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花灯节上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可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七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身量很高,似乎一抬手就能把屋檐下的灯笼给摘下来,此刻他顺着菱月的目光看过去:“今夕何夕——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这灯笼看上去像是一对灯笼里的其中一个。”
七爷说着回过头来,一双凤眸笑对菱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袖子里,菱月纤长的手指不由捏紧了,脸上用笑意遮掩其他:“是么?听七爷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七爷说起别的:“外头花灯节很热闹,你要是想去,过两日我就陪你出去逛逛。”
七爷的注意力从今夕何夕的灯笼上移开了,菱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七爷对她一向是很宠爱的,尤其两个人如今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相处起来比起以往更加亲密,这段日子以来,七爷对她一向是无有不可的。
如今七爷主动来问,菱月也不由对外头的花灯节多了两分期待。
正月十二日晚上,七爷说话算话,果然带了菱月出府去看花灯。
他们坐马车出来的,等到了灯市上,前头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这才弃了马车下来走路。
路边上有人在卖草编的蝈蝈蜻蜓等小玩意儿,一堆人围着在看,菱月也拉了七爷过去,笑着道:“咱们也买两个吧,怪有趣的,回去逗橘团儿玩。”
手艺人只顾埋头编蝈蝈,他家娘子负责待客,闻言笑道:“小娘子要哪个?”
菱月道:“蝈蝈要一个,蜻蜓也要一个。”
下人都留在马车上,他们二人是单独下来的,身边没有人跟随,七爷脸上带着一点笑,从身上拿出银子来,亲自给了这手艺人。
手艺人的娘子快手快脚地捡了一个蜻蜓一个蝈蝈递给菱月:“小娘子拿好了。哎呀,小娘子长得好俊哩,和你家官人真般配,天生一对哩。”
微风吹动了菱月额角的碎发,周遭人声喧闹,置身在这样热闹的市井间,菱月恍惚中有种错觉,好像她和七爷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一对平平常常的小夫妻。
菱月一手拿蝈蝈,一手拿蜻蜓,七爷在一旁护着她往前走,越往前越是热闹,长街上火树银花,依稀和去年的景象重叠,只是身边的人变了,一切到底不一样了,心情似也与去年不同。
还记得去年时候,街上也是这般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那时候她并不确定她和许大夫之间有没有未来,后来峰回路转,可惜到底是一场镜花水月。
如今又如何?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人,身边之人修眉凤目,宝靴轻裘,一身的贵气是与生俱来的,到底与她不同,他们二人之间又能有多少缘分?这份情意又能走到何处呢?
菱月在心里轻叹一声,且走且看,且行且珍惜罢。
过完正月十五,七奶奶一行人便打点行装,坐上马车复又往绿玉山庄上去了。
又过两日,二太太使了丫鬟银椿来,让菱月过去一趟。
如今铃铛也回来了,菱月给铃铛使了个眼色,铃铛当下对银椿笑道:“走,跟我去耳房里喝茶吃点心去,也好让我们姨娘收拾一下,见二太太可是马虎不得的。”
等两人一出去,绿波不由担心地道:“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以前二太太可从没主动提出过要见姨娘。哪回不是咱们主动上门请安去,有时候二太太的金面都见不着,就让人给送出来。”
菱月其实也摸不着头脑:“一会儿看铃铛怎么说吧,铃铛激灵,许能从银椿的嘴里套出话来。再说了,二太太虽然不喜欢我,到底咱们又没做错什么事情,也不用怕的这样。”
一会儿铃铛过来了,关上门小声道:“方才十六奶奶诊出喜脉来了,我听银椿的意思,二太太要见姨娘许是和这个有关。”
菱月心里咯噔一声。
绿波也面露担忧之色。要按时日来算,自己姨娘进门也有小一年了。只是圆房却是近日的事情。偏这个只他们梨白院的人自己知道,对外头瞒得死死的,旁人都不知道的。如今莫说是不可能对他们道出实情,便是说了,只怕也没人信的。
菱月跟着银椿来到了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穿过庭院,一路到了正房,银椿把她引到了偏厅。
偏厅里,二太太在上首坐着,下首处坐了一个陈姨娘,旁边还站着一个柳姨娘,这柳姨娘是二老爷新纳的小姨娘,年芳十五六,相貌标致,身段纤细,听说从小受人调.理,能弹得一手好琵琶。
菱月没想到屋子里有这么多人,她进来的时候陈姨娘正在跟二太太说话,菱月不好打扰,便只对着二太太福了福身子,而后便站在一旁,低眸顺目,只等二太太的示下。
陈姨娘是二老爷身边的老人儿了,又给二老爷生下了顾十六和八姑娘这一儿一女,这些年来一直宠爱不断。而柳姨娘呢,是二老爷的新宠,听说自进门后就很得二老爷的宠爱。这一新一旧两个宠妾,碰到一处自然很难和睦,菱月听着她对二太太说话,话里一边奉承二太太,一边对柳姨娘夹枪带棒的。
倒是柳姨娘,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听见陈姨娘话里带刺,也恍似没听见一般,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二太太面露不耐,对柳姨娘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柳姨娘道了声是,低头退出去了。
柳姨娘一走,陈姨娘道起苦水来越发肆无忌惮了,她哼一声道:“太太别看她那个样子,不哼不哈的,往地上一戳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她在老爷跟前可不是这个样儿!要不然能勾得老爷夜夜往她屋里头钻?太太,我说这个可不是吃她的醋,到底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老爷宠哪个不宠哪个我也不往心里去。我怕只怕她勾搭着老爷坏了身子,这可就不是小事儿了。太太好歹管管她……”
二太太皱眉:“行了!你还说个没完了!晚辈还在跟前站着呢,你倒好意思说这些!我都替你臊得慌!”
陈姨娘讪讪地住了口。
二太太叹气道:“行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要说老爷一时新鲜也是有的,只你是老爷身边的老人儿了,老爷不会忘了你的,回过头来还得到你屋子里去,你急的什么。这两日你不用过来了,好歹让我清净两日。你下去吧。”
陈姨娘讪讪地站起来福了福身,用帕子掖了掖鼻子,转头出去了。
终于,屋子里除了伺候的丫鬟,就剩下二太太和菱月两个人。
二太太道:“你过来说话。”
菱月依言走过去,在二太太跟前两步远处停下,温言细语地道:“妾身给太太请安了,不知太太唤妾身来,有什么示下?”
二太太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今个儿老十六的媳妇诊出来喜脉了,你听说了没有?”
菱月只作不知:“妾身倒是还没听说过,十六奶奶好福气呀。”
二太太瞅着她:“沈氏进门正好满一年了,如今才传出喜信来,委实也算不上早。你和沈氏是前后脚进的门,如今沈氏身上都有喜信了,你呢,都这么长时间了,身上怎么还不见好信儿?”
菱月低头不语。
二太太叹道:“纳妾纳妾,并不光图爷们身边有人伺候,最要紧的一宗还是要给主家开枝散叶。尤其你七爷的情况你也没有不知道的。你七爷这个年纪,到现在连一个儿子也没有,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不着急。你七爷的子嗣问题实在迫切,便是我不说,你心里也该有数。”
菱月低着头只管听训:“太太教训的是,是妾身不中用,辜负了太太的期望。”
二太太心里委实不喜欢她,便是她态度乖顺,二太太心里也觉得腻烦,二太太皱眉道:“回头我请个妇科大夫给你看看,该吃药就吃药。过一程子再看看,要是还是不见好信儿,也就怪不得我。”
说罢一抬手:“行了,你下去吧。”
第68章
从二太太的慎安院出来, 菱月想着二太太最后的话,什么要是再不见好信儿,可就怪不得我。听二太太的意思, 似乎是打算往梨白院里塞人。
菱月想着这个事, 心里委实不乐。
回到梨白院西厢房, 两个丫鬟都围过来问究竟, 菱月就把二太太的话讲给她二人听了, 末了又拐到她最关心的问题上:“二太太说了,我要是一直不见好信儿, 就要给七爷身边安排人呢。”
两个丫鬟一听都很担心,尤其是铃铛,她性格上更外向,当下不忿道:“这又不是姨娘的错儿,早前七爷不来姨娘的屋子,可叫姨娘有什么法子。这才圆房多少日子, 哪这么快就有孩子!”
菱月却是似听非听的,两个丫鬟就见她一手托着腮帮儿, 好像在跟她二人说话, 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二太太想的倒是好。只是七爷也不是由着人来安排的。七爷身边要是这么好安排, 这会子整个梨白院都住不下了吧。哼, 到时候且看他怎么办吧,要是……哼,我就趁早抽身。”
说罢从这种近似自言自语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抬脸笑道:“罢了, 不提这个了。省得庸人自扰。”
铃铛和绿波对视一眼, 有点大眼瞪小眼的意味,铃铛快言快语地道:“我都跟不上姨娘的想法了, 怎么感觉咱们和姨娘就跟那鸡同鸭讲似的,看似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实则你说你的,我讲我的,压根儿就连不上号儿。”
菱月笑道:“那你打盆温水来,我要洗洗手好去练琴,这个你总能听懂了吧?”
铃铛:“得令,这就来。”
如今年过完了,朝廷和各级衙门里也都重新恢复了运转,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菱月在月亮门处等到了下值回来的七爷。
七爷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触手微凉:“外头这么冷,不是说不让你出来等我了吗?怎么又出来?”
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往院子里头走。
菱月道:“也没有多冷,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也无聊嘛。”
两人如今已经很熟稔了,七爷看她似乎不太开颜,便问道:“这是怎地了?嘴巴上都可以挂香油瓶了。谁惹你了不成?”
菱月一笑:“哪有那么夸张。”
便把今个儿二太太使人来叫她,然后跟她说的那些话都一五一十地跟七爷说了,又道:“这可怎么办?二太太要让大夫给我开药吃呢,药那么苦,我可不爱喝。”
二人如今关系亲密,菱月便是寻常同他说起话来,似乎都有一点撒娇的意味,顾七倒是很享受这种被她依赖的感觉。
顾七道:“旁的药倒也罢了,不用去吃它。只是你这手脚犯凉的毛病是该请个大夫好好治治,治好了你睡觉也能舒服些。到时候再让大夫看看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小毛病,有的话都一并好好调理调理。”
菱月还道七爷要告诉她药开出来糊弄糊弄二太太就行了,不用去吃它,听了这话委实不大衬意,不觉嘟起了嘴,顾七看她这样可爱,不由低下头去,在她嘟起的唇瓣上偷了一个吻。
这日菱月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了安,从荣贻堂出来,回去的路上,隔着一两重院落,隐约听到一阵悦耳的琵琶声,这琵琶声竟然十分熟悉。
菱月不由得寻着这琵琶声找过去,最后发现这琵琶声是从听雨馆里传出来的。
绿波在一旁跟着菱月,这时候跟菱月解释道:“二老爷的几个姨娘都住在这院子里,柳姨娘也住这里,这琵琶应该是她弹的。”
菱月道:“绿波,这琵琶声好熟悉,我以前听过的。”
绿波笑道:“这柳姨娘是二老爷刚纳进门的,姨娘以前上哪里听来,许是这琵琶声都差不多吧,同一首曲子都差不多是这么个音儿。”
菱月却摇头说不是,“我真的听过。”
菱月带着绿波进去听雨馆,也不用问柳姨娘住哪个屋子,寻着琵琶声过去就是了,寻到一间屋子外头,待一曲终了,菱月方上前敲门,柳姨娘跟前的丫鬟给开的门,开门看见菱月主仆很是惊讶,忙把菱月主仆让了进去。
柳姨娘的惊讶不在丫鬟之下,毕竟之前连话也没说过一句,菱月笑道:“我是被你的琵琶给吸引来的,不请自来,还望勿怪。”
柳姨娘见菱月模样标致,谈吐不俗,也很乐意和她相交,自从进了顾府的门,她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平日里只觉得十分孤独,如今菱月主动上门,柳姨娘只有欢迎的。
两个人之前只在人群里匆匆地见过对方一两面,话都没说过一句,如今一番厮见过,这才算正式认识了。
两个人坐下说话,菱月笑道:“不瞒你说,你的琵琶声我可是很熟悉的。我小时候就经常听呢。你之前是不是住大槐子胡同呢?我小时候经常站在外头听你们弹琵琶,你是里头弹得最好的一个,今个儿我一听就认出来是你。”
柳姨娘不意还有这样的事,不禁笑起来:“原来还有这样的事。若不是今个儿撞见你,我再不知道的。可见你我确实有缘。”
此时的柳姨娘表情灵动,分明是个很有灵性的年轻姑娘,这一点,光是听她手里弹出来的曲子,就是听出几分。
菱月在柳姨娘的屋子里坐了好一会儿,这也许真是缘分吧,两个年轻姑娘年纪相仿,话语间也很是投机,菱月起身告辞的时候,柳姨娘是真舍不得她走。
菱月道:“都在一个顾府里头住着,以后相见的日子有的是呢。我以后再在寻你说话,你得闲的时候,也可以到梨白院来找我玩呀。”
柳姨娘道:“下次见面的时候,咱们不要再姨娘来姨娘去的了。我是不爱那些俗礼的。你我年龄相仿,以后你就唤我的闺名如意吧。”
菱月一笑:“那敢情好。我叫你如意,你叫我菱月。本来按着世俗的规矩,你是比我长一辈儿的。现在把俗礼去了,咱们就成平辈儿了,可不是我沾光了?我是再愿意不过的。”
菱月带着绿波往外头走去,如意起身送她,颇为不舍地道:“等你下次过来,我再给你弹琵琶听。”
菱月很高兴:“那咱们说定了。”
当晚,菱月把白日和如意结交的事儿告诉了顾七。
菱月自然是把这个事当作一件乐事讲出来的,顾七听了却不大衬意。顾七这倒不是嫌弃如意出身低微,他主要是觉得如意之前生存的环境太复杂,一般人是不会愿意自个儿的女人和那般环境出来的女子结交的。不过,见菱月高兴,顾七也不愿意泼一盆冷水上去,他并不愿意去打击菱月的兴头。
倒是菱月如今很熟悉他了,从他的神情中觑见了一些什么,菱月道:“七爷,您是不是不愿意看见我和柳姨娘结交啊?”
既然菱月都问到这里了,七爷也不兴藏着掖着的,便道:“和她见面可以,但是得带着丫鬟,你不要单独和她见面。不然我不放心。”
七爷这也是在关心她,菱月倒不会不识好歹,只是难免心里闷闷的,有点为如意难过:“她出身是不好,可这也不是她的错,又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
七爷目光柔软下来,他一向就知道,他家菱月是个很善良的姑娘,七爷像哄孩子似的摸摸菱月的脑袋:“又没有不许你和她见面。”
菱月感受到七爷的温柔,这才重新展颜。
过得两日,菱月带着铃铛去了听雨馆,刚坐下来说话,就见丫鬟给如意端来一碗药。
如意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一口气全喝了下去,丫鬟又端茶水给如意漱口。
菱月羡慕道:“你吃起药来还怪厉害的。我什么时候吃起药来也像你一般利索就好了。我这几日都在吃药调理身体,现在嘴里胃里全是一个苦味儿,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
菱月有心关切一下如意为什么要吃这个药,别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吧,却忽地接触到铃铛的眼色,菱月心知有异,便按下这茬不提了。
这时候如意也适时地说起别的事情来,过了一会儿,如意道:“上次说好这次见面要弹琵琶给你听的,你等我一会儿,我上里头拿琵琶去。”
说着如意绕过屏风,往里屋去了。
这会子旁边没有别人,铃铛这才压低了声音同菱月说话:“姨娘有所不知,柳姨娘喝的是凉药,听说是二老爷下的令,不许柳姨娘生育。”
菱月那叫一个吃惊。
不多时,如意取了琵琶出来了,菱月这会子不管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都忙用笑容掩住了,如意弹了一曲《琵琶怨》,曲调哀婉,颇有情致,菱月许是心里难过的缘故,竟然跟着这曲子流下泪来,又忙用袖子拭去了。
一曲终了,如意似也有些伤感之意,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对菱月浅笑道:“照理说不该弹这个的,要让旁人听见了,恐怕要说我不知足。我如今落到了顾府就算是落到了福地里,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说这话的时候如意脸上有一种神情,菱月一时竟分辨不出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菱月不由问道:“你真觉得府里很好,是个福地?”
如意笑道:“我骗你作甚。我这会儿要还在府外头,这会子还不知道要沦落到什么地方去。如今我在咱们府里安安稳稳的,镇日里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这段日子我冷眼瞧着,咱们府上确确是个好去处。想来只要我自己本本分分的不犯事儿,咱们府上就能给我养老。能这样就很好了,我还求什么,我现在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没别的想头。”
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竟然就一杆子支到养老上去了,初听好笑,细想来却是悲凉,从听雨馆出来,菱月心里闷闷的,铃铛便在一旁开解她:“这世上的苦人儿多了,柳姨娘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要到府外头找去,比柳姨娘还苦的还有的是呢。”
这话菱月倒没法反驳,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儿,眼见着这么一个花朵似的年轻姑娘这般,到底让人难过。
从听雨馆出来不多久,迎面碰上了十六奶奶一行人。
十六奶奶如今身怀有孕,只是月份尚浅,并不显怀,她的陪房丫鬟翠缕在旁边小心地搀扶着她,菱月脸上挂上得体的笑容,上前跟十六奶奶道了喜。
十六奶奶笑道:“你怎么到这片儿来了?刚才好像看见你是从听雨馆出来的?”
菱月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坦然地“嗯”了一声,“我刚刚去听雨馆和柳姨娘说了会话儿。”
饶是十六奶奶这般有城府的人,听了这话也不由得面露惊讶,片刻方颔首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看见你从听雨馆出来。”
双方寒暄过,菱月又对十六奶奶福了福,双方在不宽不窄的青石板路上交错而过。
等菱月主仆二人走远了,十六奶奶方摇摇头,对翠缕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甄姨娘了。原还当她是个聪明人的。结果光是对七爷动了真情竟还不算,如今竟又跑来和什么柳姨娘结交,真不知道她这是图的什么。”
翠缕笑道:“我只知道我家奶奶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旁人十个加起来也不顶奶奶一人聪明。只是再聪明的人,难免也有一时走眼的时候。依我看,那甄姨娘哪是什么聪明人,只怕糊涂得很呢。”
十六奶奶道:“她糊涂不糊涂的,横竖也不与我相干。”
至于什么与十六奶奶相干,十六奶奶摸摸肚子,她如今怀了身孕,不方便再服侍丈夫,与其被动地等着长辈们给丈夫安排人,不如她自个儿主动提出来,一来能博个贤名,二来也好掌握主动。
丈夫身边,还是得安排上她自己的人才行。
十六奶奶的目光从身边的翠缕脸上掠过。
第69章
大宅院的日子总体上是无波无澜的, 菱月悠闲度日,看看书、弹弹琴、逗逗猫、喝喝茶,间或也听说一些其他院子里发生的故事。
十六奶奶身怀有孕, 便给她的陪嫁丫鬟开了脸, 放在身边服侍十六爷。十六奶奶这般行事, 自然给自己赢得了贤名, 她素日里又会做人, 很愿意给下面的人施些恩惠,现在府上的下人对这位十六奶奶多有称赞之语。
二老爷得了如意很是喜欢了一阵子, 不过陈姨娘也不是白给的,等二老爷这新鲜劲一过,陈姨娘很快便复了宠。如今在二老爷的后院里,如意和陈姨娘一个新欢一个旧爱,也算是平分秋色。
如意如今喜欢上庭院里那一爿半月湖,尤其喜欢在傍晚时分在半月湖畔弹琵琶, 说琵琶声能顺着水面传出去老远。还邀请菱月同她一起去。
她初来乍到的,以前又没有在顾府这般的大宅院里生活的经验, 菱月怕她一时不慎吃了亏, 曾经隐晦地提点了她一句, 只是如意言语间实在是喜欢那一爿湖, 菱月也就不好多说。
这一日傍晚,半月湖畔,如意收了琴声, 夜色微凉, 有风吹过, 湖面泛起一阵波澜,如意紧了紧领口, 正是转身欲回的当口,忽地听到近旁的花园子里有些声响。
如意有些警觉,低斥了一声:“什么人!”
花园子里一片静默。
如意也怕沾惹上是非,见没有动静,匆匆地举步欲走,正当此时,一颗桂树后犹犹豫豫地绕出一个年轻男子来,比起顾府见惯的锦衣华服,这个男子衣着上显得朴素许多。这男子也算守礼,一双眼睛只管往地上看,一边作着揖低声道:“不慎扰了娘子的清净,是在下失礼了。”
如意见是个年轻男子,已经不由自主地要走开了,偏此时又听见此人几不可闻地低语:“夜里风凉,娘子下次还是多穿件衣裳罢。”
说完这句,这个年轻男子似乎也自知不妥,匆匆忙忙地又作一揖,便忙忙地转身离去了。
如意不觉停下脚步。
这世间冷暖,她已尝过太多。这顾府虽然富贵,她在其中也不过是一个玩物。来顾府这些时日,除了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些友谊,何尝还有人真心关怀过她的冷暖?
夜风吹过如意的裙摆,如意不觉在庭院里多站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又过得些时日,菱月竟然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主仆几人关起门来说话,铃铛道:“……也不知道这些烂舌头的话都是怎么传出来的,正好让我听着了,我想着咱们跟柳姨娘有些交情,姨娘也该知道知道。”
铃铛言语间也是忿忿,实则主仆几人都很诧异,柳姨娘虽说出身不好,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看着她实在不像个不安于室的人。
想来这事是有心人有意为之了。
大宅院里这些争风吃醋的事儿,这些人都是见惯的。
菱月眉眼微沉,这种事她不知道还犹可,知道了便少不得要去提醒如意一下,菱月起身:“走,咱们到听雨馆走一趟。”
绿波欲言又止,她虽说对那些烂舌头的话也不大信,但她一向觉得柳姨娘处境微妙,对自家姨娘和柳姨娘的交往,她心里一向是不赞成的。如今柳姨娘身上又传出来这样的闲话,她就越发觉得自家主子该和柳姨娘保持距离,无他,和柳姨娘走得近了,对自家主子实在是没有半分好处。
去听雨馆的路上,说来也巧,正好让菱月遇见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不过菱月早些天便听说过,金陵老家里有族人赴京赶考,如今正寄住在府上,想来就是此人了。
彼此略一施礼,交错而过的当口,菱月的目光忽地一凝,一枚精致的荷包挂在这男子的身上,竟如此眼熟。
菱月不由愣住了。
铃铛见状奇怪,问道:“姨娘怎地了?”
菱月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到了听雨馆,借口把丫鬟们都支出去后,菱月便向如意提起了这件事,如意听说,手上的帕子不觉一紧,她低着头,过了片刻才勉强道:“竟还有这样的事,亏得你来告诉我……”
人的第一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菱月见她如此,就像先前的预感落了地,心口不觉一沉,不过菱月先前心里好歹有了准备,此刻面上倒也稳得住,只着意提醒她:“你年纪小,我真怕你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咱们顾府这样的人家,你是不晓得下面那些丫鬟婆子的唇舌编排起人来有多厉害,便是没影儿的事儿,也能给你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现在还只是有几个人偷偷摸摸地在私底下说,真要弄得满城风雨,你便是清清白白,到时候怕也说不清楚了!你我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事。须知谣言也能杀人呢。如意,你听我一句劝,以后没事儿少往外头跑,省得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丫鬟婆子再把瞎话编排到你身上。我这些都是好话,你可别不放在心上,千万要当心了!”
菱月没有多留,从听雨馆走出来,菱月最后又回头望了一眼,听雨馆的匾额依旧静静地挂在那里,因午时下了一阵雨,匾额上有些许潮湿,看上去无端地有些寂寥。菱月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过来听雨馆了,这个地方她以后不会再来了。她和如意的交情开始得奇特,如今结束得也这样突兀,想起来着实让人唏嘘。
她不晓得如意怎么会和那个人牵扯上,明明不久前,如意还亲口说的,她在顾府不求别的,只要顾府愿意给她一口饭吃,她也就知足了。若是论富贵论安稳,在顾府做个姨娘自然可以满足她。可是如意到底是个年轻的姑娘家,她比她还小一岁呢,今年只有十六岁,花朵儿一般的年轻姑娘,到底还是向往真挚的感情吧。没遇到的时候以为自己不在意,真到遇见了,就像飞蛾要扑火一般,明知道会灼伤自己,到底还是抵挡不住那股对温暖的渴望。她其实是明白如意的。可是她们这样的处境,真能容得下这样的感情吗?只怕走错一步,就要万劫不复了。
从这一日开始,菱月虽说不再与如意往来,可是心中始终有一根弦在为她纠着。日子在平静无波和提心吊胆中游走,就在菱月刚刚以为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平静下来的时候,这一日,绿波神色有异地进得门来,告诉她一个消息:“听说柳姨娘昨夜突发急症,不到一时三刻,人就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