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十说着,讪讪地与顾七搭起话来。
顾七素来懒得兜搭这些纨绔子弟,略应付了一两句,便带着菱月走开了。
他们岔到另一条小径上,七爷给了小沙弥一锭银子,打发走小沙弥,菱月对顾七笑道:“我刚才有一点害怕,幸好七爷来得及时。”
顾七凉凉地看她一眼:“就不该放你一个人出来。”
她这般年轻美貌,一放出来,真是什么狂蜂浪蝶都要往上扑的。
菱月嘟了嘟嘴,问道:“刚才那个人是二奶奶的娘家人?”
二奶奶娘家正是姓崔,那个崔十又称呼七爷姻兄,故此菱月才有此一问。
顾七点点头:“他是二奶奶的胞弟。”
菱月“啊”了一声,原来还是二奶奶的同胞兄弟,菱月暗道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一个个都让人喜欢不起来呢。
中午在普觉寺用了斋饭,下午走马观花地在各个庙宇里转了转,也略拜了拜,菱月主要是想看看各个庙宇里雕刻的神像有什么不同。
临走之前,菱月央着七爷又去了一趟后山,这一回,菱月摘下两片小小的枫叶,好带回去做个纪念。
顾七嘴角含笑,她这般有朝气,顾七是乐见她如此的。
回到顾府,一晃又是许多日子过去,七姑娘一直住在绿玉山庄陪着她母亲,七爷又几番请了太医去给七奶奶看病,到得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菱月听说七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似乎慢慢稳定了下来,这对西厢房来说是件大好事,绿波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几场大雪过去,转眼就到年关,七奶奶身子既然没有大碍,按照惯例,还是要接回府里一家人团团圆圆一起过年的。
这一日,菱月进来正房,隔着屏风听见七爷在说话:“你去同大奶奶说一声,让她派人收拾出来一个院子,回头给七奶奶住。附近的翠风院不是空置着,我看那处院子就不错。如今院子里添了新人,也省得她回来住得不舒服。”
隆冬时节,就好像有人给菱月兜头来了一盆冷水似的,菱月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晴叶从屏风后转出来,见菱月在此处,晴叶不由惊诧,菱月未置一词,只举步朝屏风后头走去,顾七看到她似乎有一点惊讶,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是想知道他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她听见吧,菱月心里一哂。
屋子里生着地龙,暖和得很,菱月把外穿的大衣裳褪下来,她上头穿着一件绣花的比甲夹袄,边上一圈绒绒的白毛,又暖和又好看,下面是一件甘石粉的素裙,裙摆上错落着绣着枫叶的纹样,很是别致,让人想起秋日里两人去普觉寺后山上赏枫叶的情景。
顾七眸光柔和,他向来很喜欢她这种巧思。
菱月在顾七身边坐下来,柔声道:“妾身也是刚进来,正好听见七爷交代晴叶姐姐,让给奶奶新收拾一个院子来住。要论七爷的心,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法子怕是不妥当。七爷既担心奶奶住得不舒服,那要搬出去也是妾身搬出去住,岂有劳动奶奶的道理?奶奶好容易回到家里来,能和七爷夫妻团聚,若是不能回到自个儿原来的屋子里,反倒要去住别处,心里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呢。依我看,这万万使不得。七爷无需考虑妾身,妾身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七爷高兴,奶奶高兴,妾身也就心满意足了。”
顾七看着菱月。
她形容温柔,言辞得体而乖巧,神情间并不见勉强之色。
几次涉及七奶奶,她都是这般懂事,从不见她有一点醋意。
顾七眼中笑意渐淡,眉眼不觉冷了下来。
他冷淡道:“这件事我自有考量,你无需多言。”
他的神情和口吻一样冷漠,整个人忽然有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菱月都不记得他上次这般对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一向待她温和,结果涉及到七奶奶,就突然这般么?
可是她又说什么了,她说的还不都是好话,他担心七奶奶受委屈,她就体人意地把地方让出来,省得她呆在此处,碍了七奶奶的眼,反正她本就是下人丫鬟的出身,七奶奶是千金贵体,又是他的发妻,论身份自与她不同,要有委屈,自然是她来受着。
她就是这样退让,却也不能让他满意么?
菱月心里滋味难言,她扯着手里的帕子,眉眼垂下去,慢慢应了一声“是”。
第65章
西厢房的丫鬟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好像不声不响的,自家姨娘和七爷就打起了冷战来,好几日了, 自家姨娘轻易地不到正房去, 七爷那头呢, 也不见使人到西厢房来叫姨娘。
绿波等人只有劝菱月的:“姨娘便是看着七爷平日里对姨娘的种种好处, 如今也不该这般。远的不说, 姨娘身上穿的这衣裳,用的这香料, 喝的这茶叶,还是这些文房四宝,哪一样不是七爷特特地使人送来的?年节礼也是早早地就给姨娘家里送去了。旁的院子里的姨娘,哪个能有这份待遇?姨娘便是光看这个,也不该和七爷置气了。这且不说,便是姨娘非要和七爷置气, 咱也得挑拣个好时候啊。如今七奶奶马上就要家来了,姨娘置气偏挑这时候, 一则容易让人看笑话, 二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姨娘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簇水仙花插在花瓶子里, 菱月呆呆地望着它, 那神情惘惘的,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又过两日,这一日用过早饭, 菱月便带着铃铛出了院子, 往不远处的翠风院而去。
七奶奶昨日到府, 安置在了七爷之前提及的翠风院。菱月自从进了梨白院的门,七奶奶就未曾露面, 如今七奶奶回府,菱月少不得要去请安。事实上,昨日菱月便去过一回,不过在正房外头被一位焦妈妈拦下了,说七奶奶一路劳乏,刚已经歇下了,不便见客。
昨日既没见成,今日少不得要再去请安的。
进了翠风院,菱月被安排在偏厅等候。
下头烧着地龙,偏厅里暖意融融,翠风院虽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不过屋子里字画摆件、花瓶盆景,各种陈设,一应东西,都是应有尽有的,香薰炉里散出沉水的香气,香料名贵,也很称七奶奶的身份。
不多时,一个叫石榴的大丫鬟进来了,引着菱月主仆进了暖阁,菱月粗粗一眼看去,先看见了昨日那位焦妈妈,只见焦妈妈站在一位妇人身侧,这妇人坐在一张精致的玫瑰椅上,看衣着打扮,定是七奶奶无疑。
菱月垂下眉眼,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妾身甄氏,给奶奶请安了。之前妾身虽有心,无奈一直见不到奶奶的金面,竟一直耽搁到如今,是妾身失礼了。奶奶勿怪。”
七奶奶说起话来有点中气不足的味道,但是很客气:“给甄姨娘看座。”
闻言,石榴手脚麻利地搬了个杌子过来,菱月想不到七奶奶会这样客气,菱月忙再三推辞了,后来见实在推辞不过,这才谢过了七奶奶,坐下了。
到了这会子,菱月才把七奶奶瞧了个清楚。
这暖阁里分外暖和,一般人在这屋子里便是穿单的也使得,可是七奶奶腿上却围着一张毛毯子,很是怕冷的样子,想是身子还需要将养吧,菱月在暖阁里闻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
七奶奶形容消瘦,是大病过一场后正在缓慢恢复的样子,因生病的缘故,她面色不佳,可是骨相在那里,依旧有着美貌的轮廓,菱月心想,再往前几年,七奶奶没生病的时候,想必有着十分的美貌罢。
这一刻,菱月想到了二奶奶的话,她说七奶奶当年人比花娇,和七爷站在一处,璧人一般。别的话不好说,可最起码在这件事上,二奶奶没有骗人。
菱月柔声细语地问候了七奶奶的身体。
七奶奶温言道:“多谢你想着。我如今已经好多了。现如今虽还得每日用药,但已经一日强似一日了。你很不用挂心。我这里人手也充足,且都是用惯了的人,要什么都有,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不用操心这里,把七爷服侍好就比什么都强了。”
顿了顿,又道:“这么多年了,我身子一直不好,一直没能做到一个做妻子的本分,想想也是十分惭愧。现在好了,你看上去就是个细致周全的人,听说之前还是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再是错不了的。以后有你这样一个人儿服侍在七爷身边,我也可以放心了。我现在最挂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七姑娘,她还小,又养在太太身边,一时倒也罢了。再一个就是七爷,到得七爷这个年纪,膝下竟还没个儿子,是我这个做妻子的错处。不瞒你说,这个事儿就像个大石头一样,时时压在我心里头,我现在只盼着你早早给七爷生下个儿子,只有看到七爷后继有人,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才能放下来。”
七奶奶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说到此处,她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声,焦妈妈见状忙给她顺气,七奶奶放下帕子,喘了一口长气,复对菱月道:“我就不多留你了。我长年生病的人,素来爱个清净,以后每日里请安什么的就免了罢,没事儿你不用到我院子里来,只管好好服侍七爷就是了。石榴,你去送一送甄姨娘。”
整个会面至多一盏茶的工夫,菱月站起身来对七奶奶福了福身,主仆二人便跟着石榴出去了。
描金绣牡丹的软帘放下来,绸面微微晃动,撩动细碎的光影。
暖阁里,七奶奶一时出神地呆呆望着,过了一会儿方道:“妈妈,看到她,我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了。”
焦妈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甄姨娘固然有着十分的美貌,七奶奶当年却也不遑多让,走到哪里,都是个响当当的美人儿,且甄姨娘身份低微,难免要谨小慎微,七奶奶可是大家子的小姐,从小家里捧凤凰似的养大,若是拿花做比,若甄姨娘是那暗处生长的玉簪花,七奶奶就是那向阳而生的向日葵,美得张扬,美得热闹,美得耀眼,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的。
当年多少美好岁月,可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到得如今,也都不必再去说它了。
从翠风院出来,铃铛道:“七奶奶怪和气的。我之前还担心她摆起奶奶的谱来,又仗着她自己是个病人,让姨娘去她院子里前前后后地伺候她呢。果真如此,便是她在府里住不多久,只她住一日,姨娘就难免要被她折腾一日。如今倒好了,既然她发下话来,不要姨娘到她院子里去,且不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咱们且先受用着就是了。”
菱月脸上惘惘的,完全是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七奶奶竟然待她这般和气,委实出乎菱月的意料。七奶奶身子不好,又没有儿子傍身,如今丈夫又纳了妾,虽然有着主子奶奶的身份,可要说她处境多好,怕是也不能够。可即便如此,七奶奶竟一点不见尖酸刻薄之态,恰恰相反,她待她相当和气,竟然一心让她好好服侍七爷,一心盼着她能给七爷生儿子。她一点也不为自己考虑,一心只想着七爷,她为自己这些年亏了七爷而惭愧,一心念着让七爷后继有人,这般不徇私,所谓情到深处无怨尤,大概就是如此了罢。
其实也不是没可能七奶奶是在有意麻痹她,想让她放下戒心,好伺机对付她,只是一个人若是有心算计,神情举止间必然要露出端倪,菱月身为家生子,自小在顾府这个大宅院里长大,也算是看人无数,可是她并没有捕捉到这方面的蛛丝马迹。七奶奶看上去是真诚的。再说七奶奶年纪也并不多大,难道她竟有这样的城府,心里想着一套,脸上完全是另外一套吗?
菱月心里惘惘的。
她心想如今的七奶奶都能这般善性,未生病前还要加上如花的美貌,那时候的七奶奶一定是个很值得人爱的女子吧。
菱月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思,七奶奶是个善性人,对她和气,这难道不好吗?难道非得横眉立目的一副母夜叉的模样,她得提着心随意准备应对七奶奶的寻衅,这样倒好了不成?她在期待什么呢?难道在期待着七奶奶也同二奶奶一般,是个尖酸刻薄心狠手辣不讨人爱的女子么?
菱月摇摇头,明明顺顺当当地从翠风院出来,没有挨上一句半句的刁难,她该松一口气才是,可是眼下心里却乱糟糟一片,让人分不出个丝缕来。
中午时候,晴叶过来西厢房,对菱月笑道:“这几日咱们爷脸上一直没个笑模样,今个儿好不容易心情好一些。依我说,姨娘有什么话过去跟七爷说开了也就是了,何必闷在肚子里?这几日咱们这些伺候的人个个都提着小心呢,生怕触了七爷的霉头,好姑娘,快随我来一趟吧,只当是看咱们这些人的面子了。”
一边说,一边就要拉了菱月过去。
菱月不肯挪窝,只管慢腾腾地做着手里的针线,一边道:“晴叶姐姐是一片好意,我心里都知道。只是这会子我身体不舒服,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吧,现在头还蒙蒙的呢。真到了七爷面前,倒容易显得笨拙,万一再惹了七爷生气,更不好了。等明日吧,明日我再过去。”
晴叶觉得这都是借口,可是再三劝说,菱月就是不肯动身,晴叶也只得罢了,又道:“那就说好了您明日到正房来,明日午时我要是还不见您,可是要过来逮人的,到时候您可别拿旁的话搪塞我。”
菱月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来:“我说话算话,明日一定过去。”
她这样的身份和处境,可以任性一时,却不能任性一辈子。
晴叶走后不久,七爷竟然来了,菱月隔着一扇屏风听见七爷在外间厅堂里和铃铛说话。
七爷道:“听说你主子身子不舒服,怎么回事?用过饭了没有?”
铃铛道:“奴婢昨日陪着姨娘去给奶奶请安,不想吃了个闭门羹,姨娘心里存着这事,晚上没睡好,今早上又去给奶奶请安,结果从翠风院出来主子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也不怎么说话,胃口也不好,午饭略用了两口就让我们收拾了。”
七爷沉吟着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铃铛福了福,出去了。
七爷举步进了内间。
菱月坐在半月桌旁,手上慢条斯理地正穿针引线,见人进来,她瞥过去一眼,无情无绪的样子:“七爷怎么过来了。”
顾七一哂,在菱月旁边的杌子上坐下来,他放软了声音,有求和的意味:“你架子可够大的,我让晴叶来请你都请不动。少不得我只好亲自过来。”
菱月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他怕跌面子,所以让晴叶以自己的名义过来拉她过去,没成想她不肯去,山不肯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七爷这才亲自过来的。照理说,七爷这也算放下身段来哄她了,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若是一直没人管没人问的,说不得也就只好自己坚强起来,可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心里的委屈就咕噜咕噜地直冒上来,刹也刹不住。
菱月只管低头做针线,也不说话。
顾七温声道:“刚听你的丫头说你身子不舒服,若果真不舒服,就请个大夫来看看。”
菱月还是没情没绪的,只低声道:“大年下的,请的什么大夫。一点小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儿就好了。七爷不用担心。”
她情绪低落,声音听起来也与往日不同,顾七沉吟片刻,伸手探过来,温热的掌心覆在菱月的额头上,探了探她的体温,这样温情的表示,这一刻几乎惹出了菱月的眼泪。
顾七收回手去:“倒是不发烧。”
又道:“到底是怎么个不舒服法?你跟我说说。”
所谓身体不舒服,不过是个不想去正房,不想见他的说辞罢了,菱月低下头掩住情绪,一针一针地扎在缎面上:“左不过就是昨晚上没睡好,今早上起来没精神罢了,又有什么。倒是七爷,如今好容易奶奶回来了,七爷怎么不到奶奶那里看看去。七爷要来看我,以后有的是时候。如今该紧着奶奶才是。如若不然,奶奶便是性子再好,心里只怕也不受用呢。”
有什么情绪在心里翻腾着,菱月现在一心只想要七爷赶紧走。
顾七默然片刻,没接这话,却道:“听说你早上给七奶奶请安去了?”
菱月“嗯”了一声。
顾七一双凤目仔细打量着她:“她没为难你吧?你身子不舒服和她有关吗?”
对此时的菱月来说,和七爷谈论七奶奶是一件困难的事,这会子菱月很难心情气和地谈起这个人,菱月勉强笑了笑,抬起眉眼道:“七爷这是什么话。奶奶是个善性人,待人很和气,怎么会为难我呢。”
顾七觑眼看她,有点信不及这话,倒不是说七奶奶怎么样,而是菱月今日这个样子实在与往日不同,她似乎有点筋疲力尽的模样,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顾七正待说些什么,菱月却先一步放下手里的针线,抚了抚额头道:“我不舒服,头有点蒙蒙的,想补个觉呢,想来睡一觉就好了。七爷先回去好不好。”
顾七沉默一下,却道:“方氏要是真的为难你,你可不要瞒我。”
菱月再也压抑不住了,她伸手捂住脸,肩头抖动,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让人吃了一惊。
顾七的声音透过来,他声音发沉:“怎么回事?方氏她真的欺负你了?”
菱月把手放下来,她的泪水止不住,静静地在她脸上流淌,菱月抬起眉眼,哑声道:“您一直问我七奶奶是不是欺负我了,那我问您,七奶奶便是真的欺负我了,您又能怎样呢!您要给我做主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您要为了我去找七奶奶算账吗?”
泪水湿润了脸颊,模糊了视线,菱月又道:“七奶奶没有欺负我,相反,她对我很和气,还说她长年生病的人就爱个清净,连请安都给我免了。七奶奶说她没做到做妻子的本分,对您很惭愧。交代我好好服侍您。她还担心您膝下空虚,怕您断了香火,一心盼着我早日给您生个儿子。七奶奶是一心一意地为您着想,一点儿也不想着她自己,只要您好七奶奶就足意了。反正我是自愧不如的。七奶奶对您真是情深义重啊。您呢,为了七奶奶,这么多年后院空虚,不置姬妾,府上长辈们没有不着急的,您为七奶奶承受了这么多压力,忍受了这么多寂寞,这份情意还有什么可说的!现在你们两人中间不明不白地插进来一个我,算是怎么回事呢!您要是爱着七奶奶,您现在就该到七奶奶的院子里去,去安慰她。您为什么又要来亲近我呢!您让我进门也许只是为了堵住长辈们的嘴,那您就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我心里也就有数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我在您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泪水静静地在菱月脸上流淌,顾七以前何曾见过她这样脆弱的一面。
顾七默然片刻,他掏出巾帕,想要给菱月拭泪,菱月却扭过头去,顾七见状,索性把帕子丢到一边,他伸出胳膊把菱月拥在了怀里,菱月挣了挣,没挣开,他温热的气息包裹住她的,一时让菱月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顾七道:“别哭了。”
菱月哪里听他的,只管哭自己的。
顾七叹气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都怪我不好,没有早些跟你说清楚。”
菱月掉着眼泪,迷迷糊糊地在想,他没有早些跟她说清楚什么呢,是没有跟她说清楚他果然只拿她当个幌子,让她进门只为了堵住长辈们的嘴吗?
顾七道:“我和方氏之间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在外人看来,我和方氏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可是事实上,便是当年我和她新婚的时候,我和她之间都说不上多和睦。方氏是个喜欢玩乐喜欢热闹的人。我呢,你是知道的,一向是个冷清的性子。我和方氏性子合不来,并不是不想好好地过,但是人和人之间终究要讲究一个缘字的。想来我和方氏之间便缺少了这一点缘分。便是拜了天地做了夫妻,到底也捏合不到一处去。就这样,我和方氏渐渐变成了各过各的。再后来……”
说到这里,顾七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了下去:“再后来,我和方氏之间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从此夫妻彻底缘尽。自那以后,她到别业里过她的日子去,我和她名义上还是夫妻,实则两不相干,一直到今日。”
顾七看着怀里的她:“事情就是这样。我心里没有她,她心里也没有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菱月已经听住了,她的脸颊上湿漉漉的,眼睫毛湿漉漉的,可是心里头却一朵又一朵地开起花来。
菱月道:“真的吗?您可不要骗我呀。”
顾七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菱月脸上挂着泪,唇上却牵着笑,心里也知道七爷是不会编这样的故事诓她的。
顾七垂眸:“总算不哭了。”
菱月有点不好意思,她其实没想哭来着,刚才一心想把七爷撵走,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失态。不过也亏得如此,要不然这些内情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知道呢。以她对七爷的了解,他原先该是没打算把这些告诉她的吧。
菱月乖乖地被七爷拥在怀里,隔着衣裳听到他的心跳声,找到一点安心的感觉,忽地又勾起一点脖子,刚流过眼泪的眼眸像被泉水洗过一样,格外的晶亮,菱月觑眼看着七爷,问道:“您心里没有七奶奶,那您心里都有谁呀?”
顾七:“你说呢。”
菱月嘟嘴,中秋节那日他明明不是这样说的,他当时亲口说了喜欢她的,只是后来七奶奶的事不时地插进来,让她有时候忍不住觉得他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七奶奶,余出来的感情才多少分给她一点,让人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被人腾空抱起,菱月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这样打横抱着她,实在是一个很暧昧的姿势,菱月心里砰砰直跳:“您……这是做什么呀?”
顾七嘴角勾起一个笑:“让你吃了大半年的闲饭,今日总该把你的职责尽一尽。”
红云爬了菱月的脸颊,不过说到这个,菱月着实也有话要说,她小声道:“您之前不都是对我没什么兴趣的?”
七爷的手臂很有力量,轻轻松松地抱着她往架子床的方向走去,嘴里漫应道:“有没有兴趣,一会儿就让你知道。”
菱月红了脸,哎哎地试图阻止:“现在可是大白天呀。”
顾七:“不碍的。”
走到床边才把菱月放了下来,菱月轻轻咬住下唇,神情间不免有几分紧张,可是眼中流淌着对他的情意,分明与新婚之夜不同,顾七总算等到这一日,两边的幔帐搭在玉色的勾子上,顾七伸手解了下来。
床幔低垂, 掩住一室旖旎。
等一切平息下来,顾七以一种十分亲密的姿势连人带被地把她拢在怀里,床帐里光线昏暗, 分不清外头是什么光景了, 顾七的嗓音里透出一丝慵懒, 问她:“身上难受不难受?要不你先睡一会儿吧。”
菱月整个人缩在被褥里, 明明被子已经盖到脖子上了, 她还是不好意思地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似乎想要把整个脑袋都缩进被子里去, 听见七爷的话,她红着脸点点头。
发生过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情,一切似乎都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心中依恋的情绪在滋长,菱月听出七爷似乎有别的安排,不由问他:“那您呢?”
顾七道:“今个儿是小年, 我晚上得去荣怡堂吃饭。你小睡一会儿,别睡太长了, 不然晚上该睡不着了。起来后让丫鬟们服侍你沐浴, 在热水里泡上一会儿, 身上就不那么难受了。我去交代你的丫鬟, 你睡你的吧,不用操心这些。”
听着他絮絮地安排这些,无端就有种让人心安的感觉, 菱月点点头, 红着脸问他:“那您晚上还过来吗?”
顾七顺了顺她些许汗湿的头发:“我吃过饭就过来。”
菱月满意了, 又嘀咕:“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呀,您可别想歪了。”
顾七牵唇一笑, 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可爱。
菱月眼巴巴地看着他,她是一个半路出家的主子,晚上不习惯丫鬟们睡在脚踏上给她值夜,她一向是让丫鬟们回她们自己屋里睡的。她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屋子倒是精致漂亮,可惜少了一段人气儿,有时候难免会感到几分孤寂。今日既然发生了这样亲密的事情,他以后总不能继续让她独守空闺吧。以后床铺上多出一个人来,有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也足以慰藉许多寂寞了。
七爷穿好衣服出去了,菱月隔着门扇似乎能听见他压低声音交代丫鬟们的私语声,困意和疲乏一起涌上来,菱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见绿波在床头上叫她,菱月迷迷糊糊地撑着身体坐起来。
绿波和铃铛两人脸上皆是喜气盈腮,齐齐在床前给她纳福:“恭喜主子,主子大喜啦。”
记忆回笼,菱月讷讷地红了脸,对上两丫鬟含笑的视线,菱月不好意思地拿中衣袖子捂住了脸:“快别看我了,怪羞人的!”
绿波和铃铛相视一笑,七爷待自家主子样样都好,惟独一样,就是一直不曾和主子圆房。如今好了,总算柳暗花明了,以后自家主子再顺顺当当地生个儿子,他们西厢房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浴桶里已经备好了热水,菱月坐进浴桶里,热气淼淼地蒸腾上来,菱月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那隐秘的痛楚果然缓解不少。洗干净出来,铃铛笑嘻嘻地给她端来一碗红枣桂圆花生莲子羹来。
枣、生、桂、子,早生贵子。
菱月暗暗纳罕,好容易圆房的问题解决了,这么快就要盼着生儿子了吗?
不过,这倒是菱月一惯追求的目标,正好眼下腹内空空,着实也饿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菱月把一碗羹都吃完了。
绿波和铃铛两个又是给她齐齐纳福,满嘴贺喜的话,好在菱月这会子也稍稍适应了,没那么容易害羞了,菱月交代绿波:“七爷到荣怡堂去了,席上少不得要喝酒的。你去小厨房问问,看有没有熬醒酒汤,要是没有就赶紧熬上,先在小厨房里煨着,等七爷过来再端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