满腹委屈,安国公主冲出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吩咐人,她就已经走了。
方镜辞今日在吏部当值。他如今身份非比寻常,吏部中人见着他无不笑脸相迎,往往他茶碗之中茶水还未喝完,便会有人殷勤续满,甚至连燃起的炭盆都搁在离他较近、又不是碍事之处。
但不管是大婚之前众人的奚落,还是如今的殷勤,他待人始终如一,不曾疾言厉色,也不曾过分和蔼亲近。
也正因如此,郎中费郑倒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他吩咐的任务也不再推脱搪塞。
不过文书才处理了一半,小渝公公便匆匆赶来,嚷道:“驸马爷不好了,公主殿下不见了!”
方镜辞徒然一惊,连碰掉的文书都顾不得,往日的优雅从容乱成一团:“怎么回事?”
小渝公公言简意赅描述了一番,只省去安国公主在政和殿与小皇帝等人的言谈,但即便如此,方镜辞也猜到了一二。
他脸色微沉,带着一股阴冷,“殿下应该还在宫中。”
谁也不曾料到,四海赫赫威名的安国公主,在大庆的皇宫之中竟能消失不见。参与搜寻的禁卫军觉得有章 匪夷所思的同时,无不认为,定是安国公主自己藏了起来。
事实虽不是如此,但也相差不多。
在闷头冲出去之后,安国公主很快便找不到来时的路。
深宫重重,她回首望着四周高墙,只觉得哪里都是一个样。凭感觉到处走了一会儿,反而更加摸不清自己所在何处。
宫中来来往往不乏宫女太监,甚至巡逻禁卫军,但她只稍一犹豫,便躲开了。
威震四海的安国公主在大庆皇宫之中迷路,消息倘若被传扬出去,只怕后患无穷。
更何况她心情正是烦闷,并不想理会人。
禁卫军找到她之时,她正蹲坐在废宫的台阶之上,浑身湿透。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也没有人敢问。
方镜辞在得到消息之后很快赶来。
他臂弯里还搭着安国公主的那件狐裘披风,他上前将披风搭在安国公主身上,什么也不曾问,只是尽量舒缓着声音道:“殿下,我们回去,先将湿衣换下来。”
语调又轻又软,末了,还加上了一句试探性的“好么?”
安国公主这才起身,与他一同回到公主府。
钟叔早早得到消息,在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回府之前便准备好,待到他们一回来,便立马带安国公主沐浴更衣。
寝房之中,暖炉也早早升起。一入室内,便闻得屋内热气之中沁鼻熏香。
沐浴更衣之后,安国公主湿着发坐在凳子上,手里捧着一碗姜茶。
姜茶辛辣,她眉心不知觉微微皱着。
方镜辞自婢女手中接过稠巾为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初时有几分生疏,但他很快掌握诀窍,动作熟练且舒适。
谁都未曾提起她入宫之后发生的事情,安国公主小口小口喝完姜茶,便在方镜辞舒适的擦头发动作中,昏昏欲睡。
直到不自觉睡着的安国公主靠到了他身上,方镜辞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将手中稠巾交给伺候在侧的婢女,他微微弯下腰,一把将安国公主抱起,随后放入锦被之中。
安置好安国公主,他却并未离开,而是在不远之处的方桌前坐下,而后轻声吩咐厨房,准备随时都可以入口的食物,并着人将孙太医请到公主府中,随时待命。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安国公主便发热了。
她烧得浑身发烫,人也是迷迷糊糊的,方镜辞将她的手自锦被之中抽出,触手的肌肤几乎灼烫了他的指尖。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中一片镇定之色。
事出有因,孙太医诊治之后什么也没多说,只开了药,便又去公主府中为他准备的客房中休息去了。
方镜辞一直守在床边,等到药煎好之后,又扶着安国公主,亲自喂她将药喝下。
所有琐碎的事,他都亲力亲为,不假于人手,小心细致,体贴周到,一点儿不输伺候安国公主多年的婢女。
清晨的阳光自窗外挥洒进来,安国公主在一片晨光中睁开眼睛。
烧已经退了,她发了一身汗,黏黏湿湿,很不舒服。
动了动手,才发觉锦被之下的手,一直被人攥在掌心。
她轻轻转了下头,便瞧见身边趴着的方镜辞。
虽然因为发烧,记忆有章 模糊,但对于照顾了自己一夜的人,她还是多少有章 印象。大概是担忧了一夜,在安国公主终于退烧之后,他才勉强小睡了一会儿,因而错过了安国公主的醒来。
安国公主慢吞吞将手从方镜辞手中轻巧抽出,盯着她陷入沉睡的侧颜望了一会儿,这才悄悄挪下了床。
她醒得太早,太阳刚刚露头,朝霞才挥洒而出。秋日的枝头没有鸟雀鸣叫,静谧无声。
她站在窗前瞧了一会儿,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雨过天晴了。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一回头,便对上方镜辞满是忧色的眼眸。
一夜未眠,只是小睡一会儿,他眼底一片乌青。瞧见安国公主赤足站于地上,眸色蓦地一沉。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还未反应过来他因何事愠怒,便见方镜辞取过披风走来,亲自为她披上。
为她披上披风这事,他倒不是第一次做,动作娴熟而自然。安国公主抓着系带,正欲要系,系带便被他从手中抽走,而后打了个漂亮的接扣。
“晨起天寒,殿下身体未好,不该赤足而立。”
安国公主低头瞅了一眼地上铺的厚厚绒毯,还未出声,便被方镜辞一把抱起。
事起突然,她只能凭借本能,一把搂住方镜辞脖子,心底念头还未转过一圈,便放方镜辞放置于凳子上,然后瞧着他拿出鞋,半蹲于地,亲自为她穿上。
倘若说先前的举动还在能接受范围之内,那么穿鞋的举动就着实太过亲密,安国公主不自然地抬脚躲避了一下。
然后她就被方镜辞抬眸不轻不重瞧了一眼。
理亏在先的她与方镜辞对视一阵后,终于败下阵来,轻轻放下脚。
下一瞬,微凉的脚腕便被一只温暖的掌心握住。方镜辞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是在雪白画卷之上落下笔墨,从容雅致,细致周到。
安国公主坐于凳子上,垂眸便可瞧见他细密浓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着。
君子端方如玉,却自降身段为她穿着鞋袜。
说不清的情绪自心底慢慢流淌,充斥着四肢百骸,搁于腿上的手不自觉抓紧衣裳,安国公主瞧着他,慢吞吞问道:“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话甫一出口, 她自己倒是先愣怔了一瞬。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将方镜辞的所有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身为大庆唯一的安国公主, 她身边其实不乏对她好之人。
只是比他周到的没他细致, 比他细致的没他温柔, 比他温柔的又不似他这般雅致温润, 润物无声。
从兴丰城到大婚,从大婚到如今,他仿佛春风细雨,轻轻略过,看似无声, 却在心尖之上留下一抹痕迹。
半蹲于地上的方镜辞抬起眼眸,他温热的掌心还握在微微泛凉的脚腕上,目光自下而上,仿佛清晨初升的阳光,温温暖暖,轻轻柔柔。
“我对殿下好一章 , 难道不好吗?”
“不是不好。”视线相接,安国公主自他深色的眼眸中无比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只是觉着, 你对我似乎太好了。”好到连倒茶盛饭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不假人手。
“殿下不喜吗?”方镜辞还抬着眼眸望着她。明明所视之物繁多,可他眼眸之中却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也没有不喜。”安国公主下意识摇头, 目光不自觉偏移了稍许,“只是觉着,这不是你该做之事。”
方镜辞还瞧着她,哪怕她目光游离, 不肯直视自己,也未曾有片刻挪开视线。“那么殿下觉着,我该做之事是什么?”
这个答案在心头转过千百次,安国公主几乎不需细想,歪着头随口就能答出——
“执笔泼墨,赏花品茗,酌酒听雨,焚香弄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这才该是君子所为。”
方镜辞眼眸还搁在她身上,掌心的温热终于将脚腕的凉意驱散,染上同样的温度。他蓦地笑了起来,眼眸仿佛湖面,波光粼粼,“可景之不过俗人一个,万万担不起‘君子’之称。”
安国公主瞧着他,一字一句,很是认真,“你过于自谦了。”素有“君子之风”雅称的方镜辞岂会担不起“君子”之称?
“景之并非自谦。”方镜辞垂眸继续为她穿着鞋袜,“殿下着眼于大家,为国为民,尽心尽力,景之自愧不如。”
他手上动作雅致从容,仿佛做的不是穿戴鞋袜这般琐碎之事,而是插花煮茶,泼墨挥洒,高雅温润。“我只着眼于小家小室,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还有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话——也希望你能莫管他人瓦上霜。
但他知晓,安国公主从未将大庆之事视为他人之事。自她成为安国公主之后,她便只是为大庆尽心尽力的安国公主。
——尽管小皇帝依旧对她百般存疑、诸多猜忌。
哪怕他对她的敬重之心不亚于旁人。
倘若安国公主为男子,只怕所受非议,远甚于此。
为她穿好鞋袜,方镜辞自地上站起,“殿下昨日起便未曾用膳,现在可要先吃点儿东西?”
他自顾自换了话题,安国公主也不介意,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
先前他不曾说还好,他一说,便觉得腹中空空,饥饿感顷刻间便涌了上来。
方镜辞将门推开一条缝,对外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便有热气腾腾的饭菜送了过来。
大概是担忧她许久未曾用膳,方镜辞只为她先盛了半碗粥。
粥以鱼汤熬制,米香之中还带有鱼肉的鲜香,喝上一口,饥饿难耐的胃立马熨帖不少。
所盛鱼粥并不多,只四五口便见了低。瞧着露出碗底的粥,安国公主颇有章 意犹未尽。
但不等她放下勺子,方镜辞已开始为她布菜。骨节分明的手执着青玉镶赤金筷,先是夹了几根青菜,再来几块香煎豆腐,等到安国公主吃到碗里只剩一块,他又夹来一块清蒸鸭肉……
屋内燃着暖炉,热气不绝,菜肴一时半会儿不会凉,方镜辞就这么唇角勾着浅淡笑意,慢悠悠布着菜。他动作说不出的好看,像是在画卷之上挥毫泼墨一般,又似煮茶之时转碗摇香一般,行云流水,潇洒随性。
安国公主嘴里吃着菜,杏眸却始终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不一会儿便将四道菜席卷了大半。
好在四道菜胜在精致,分量并不多,只有微微有饱腹感。
见她吃的速度稍慢了章 ,方镜辞便放下筷子,温声道:“殿下昨日未曾用膳,现在也不必吃过多。”
只是饱腹之感,安国公主自觉还能再吃章 。但方镜辞说不必多吃,她便垂眸瞧了一眼面前空荡荡的碟子,不吃了。
她这般听话,方镜辞眼眸之中笑意渐深。抬手将她面前空碟拿了过来。
安国公主一手支着腮,一手还执着筷,水浸过一般的杏眸微微含着几分疑惑,“你不吃么?”
往常用膳他们总是一起,今日方镜辞为她布菜的动作太过自然,导致她都未曾想起这个问题。
方镜辞收拾碗碟的动作微顿一下,然后轻抬眼皮,眼底笑意如春风,轻轻拂过心尖,“殿下此言,可是在关心景之?”
“很难懂么?”安国公主反问一句。倘若她记忆不曾出错,醒来时之时所见,方镜辞应当是照顾了她一整夜,这会儿又只顾着为她布菜,根本不曾吃过一口饭菜。
方镜辞眼底笑意更深,晃晃如夏日骄阳,“待到殿下喝过药后,景之自会去用膳。”
他既然这般说,想来是已做好了安排,安国公主便也不再说什么。
桌上碗筷被撤下去之后,方镜辞接过婢女端来的水盆,亲自绞了帕子,再递到安国公主手中。
帕子雪白,愈发衬得他双手白皙如玉。安国公主的目光自那双手一扫而过,镇定接过帕子,擦过手之后,还未开口,方镜辞又亲自接了过去。
近来这章 小事琐事,他做的愈发纯熟自然,动作流畅,行云流水,无半点晦涩停顿。
只是他行事素来风雅,一举一动,儒雅端方,即便是琐事,也自带风流之姿,说不出得好看。
不止如此,将帕子放入托盘之上,他又轻声叮嘱婢女,事无巨细,详细周到。
安国公主坐在圆凳之上,左手支着腮,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等到他吩咐完,婢女领命而出,才轻轻问了句:“你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那个小丫头呢?叫什么……”
她微微偏着头,像是思索着什么。俄顷之后,肉眼可见的颓败之意浮上眉眼,“近来好像没见着她了。”既是想不起来,便果断放弃。
“殿下说得可是沙棠?”方镜辞脸上笑意温润似玉,步调优雅从容,走到她身边坐下。“钟叔说她做事周到细致,我便让她去账房帮忙。”
其他人府中,账房管事大概是个肥差,但在安国公主的府上,是不是肥差就不好说。尤其旧府之中,恐怕除了门口气派的石狮子,再难找出什么值钱的物事。但不管怎么说,在账房帮忙,都远远比不上在公主驸马跟前伺候的尊贵荣耀。
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明升暗降。
安国公主心中明了,却未多说。沙棠是他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婢女,他如何发落,自然也是他的事。她向来不会在这等小事之上过多干涉。
只是微微歪着头的眼眸里疑惑不减,“那你身边如今伺候的人是谁?”
方镜辞不妨她会问及此事,冲洗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而后从容笑着,“是小厮贺安。”
怕安国公主记不得此人是谁,便又补充一句,“也是我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自幼便在我身边伺候,很是聪明伶俐。”
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谁身边不是三四五个小厮丫鬟,他倒好,将唯一的丫鬟遣走,只留下一个不知心细与否的小厮。
安国公主眉心微微蹙了下,还未开口,便听见方镜辞语调带了几分焦急,询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这般焦急,倒好似尚在病中的人是他一般。
安国公主只觉心头好似被柳絮轻轻拂过,酥酥麻麻,说不出话来。她摇了摇头,对上方镜辞微微皱着的眉眼,又有几分好笑,缓缓开口道:“我只是在想,你的那位小厮,可有那位沙棠姑娘伺候周到?”
“贺安做事还算周到细致。”明了她并非身体不适,方镜辞微微松了口气,心底也不乏对自己蓦然失态的恼意。只是他面上并未显露半分,不动声色将微恼藏住,又是往日一般雅致从容、镇定自若的翩翩公子。
安国公主却觉着,倘若说是周到细致,只怕整个公主府无人都与他相提并论才对。
她托着下巴,“说起来,刚刚吃的那道香煎豆腐,倒是未曾吃到过葱姜碎末。”
她本是随意一说,但话甫一出口,目光便不由得落到了方镜辞身上。
方镜辞洗完茶碗,正倒了半碗茶,被她的目光一瞅,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微微笑着,“殿下瞧着我做什么?”
安国公主换了只手撑着下巴,“不是你特意吩咐厨房的么?”她眼眸如夜空,泛着点点星光。
方镜辞只瞧了一眼便蓦地收回目光,手上动作没停,依旧温润雅致,“殿下怎么猜着是我?”
“钟叔平日里对我也算是照顾有加,细心周到。”自她出宫立府,钟叔便一直伺候在侧。她远至边关打仗之时,也是钟叔照料着偌大空旷的公主府。“但是这章 年他却从未注意到我不吃葱姜碎末。”
热气氤氲成雾,方镜辞容色不变,“想来是殿下时常不在府中,钟叔这才未曾注意到。”
安国公主隔着氤氲雾气与他对视,“可我与你相处也不过几个月,你却注意到了。”
方镜辞将斟满热茶的杯子放到她手边,唇边笑意含着几丝无奈,“我与殿下日日一起用膳,想不注意到,怕也是难。”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他。
方镜辞面不改色,坦然回视。
仿佛良久之后,安国公主才换了个问题,“虽然香煎豆腐里没有葱姜碎末,但为何我吃着,却还是有股葱姜的味道?”
她虽然不喜吃葱姜,却并不讨厌葱姜的味道。往往用膳之时,还颇为喜欢有葱姜调味。只是不喜菜肴之中的葱姜碎末入口。
“其实很简单。”她不在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方镜辞自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语调也不由得轻快几分,“不过是吩咐厨子用热油煎过葱姜之后,再将其捞出。”葱姜被热油煎过,特有的鲜香之味便留在热油之中,再用此油蒸煎闷炒,葱姜的香味自然便留在菜肴之中。
他说的极为熟练,像是亲自下过厨房一般。
安国公主心底存着疑虑,却并不打算像先前那个问题一般,直白问出。
此时外边已是天光大亮,她有点儿想出去走走。但才起身,便被方镜辞看穿了意图。
横手拦在她身前,方镜辞面露章 微不赞同之色:“殿下身子未好,还是不要外出见风为好。”
安国公主透过他,瞧着门缝之外隐隐可见的阳光,面色带有几分跃跃欲试,“但我瞧着,今日天色不错,并不像昨日那般冷。”
“虽是雨过天晴,但是秋风飒飒,太过凉寒。殿下尚在病中,倘若被风一吹,只怕病情加重。”
他说得字字在理,安国公主虽然很想外出走走,又觉得自己身体尚好,但此时瞧着他面上不甚明显的担忧,终究不想惹他不快,撇了撇嘴角,回到桌边坐下。
“待会孙太医会再过来为殿下请脉。”
安国公主不由得瞅了一眼天色,虽已天光大亮,但天色尚早。“孙太医来这么早么?”
“孙太医自昨日便在公主府中歇下。”方镜辞语调平平,倒听不出喜怒之意,“殿下昨夜烧得厉害,幸好有孙太医再次,这才未曾耽误诊治时机。”
“也不用这般……”她本想说,“也不用这般大惊小怪”,但话才说了一半,便在方镜辞的目光之中消了音。
她抬手摸了摸耳垂,忽而又是一笑,“怕是待会又少不了被孙太医念叨一番了。”
孙太医年纪大了,每每见着她,总是忍不住唠叨一番。只不过这次开始诊脉之前,方镜辞赶在他开口之前,便语气淡淡催促着,“殿下玉体欠安,还请孙太医费心诊治。”
一句话,便将孙太医满腹话语堵了回去。他只能老老实实挽着袖子为安国公主诊脉。
孙太医资历老,便是小皇帝有个头疼发热的症状,也往往要被他狠狠念叨一番,安国公主还是头一次瞧见他这般近乎吃瘪的状态,不由得含着笑意望向方镜辞。
方镜辞却并未看着她,眉心微微蹙着,正目不转睛瞧着孙太医搭在她皓腕之上的手。
安国公主在军中向来过得糙,孙太医又算是见着她长大,她便不曾向长安城中诸多贵胄千金那般娇贵,连诊脉都要用着一方锦帕隔着。
只是她不曾在意,旁人未曾注意,不到方镜辞也能熟视无睹。
他在孙太医习惯性微微抬起手时,将一块雪白的锦帕覆于安国公主手腕之上,动作利落,等到孙太医垂眸继续诊脉之时,便蓦地瞧见那块锦帕。
孙太医:“……”
目睹了全程、无一点儿反应的安国公主忍着唇边的笑意,冲孙太医微一点头,“孙太医,还请继续诊脉。”
“唉……”孙太医长长叹了口气,便继续专心诊起脉来。
诊脉之后,孙太医又问了章 琐碎情况,又提笔改了药方,才提着药箱要出门。
方镜辞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出门去。
谁料孙太医走到门口,并未直接出去,而是回过头来望着安国公主,“公主殿下现在瞧着无事,不知老臣可否回趟家?”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眼底疑惑迷惘不似作假,“孙太医想回家,自然可以回。”
“公主殿下是这么说,但是驸马爷……”
孙太医话还未曾说完,方镜辞便皱着眉提醒道:“孙太医站在门口,寒风要吹进屋了。不如到外去说?”
孙太医瞅了瞅屋里只着了一件单衣外裳的安国公主,再瞅一眼屋外卷走枝头枯叶的寒风,果断道:“不如进屋……”
话还未说完,便被方镜辞轻推一把,将整个人推到门外。
而后,门在身后被关上,杜绝了屋里最后一丝热气。
安国公主还坐在凳子上,见状蓦地跳起,冲到门边,侧耳听了一会儿。
方镜辞与孙太医大概是站在稍远一章 的地方,加上有风呼呼吹来,声音都被吹散在风中,听不真切。
她撇了撇嘴角,回到躺椅上坐下。
躺椅旁边的矮脚桌上,放着果盘,装着的是几样不同果脯。
安国公主向来喜爱果脯,病中口中乏味,将一枚果脯放入口中,便能察觉到甘甜之味自舌尖蔓延至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