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巧的是,樊老姨娘刚走,十六奶奶倒来了。
最近十六奶奶时常过来荣怡堂,陪着老太太说说话什么的。
老太太一见她就笑了:“你来得正好。你虽是个新媳妇,难得性子稳妥,口齿又伶俐,正好陪着亲戚们说说话。”
正说着,薛府一行人就进来了。
这其中,大姑太太是老太太的亲女儿,关系之亲近自不必说,老太太和薛府大太太寒暄过,薛府的几个姑娘都过来见礼。
这几个姑娘里头,有一个正值十七八岁的芳龄,薛大太太笑着在一旁做介绍,这一位在姐妹中行九,正是薛九姑娘。
还有两个姑娘年龄要小一些,老太太主要是拉着薛九姑娘问话。
菱月立在老太太身侧,一切尽收眼底。
这位薛九姑娘论相貌说不上多好看,胜在性格开朗、举止大方,兼之笑脸迎人,看上去不难亲近。
薛大太太则注意到菱月的存在。
老太太顺势做了介绍:“这是小七的屋里人。”
又让菱月过去见礼。
十六奶奶坐在对面的杌子上,正好能把菱月看得一清二楚。
自薛家的人进来,菱月就一直立在老太太身后,很是安静低调。
脸上也笑微微的,整个人显得十分得体。
如今被老太太点到,菱月依言出来,对着薛大太太行了半礼:“妾身甄氏见过大太太。”
又转向薛九姑娘等人:“见过几位姑娘。”
十六奶奶最近往荣怡堂跑得勤,她是听到过一点风声的。
要说菱月什么也不知道,十六奶奶是不大相信的。
在十六奶奶看来,菱月神情间既不见张扬,也不见怯懦,颇有一种随从时分的从容气度。
十六奶奶看了心中倒颇为赞赏。
菱月一身打扮颇为体面,她梳的又是妇人头,因此老太太虽只介绍说她是顾七的屋里人,薛大太太等人却看得明白,知道她是被正经收了房的。
要是依顾府的规矩,菱月身为姨娘,既给薛府的几个姑娘行了半礼,此时薛府这几个姑娘就该起身还礼才是。
薛府这几个姑娘显然是以薛九姑娘为首的,薛九姑娘脸上虽笑吟吟的,却显然没有起身还礼的意思。
菱月也知道这上头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便只是安安静静地退回老太太身边。
菱月相貌举止都是没得挑的,任谁见了也要赞一声好,薛大太太脸上带着三分笑,直对着老太太夸顾七有福气,屋子里气氛很是融洽。
薛大太太带着姑娘们在荣怡堂坐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便在大姑太太的提议下,一行人又往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去了。
客人一走,老太太也乏了,荣怡堂这头便也散了。
十六奶奶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同陪嫁丫鬟翠缕谈论起甄姨娘这个人来,说道:“一向听说七爷宠爱甄姨娘,我本来还寻思着这个事一出,对甄姨娘打击该是最大的,甄姨娘还不定怎样呢,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是不可能。不成想今日人都到了甄姨娘跟前儿了,甄姨娘却一点不见失态,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说真格的,我今日真是对她刮目相看了。这可真真是个难得的人物儿。”
十六奶奶对菱月评价很高。
尤其菱月又这样年轻,正是容易为感情伤神的年龄,难得她还能保持这样的清醒,举止又这般得体。
要是菱月为爷们一点宠爱就冲昏头脑,失魂落魄的,十六奶奶反倒瞧不上她。
翠缕伺候十六奶奶多年,知道自家主子眼光向来独到,当下笑道:“难得有奶奶看得上眼的人,既这么的,咱们以后就多去寻甄姨娘说说话,奶奶也可打发一下时光,不然镇日里也是无趣。”
十六奶奶却摇摇头,对这话并不赞同:“我觉得她好是一回事,要不要去结交她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七奶奶眼看不行了,梨白院里要进新人,我这时候巴巴地跑去结交甄姨娘算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要结交,也是和新进的七奶奶结交,这才是正经道理。”
翠缕一听这话,忙笑道:“奶奶说的很是。瞧奴婢这张嘴,说话都不过脑子的。”
当天晚上,薛府的一处院落里,薛大太太同九姑娘关起门来,母女二人也重点说起了甄姨娘。
薛大太太分析道:“顾七今年二十七了,他这个年龄,后院里只有一个甄姨娘,这已经是难得的干净了。”
薛大太太是很想做成这门亲的,虽说女儿嫁过去就是续弦,名头不好听,但是架不住顾七前程远大啊,光这一条就能把所有的不利因素全部抵消掉,加之那顾七又相貌出众,且又没有儿子,自家的九姑娘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了。
薛大太太顿了顿,说道:“至于那个甄姨娘……”
薛大太太唯一担心的一点,就是那个甄姨娘。
她担心的倒不是甄姨娘本身,在薛大太太看来,那甄姨娘再是美貌,她身份在此,根本不足为虑,薛大太太怕的是九姑娘钻这个牛角尖。
薛九姑娘一笑,把话接过去道:“至于那个甄姨娘,就再看,她要是本分呢,我也不会容不下她,她要是个不安分的,我也有的是法子治她。有规矩礼法压着呢,只有她怕我敬我的,我还能怕她不成?母亲尽管放心就是了。”
薛大太太十分欣慰:“我的儿,你明白就好。”
其实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毕竟顾府七奶奶还没咽气呢,薛府也就是仗着亲戚之便,早早地得知了这个消息,心思这便活络起来,有心试探一下顾府的意思。
一切尚不明朗。
最起码一点,事情真要拿到明面上来说,非得等到顾府七奶奶真正咽了这口气不可。
七奶奶病重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顾府下人中间不胫而走。
这一日,二门上的刘婆子找了过来,她是给菱月带话来的,梁氏想见菱月一面。
菱月便猜着梁氏是为着七奶奶的事。
梁氏想进府探望女儿,这事说起来倒不大,只是再小也得有人安排,菱月都用不着去秋香院找大奶奶,她让绿波去找了宫大家的,把事情一说,宫大家的磕绊都不带打一个的,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日上午,菱月便在西厢房里见到了梁氏。
自菱月那日出阁,这还是梁氏第一次见到女儿。
两个多月不见,菱月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一身精致的缎子衣裳,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不是金的就是玉的,十分的体面,十分的富贵,十二分的美貌。
住的又是雕梁画栋。
乍一看,恍似神仙妃子一般。
屋子里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只伺候菱月一人。
菱月对这一切显然已经习惯,没有半分的不自在。
丫鬟上过茶,菱月便让她们都下去了,梁氏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就听她十分担心地道:“娘听到一个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娘也不知是真是假,就想着来问问你,听说七奶奶病重……”
菱月并不打算哄骗梁氏,点头承认了:“我也听说了,应该是真的。”
梁氏呆住,半晌才喃喃道:“这可怎么办……”
七奶奶一旦没了,七爷只需守一年妻孝,出孝后必然另娶,这道理人人都懂。
菱月道:“娘也不要太担心了。将来新奶奶若能和和气气的,自然最好,若她不能,女儿却也不是那由着人搓圆捏扁的人。便是新奶奶想当下一个二奶奶,女儿却做不成第二个宁姐姐。甭管谁来做这个新奶奶,她会明白这一点的。”
菱月言辞冷静,神情淡然。
梁氏看着眼前的甄姨娘,她忽然感觉到几许陌生,这还是那个待人真诚、感情热烈的月娘么?
梁氏鼻子一酸,到底忍住了。
菱月把梁氏送到了院门, 又让绿波把梁氏一路送回家去。
绿波回来后告诉菱月:“姥姥路上一直在问姨娘日子过得如何,问七爷待姨娘好不好。”
姥姥这称谓,是时下对中年妇人的敬称。
菱月不免问道:“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绿波道:“那哪能呢?咱们只有报喜不报忧的。我对姥姥说的都是好话。”
说到这个, 绿波心下也不免叹息, 七爷什么都好, 待姨娘相当不错, 西厢房里一向赏赐不断, 可唯有一点,七爷是从来不进姨娘的房的, 晚上也从不留姨娘。
自家主子如此美貌,进门两个多月,竟还是完璧之身,说起来也让人纳罕。
菱月心头所虑的也正是这一点。
男女之间,别的都是虚的,真章终究还是要落在床笫上头。
她现在看似现世安稳, 实则脚下雾气缭绕,虚虚实实, 让人看不清楚, 不定什么时候一脚踩空, 就跌个粉身碎骨。
沉思片刻, 终究觉得还是得想想法子,主动出击,万不可坐以待毙。
晚上伴着顾七来到书房, 菱月提出一事, 巧笑倩兮地道:“七爷老是往我屋里送东西, 如今我屋里什么也不缺,就是没有笔墨纸砚等物, 想问七爷借一些,不知道七爷肯不肯。”
顾府对府上姨娘的供奉并不小气,除了每月二两银子的月例,各种日常所需之物都是另算的,只是这里头并不包括文房四宝等物。
这等小事,顾七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让顾七好奇的是,这还是菱月第一次问他要东西,顾七便问菱月这是要做什么使。
菱月道:“我想抄些经文给老太太使。再过一段日子就是盂兰盆节了,以往每逢这个日子,老太太都要焚烧经文,好超度这世上的孤魂野鬼的。”
菱月说着又道:“七爷这里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从里头挑些次些的给我用也就很够使了。我的字写得不好,没的糟蹋了好东西。”
顾七听了这话,反命她坐下来,亲自动手在书案上铺好了宣纸,道:“你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菱月半推半就地在梨花木椅上坐下来,七爷站在她身旁,菱月一时略有两分不惯,她很快定了定神,执起笔来,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地藏经”三字。
这双手骨肉匀停,白玉做的一般,执着竹管狼毫笔,一笔一划的姿态相当好看,可惜写出来的字无棱无角,真的只有“四平八稳”四个字可以形容。
顾七嘴角含笑,点点头道:“这字是得好好练练。”
菱月起身,拿起一旁的团扇往脸上扑了两下风,既是扇风,也是遮羞,半羞半恼地道:“就知道要遭七爷取笑。”
顾七执起一只毛笔,细细地展示给她看,道:“你得这样握笔。”
菱月仔细地去看,果然见他握笔的姿势与她略有不同,当时菱月习字,是同荣怡堂几个丫鬟一道,老太太让一个老嬷嬷一起教她们几个,也不过学个囫囵吞枣,大差不差也就是了,如今顾七仔细地同她讲解个中要领,菱月方体会出其中的微妙来。
他的手修长有力,分明与女子不同,便是手执毛笔,也有着一份女子所不具备的力量感。
菱月移开目光,拿起刚才写字的毛笔,按着他所讲解的那样握住,顾七含笑点头,道:“这回拿对了。”
七爷话里有两分孺子可教的意味,菱月虽说别有目的,一时倒也有两分高兴。
顾七坐下来,在纸上给她做着展示,一边道:“你看,你得这样运笔……”
菱月俯首看得仔细。
顾七做完演示,又起身让菱月坐下,在纸上写写看,菱月拿着毛笔想了想,按照他方才说的,在纸上写了两笔。
顾七站在一旁看着,道:“还是不对。”
他的手覆上来,把住她的手,教她在宣纸上运笔,肌肤相触,有种陌生的温度和触感,菱月稳住心神,由着他的手带着她在宣纸上滑动。
顾七教了她好一会儿,有时候手把手地教她,有时候又松开手,让她自己试试看。
时光点滴流淌。
烛火摇动,书斋一角的熏香炉中送出淼淼的香气,两个人的书斋里,他这样子把手把地教她写字,一时颇有种红袖添香的意味。
红袖添香好是好,却也不可耽误七爷的正事,菱月适时地收了笔,道:“七爷教的我都记住了,回去再慢慢练吧。”
顾七点头道:“是得好好练练。回头我就让人把文房四宝给你送去,你白日好好练一练,今日既教了你,我回头可是要检查的。”
菱月听了,倒觉欢喜。
长夜漫漫,红袖添香,时日一久,倒也不怕不能成就好事。
教习的宣纸上字迹慢慢变干,这可是上好的宣纸,便是背面也一样练字的,菱月珍惜地把这张宣纸折好收了起来。
菱月对绫罗绸缎等物还犹可,倒是对这些纸张书籍之类的东西一向珍惜,从不肯浪费糟蹋的。
第二日午后一场急雨,如今已是初夏,雨点子又急又大,稀里哗啦地砸下来,砸在屋顶上的碧瓦上,劈啪作响。
绿波和铃铛两个都忙活起来,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菱月倒喜欢这种声响,她开了半扇窗子,有风吹进来,夹裹着雨点子,风吹动了她身上的衣裙,雨点子拂在她身上,带来清凉的感觉。
慢慢地雨势渐小,打在碧瓦上、窗台上,不像方才混杂成一片,那叮当声倒越发能听得清楚,听久了,还有种悠长的韵律。
待雨势变得滴滴答答的,菱月撑了伞去庭院里逛了一圈,春日过去,如今院子里的残红也被打落一片,小草倒在湿润润的土壤里喝饱了雨水,庭院里充斥着青草的味道,馥郁而清新。
这日顾七下值回来,头一回没有在月亮门处看到等着他的人,倒让人纳罕。
顾七撑着伞走进院子,远远地看见院子一角有几道人影,几个人背对着这边,围着那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看着像是菱月身边的丫鬟婆子。
雨声滴答,顾七撑着伞走过去。
走到近前才被人发现,铃铛惊讶一声:“呀,七爷来了。”
几个人都撑着伞,绿波和陈婆子听见回头一看,忙忙地站到了一边去,让开了中间的地方。
菱月在最里头,她蹲在地上,绯红的裙摆落在湿哒哒的青砖上,被地上的雨水濡湿弄污了,她却不曾在意,听见动静她在伞下抬起头来,指着面前的一个洞跟顾七说:“七爷,小猫不肯出来呢。”
她蹲在地上控诉般的指着洞口的样子,有种纯质的可爱。
顾七不由得便也半蹲下来,顺着看过去,院墙砌得厚实,只是年久日深,下头竟不知被什么东西钻出一个洞来,洞口很小,人是再进不去的,可是小猫之类却能来去自如。
很里头有一只橘色的小奶猫瑟缩地趴在地上。
菱月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猫,竟然选了这个地方来避雨,我想把它弄出来,各种法子都想过了,它就是不肯出来呢。”
顾七也看到,洞口处放了一些肉糜,看样子是想勾着小猫出来,却失败了。
菱月矮下头去,着急地看着洞里:“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见我们人多,害怕呢。也许我们越是围着,它越是不肯出来了。”
又抬眼看向七爷,让他也帮着想法子:“七爷,你说这可怎么办。”
菱月在这里跟小奶猫耗了有一会子了,她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会儿竟然拿这样幼稚的小事去烦顾七。
她眉眼生动,里面有着真实的着急和烦恼,因着这份真实,便是一时苦恼,也有着别样的动人。
在他面前,她一向是笑脸迎人的,这一份真实,顾七还是头一次触碰到。
这样的她,让顾七久违地想起年前的那场雪夜,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的动人。
顾七唇角微牵,道:“这事儿好办。”
顾七转头吩咐了正房的丫鬟,这丫鬟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这丫鬟一手撑着伞,伞下小心地护着一碗牛乳,从大厨房回来了。
顾七接过牛乳,小心地在洞口洒下一些,牛乳慢慢地蜿蜒成一道,一路流淌到小猫跟前。
小橘猫马上低下头去,伸出小舌头一下一下地去舔,舔着舔着就出来了。
菱月脸上不觉露出惊喜的笑容,苦恼了她半日的事情,竟然这样迎刃而解,她真要对七爷刮目相看了。
待小橘猫把地上的牛乳舔得差不多了,顾七伸手把小橘猫抱在了怀里。
这是个菱月没有料到的举动,因小橘猫身上并不干净,雨水混合着泥土,都蹭在小橘猫身上,自然也弄污了七爷的衣裳。
菱月服侍七爷这些日子,知道七爷是很爱干净的,如今他怀里抱着这只脏脏的小橘猫,神情间却不见介怀。
这会子雨点的滴答声也停了,顾七抱着小橘猫,把它一路送到了西厢房。
顾七把小橘猫放在了地毯上,菱月倒出一些牛乳到小碟子里,小橘猫便乖乖地低下头去舔奶喝。
顾七交代她:“先不要急着给它洗澡,先养上几日,等它熟悉了环境,不怕人了,再给它好好洗洗。”
他似乎对猫的习性很熟悉,菱月想起来,他自小也是养在荣怡堂的,而老太太一向爱猫,荣怡堂里一向是养着猫的。
顾七又道:“我会让人交代大厨房,你以后让丫鬟每日里去大厨房取牛乳来,它还小,需用牛乳喂养才能养得好。”
说着顾七的视线在室内转了一圈,除了菱月进门那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这个屋子,看屋子里陈设精致,打理得漂亮,顾七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交代她:“你这里要是缺少什么,就去告诉晴叶。”
菱月都答应着。
菱月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小橘猫瞧,光是看它一下一下地伸着舌头舔奶也看得有趣,这只小橘猫并非什么名贵品种,胜在和她有缘。
它躲在洞里避雨的样子可怜兮兮的,也许是因为她们两个都是这院子里的孤家寡人吧,菱月对它很有一份怜爱之心。
从这日起,菱月每日里都让丫鬟去大厨房里取牛乳来,好喂养这只小橘猫。
牛乳是珍贵的食材,并不易得,这也就是有七爷的吩咐,否则凭她自己想弄来这样的东西也难。
这牛乳原是七爷份例里的东西,只是七爷一向不爱喝这个,早些年就叫停了,如今又恢复起来,全是为了这个小东西。
小橘猫埋头在小碟子里舔着牛乳,菱月一手托腮,笑看着它道:“你这个小东西,好大的福气呀,七爷的便宜也让你占去了。”
有了这个小活物,西厢房里好像一下子就多出许多生机。
铃铛跟菱月讲起方才在大厨房的事情:“刚才二奶奶的丫鬟不小心把二奶奶的牛乳洒了,她没法回去交差,听说咱们的牛乳是要喂猫使的,竟然伸手想拿咱们的,我哪里能让她,当场就把她撅了回去。她没奈何,又想拿银子买,真是笑话,咱们能缺她那点银子使?我都懒得搭理她,端着牛乳我就回来了。”
菱月才知道还有这事,点头道:“你做得很对。二奶奶那边,咱们不要去主动招惹,若是他们主动来犯,也不必怕他们,该怎样就怎样。”
铃铛底气十足地答应着。
如今府里都知道七爷宠爱姨娘,她们有七爷撑腰,如今在府里行走,很不必怕什么人。
看着小橘猫舔完奶,菱月又去练了一会儿字。
说起来,菱月原先提出要为老太太抄写经文,本意只为邀宠,便是七爷肯教她一点,她也想着不过是一种红袖添香的情调罢了。
谁成想,从那日起,七爷每日里都要教她一点,且每日里都要检查前一日的功课。
现今为止,七爷已经把基本笔画都教给了她,包括开头怎么起笔,中间怎样运笔,最后怎样收势,都一一讲得清楚明白。
菱月见他认真,说不得也只能跟着认真起来。
前一晚七爷讲解的内容,菱月第二日每每要练上一个时辰。
要说菱月以前的写字经验,也就是偶尔为老太太抄些经文罢了。
菱月平日里需要写字的地方并不多,她曾经也以为自己对写字兴趣一般,如今逼不得已每日练字,练着练着,倒慢慢感到了些许趣味。
菱月清楚这是一种奢侈的趣味。
先不说这些笔墨纸砚都是好东西,价格不菲,光是七爷正经进士出身的人,居然愿意这样来指点她,这样的机会就实在难得。
远的不说,便是京城顾府里这些顾姓子弟,都难得七爷亲自指点他们一回。
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焉能白白错过。
若往最坏处去打算,若有朝一日她境遇实在不堪,介时若她能有一笔还说得过去的字,能给人抄写些东西,也可换些银子维持生计。
故此,菱月每日习字,并不敢懈怠。
初夏时节,天气一日比着一日地暖和起来,这一日中午,菱月让丫鬟把水盆摆在门外阳光下的石阶上,带着丫鬟把小橘猫洗得干干净净的。
第二日七爷休沐,菱月把小橘猫抱去了正房。
小橘猫一向乖巧,如今洗去了一身的脏污,越发地讨人喜欢了,菱月把小橘猫往圆桌上一放,笑道:“它如今吃着七爷的奶,也算是七爷养的,七爷就给它起个名字吧。”
这话听着哪里怪怪的,七爷怀疑地看向菱月。
菱月噗呲一声笑出来。
她这般促狭,七爷倒也不见着恼,看看小橘猫,小橘猫短短的尾巴卷了起来,整只小猫都团成了小小的一只,七爷唇角一牵,当真给小橘猫起了一个名字:“就叫它橘团吧。”
“橘团,橘团,”菱月重复了两遍,心里很喜欢,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橘团的脊背,道:“橘团,你有名字啦,还不快谢谢七爷。”
橘团转转小猫头,望望七爷,好像真的听懂了似的,竟然当真冲着七爷“喵”了一声,那声调奶声奶气的。
菱月不觉笑起来,阳光洒在她脸上,些许明媚的样子。
顾七一时竟看住了。
过了一会儿,顾七带着菱月去了书斋,因顾七今日休沐,菱月一直在顾七跟前晃悠,并没有时间练字,顾七便让她去书案上练字,他自己则捧了一本闲书去一边看。
漏声滴答,炉香淼淼,一时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如此约有半个时辰,七爷会不时过来看一眼。
练字绝非一日之功,不过她是个勤奋的好学生,看得出来他所教的内容,她每日里都有好好练过,进步虽缓慢,却是看得出的。
她人又聪明,他所教的内容,她总能很快地记住,也是按照他所说的方式去练习,其实每日里他只需要对她略加指点,教她并不费力。
顾七在菱月身边站着看了一会儿,而后他走到书格前,不一会儿,一张字帖摆在了菱月眼前。
菱月不知道这是谁的字帖,却看得出上面的字迹相当的好看,就听七爷道:“回头你把这张字帖拿回去,我会让人给你送一沓习字纸过去,你每日里把一张习字纸盖在上面,照着写一遍,每日都要写一张,晚上我要检查的。”
菱月微微睁大了双眼,由不得她不惊讶。
她虽然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却明白能得七爷收藏的字帖,多半出自名家。
名家字帖是多稀罕的东西,老太太那里收藏了几张,轻易都不拿出来示人的。
如今竟拿给她用。
菱月的指尖轻轻抚过字帖的边缘,她抬起视线,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对上七爷的,菱月问出了盘旋在心底的疑惑:“七爷,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菱月面露疑惑:“七爷, 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顾七眼波微动,这还是头一次,这姑娘主动对他露出了堪称真实的一面。
顾七不觉微笑起来:“姑娘, 我在讨你的欢心, 这还看不出来么?”
这是接近调情的话, 或许, 就是在调情, 菱月闻言也微笑起来。
余下的这后半生,她注定要依附他来生活, 只有她需要他的,她来讨他的欢心都还来不及,他哪里需要来讨她的欢心呢?
这一日,西厢房里,菱月把习字纸覆在字帖上,照着字帖在描字, 铃铛端着茶盘进来了,把茶盘放在了别处, 菱月早就叮嘱过他们, 她练字的时候, 不许把这些茶茶水水的东西往桌子上放, 怕不小心打翻了弄污了字帖。
菱月写完这一笔,过去喝茶。
铃铛趁机说话,就见她得意洋洋地道:“外头的人听说七爷连这样的字帖都给姨娘使, 都羡慕得不得了呢。现在咱们走到哪儿都有人赶着来巴结, 说句话声调都比旁人高, 嗐,可真够神气的!”
菱月闻言一顿。
铃铛她们肯定是忍不住要把这些事往外头宣扬的, 她竟也没有想过要拦着她们。
菱月品了品这里头的味道,忽地一哂。
说到底,其实还是底气不足。
七爷什么都好,可就是……
夜深人静是有的,红袖添香也并不缺少,可是事情偏偏不按菱月设想的去走。
有时候想想也真够泄气的。
一晃眼又是七爷休沐的日子,七爷上午有事出去了,中午菱月午歇起来,忽地听到一道幽微的琴声。
琴音传到这里已是细微,却听得出有着动人的曲调。
菱月本来要问七爷回没回来的,这下也忘了,她出来西厢房,寻着这琴声过去。
这琴声显然是从他们院子里传来的,菱月循着这琴声,最后来到院子里一处青竹掩映的清幽之地。
粉墙碧瓦,那琴声透过碧纱窗传出来,淼淼动人心。
菱月站在青竹外头,安静听着,这琴声相当动人,又有些许伤感之意,菱月不知不觉间竟然流下泪来。
里头的人弹了多久,菱月就在外头站了多久。
最后琴声停下来,余音渺渺。
里头屋里有人出来了,菱月忙往青竹后头躲了躲,慌忙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朝着这边过来了,最后一双金丝暗纹的玄靴停在她面前一两步处。
菱月抬起眼睛。
七爷就站在面前,垂目往她脸上看,问她:“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