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宠妾—— by绿窗红袖
绿窗红袖  发于:2023年0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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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管事一挥手,让他们二人下去休息了。
阴暗沉闷的倒座房里,只剩下甄二一个人惴惴不安。
孙管事的表情都隐在暗处,让人看不清。
反正不管此刻孙管事是个什么表情,他在甄二的眼里都是个活阎王。
一张嘴,就能判人生死。
拎着匣子从被关了一个日夜的屋子里出来,甄二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只觉得不真实。
太不真实。
简直是做梦一样。
不,就是做梦,也不敢想这样的好事。
孙管事原物奉坏,交代下来两件事。
头一件,他被抓包这件事全当没发生过,让他出去别乱说话。
第二件,匣子原本计划怎么送进内院去,现在还怎么送进去。
青石板铺就的甬道里,甄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整个人恍在梦中。
一脚踩在残留的霜雪上,差点摔个跟头。
青天白日的,甄二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甄二这一巴掌全无保留,在凛冽的冬日里扇在脸上,生疼。
这就证明这一切不是做梦。
甄二在疼痛中后知后觉地庆幸起来。
他不知道他这是烧对了哪根香,拜对了哪座佛,他也不知道是府上的哪路神仙抬抬手把他给放过了。
他只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一家子不会被发卖了。
看样子府上的活计也得以保全。
日子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
原本甄二这一日一夜给煎熬得够呛,一晚上没敢合一下眼睛,可是眼下,甄二只觉得精神抖擞,他整个人又活过来了。
甄二一路拎了匣子去二门上找刘婆子。
要按甄二的意思,现下只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把火把这惹祸的东西烧了干净。
只是孙管事已经明明白白交代了,匣子原本计划怎么送进内院去,现在还得怎么送去。
这里头的用意甄二虽然搞不明白,但孙管事的意思,他哪敢违背。
如果说送匣子这件事,原本是因着自家丫头的请托。
现在俨然已经成了差事,不得不办。
刘婆子正在二门上的门房里当值呢,门房里除了刘婆子,还有一个婆子在当值。
府上的成年男仆不得允许是不能踏进二门半步的。
刘婆子只得自己出来。
刘婆子身上穿了件灰褐色的长棉袍,她面容老相,看着倒像五十岁的人,她把点心匣子接过来道:“我这就给菱姑娘送去,昨个儿菱姑娘还来问过一趟呢。”
刘婆子一看就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甄二哪敢多说,敷衍两句就忙忙地走了。
别说孙管事已经交代下来,不让他乱说话。
便是没有孙管事的交代,昨天他又是被抓又是磕头求饶的,丢人现眼得狠,便是现下雨过天晴,想起来也觉窝囊,甄二哪里肯告诉别人。
办完这趟差事,往回走的时候,甄二方觉出疲惫来。
这一日一夜,一会儿吓得死过去,一会儿又冷不丁活过来的,这会子疲惫是真疲惫。
便是按着原本的值班安排,值完昨个儿一日一宿的班儿,到了这会子,他也该回家补眠去了。
甄二闷着头,一路朝着东角门的方向走。
顾府正门面阔三间,中间是两扇大门,旁边两间是门房。
两间门房旁边各开有一个角门,一个东角门,一个西角门。
正门一般是不开的,两侧角门才是平日供人出入的地方。
走到门房外头,甄二不由得站住了脚。
只听得门房里头人声一片,听着就很热闹。
这热闹听着也不是平常能有的,像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甄二脚下一拐就进了门房。
几个门房都在,包括张六。
陈四哪里知道他和张六之间的龃龉,看见他进来,连忙把好消息告知他:“甄二哥,你猜怎么着,刚上头来人通知,张六这小子要高升啦,以后不跟咱们挤门房啦。咱们以后见了他,可不敢张六张六的叫了,得称呼一声张管事。”
说着,几个门房又起起哄来,闹着让张六请客。
门房里一片热闹。
光影变幻,在甄二脸上落上一层阴翳。
甄二心里头着实窝火。
张六这小子这头告了密,转头就生发了,分明是踩着自己一家子的血往上爬啊。
往日里他待这小子不薄,家里婆娘做人情,请人吃糕点,张六这小子也没少吃他的。
这个人但凡念着往日的一点情分,也会私底下先问他一句,而不是直接把他卖给孙管事。
张六这档口看到甄二,也着实惊奇。
甄二这件事,按照一般的设想,要么是在府里明明白白地公布罪名,明明白白地把人给处置了,要么就是让这一家子悄没生息地消失在人前。
无论哪一种,甄二论理都不该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里。
甄二比张六大许多,往日里,张六见了甄二会笑着叫他“甄二哥”。
这次张六没叫人。
他知道他已经把人得罪死了。
不过张六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他以后就是张管事了。
从门房里退出来,闷头往家里赶的时候,甄二是越想越窝火,越想越窝囊。
连张六这种小人都当上管事了。
他比张六大着十多岁呢,这么多年起早贪黑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直到现在还窝在这个小门房里,到了这个年纪,也不能指望还能有什么生发。
见了人就得点头哈腰,有点事就吓得跪地求饶。
真真是窝囊透顶。
现实的不得意取代了劫后余生的庆幸,甄二的心情晦暗下来。
“砰砰!砰砰!砰砰!”
一路闷头来到自家门外,甄二把门拍得山响。
“来了来了!”
里头梁氏给唬了一跳,连忙过来应门。
“哎哟,当家的,你额头上这是怎么啦?”
门一开,甄二黑着脸就往里头走。
梁氏注意到甄二额头上红肿了一块,连忙一边上门闩,一边忙不迭地跟上去问甄二。
甄二心里头有许多委屈,对着梁氏也没有好声气,大声嚷嚷道:“我走路不小心撞墙上了,不行吗!”
说着脸色越发撂下来,几步跨过一方小院,一甩棉帘子就进了屋。
梁氏莫名其妙地被人发了一顿脾气,她也不是个软柿子,站在院子里冲屋子里骂道:“又不是我推你撞墙上的,冲我发的哪门子邪火!”
梁氏并没有怀疑到别的地方去。
本来,若是一切正常,甄二在门房里值了一个日夜的班,也该是这个时辰回家来的。
梁氏本来一直挂心着点心匣子,有心问上一问的,现下也免了。
甄二是空着手回家来的,显然匣子已经给顺利地送了进去。
梁氏问与不问都是一样的。
按照往日的习惯,这个时候梁氏会给甄二热口吃的,让他吃了再去睡一觉的。
现在梁氏生了气,懒得伺候他,她哼了一声,跨上点心篮子就往街上叫卖去了。
刘婆子把点心匣子给菱月送了来。
谢过刘婆子,菱月拎了匣子回到下处,打开匣子一看,七八副药整整齐齐地码在里头。
一切如常。
菱月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故事。
菱月这几日一直为这个事悬着心,生怕中间哪个环节出了岔子,现下这一匣子药平平安安地到了手里,菱月不禁大松一口气。
中午老太太歇晌的时候,菱月便拎了匣子去了惜红院。
打着给宁姨娘送点心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把一匣子药送到了西厢房。
宁姨娘和冬儿两人这几日也一直挂心这个事,如今顺利地拿到药,心里也松快起来。
菱月交代冬儿,让她煎药的时候小心一些,注意避开别人的眼睛。
冬儿珍惜地抱着匣子,跟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道:“姐姐尽管放心,经过这个事我哪里还敢不当心。再说了,我们这地方平日里哪有人来,便是我拉着人来看我给姨娘煎药,只怕人家也没兴趣呢。”
菱月道:“不是还有一个叫莲儿的?总得避开她一些。”
顾府的规矩,每个姨娘身边有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
宁姨娘身边伺候的,一个是冬儿,另一个就是这个叫莲儿的丫头了。
和冬儿这个忠心耿耿的不一样,自从宁姨娘失了宠,备受冷落和欺压,莲儿就渐渐地不把宁姨娘这个主子放在眼里了。
菱月这几趟过来,鲜少能见到这个丫头的影子,也不知道上哪里躲懒去了。
提起这个人冬儿就生气,说道:“她现在就是个甩手掌柜,我自个儿煎药,不去劳烦她,她正好乐得清闲,指定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哼,她能来凑这份热闹?”
下人间捧高踩低也是常态。
一个失了宠的姨娘,便是贴身伺候她的丫鬟,对她又能有多少尊重?
哪个不愿意去烧热灶,倒愿意坐冷板凳呢?
就拿莲儿举例,虽然她伺候的主子是宁姨娘,但她的工钱并不是经由宁姨娘的手发给她,每个月,她得上正房的顾二奶奶那里去领工钱。
只这一点,顾二奶奶就能把宁姨娘身边的人控制在自个儿手里。
因此,莲儿这般行事也实在不足为奇。
倒是冬儿这般对宁姨娘忠心耿耿的丫头,才是特例。
菱月爱惜地把冬儿额角的碎发拢了拢。
她听宁姨娘说起过冬儿的事儿。
冬儿同宁姨娘一样,也是个苦命人。
从小没了爹,娘改嫁了,自小跟着叔叔家过日子。
她没爹疼没娘爱的,在叔叔家里说是个侄女,其实日子过得跟个使唤丫头似的。
宁姨娘很怜惜她。
平日里待她倒像待个妹妹似的。
从来没人对冬儿这般好过。
冬儿感激非常,从此她心里眼里就只有宁姨娘一个了。
等菱月一走,冬儿眼见四下无人,忙关紧了门窗,快手快脚地就把药给宁姨娘煎上了。
这个时辰大家伙刚吃过午饭,正困乏呢,轻易没人走动的。
药煎好,热腾腾的一碗,宁姨娘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正房的翠儿从西厢房出来,顺着两旁的游廊,回了正房。
堂屋里暖香融融,崔氏歪坐在铺着软垫的金丝楠木椅上,正闭目养神呢。
翠儿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立在一旁轻声禀报:“奴婢瞧着宁姨娘情形不大好,宁姨娘说胸口疼,捂着帕子咳个没完,说是到了晚上也不得安稳的,一直咳嗽,昨晚上还咳出血来了,冬儿拿给奴婢看了,真真的。奴婢瞧着像是不大好。”
崔氏睁开眼睛,问道:“真的不好了?”
翠儿点点头,道:“恐怕要预备着。奴婢听人家说,人一旦咳血命就不长久了。奴婢寻思着,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顿了顿,翠儿又道:“奴婢瞧着这情形,是不是请大夫来再给宁姨娘看一看,开几服药吃着?”
再请大夫来看,这是西厢房那头提出来的,说起来也是合情合理。
不请倒容易落人口舌。
不过翠儿怕惹二奶奶厌烦,所以不提这一茬。
崔氏没有反对:“你去安排就是。”
崔氏又道:“就请之前的那位大夫,他熟悉宁姨娘的病情,请他来就是。”
翠儿道:“奴婢省得。”
当天下午,许茂礼给请来了。
这是许茂礼第三次来给宁姨娘看病了。
头一次,药给钱妈妈偷走了。
第二次,钱妈妈在家养病呢,这次没人偷宁姨娘的药,许大夫给配的药顺顺利利地到了宁姨娘手里。
今儿是第三次。
许茂礼仔细问过、看过宁姨娘的症状。
是时候收尾了。
看过病,许茂礼被小丫头领着进了正房的堂屋。
堂屋面阔三间,处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许茂礼被引到一扇云母石屏风处。
四周仆婢林立,崔氏雍容华贵地端坐在另一头,隔着一扇屏风和许大夫交谈。
崔氏没耐性绕弯子,直言道:“宁姨娘现在究竟是怎么个情形,还望大夫直言相告。”
这也就是宁姨娘情形真的不好了,钱妈妈又在家里养病,崔氏才亲自出面的。
许茂礼知道对方的身份,一边守礼地低垂视线,一边斟酌着言辞:“病人肺气灼热,胸口痛,一直咳嗽,还咳出血来,这……这恐怕……最好给病人换个清净的地方养病,人少一点的。”
崔氏本来只想知道宁姨娘是不是真的不行了,眼下却听出点别的意思来。
崔氏眉毛一拧:“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氏到底得的什么病?”
翠儿伺立在旁,闻言也是一阵紧张。
她忽然想起来,上午去西厢房的时候,冬儿那丫头也捂着帕子咳嗽了几声。
许茂礼支吾了一下,才道:“病人恐怕是……看症状像是痨病。”
此言一出,伺立在旁的丫鬟婆子们顿时一片哗然。
崔氏脸色大变。
第二日上午。
荣怡堂。
大奶奶过来了,她管着府上大大小小的细务,时常有事情要过来和老太太商量的。
故而,老太太这边,她比旁人来得都勤些。
有时候,一天能跑上两三趟。
菱月过来斟茶。
大奶奶瞧见她的脸,“哟”的一声,道:“这是怎地了?眼睛红红的,刚哭过?”
不待菱月说话,连珠炮似的又道:“难不成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了不成?不怕,给你大奶奶说一说,真要有什么事情,你大奶奶给你做主!”
大奶奶三十出头的人,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能掌事,也爱揽事。
时常和菱月玩笑两句,两人关系不错。
菱月侧了侧脸,遮掩道:“大奶奶快别打趣我了,我哪里是哭了,不过是刚刚在外头被沙子迷了眼罢了。”
大奶奶两只眼睛直往菱月脸上瞧,道:“你难不成是两只眼一起进的沙子?”
老太太也看过来,直往菱月脸上打量。
“菱丫头,难不成真有人欺负你了?好孩子,你过来说话。”
老太太不发话还好,一发话,菱月忽然就落下泪来。
菱月在老太太跟前,一向只有逗老太太高兴的,何曾这般失态过。
老太太冲着菱月伸出一只手去,嘴里直道:“好孩子,你快过来。有什么事跟老祖宗说。老祖宗给你做主。”
菱月走过去,双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手,依偎在老太太身边。
大奶奶见状,对菱月越发地关切起来。
她几步跟过来,掏出巾帕按了按菱月脸上的泪痕,急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呀。你这丫头素来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难不成有人看准你好性儿,倒骑上来欺负你不成?你只管说,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菱月道:“有老太太在,有大奶奶在,哪个敢欺负我?我是刚听说了宁姨娘的事,心里难过罢了。”
大奶奶一听原来是这个事,她也叹了一口气,坐回去道:“宁姨娘也是个命苦的。”
府上有人得了痨病这样的事,顾二奶奶是不敢隐瞒的,昨个儿已经派人告知了大奶奶。
老太太大概记得府上有宁姨娘这么个人。
她问道:“宁姨娘怎地了?”
大冬天的,大奶奶嫌宁姨娘得的这个病不吉利,原本是没打算告诉老太太的。
现下老太太问起来,大奶奶只好回答:“自从入了冬宁姨娘就病了,近来一直是请医问药没断过的。昨个儿二弟妹还专门请了淑芳堂的方老大夫来看过,说是得了痨病了。她身上又有其他病症,只怕要不好了。”
老太太闻言,当时就皱起眉头。
菱月道:“前几天我还去看望过宁姨娘。宁姨娘还说起大奶奶呢,她说自己身子骨不中用,不能时常去给大奶奶请安,特地嘱咐我,让我见了大奶奶替她问个安。我还跟她说,以后日子长着呢,等她身子骨好了,有的是日子亲自给大奶奶请安去。”
宁姨娘曾经是大奶奶的丫鬟,伺候过大奶奶好些年。
大奶奶也不是个铁石心肠,听了这话也难受起来,道:“唉,这丫头怎地这样命苦……”
话里不觉也带出了往日的语气。
菱月语气低落,道:“宁姨娘家里是什么情况,大奶奶是知道的,宁姨娘对那个家是没什么念想的。宁姨娘心里只念着以前在大奶奶身边的光景。她跟我说有一次她梦到她跟着大奶奶在明水庄,梦里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明水庄是大奶奶手里头的一个庄子,是大奶奶的陪嫁之一。
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五六年前大奶奶生产后失于调养,曾经遵医嘱在明水庄静养过大半年的光景。
那时候宁姨娘还是大奶奶的丫头,跟着一同去了明水庄,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宁姨娘是个细心周到的人,给大奶奶当丫头的时候,伺候大奶奶一向尽心。
菱月的一番话,重又勾起了大奶奶对宁姨娘往日的情分。
只听得菱月伤感道:“当时宁姨娘就觉得自己好不了了,有一次她哭着跟我说,她在明水庄里种过一片向阳花,听说长得很好。她说她哪怕能再亲眼看上一眼,这辈子也瞑目了……”
大奶奶听到这里,当即道:“这有什么难的。宁丫头伺候我这么多年,我不能不管她。她现在得了这么个病,正好在咱们府上也住不得了,我正好让人把她送到明水庄上去住,一来了了她的心愿,二来也省得二弟妹烦心,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菱月就知道,梯子已经给搭到这里了,大奶奶会接住的。
这时候老太太也点头赞许道:“这么着也好,也不枉她伺候你一场。”
菱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不安来,道:“大奶奶固然心慈,可我就是那么一说,没有旁的意思……”
大奶奶截过话去:“什么胖的瘦的,难不成就许你哭鼻子抹眼泪,不许我也做个有情有义的人儿不成?”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一会儿菱月出来换茶,借着这个工夫放出话去,大奶奶心慈,已经发话要接了宁姨娘去自己的庄子上养病。
这时候宁姨娘得了痨病的事,已经有不少下人听说了。
这个消息一经放出来,整个顾府对大奶奶顿时是一片赞誉之声。
都说大奶奶能对昔日伺候自己的丫鬟如此,真真称得上是有情有义。
从荣怡堂出来,大奶奶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回了秋香院。
一路上,丫鬟婆子们嘴里的好听话就没断过,个个都夸大奶奶人美心善,怕不是个菩萨脱胎转世的,自己能跟在大奶奶身边伺候,真是祖上烧了高香。
大奶奶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办得不错,对这些奉承话也颇是受用。
她做事一向快当,这时候心情好,更是一点也不肯拖沓,当下便指派了丫鬟红蕊,让她到惜红院跟崔氏说宁姨娘的事。
毕竟崔氏才是宁姨娘的主母,大奶奶心再善,这事也得崔氏点头同意了才能作数。
惜红院。
正房暖阁。
红蕊给二奶奶问过安后,转达了大奶奶的意思。
二奶奶到底点了头:“就照大奶奶的意思办吧。我这就让宁姨娘收拾收拾,大奶奶什么时候安排好人手,直接过来接人就是。”
顾大爷和顾二爷都是大房嫡子,二奶奶和大奶奶是亲妯娌,便是二奶奶心里头并不很痛快,到底不好为这么点小事拂了大奶奶的面子。
待红蕊一走,二奶奶一声冷笑,道:“装的什么善人。要管早管了。现在人都快死了,她把人远远地一送,倒给自己邀买个好名声。真真打的好算盘。”
二奶奶心中对大奶奶是有芥蒂的。
当年二爷看上了还是丫鬟的宁姨娘,这事儿被大奶奶看出来了。
大奶奶若是有心为她这个妯娌着想,蛮可以拿出主子的身份来,给宁姨娘定下一门亲事,这事儿也就了结了。
偏生大奶奶不想得罪了二爷这个亲叔子。
宁姨娘当年已是婚嫁之龄,她家里又那样不像样,大奶奶倒好,直接把人放回家去听任嫁娶,竟撒手不管了。
人离了大奶奶的秋香院,二爷行事可方便多了。
这惜红院到底是把宁姨娘给抬了进来。
这些事儿是越想越不痛快,顾二奶奶把手上的茶盏往案几上一撂,盏碟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半盏茶水泼溅到纹理细腻的黄檀木面上,洇湿了一片。

晴叶一直留心着这个事,自然没有不知道的。
当晚顾七回府,晴叶服侍七爷净面的时候,便趁机禀报了这个事情。
“……你说,大奶奶要把宁姨娘接走?”七爷手上动作略停,有些疑惑。
晴叶道:“是。”
她知道七爷大抵不晓得这里头的关节,又解释道:“宁姨娘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子,没做姨娘前是大奶奶的丫头,伺候过大奶奶好些年。”
晴叶把细节也打探得很清楚,说道:“今儿个上午大奶奶去了一趟老太太的荣怡堂,当时就有这个话传出来。大奶奶已经派人和二奶奶说了这个事,二奶奶已经答应了。这个事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府上说到宁姨娘这个事,都是夸大奶奶心慈的。”
晴叶接过七爷手上用过的面巾。
顾七脸上的惊讶和疑惑只有一瞬,此时已恢复了平时的淡然,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晴叶道了声“是”。
把面巾搭在一边的胳膊肘上,端着洗脸水退出去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地面上洒下一片清辉。
顾七站在这片清辉之上,一个人略站了站。
他发现他小看那丫头了。
她竟然说动了大奶奶来接手。
等人到了大奶奶的地盘,二奶奶再伸不进手去,大奶奶也没有理由苛待自己曾经的丫头,宁姨娘的未来当可无虞了。
晴叶说现在府上都在夸大奶奶。
顾七知道,这中间必然是那个丫头在弄鬼。
大奶奶主持中馈的人,在府上耳目众多,人手充足,若真有心相帮自己曾经的丫头,早就伸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顾七发现这个事竟然完成得很漂亮。
收尾收得干净利落,没有一点隐患。
这段时日顾七一直有让小厮们在外头留意,看看有没有对顾府不利的流言传出来。
结果并没有,外头平平静静的。
现在连府上的舆论也控制得这么好。
若不是中间出了岔子,甄二被抓个正着,只怕他此刻也同府上其他人一样,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顾七不得不承认,那丫头的确聪明。
只是,未免聪明得过了头。
太过工于心计了,让人不喜。
顾七徐步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来。
亲自动手铺了一张上好的宣纸,执起一支大号的紫毫笔,毛峰上饱蘸笔墨,顾七笔锋一运,就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字。
一个大大的“过”字。
这件事在他这里就算过去了。
他曾经打算把这件事可能会有的后果,作为对那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的惩罚。
现在这件事处理得这么漂亮,虽然出乎他的意料,倒也是那丫头自己的本事。
他不会再往回找补。
这件事,到底为止。
第二日上午。
顾府的西角门上,停了一辆双驾的青厢马车。
菱月偷空出来,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裹,是刚回家里现取的。
车帮上坐着两个赶车的中年男仆,另外还有两个跟车的婆子。
大冷的天,又要赶这么长的路,这两个婆子原本是可以进车厢,同宁姨娘主仆坐一处的。
可是听着不时从车厢里传来的咳嗽声,这两个婆子是宁愿一路上坐车帮子上吃冷风,也不愿意和得了痨病的人待在同一个地方的。
菱月掏出银钱来,道:“大家伙今日辛苦,这点钱拿去喝个茶暖暖身子吧。容我单独和宁姨娘告个别,一会儿就好,还请叔叔婶子行个方便。”
几个人得了银子都好说话,很快就都从车帮子上下来,找地方避风歇脚去了。
菱月登上马车,掀开青色的挡风帘进了车厢。
车厢里只有宁姨娘和冬儿两人。
宁姨娘另外一个丫头莲儿找门路留在了顾府,不跟宁姨娘同去。
宁姨娘身上裹着一件浅褐色的皮毛大衣,冬儿身上也穿得厚实。
另外车厢里还放着一些细软,一包路上吃的口粮,另还有两个暖身用的手炉。
车厢里冷归冷,凑合一路也尽够了。
大奶奶是个做事快当的人,昨日上午刚决定了接宁姨娘去自个儿的庄子上住,当天下午就派人知会了宁姨娘,明儿一早就送她们去。
宁姨娘得了消息,托人给菱月送了个口信,她走之前,想再见菱月一面。
宁姨娘这一去,山高水长,下一次再见面真不知何年何月了。
冬儿晓得她们二人有话要讲,低声说了一声:“我去外头看着。”
一低头出了车厢。
菱月把自个儿带来的包裹打开,里头两个小包裹,先解开其中一个,是十几服药,结结实实地捆扎在一处。
菱月道:“这些药是许大夫给开的,姐姐安顿下来之后,一天煎一副来吃,这些药吃完,这些病症就去掉了,再好好养养,身子也就大好了。”
菱月说一句,宁姨娘就点一下头。
菱月又把另一个包裹打开,里头是当初宁姨娘给她的,那一大一小两个匣子。
许大夫不肯收受财物的事,菱月早就告诉过宁姨娘了。
宁姨娘有这些财物傍身,以后便是没有顾府的供应,生活也可支应。
菱月道:“姐姐的东西都在这里。我娘说,姐姐能遇上许大夫这样的善人,可见还是有后福的。只盼着过了这个坎,姐姐以后一切都顺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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