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三夜来,厨房里的粥总是煮好了又倒掉,但永远有一锅粥热着,等慕灼华醒来随时可以吃。郭巨力急匆匆倒好热粥和汤药,回到房间的时候便看到执墨正站在床头和慕灼华说话,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慕灼华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生气,抓着衣服的手在颤抖。
听到郭巨力进来的脚步声,执墨停下了说话,转头看向她。
“执墨哥哥?”郭巨力有些惊讶他在这里,随即又拉下脸来,有些不高兴,“你怎么来了?”
她怕执墨的出现会再度刺激到慕灼华的情绪。
执墨抿了抿唇,犹豫着说道:“我奉王爷之命,留在这里保护慕大人。”
“保护?”慕灼华勾了勾唇角,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之意,“他人都走了,后事倒是安排得挺好的。巨力,”她转头看向郭巨力,“王爷的尸身如今何在?”
郭巨力愣了一下,才回道:“王爷是戴罪之身,没有任何丧仪,三日前,陛下便让人将王爷的尸身埋在浮云山下的墓园里……小姐,你是想去拜祭王爷吗?”
“巨力,人总要向前看的,把粥和药给我吧。”慕灼华闭了闭眼,虚弱沙哑的声音重新找回了力量,“我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执墨来到书房的时候,慕灼华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桌前了。她连着发了几日高烧,整个人瘦了一圈,被刘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好气色,几日内便被雨打风吹去了,青衫挂在单薄的身上,仿佛不堪一折。
执墨心里叹了口气,垂下眼走到她跟前。
“大人有什么吩咐?”执墨问道。
慕灼华看着执墨面无表情的脸,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这个少年武艺高强,忠心耿耿,虽然沉默寡言,心眼却通透。执剑的武功在执墨之上,但更冲动鲁莽一些,不易管教,或许刘衍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把执墨留在他身边。
慕灼华忍着心头的酸痛,淡淡问道:“执墨,你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执墨看了慕灼华一眼,低头道:“大人有大人的想法,执墨不敢揣测,只听凭命令行事。”
慕灼华笑了一下:“你听的,是谁的命令?”
“王爷不在,自然听的是您的命令。”执墨恭敬答道。
慕灼华捏着一张薄薄的纸,苍白的唇角微翘:“那好,我要替王爷翻案。”
执墨一惊,抬眼看向慕灼华。
慕灼华冷然道:“沈惊鸿构陷七宗罪名,陷王爷于不义,他清白一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不能让他背着骂名遗臭万年。”
“沈惊鸿深不可测,大人此举,恐怕会与他正面为敌……”
慕灼华道:“我与沈惊鸿早已是敌非友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怒火,“他敢动我的人,这笔账,我必须和他算清楚!”
她慕灼华向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欠了她的,不管是谁,她都要他加倍偿还!
慕灼华因病告假七日,刘琛把大理寺发生的事情都掩住了,没有让人知道慕灼华与刘衍的牵连,众人见慕灼华确实消瘦了许多,脸上还带着病容,因此也都没有多想。
大殿上原本属于刘衍的位置空了,仿佛那里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他成了百官之间的禁忌,没有人敢过多提及。倒是有几个与慕灼华关系较为亲近的,偷偷替她高兴,只道是慕灼华得罪了刘衍,如今刘衍死了,对她反倒是一件好事。
慕灼华听旁人这么说,没有反驳,却也没有笑。身边人隐隐觉得慕灼华有了一丝不同,她似乎不像过去那样亲切爱笑了,面上仿佛覆着一层无形的冰霜,让人感觉到莫名的冷意。
宋濂锡散朝后特地去见了慕灼华,却看到她从户籍室出来。
“濂锡兄。”慕灼华见到是他,点头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宋濂锡走到近前,温声道:“前几日听说你病了我还不信,今日见你形容憔悴,才不得不信。你若是遇上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必不推辞。”
慕灼华感激地笑道:“多谢濂锡兄了,我只是小病,如今也痊愈了,有劳你挂心了。”
宋濂锡为人沉稳敦厚,虽然平日话少,心思却通透,他家中有妻有儿,生活美满,便也希望身边朋友过得顺心。
“今日早朝之前,我……我见你和沈大人,似乎有些不愉快,可是有什么误会?”宋濂锡迟疑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他如今圣眷正浓,如日中天,你何必与他针锋相对?”
慕灼华淡淡一笑:“濂锡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与沈大人之间,并非是误会二字可以解释。”
宋濂锡听慕灼华这么说,便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二人都是年少英杰,麒麟之才,就当我多事了。”
慕灼华道:“濂锡兄言重了,这朝中百官,你的为人我最为敬重。”此言倒是真心实意,宋濂锡看似不显山露水,但却是沉稳可靠,“今日你来得也是正好,我正有一事想向你打听。你与沈大人走得更近,可曾听他说过家中事?”
宋濂锡摇了摇头,道:“只听说沈大人父母双亡,出身贫苦,他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沈惊鸿身世凄惨,自然不会有什么人不懂事地去追根问底,触及人伤口。
慕灼华敛眸沉思:“那他可有其他知交好友?”
宋濂锡笑了笑:“寒门士子皆以他为首,但若论知交好友,恕我说一句实话,沈大人,并非容易交心之人。我原还以为……你们二人才是天作之合。”
慕灼华失笑,想起小秦宫的误会,摇头道:“我原先确实敬重他不畏权贵,刚正不阿,除此之外,也没有多余想法。那日小秦宫之事,纯属误会,众人见我沈大人私下相处,以为是我和他有些什么,实则是我醉酒找了个地方休息,无意中撞见沈大人和云芝姑娘欢好,云芝姑娘害羞之下,就逃之夭夭,留下我和沈大人在原地,被来寻人的同僚撞见了,大家才这么胡说。”
慕灼华身在朝中,身边都是男子,她素来知道与旁人保持距离,免得招惹是非,唯一只对一人不庄重,只招惹了一人……
宋濂锡确实不曾见过慕灼华和沈惊鸿有任何越线的亲密行为,但听慕灼华澄清小秦宫之事,却是一脸的不信:“慕大人说笑了吧,那日你离开得早所以不知道,你走后不久,云芝姑娘便被太常寺一位高官叫走了,见沈大人没有要留她的意思,她便哀哀切切离开了,沈大人怎么可能又去后院与她亲热?”
慕灼华闻言怔了一下,脑海中又回忆起当日的画面。
那日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确实是不曾见过那个女子的面容,只听到沈惊鸿低哑的声音,听他说话的样子,似乎与那女子颇有一些情意……
“难道沈大人在小秦宫还有其他相好?”
宋濂锡道:“绝无可能,沈大人素来洁身自好,他早已扬言,不成一品,绝不成家,虽然有时候与同僚去小秦宫听曲,他也从不让其他女子近身。”
慕灼华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笑道:“看来,是我误会了。”
柔嘉公主伺候镇国公主睡下后,已经是戌时了。
或许是因为刘俱刘衍的死让她大受打击,她明显苍老了许多,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柔嘉公主本是想送她回桃源山庄,偏偏她又病了,太医认为不宜旅途奔波劳累,便让她等养好了身体再动身。
看着自己的子侄一个个走在了自己前面,她的心真的伤透了。柔嘉公主每日陪着她说话,只盼能逗她开心一点,她的皇姑祖却总是劝说着她离开定京,跟她回桃源山庄。
“皎皎,你在定京我不放心,跟皇姑祖回桃源山庄吧,皇姑祖给你找一个好夫婿,只有看着你平安喜乐,我才能走得安心啊。”
柔嘉公主急忙打住了她的话头,柔声道:“皇姑祖,您长命百岁,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
镇国公主苦笑摇头,握紧了她的手道:“老了,真的是老了……一次次地,白发人送黑发人,昨夜里皇姑祖竟梦见你也……”她打了个寒颤,“皎皎,皇姑祖再承受不起这样的事了,你知道皇姑祖最疼你的,你就听听话吧……”
柔嘉公主为难地垂下眼,好不容易才将镇国公主哄睡着了。
烛光下,她的白发似乎多了不少。
她才想起,皇姑祖也已经是花甲之年了,只是过去她总是精神矍铄的样子,容光照人,竟让人忘了她的年纪了。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一心疼爱的小公主,是个满心阴谋诡计的恶毒女子……
柔嘉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摇摆的心重新坚定起来。
不,她不会知道的。
蔓儿将一封信交到了她手中,她低头扫了一眼,淡淡道:“可以动手了。”
不过几日,执墨便依照慕灼华的指示,将搜寻到的所有证据都呈交到慕灼华面前。
慕灼华没想到事情比自己预想的要容易这么多,或许是事出匆忙,或许本就是欲加之罪,对刘衍的那些栽赃,并不难找到反驳的证据。比如横征暴敛这一条,说他在封地苛捐重税,以至于民不聊生。但刘衍多年未回过封地,封地的赋税也没有进过他的口袋,庄文峰之流假借朝廷的名义横征暴敛,并非刘衍之过。
还有一条,指称刘衍纵奴行凶,定王府的下人骄横跋扈。执墨查过,那个死者本是个恶霸衙内,强占良田,逼|奸民女,苦主走投无路,恰被刘衍撞见,刘衍查明了真相,令手下侍卫斩杀恶霸,可如今那个苦主却受沈惊鸿威逼利诱,忘恩负义指称是刘衍纵奴行凶。
慕灼华一页页翻看证据,得到了她所想要的一切,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执墨见慕灼华神色有异,好奇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太多了。”慕灼华放下手头卷宗,神情凝重,“也太明显了……”
她本以为,沈惊鸿为人小心谨慎,纵然是构陷,也会把证据做得天衣无缝,但执墨查到的这一切,却错漏百出。
为什么?
沈惊鸿是料定了刘琛对刘衍恨之入骨,才连这表面功夫也不屑去做了吗?
慕灼华终究还是按住了这份证据,没有急于给刘衍平反。但她这么想,却有人不这么想。
早朝之上,世家联名上奏,弹劾大理寺卿沈惊鸿罗织罪名,残害忠良,而蒙受冤屈的,正是为国尽忠一世的定王刘衍。
慕灼华惊愕地看着眼前一幕,沈惊鸿深处旋涡之中,面对众人的口诛笔伐,他气定神闲,容色不变。
脑中一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慕灼华呼吸一窒。
之前沈惊鸿为了给刘衍罗织罪名,威逼利诱不少人做了伪证,如今这些人竟纷纷倒戈,刑部尚书押着一众诬陷诽谤定王的官员上朝,让他们当着群臣对面指证沈惊鸿。
刑部尚书愤然道:“沈惊鸿诬告定王滥杀无辜,但经微臣查证核实,被杀之人乃罪有应得,此人为强占他人数百亩良田,竟将一家人活活烧死,将其妻女掳掠为奴,此事有一村之人可以作证,定王除暴安良何罪之有?沈惊鸿却无视村民供词,只听那贼人的家人一面之词,就以此判定王大罪!”
跪在殿下瑟瑟发抖的,正是被定王杀了儿子的前户部员外郎,此刻已经面无血色,伏倒在地。
刑部尚书怒道:“陛下面前你还不从实招来,你那儿子肆意妄为滥杀无辜,罪有应得!”
员外郎趴在地上大哭:“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是沈大人逼小人这么说的啊!”
周次山出列,放声怒道:“沈惊鸿状告定王横征暴敛,但众所周知,定王十年不曾回封地,甚至未曾取过封地一分税银!江南府苛捐重税,乃是地方官员贪墨渎职,盘剥百姓,监管不利,这是吏部失职!沈惊鸿曾任考功司主持考绩之事,对此事应最为清楚,却置事实于不顾,构陷忠良,意图为何?”
兵部尚书亦道:“若说定王违背军令,更是从未有过之事。沈惊鸿以雁城之战,定王私纵北凉大将忽尔塔一事告定王违背军令,但竟查实,此事乃定王与当时的主将徐老将军共同商议之后定下的计策,只是为了让北凉上当,之后北凉君臣离心,陈|军大破北凉皇城,足以证明定王谋略过人,有功无过!陛下,此事亦可以召徐老将军上殿对峙!”
刘琛阴沉着脸看着六部尚书轮番上前指证沈惊鸿。
这些事他何尝不知道,本就是他让沈惊鸿罗织罪名,皇城失火的真相不宜流传于世,这才罗织了种种虚假的罪名治刘衍的罪。若是刘衍平反了,那沈惊鸿诬告的罪名就坐实了,沈惊鸿诬告刘衍这样的忠臣良将,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世家之人对沈惊鸿恨之入骨,便是对刘琛也早已心生不臣,之前落在沈惊鸿手上,被沈惊鸿查得底朝天,罪证在别人手上,他们无话可说,如今让他们抓到了沈惊鸿的痛处,还不痛打一番?
一时之间,数十人跪了下来,用极其强硬的态度逼迫刘琛:“陛下,沈惊鸿残害忠良,天理不容,请陛下严惩不贷!”
“请陛下严惩不贷!”
刘琛屏息看着眼前百官,目光又缓缓移到沈惊鸿面上。
沈惊鸿一撩衣摆,跪了下来:“臣,认罪。”
沈惊鸿被关进了虎牢狱,但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
慕灼华下朝回家路上,隔着马车便听到外面的议论纷纷。
“听说沈大人被下狱了,六部尚书联名奏他诬陷定王,定王是无辜的!”
“不是,我听说沈大人也是被陛下指使的,是陛下惧怕定王功高盖主,才让沈惊鸿构陷罪名,治他死罪!”
“也是,不然沈惊鸿和定王无冤无仇,害他做什么?”
慕灼华沉着脸听着外面百姓的议论纷纷,回到府中,执墨问道:“大人,是你把证据交给他们的吗?”
慕灼华摇了摇头:“不是我,我还没有决定交出证据,此事影响太大了……”
想到外面百姓的议论,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不到一日功夫,几乎传遍了全城,连朝堂上的每个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这分明是有心之人在推波助澜,想必是世家在幕后煽动。”
更让慕灼华不安的是,这些流言慢慢地都把矛头指向了一个人,就是刘琛。
“世家坐不住了……他们终于等到了机会反将陛下,这次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慕灼华说着看向了执墨:“可是如此一来,王爷的仇也算是报了,你可开心?”
执墨神情有些复杂,想了片刻,才道:“属下以为,王爷不过是被人利用了。”
慕灼华欣赏地看着他,点头道:“不错,你也看出来了,那些人根本不是为王爷平反,他们只是想利用这件事威胁陛下妥协,甚至……不只是妥协。”
慕灼华担心的猜测在第二天便得到了证实,不知是谁带头组织,有数以千计的百姓上街游行,怒斥“昏君无道,残害忠良”,声音震耳欲聋,就是在皇宫之内,也隐隐可以听到。
几日前还是人人称颂的沈惊鸿,也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信他与疑他的人参半,有的人认为他是逼于无奈才沦为昏君的爪牙,也有人坚定地认为定王跋扈,沈惊鸿依旧是那个不畏权贵为民请命的沈惊鸿。
早朝之上,半数高官摘冠下跪,要求刘琛刑讯沈惊鸿,问出背后指使之人。这些人面相凶恶,看向刘琛的双眼已经没有了敬意和畏惧。
手握重兵的议政王死了,而且是含冤而死,没有人能再护着刘琛了,居凉关的二十万守军得知了刘衍赐死的真相,险些引起了兵变。刘衍临死前的那番话还是起到了作用,军营之中虽然激愤,却也依旧按捺不动,但刘琛却是已经失去军心了。
何止是军心,就是民心与臣心,他也尽皆失去了。
刘琛脸色铁青地看着一般老臣,如今沈惊鸿被关了起来,世家尽与他为敌,他虽然贵为天子,却无可用可信之人,只能高高在上地被人逼迫。
早朝的最终结果,就是刘琛拂袖而去,不给百官答复,然而没有答复本身就是一种答复。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宫外,百姓便知道,皇帝默认了弑叔夺权,残害忠良的事实,百姓一边讴歌定王的英雄事迹,将他捧上了神坛,对比之下,新帝连这样的大功臣、亲叔叔都构陷杀害,简直是昏庸残暴,不配为君!
游行示威的人更多了,本该维持秩序的士兵却置若罔闻,任由全城百姓大闹,甚至连最为肃穆安静的北城也沦陷了,无数的百姓挤到了宫门口,大骂刘琛无功无德,无情无义,不配为君,立即逊位。
然而,这还未到最坏的地步。
就在沈惊鸿入狱后,民愤到达顶点的第五日,北凉三皇子耶律璟惺惺作态地发表了一篇悼文,为刘衍鸣不平,斥责刘琛昏庸无道,三十万北凉军挥师南下,攻破了边境第一城。
慕灼华再一次踏进大理寺。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了沈惊鸿面前。
“昔日高高在上,今朝阶下之囚,大理寺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慕灼华的声音响起,目光沉沉看着被铁链绑住的沈惊鸿,他身上带着伤,白色衣服渗出了血迹,容貌却依旧昳丽俊秀,不似凡俗之人。
他听到了慕灼华的声音,睫毛微颤,缓缓抬起眼看向眼前之人,漆黑幽深的凤眸倒映出微弱的火光。
“是你。”他勾唇一笑,似乎并不意外。
慕灼华将灯笼放在了一旁的桌上,也看到了桌上的刑具。
“沈大人纵然身处无间地狱,也是这样气定神闲的模样,真是让人佩服。”慕灼华轻轻一笑,“是不是因为,这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沈惊鸿眼神一动,幽幽看着慕灼华,没有说话。
“我就觉得奇怪,行事谨慎的沈大人,构陷定王的证据,怎么做得如此错漏百出,原来,你从来没想过隐瞒。”慕灼华走到了沈惊鸿跟前,紧紧盯着那双高深莫测又冰冷幽深的眼睛,“我让执墨查到的那些伪证,是你有意露出的把柄。你的目标,从来不是定王,而是陛下。你利用陛下的信任,离间了陛下与世家的关系,斩断了陛下的臂膀,引起陈国内乱,如今,北凉犯境,你,可满意了?”
沈惊鸿低笑了两声,咳出一口血沫,殷红的血渍染红了唇角。
“慕大人,可真是天纵英才……”低沉暗哑的声音在阴暗的牢狱中回响。
“为什么?”慕灼华皱起眉头,每次她以为自己看清了沈惊鸿,便又会被他的另一张面具惊到,“耶律璟此举,宛若效仿当年雁城之战,他想以牙还牙羞辱陈国……你是北凉探子?”
沈惊鸿笑了一下:“你已经不信我了,我说是或者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你会死的。”慕灼华沉声说,“你为了今天,不惜以身涉险,纵然如你所愿,陈国乱了,陛下退位,你也逃不过千刀万剐之刑。”
沈惊鸿似乎全然不在意加在自己身上的种种酷刑,他的眼中幽深如旋涡,吸进了一切的光,似墨玉琉璃,美得令人心惊。
“虽死……犹荣。”
北凉三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便一举攻破了两座关隘。守关士兵抵抗了一日一夜,兵力悬殊,最终还是落败。
朝堂之上闹哄哄的,世家之人主张弃城逃跑,迁都淮州。淮州乃最富庶之地,也是他们的大本营,迁都淮州对世家而言最为有利。寒门士子倒是大多主战,他们没有退路,国破君亡,他们的仕途梦也会灰飞烟灭。
一片吵嚷之中,忽然外间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报——”
一个侍卫狼狈地跑进了大殿,跪倒在地上:“陛下,北凉大军,来到居凉关下了!”
众皆哗然!
居凉关一破,定京便如同剥了壳的蜗牛一样,失去了屏障,认人宰割了。
大殿如同一锅沸腾的滚水一般吵吵嚷嚷,也有人不失理智,喊道:“居凉关还有二十万精兵呢!”
另一人冷笑道:“没有了定王,怎么可能打得过耶律璟的三十万精兵!”
众人这才想起来,定王,是被这位陛下陷害赐死的。
大殿骤然静了一瞬,不善的目光看向御座之上阴沉不语的年轻帝王。
刘琛在众人的瞩目之下,缓缓站了起来:“朕,是一国之君,绝不扔下自己的百姓,弃城逃跑!”
“传朕旨意,封锁九门,任何人不得进出!若有弃城逃亡者,视同叛国,杀无赦!”
众人汗毛一凛,心中大惊,抬起头正要说话,便看到了刘琛杀意森森的双眼。
“朕御驾亲征,北凉不退,朕亦不退!尔等,谁愿随朕前去!”
殿下一片寂静,一颗颗戴着官帽的头颅压得低低的,生怕自己被刘琛点到。
刘琛心中冷笑,却在这时听到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微臣愿追随陛下左右!”
刘琛一惊,抬起眼,越过了无数的人,看到站在最远处那个人,娇小的身躯,澄澈坚定的眼睛。
第七十七章
居凉关,历来是中原最坚实的屏障,然而居凉关一破,也就意味着富庶丰饶的中原地区将彻底地暴露在北凉的铁骑之下。
驻守居凉关的二十万将士都是刘衍带了五年以上的兵,骁勇善战,训练有素,是陈国所有军队中最精锐的存在,也是耶律璟最忌惮的一支部队。可是现在,他眺望居凉关高大的城墙,银灰色的瞳孔中闪烁着的是志在必得的光芒。
北凉军到此已有一日一夜,但他并没有急于出兵,一则是长途奔驰,北凉军已有疲态,二则是他另有计策。这十二个时辰,无时无刻都有一队人马对着居凉关的方向放声宣读耶律璟的文书,哀悼刘衍忠君爱国,却不得善终,斥责陈国国君昏庸无道,陷害忠良,招抚二十万陈国士兵开城投降,为刘衍复仇。
“殿下,这样做真的有用吗?”副将怀疑地看着前方居凉关的方向。
耶律璟身披战甲,面容俊美,却显得阴柔残忍,他勾唇一笑,道:“这些士兵对刘衍奉若神明,也对陈国忠心耿耿,想让他们投降不可能,但只要他们军心一乱,迟疑犹豫了,我们便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居凉关!”
副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们还要等多久进攻?”
耶律璟拔出弯刀,烈日照在锋利的刀锋之上,一道亮光照亮他的眉眼。
“就在今日!”
刘琛出城迎战,定京九门封锁,城中人心惶惶,他们不知道居凉关战事如何,但大多数人心中只剩下绝望。
世家早已暗中收拾好了贵重之物,随时准备弃城逃跑。
“守城士兵被抽调一半去了前线,我们若要突围南下,全力以赴,并非难事。”众人议论纷纷,“居凉关有陛下率二十余万守军挡着,虽然挡不住北凉铁骑,但还是能缓上几日,给我们留下逃亡的时机。”
有人疑虑道:“可是陛下在前线厮杀,我们却弃城逃亡,诸位不怕百年之后,史书口诛笔伐吗?”
“呵,大人错了,何为弃城逃亡?”周次山淡淡一笑,“我们是战略转移,留存有生力量。此次北凉南下攻城,盖因陛下刚愎自用,残害忠良,导致君臣离心,民怨丛生。此战难逃一败,难道我们便要跟着定京陪葬吗?”
周次山此言让众人沉默了下来,他又道:“在座诸位,都是各世家门阀的家主,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炮火的洗礼,我们世家之所以能历经千百年数个朝代屹立不倒,便是因为守得住,知进退。我们若是殉国而死,大陈才真正没了指望,倒不如退居江南,凭借大江天堑,与北凉分庭抗礼,待重整力量,再伺机报仇,夺回定京。”
这话说得委实动听,也给了众人一个台阶下,引得在座之人纷纷点头。
孙老太爷对刘琛恨之入骨,巴不得他战死沙场,但这江山名义上还是陈国的江山,他们还需要一个领头之君:“周大人言之有理,我等为国尽忠,便是被人误解,也不得不为之。陛下此去,凶多吉少,我们应该另立国君,带领我等南下,延续大陈基业,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众人面面相觑,沉吟许久之后,才有人开口道:“历代皇室子息不繁,先帝的两位王爷都远在万里之外,如今定京城中,唯有柔嘉公主名正言顺,接替王位。”
“柔嘉公主……虽是女子,却素有贤名,我陈国皇室血统为尊,其次才论男女,若无皇子继位,便由皇女继承,迎柔嘉公主为女帝,实乃名正言顺。”
此言得到众人的附议,拥立柔嘉公主为帝的建议竟得到了一致认可。
周次山垂眸冷笑——女子柔弱,总是比较好掌控的。
九门封锁,定京宛如一座孤岛,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却想着出去。
世家的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有人奔向走告,知道世家打算弃城南下,本就惶恐不安的百姓顿时陷入了绝望和恐惧之中。有的人抱头痛哭,有的人趁乱生事,守城士兵奉命维持治安,疲于奔命,却也无法顾及全城。
皇城之内的宫女太监们自觉难逃一死,个个抱膝痛哭,不知何去何从。侍卫们奉命看守皇城,却也疏忽了对某些地方的把守。
耶律真便是在这个时候带人杀进了来。
一进地牢,她便看到了被铁链绑着,遍体鳞伤的沈惊鸿,他气息虽弱,一双凤眸却依旧灿若繁星,清亮有神。
被那样的眼睛看着,耶律真不由得心口一悸,她深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上前砍断了锁着沈惊鸿的铁链。
“你做什么?”沈惊鸿的声音仿佛沁着薄冰,冰冷凉薄。
耶律真苦涩一笑:“我来救你。”
沈惊鸿轻笑了一声,并无感激之色,反而有些嘲讽:“静安公主以为,逃出了大理寺,便能逃出定京吗?”
“我不是静安公主!”耶律真忽然失控地喊了一声,冰蓝色的瞳孔如同投进了石子的湖面,涟漪圈圈,“我……我是耶律真,我是北凉人!”耶律真握着利剑,盯着沈惊鸿,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北凉大军马上就要攻进城了,世家已经做好弃城南逃的准备,你得罪了世家,此刻便有世家的人要来杀你。你跟我走,你是北凉的功臣,我能保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