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却只是他的一个妾,而已。
因此,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生活上的不便之处,似乎通通是可以被忽略的。
就连她本人也不抱怨,似乎一切本该如此。
顾七思维散开,今日他见到的,只是没人带她去见老太太。
那他没见到的呢?
或许,别的普通女子可以享受到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奢望。
顾七还记得,当初他和方氏成婚的第三日,他携了新婚妻子登上岳父母的家门,新女婿头一回上门,准备的礼品之丰厚自不消说,那一日方氏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便是如此,岳母也把方氏拉去屋子里说了许久的私房话,生怕方氏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
如今菱月比之又如何?
她可是连三日回门都没有的。
想到此处,顾七心中一时有些闷闷的,对菱月也颇为怜惜。
这种分外怜惜对方的感觉,顾七对着菱月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了。
看着对方低垂着的、乌鸦鸦的脑袋,顾七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这个小女子,似乎总有这样的能耐,能把他变得如此。
顾七难得开口哄人:“这件事是我想得不周到,该早点带你去的。”
他能说这话,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菱月闻言松弛下来,一双素白的手终于也放过彼此。
菱月抬起脸,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点感激的神色,她神情温柔地道:“这不关七爷的事,七爷公务繁忙,哪能想到这么多呢。只要七爷愿意带我一起过去,我就很高兴了。”
顾七心中越发柔软。
她出身卑微,从不为自己要求些什么。
偶尔有一点点请求,也真的只有一点点。
那么容易满足。
顾七提醒她:“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要闷在心里,你自己不说,有时候我难免就会忽略过去。”
菱月柔软的脸颊上露出一对笑靥,笑着说知道了。
顾七暗自叹息,也不知道她是真知道了还是假知道了,也只有自己以后多想着一点罢了。
看时辰差不多了,顾七这便带着菱月出门了。
以往逢上休沐日,顾七去给老太太请安,都会故意错开府中众女眷去荣怡堂请安的时辰,也免得彼此不便。
如今倒多出一个额外的好处。
走在青石板的甬路上,顾七对着菱月温声道:“这会子荣怡堂里的人该都散了,一会儿你见了老太太也能多说会儿话。”
菱月露出两个笑靥,很高兴的样子:“那敢情好。”
说着话走到一个三岔口上,就见得十六爷和十六奶奶夫妻二人也往这边走来,双方正好撞见。
顾十六忙赶上来两步,对着顾七揖礼:“七哥。”
顾七问他这是要上哪儿去。
顾十六一张年轻俊秀的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赧然道:“七哥,我是不小心起晚了,正要同沈氏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顾十六也是二房的人,他是陈姨娘所出,乃是顾七的庶弟。
他身上已经有了秀才功名,这点成绩虽不敢和顾七当年相比,却也算不错了。
现如今他正在国子监读书,平日吃住都在国子监,国子监也是十日一休沐,和朝廷休沐的日子是一致的。
故此,顾十六也是难得回家来。
他年前刚和沈氏成的婚,本就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兼之小别胜新婚,夫妻二人越发如胶似漆的。
正说着,十六奶奶沈氏已是紧步而来,对着顾七恭恭敬敬地一礼,也是按着规矩称呼。
顾七和顾十六走在了前头。
顾七考校起顾十六的功课,顾十六便是平日不曾懈怠,也顿感压力,绞尽脑汁地回答着。
十六奶奶沈氏知道这位嫡出的大伯颇有能为,很受今上看重,是必须要敬着的人物。
她落在后面,仔细听着前头的一问一答,就所见的来说,这位嫡出大伯对庶弟倒并不倨傲,言谈间也不吝给与指点,这和丈夫所描述的是对得上的。
十六奶奶一边在心里这般想着,一边慢慢地和菱月走到了一处。
说起来,十六奶奶虽说进门不久,和菱月却也是见过面的。
那时候菱月还在老太太跟前做丫鬟,彼此间因差着身份,接触并不多。
如今有日子没见,十六奶奶倒越发吃惊于对方的美貌。
说起来,十六奶奶也正当妙龄,正是十分美貌的时候。
论相貌,家中姐妹也少有能与她比肩的。
可是与菱月一比,就显出差距来。
十六奶奶进门这些时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她心中不禁暗道,这样的美貌,也难怪能让七爷这颗铁树开花了。
十六奶奶和菱月攀谈起来。
这一攀谈,十六奶奶又发现菱月言之有物,谈吐不俗,竟不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
十六奶奶心中十分惊讶,因为这般的谈吐和模样,竟只是个丫鬟出身。
若不是亲身所见,十六奶奶是难以相信的。
十六奶奶原先还只道她是凭借这副相貌被七爷相中的,如今一回思,倒觉得是自己想得窄了。
一时间,十六奶奶和菱月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倒是聊得颇为投契。
如此两兄弟在前,两个女子在后地走了一段路,一行人这便进了荣怡堂的院子。
来请安的府中女眷们刚散去不久,老太太还在堂屋里待着,兰草从外头笑盈盈地走进来:“老太太看看谁来了。”
兰草之前对七爷院子里的姨娘位置有些想法,不过,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这些想法也只好全都收起来,继续和菱月做好姐妹。
之前去梨白院探望过菱月的姐妹们,就有兰草一份。
菱月跟着七爷进了堂屋,随后,十六夫妻也跟着进来。
这几人中间,老太太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顾七,紧跟着又看到了站在他身侧的菱月。
有日子没见,菱月身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如今她一身的富贵打扮,不是以前做丫鬟的时候能比的。
收拾得一身娇艳,是新人的打扮。
脸上笑盈盈的,光是和顾七站在一处,也能看出两人之间的亲近来。
老太太暗自点头,心中十分满意。
老太太对着顾七笑道:“新人娶进门,就把我这个老婆子丢后头了。以前见天地见你过来,如今都多少日子了,我这个老婆子如今是连你的影子也摸不着了。”
做祖母的打趣孙子,荣怡堂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老太太又转向顾十六:“你不在的时候,你媳妇每日里都是按时过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请安的,怎么你一过来,你媳妇就来晚了?你来跟我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顾十六脸上红起来,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十六奶奶也羞涩地低下头去。
荣怡堂众人都笑起来。
蔡妈妈也跟着凑趣:“我的老太太哟,人家小夫妻一对儿新婚燕尔的,能想着来给您请安就不错啦,咱可不兴挑三拣四的,咱得学会知足。”
老太太一听呵呵地笑起来,她又转向顾七:“既这么说,我刚才也不该挑你的理。你和菱丫头能想着给我这个老婆子请安来,我就该知足了,是也不是?”
菱月听懂了老太太的调侃。
虽说她和七爷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但菱月如今该知道的也都知道。
闻听此言,菱月脸上适时地露出羞涩的神情,半低下头去。
顾七听闻此言,他本人是不怕调侃的,只是有点担心菱月听见这话不自在,不觉看向了菱月。
看到菱月低头含羞的表情,顾七不禁一怔。
对方这般含羞低头的模样,顾七见过不止一次。
菱月这般神情举止,在场的任何人看了只会觉得这是正常反应。
只除了顾七。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这一幕和曾经偶然在心头闪过的疑惑串了起来,这一刻,顾七终于想起那曾像闪电一样在心头溜走的疑惑是什么。
一时间,顾七怔在当场。
荣怡堂里众目睽睽, 这样的场合容不得顾七多思。
顾七把这一瞬间的失神遮掩了过去,在其他人看来,是一切如常的。
老太太笑着对菱月招手:“菱丫头, 你快过来。”
虽说如今菱月身份变了, 老太太叫起她来还是和以前一样, 语气中十分亲近。
自从家里出事, 菱月临时被叫回家去, 多少日子了,这还是菱月头一回见到老太太。
在一声声的“菱丫头”里, 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
似乎她还是老太太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老太太就是她的保护神,只要有老太太在,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一切龃龉似乎都不曾发生。
菱月微微一顿,她依言走过去,亭亭玉立地站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拉住她一只手, 搁在掌中合手握住,一双老眼仔细地打量着她, 须臾颔首笑道:“我们菱丫头就适合这样的打扮, 看看, 多好看。以前到底寒酸了些。”
菱月头上插着老太太赏的云头白玉簪, 手上戴着纹样精致的金镯子,一身的细缎子衣裳,连鞋面都是缎子面的, 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 从头到脚是既富贵, 又体面。
黛眉红唇,衬着一水儿的石榴红的比甲和长裙, 颜色多么鲜亮。
菱月这身衣裳与其说是换给七爷看的,不如说是换给老太太看的。
她知道老太太会喜欢看到她这样打扮。
老太太握着她一只手,祖母一般的慈祥,她老人家笑着问她:“菱丫头,你七爷他对你好不好啊?”
顾七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听见她这样回答:“回老太太的话,七爷他对我很好。”
含羞带怯的样子,十分的乖巧可人。
顾七对她这般模样并不陌生,恍惚好像能看见她含羞带怯站在他面前的样子。
老太太很欣慰,拍着她的手道:“那就好,那就好。”
老太太转向顾七道:“菱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我待她跟亲孙女儿也差不离。人又是你自己求着要去的,你可不许亏待了她。不然让我知道,我可不依你。”
顾七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答道:“祖母放心就是。”
老太太又转回菱月身上,笑道:“菱丫头,你都听见了。他要敢欺负你,你尽管来告诉我,老祖宗给你做主。”
菱月羞涩地低下头去,低声道:“七爷他待我很好的。”
顾七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老太太却笑得安慰。
老太太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接触到蔡妈妈的眼色。
老太太这才注意到什么,她转过脸去对着一旁的顾十六笑道:“你也是一样的。可不许欺负了你媳妇去。不然让我知道了可不依你。”
十六奶奶听言羞涩地一低头,她脸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顾十六也忙道:“祖母尽管放心。”
老太太这便笑道:“行啦,带着你媳妇回去吧。好容易得一日休息,要是都浪费在我这个老婆子这里,仔细你媳妇回头捶你!”
众人都笑起来,顾十六心知老太太这是要单独留下顾七等人说话,这便携了妻子顺势退出去了。
出来荣怡堂,顾十六让随同而来的丫鬟婆子们都离得远一些,他好单独和妻子说话。
顾十六安慰沈氏道:“甄姨娘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丫鬟,伺候了老太太好些年,老太太待她很有些情分在。如今她又跟了七哥,老太太待她自然更与别个不同些。你不要往心里去。”
说起来,沈氏才是老太太正儿八经的孙媳妇,可是方才老太太好像眼里只有甄姨娘一个似的,倒把沈氏这个正经孙媳晾在一边,衬得沈氏倒跟个外人似的。
说到这个,顾十六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他心里很清楚,老太太这般厚此薄彼,也是七哥在老太太眼前有体面,而他却没有这份体面的缘故。
十六奶奶一双妙目瞟了顾十六一眼,说道:“你对甄姨娘的事知道得倒清楚!”
顾十六闻言一愣,哪里还记得刚才在说什么了,等反应过来顾十六口齿都急得结巴起来:“你……哎,你这叫说的什么话,她是七哥的人,我如何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哎,这叫什么话!”
十六奶奶做出吃醋的样子:“你的意思是,她要不是你七哥的人,你就能对她有非分之想了?”
又赌气道:“甄姨娘长得那么好看,我知道我是比不上人家的。”
顾十六急得就差跺脚了:“我的姑奶奶,这都什么跟什么!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你就是吃醋也得挑挑对象,甄姨娘是有主儿的人,那个人还是我七哥,这话要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说着顾十六探过头去往后瞅了一眼,就怕这话被后头的丫鬟婆子们听见。
十六奶奶拿眼瞅着他,看他急得这样,这才噗呲一笑道:“我逗你的,也值当你这样。”
顾十六一口气松下来,小声提醒道:“以后莫开这样的玩笑,甄姨娘虽说不是七嫂,到底也是七哥的人,哪里好拿她开玩笑的。”
十六奶奶听他这样说,这才收敛起脸上戏谑的笑容,答应道:“这事儿是我不对,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
夫妻二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回院子的路上,过了一会儿,顾十六方反应过来,沈氏这是用玩笑岔开了刚才的话题,避免了他的尴尬。
顾十六感觉到妻子的贤惠。
路上,十六奶奶问起顾十六在国子监的起居,顾十六都一一回答了。
到了菊簪院,丫鬟奉上茶来,夫妻二人坐下喝茶。
这时候,沈氏的陪嫁丫鬟翠缕拿了一小瓶药油进来,对沈氏道:“我的奶奶,咱们这回熏不着别人了吧,快快抹上一点药油。”
沈氏笑道:“你这丫头烦不烦,明明知道我不爱这个味道。”
顾十六奇怪:“你不是好端端的么?怎么还用得着这个?”
沈氏笑道:“还不是翠缕小题大做,我也说用不着这个的。”
这时候翠缕在一旁脆生生地道:“奶奶昨个儿给陈姨娘做鞋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给扎着了,那一下扎得可深呢,好一会儿血才止住。我当时就说要给奶奶抹药油的,奶奶嫌味道大,说晚上闻着睡不着觉,今个儿一早又说还得请安去,药油味道大,再熏着别人。总之一时有一时的理由,十六爷快说说奶奶。”
翠缕口中的陈姨娘,就是顾十六的生母了。
顾十六一听还有这事,半是责备地道:“你怎么还给姨娘做起鞋子来了?姨娘自己又不是没有丫头,要多少鞋子没有?”
沈氏挥挥手,让丫鬟婆子们都退下去,等人都出去了,沈氏走到顾十六跟前,一边帮对方略理了理衣襟,一边轻描淡写地道:
“不是多大的事儿。我刚进门的时候,不是给太太做了一双鞋子?这事儿让姨娘知道了,有一次姨娘还在我面前说起这个事,我想着,反正我平日闲着也是闲着,不若也给姨娘做一双,也好让姨娘高兴高兴。”
顾十六闻言脸上一红,他自个儿的生母,顾十六没有不知道的。
陈姨娘这是争不了太太的锋,就上沈氏这里找补来了。
沈氏又道:“我进门的时候奉给太太的鞋子,那是新媳妇的礼数。我心里难道不知道姨娘才是你的生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心里待姨娘只有比太太更重的。只是上头有规矩压着,我面上万不可如此。我进门的日子还浅,姨娘还不明白我的心,等以后日子长了,姨娘自然就知道了。”
顾十六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说实话,沈氏出身名门,她又是嫡女出身,顾十六心里未曾不担心沈氏会瞧不上陈姨娘。
顾十六实在不曾料想,今日会听到这样一番暖心的话。
顾十六不禁深感幸运,他的妻子竟然这样贤惠。
顾十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想,叮嘱道:“要是姨娘过分了,你也不可过分委屈了自己。”
沈氏温婉一笑:“姨娘哪里是那样的人。夫君多虑了。”
沈氏正值青春妙龄,又长得一副好相貌,这般一笑,真如同一朵花似的,顾十六心中一时不免有些其他想法。
沈氏有所察觉,先一步劝道:“夫君是不是该去读书了?我听人家说,读书这种事是一日不可懈怠的。今日夫君休沐,不若就读上半日,到了下午再休息,可好?我去吩咐厨房,中午给夫君做一桌好吃的,夫君如此辛苦,也该好好补一补身子了。”
顾十六平日也确实勤勉,听见沈氏如此说,忙刹住了念头,果然去书房读书了。
翠缕这才重新进来。
沈氏想起来问她:“陈姨娘的鞋子还有几日能做好?”
沈氏什么身份,如何会亲自动手给一个姨娘做鞋,便是进门的时候奉给太太的鞋子,也都是身边丫头的针线,沈氏不过是意思意思地逢上几针罢了。
方才的话,也就是哄一哄顾十六罢了。
翠缕答道:“再过一两日也就得了。”
沈氏点点头。
一时其他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进来了,沈氏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待下也宽和,丫鬟婆子们都在身边说说笑笑的,屋子里氛围很好。
其中一人提到了菱月,这丫鬟笑道:“没想到甄姨娘长得这么好,我听说七爷以前是个不近女色的人,到了甄姨娘这里才破了这个例。我一直想着见一见甄姨娘,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儿,今日一见,倒是难得不让人失望。”
这丫鬟是沈氏的陪嫁丫鬟之一,沈氏进门的时候,这丫鬟碰巧生了一场病,没有随同沈氏一道进顾家的门,等她病好了,菱月已经不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今日还是这丫鬟头一遭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甄姨娘。
沈氏却道:“你这是只看到了她的长相,她身上的长处可不止这一点呢。”
想到那个甄姨娘,沈氏摇摇头,叹道:“她也就是为出身所累,这样一个人物儿,也算可惜了。”
从荣贻堂出来,顾七和菱月一时都有些沉默。
对菱月来说,荣贻堂是一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哪怕这回忆如今变了味道,这里对菱月来说依旧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菱月很快就调整过来,她想开口说说话,一抬眼,却发现七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七爷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虽说七爷性格内敛,从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不过,他脸上总有些细微的表情,这些细微的表情也是很生动的。
菱月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区别。
七爷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点让人不敢开口说话。
菱月一时连想说的话都忘记了,她闭上嘴巴,默默无言地伴着七爷走在甬道上。
青石板的路面上,一时只有无言的脚步声。
菱月能感觉到,七爷似有心事。
至于说七爷能有什么心事,这就不是菱月能猜出的了。
她真正开始接触七爷,也就是这十天的事儿,所谓的了解和亲近都流于表面,对菱月来说,七爷身上有太多她所不了解的地方。
菱月其实是有些不解的。
毕竟来的时候一切还好端端的。
一直到迈进了梨白院的院门,菱月方才试探性地开口道:“这一路上也不见七爷开口说话。”
听闻此言,顾七方才把目光转向菱月,他凝视着菱月,目光复杂。
里面有着菱月看不懂的情绪。
被七爷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菱月稍觉不安,可要说自己哪里做错了,却又想不出。
菱月放任自己流露出不安的情绪,她略带委屈地小声问道:“七爷怎么这样看着我?妾身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顾七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 又怎会多说。
顾七负手而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菱月,目光淡淡的, 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菱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一刻, 她忽然感觉七爷离她很遥远。
进门这些日子, 这还是菱月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过了片刻, 菱月又听七爷说道:“我今日还有其他事情,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晚上我会宿在前院书房,你晚上不用等我。”
菱月一怔,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们男子和她们女子不同,她们女子这一辈子就囿于这一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这个小院子就是她们的天地和世界。
男子却不一样,他们要到外头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那里有朝野,有公务, 有各种人际往来交际应酬, 有各种纷繁的人事, 他们能分给后院的时间精力是很有限的。
见顾七没有再往里走的意思, 菱月乖觉地一福身:“妾身晓得了,七爷慢走。”
顾七点点头,转身往外去了。
菱月站在原地, 目送着七爷离开, 玄色镶金边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 那声音杳杳的,渐渐就远去了。
菱月一个人慢慢地往院子里头走去。
七爷有其他的事要忙, 这说起来也很正常。
这一路上七爷没有说话,也许正是在想着接下来要去办的事情。
这是说得通的。
毕竟早上一切还好端端的,菱月也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
菱月这般琢磨着,心中却依然有种怪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慢慢地走上抄手游廊,菱月晃晃脑袋,想要摆脱这种感觉,不让它困扰自己。
这天晚上,七爷果然没有回来。
这同时也意味着第二天早上菱月也见不到七爷,因为第二天一早七爷显然会直接从前院书房出发,七爷宿在梨白院正房的时候,菱月可以很方便地去服侍他,如今他宿在前院,菱月就不方便过去了。
第二天下午天色将将要暗下来的时候,菱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早早地就守在了梨白院的月亮门处。
可是一直到天色整个暗下来,夜幕降临,七爷也没有出现。
春日的晚上还颇有几分凉意,晚风吹动了菱月身上的衣衫和裙摆,身上的衣裳略显单薄,菱月在晚风中瑟缩了一下。
绿波提着灯笼站在一旁,见状正要劝说,菱月已经主动道:“七爷许是有事要忙,咱们先回去吧。”
回到西厢房,菱月让铃铛去前院看看情况,又嘱咐她道:“你见了七爷身边的人,就大大方方地过去询问,别整得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似的。问明白七爷回没回府你就回来,旁的不要多说。”
铃铛一双大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答应道:“主子尽管放心,我都听明白了。”
这便去了。
过了一会儿,铃铛回来了,回话道:“我在前院书房的耳房里找到了晴叶姐姐,晴叶姐姐说七爷一回府就去了前院书房,刚刚已经用过晚饭了,现在七爷正在前院书房里呢。”
晴叶说得这样清楚,菱月领会了她的意思,就是说七爷今晚上不会回梨白院了。
菱月默默地点点头。
绿波怕菱月心里不受用,这时候在一旁道:“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便是算上昨日,七爷总共也就两天没回后院罢了。我有一些姐妹在别的院里伺候,听她们说,别的院里的姨娘一个月能见上爷们几次,就已经是很得宠的了。如今七爷不过是两日没来,姨娘实在不必多想,其实真的没有什么的。”
绿波这倒不是有意拿话来开解菱月,而是事实如此。
在绿波看来,前些日子七爷日日回来的,这乍一不回来,自家主子难免一时不习惯。其实真论这个事本身,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儿。
菱月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快摆饭吧,我都有点饿了。”
两个丫鬟一听,忙打开食盒摆开晚饭。
同一时间,前院书房。
晴叶按着时间进屋奉茶,顾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晴叶趁机禀报:“刚才甄姨娘身边的丫鬟过来问我打听,问七爷是不是已经回府了。”
七爷自有七爷的规矩,有人前来打探七爷的事情,晴叶是不敢隐瞒的。
七爷手里动作一停,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晴叶心中一紧,她伺候七爷这么些年,对七爷的脾气自然清楚,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正常的情况下,七爷只会说一句知道了。
晴叶只能如实道:“奴婢是照实了说的。”
七爷闻言一顿,这一下不禁让晴叶心中忐忑,怀疑自己办坏了事情。
晴叶硬着头皮等着七爷发话,七爷脸上默了默,一时却又不见他开口,又过片刻,七爷方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晴叶一口气松下来,忙退下了。
这厢,梨白院西厢房里,菱月今日实在没有心情,用过晚饭便早早地洗漱歇下了。
外头已经吹了蜡烛,一片黑暗中,菱月躺在床褥里,睁着一双眼睛,对着上头的床幔发呆。
七爷明明回府了,却不愿意回到后院来,好像不愿意看见她似的。
绿波说这是正常情况。
菱月一时也糊涂起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过,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晚,菱月却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危机。
她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丫头婆子使着,绫罗绸缎穿着,吃的不能说山珍海味,也是顿顿有鱼有肉,院子里的其他下人也不敢怠慢她,可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七爷愿意见她,愿意让她近身。
那么,一旦七爷不再愿意看见她,不再愿意让她近身了呢?
下人们捧高踩低乃是常态,到时候她的日子势必比现在难过许多。
而且她也不会有孩子,以后没有任何指望,日子只会一日比一日难过。
菱月两只手不由攥紧了绸缎做的被面,整幅缎子被面都被拉扯得皱巴起来。
第二日下午,顾七走近梨白院的月亮门,隔着月亮门,遥遥地就看见一道藕荷色的倩影,正背对着月亮门的方向,倚在一处抄手游廊的栏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