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对得起她的养育之恩,她欠了她太多了,还不起,也不能再欠更多了。
——皇姑祖,你是手执诛邪剑,刚正不阿的镇国公主,不能为我一人,而践踏诛邪剑的威|信。
——我输了,无怨无悔……
——沈惊鸿,你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我……
——等等我……
空旷的风华殿里,只有一个老人悲凉痛苦的哭声在回响,她彻底失去了她最疼爱的孩子。
慕灼华怔怔看着相拥于血泊中的柔嘉公主和沈惊鸿,忍不住湿了眼眶,哑声道:“刘衍,你也错了……”
刘衍低头看她,听她说道:“公主是有心的……”
只是她自己明白得太迟了。
刘琛缓缓红了眼眶,喃喃喊道:“皇姐……”
他缓缓走了过去,脚上踢到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只见一方玉玺滚落在地上,被鲜血染红了一角。
他俯身拾起,只觉重逾千斤,让他忍不住轻颤。
鲜血自玉玺上滑落,弄脏了他的手。刘琛忽然之间觉得,那些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肩上,让他忍不住要跪下去,却又强撑着站起来。
他尚未真正明白何为成熟,便已感受到了苍老,胸膛中的热血在哭声中缓缓凉了,他胜了,却一点也不高兴。
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父皇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只有不想当皇帝的人,才能当好一个皇帝。
那时候他不明白,如今终于顿悟。
第八十一章
延熹二年,柔嘉公主与沈惊鸿勾结北凉,通敌叛国,谋朝篡位,证据确凿,认罪伏诛。耶律璟斩首示众,和耶律真的尸首一同送回北凉。
北凉三十万大军被歼灭过半,余者缴械投降。北凉遣使臣前往陈国定京投降议和。
以周家为首的世家贵族企图弃城叛逃,被削爵降职,严惩不贷。
定王罪名得到平反,延熹帝刘琛英明神武,重获民望。
慕灼华平乱有功,晋升为礼部侍郎,参与北凉和谈之事。
夕阳没入山下,半遮着羞红的脸庞,漫山遍野的鲜花也染上了一层暧昧的光晕,在春末温暖的微风里轻轻摇曳。
浮云山下,踏青游玩的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了,在不远的荒野里,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似乎站了许久,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墓前的金纸已经烧完了,纸灰被晚风卷起,飞向了远方。慕灼华怅然看着墓碑上的两个名字,他们生前从未在一起过,只有死后,才能在地下紧紧相依。
她的思绪似乎也跟着纸灰一起被吹向了远方,没有留意到身后脚步声的接近,直到被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撞进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之中。
慕灼华愣了愣,知觉似乎重新复苏,身周的世界也慢慢地鲜明了起来,那股让她安心眷恋的香味将她紧紧环绕住。
“今日是他们的头七,听礼部的人说你告假回来,我便想你一定是来了这里。”
刘衍的声音温润低沉,仿佛带着一丝温度,让她冰冷的血液缓缓活络开了。
“你这几日一直躲着我,是还在怪我没有将诈死的计划告诉你吗?”
慕灼华微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本来是埋怨你的,可是刚刚看着他们,我忽然不想了……”她反握住刘衍的双手,十指相扣,“你能活着回来,我便很高兴了。”
刘衍听到她的话怔了一下,扳过她的身子面对自己,看到她有些红肿的眼睛,柔声道:“你方才哭过了?”
慕灼华垂着眸子,没有否认:“公主对我,还是很好的。”
无论她出于什么心思,她确实是帮过她几次,护着她,她能从公主眼中看到同病相怜的爱惜。
但是她做的那些事,确实也难以逃脱一死……
即便镇国公主舍了名声不要护住她的性命,也护不住沈惊鸿的性命。
她对这世界没有一丝的喜爱,唯有镇国公主,是她不敢伤害的存在,也唯有沈惊鸿,拥有了她全部的真实,走进了她的心里。
“灼华,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刘衍将她拥进怀中,让她倚靠在自己胸口,“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相守。”
“刘衍,那日我以为你死了,也曾有一瞬间想过与你同生共死。”慕灼华靠在他的颈窝,低声说道。
她听到他心口的搏动骤然顿了一拍,然后头顶上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对不起……”
他想起那日她以为自己死了,哭得那么伤心,而自己却无法开口告诉她真相,心中强烈的悔恨与自责便再度涌了上来:“我并没想一直瞒着你,只是当时并无十成把握,只想事情成定局后,再让执墨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高烧昏迷了三日,醒来后,便看到执墨站在自己床前,把刘衍没死之事告诉了她。她已然想不起当时的心情了,似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又是一个不真实的真相。但她还是很快恢复了冷静和理智,想通了许多事情。
刘衍出事,她关心则乱,没看出刘琛那么明显的异常,后来回想他说过的话,还有当时的神色,才明白他的意思。难怪刘琛说刘衍必须死,还说他没有告诉他云妃之死的真相,原来先帝与先太后的死因,早在沈惊鸿告诉刘琛之前,刘衍就先将一切全盘托出了。
慕灼华叹了口气:“你让陛下知道先帝的真正死因,就不怕他真的动怒,杀了你吗?”
刘衍低叹一声:“陛下他……确实真的动怒了。”
那一日,他查清了耶律真与沈惊鸿的勾结,知道耶律兄妹想对他不利,他便做了那个决定,联合刘琛做戏,设计北凉入局,此事步步凶险,人人皆不可测,但若成功,便可换得陈国江山百年安宁。
于是,他把失火那夜的事,乃至当年战事失利的真正原因都告诉了刘琛。一时之间,他不能接受先帝死亡的真相,也不愿面对沈惊鸿出卖他的事实。他赤红的双眼含恨瞪着他,双手紧紧攥着他的领口,逼问他为什么要害死他的父皇,是不是那些士兵比他们这些血缘至亲更加重要。
他是真的对他生了怨恨……
刘衍任由他发泄了情绪,才把那封写下了所有计谋与步骤的密信交给了刘琛,信封里,还有一副假死药。
刘衍对慕灼华说道:“我给他时间考虑,是否要执行这个计划。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也不能保证,陛下最后是否会用那副药,那一日送到虎牢狱的,也有可能是真正的毒药。”
“那你怎么敢赌!”虽然已经事过境迁,慕灼华还是为此揪心,焦灼地攥着刘衍的衣襟,“万一陛下再次信了沈惊鸿,又或者因为先帝的死迁怒于你而动了杀心呢!”
刘衍安抚着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他是我看大的孩子,他虽然有时候骄纵任性,却是赤诚善良,我愿意信他,我更担心的,是沈惊鸿识破了陛下的演技而出现意外。”
然而沈惊鸿没有识破,那自然是因为……他的愤怒和怨恨,都是真的。
“既然那是假死药,那陛下又为何给了我令牌,让我救你?”慕灼华费解地皱眉,惊疑不定说道,“难道……那酒中,并没有假死药?”
然而刘衍并没有回答她,他眉头一皱,脸色忽然变得煞白,仿佛浑身的力气被一瞬间抽空,他呼吸一窒,阖眼倒在慕灼华身上。
慕灼华惊惧地扶住了刘衍的身体,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刘衍!刘衍——”
定王府中。
万神医给刘衍施针过后,又让执墨和执剑轮流给刘衍输入内力,推动他经络之中的内力畅通,只是这样的治疗似乎极其难受,刘衍昏迷之中依然皱紧了眉头,沁出冷汗。
烛光映着万神医凝重的神色,执剑为刘衍输内力,慕灼华和执墨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
执墨问道:“万神医,王爷的身体到底如何了?这几日他不时出现经络阵痛之感,一旦发作,轻则剧痛,重则昏迷。”
万神医问道:“频率大概多久一次?”
执墨道:“并不一定,最短一次间隔六个时辰,最长大概两天。”
万神医抚须半晌,沉吟不语。
慕灼华担忧地看着刘衍的面色,想起刘琛那日给了自己那面令牌……
“万神医,难道那日王爷服下的,并不是假死药?”慕灼华看向万神医,心事重重地问道。
执墨也说道:“万神医,你说过那种龟息散只能让人屏息十二个时辰,对身体害处极小,也不会引发渊罗花的异动,但王爷当日喝下毒酒之后,便吐血不止,之后昏迷了三日三夜,气息全无,若不是身体还有一丝余温,真与死人无异。”
万神医听了执墨所言,似乎并不讶异,反而有了一丝明悟,他说道:“那日王爷服下的毒药,确实不是我给的龟息散。”
慕灼华心头猛地一坠:“陛下在酒里下毒了?”
“不是他。”说话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却是从床上传来。
刘衍不知何时醒了,他睁开眼,定定看向慕灼华。
慕灼华急忙走到他身旁坐下,和执剑一起将他扶好背靠着枕头坐下,一只手趁机按住了他的脉搏,察觉到他的脉搏跳动有力,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
“你何以笃定陛下没有下毒?”慕灼华攥着他的手腕,只觉得自己掌心发凉,似乎他身上还比她温热几分。
刘衍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微笑道:“我没事了,你不必担心。”
万神医看向刘衍说道:“是谁在酒中做了手脚,我无法断言,但据我观察,王爷当日定然是服食了另一种假死药。这种药药性霸道凶猛,会让人真的陷入濒死状态,全身麻痹,气息全绝,无知无觉,至少一个月才能从假死状态中苏醒,因此苏醒之人,也必然身受重创,十分虚弱。此药名为离魂散。”
当日刘衍“死”后,执剑奉命掉换了刘衍的身体,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具尸体放入棺材里。那具尸体是一名死囚所有,经过万神医一双圣手的处理和易容,他不但五官与刘衍一模一样,就连身上的每一处伤疤都极为相似,即便是有人有心查看,也不会发现异常。
执墨道:“可是王爷服药后,我便将他带到隐蔽之处,王爷昏迷了三日才醒转过来,远远未到一个月,身体也受到重创。”
万神医听他这么说,竟露出一个微笑:“那是因为王爷身上有两种奇毒奇药。王爷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渊罗花以生机为食,与宿主相伴相生,不死不绝。”
刘衍眼中掠过一丝亮色:“神医的意思,是我生机断绝之后,渊罗花的毒素便也会减弱?”
“不错,置之死地而后生。”万神医感慨道,“可又有谁敢拿性命去赌?我也是担心王爷体内毒素复杂,才给你药效最轻的龟息散,龟息散并不是真正的死亡状态,离魂散却不同,服食离魂散对常人来说不过是一场大病,但王爷体内毒素复杂,下药之人不精药理和毒性,既不知道离魂散会让王爷的身体遭受重创,更不知道会阴差阳错,解了渊罗花之毒。假死之下,生机断绝,渊罗花的毒性便会消解,雪尘丹则会趁机吞噬渊罗花的毒素。这种疼痛常人不能忍,但死人却感受不到。王爷昏迷的那三日,渊罗花的毒素被雪尘丹消解过半,离魂散药性不敌雪尘丹,也被消解,因此未到一个月,王爷便提前苏醒过来,身体受到的创伤,乃是两种毒素在体内角逐导致。王爷近日来的每一次发病剧痛,都是因为毒素消退,淤滞的经络在重新恢复,王爷因祸得福,如今体内的渊罗花毒素,已经被清除殆尽了。”
屋内众人闻言,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片刻后,眼中才浮现出惊喜之色。
只有刘衍,似乎并不意外,却也有些欣喜。
自己的身体,自然自己最清楚,自那三日昏迷醒来后,他便感觉到自己体内淤滞多年的地方似乎在一点点打通,每一次犯病昏迷,执剑都惊恐万分,但他却分明感觉得到自己每一次犯病过后,身体便会再强上几分,到如今已恢复他全盛时的六成功力了。
执剑咧着嘴笑着问道:“万神医,你的意思是,王爷的毒都解了,以后不会有事了?”
万神医含笑点头:“离魂散和渊罗花的毒素都解了,只是经络淤滞了四年,若要彻底恢复,还需要一年半载悉心调养。”
执墨素来沉稳,此刻却也忍不住展颜笑道:“王爷千岁,一年半载算得了什么?”
慕灼华只觉得自己心跳既急促又轻盈,她紧紧握着刘衍的手,眼中盈满了欢喜的泪光。刘衍笑着回握住她的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胜却语言无数。
但这份欢喜很快便又被另一个疑惑冲淡了。
执墨问道:“万神医,这离魂散又是从何而来?”
万神医道:“我恰好知道,离魂散乃稀世奇药,但桃源山庄便有此药。”
执墨惊道:“是镇国公主?”
慕灼华垂眸思索,淡笑摇头:“不,是柔嘉公主。”
执剑执墨惊讶地看向慕灼华:“柔嘉公主?怎么可能是她,不是她和沈惊鸿处心积虑要除掉我们王爷吗?”
刘衍没有说话,他含笑看着慕灼华,慕灼华轻叹了口气,道:“公主她……想除掉的是定王,而不是刘衍。一个月,足够她登上皇位,坐稳江山了。而定王之死,盖棺定论,纵然活过来,她只要对外宣称是假的,又有谁会怀疑她的话?”
执剑不解道:“那她为何不索性杀了王爷?”
慕灼华看向灯台上的火光,那火光看起来微弱,却也有一丝光芒和温暖。
“因为……她不愿杀害镇国公主在意的亲人……”慕灼华怅然一叹,“她并非无心之人,只是在意的人太少,总是显得凉薄。她宁可负了天下人,也不愿伤害她唯一在意的亲人。权力与亲情,她只能这般取舍,这是她最后的善念。”
慕灼华甚至有种感觉,那日风华殿上,刀剑相向,她也不愿意杀害刘琛和刘衍的性命。
执墨和执剑亲眼见到柔嘉公主的叛变,仍然对她心存怀疑,直到刘衍也开了口。
“是她做的。”他轻轻叹道,“今日,我在浮云山下看到了一座合葬墓,上面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杏儿,另一个是刘元寿。”
见众人一脸莫名,他才解释道:“元寿,是皇兄的乳名,杏儿,是柔嘉生母的名字。”
他自幼体弱,父皇便为他取了这个乳名,盼他康健长寿。
“那日火场中的尸体,果然不是皇兄。”刘衍苦笑一声道,“我曾有过怀疑,却没有任何证据。柔嘉对皇兄的一片孝心,并无作假,她对我,也确实没有真正的杀意。”
她的一丝善念,竟给了他一次新生。
他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看清过柔嘉公主。
人活于世,都有三张面具,传闻所言,亲眼所见,背后所为。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她背后所为的阴谋诡计,却不知道,她冰冷的城府深处,亦有一丝温情。
渊罗花之毒始终是悬在刘衍颈上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万神医虽说小心调养也有可能活得长久,但这一生也难免束手束脚,不能收放由心,唯有此刻,听他说毒素全解,那颗悬了多年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没想到,最终是她救了我一命。”刘衍轻声感慨,除了有一丝意外,更多的却是感伤。她终究是镇国公主抚养长大的孩子,坚硬的外壳之心,依旧是一颗柔软的心。她虽非有意救他,却因为不杀之心,才留下了一丝生机。但她自己却无法幸免,但于她而言,死亡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刘衍……”慕灼华的声音微颤,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刘衍的手,微凉的掌心泄露出她的不安,“沈惊鸿调换了毒酒,在酒中下了离魂散,那原来那杯酒中,下的究竟是毒药,还是龟息散?他当时给我令牌救你……”
慕灼华没有把话说完,但每个人都明白她的担忧。
刘衍使了个眼色,让万神医和执墨执剑离开了房间,才对慕灼华说道:“我信他。”
慕灼华一怔,不解地看着刘衍,杏眼被泪意浸润,眼神柔软而懵懂。
“我知道,你无法全然相信他,但于我而言,他是亲人,于你而言,他是君王,他从未怀疑过你,你便不能怀疑他。”
刘衍的声音温和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动摇了慕灼华对刘琛的疑心。
“可是我做不到……”她咬了咬下唇,眉心微蹙,“刘衍,人心是会变的,尤其是在那个位置上……”
“那我们一起离开。”刘衍忽然打断了她,说出让她意想不到的话。
“离……开?”慕灼华呼吸一窒,眼神闪烁,“你的意思,是辞官归隐?”
刘衍轻笑了一声,掩饰了自己心中的涩意:“不,我知道你有宰执天下之志,匡时济世之才,让你归隐田园,便是埋没了你多年的努力。我的离开,是指离开定京。”
“离开定京,又可以去哪里呢?”慕灼华不解问道。
“还记得当年会试之时,你做了一篇策问,被说为《养蛮策》。”刘衍笑笑道,“如今北凉已平,北凉国主认输投降,不日便会派遣使臣进京求和,乞求归顺陈国。北凉是匹饿狼,如今被打残,也不过忍辱偷生,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北凉,彻底将它驯服,完成这不世功业?”
慕灼华清丽的小脸随着刘衍的话而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如花瓣上滚动的晨露受到旭日的照耀,折射出璀璨而动人的晶莹。
刘衍含笑看着她眼神中逐渐亮起的光,等着她欣然应允,却没防备她突然撞进了他怀里,脑袋埋在他的肩窝,双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身躯,哽咽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愕然转瞬即逝,更多的喜悦和满足涌上心头,他抱了满怀的香软,享受她难得的投怀送抱,低下头闻到她发间幽幽的芬芳。他曾经徘徊在生死边缘,离魂三日,迷失了方向,似乎曾经一只脚踏上了奈何桥,却始终有一股熟悉的幽香萦绕在周围,让他留恋不舍。他听到她的声音含着哭腔在远方呼唤着他的名字,声声如杜鹃泣血,刺痛了他的灵魂。于是他回头去寻找她的声音,在茫茫天地之间,无边花海之中,他不知道奔走了多远的路,终于看到那个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哭泣的小小身影。
他俯下身去拥抱她,他舍不得她受一点伤害,却也是他让她受了最深的伤。是他欠了她太多的情,只能用尽余生来偿还。
梦境与现实重叠,怀中的温软变得真实起来,刘衍轻吻她的眉心,轻声道:“灼华,我的余生,还望你笑纳。”
回应他的,是落在唇上温柔到了极致的亲吻。再多情话,又怎及得上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唇舌纠缠,他想知道的一切,心跳会告诉他答案。
第八十二章
延熹二年这场仗,彻底打残了北凉,在议和之事上,他们没有丝毫还嘴的余地,便被迫签下了所有条约。
北凉使臣原以为此行割地赔款俯首称臣在所难免,但最后的结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好一些。北凉同意向陈国称臣,每岁纳贡,但陈国对北凉索取的却是不多,议和的长官,慕大人一脸嫌弃地说北凉荒瘠贫穷,榨不出三两肉来,赔不起陈国的损失。一番叨叨说得北凉人无地自容,脑袋快压到肚子里去了。末了慕大人说什么要扶持北凉经济,共建边贸市场,援助北凉教育,听得他们一头雾水,又一脸狂喜地点头——这就是要给他们送东西啊!
北凉人确实读书人少,而且大多仰慕陈国的文化繁荣,但是只有贵族皇族才有机会学习陈国文化,普通人却没有这个机会。慕大人说要给北凉盖学宫,教化北凉百姓,这是极好的事,宛如天上掉馅饼,怎么可能有人会拒绝?
倒是听说陈国朝中争议极大,似乎有些人不愿意,陈国人不愿意,这就说明这对北凉来说是件好事。慕大人虽然嘴上说话不太好听,但还真是对北凉尽心尽力,也不知道收了他们北凉王多少贿赂……
此事争议虽大,但最后有定王和延熹帝的支持,还是拍板定了下来。
延熹二年九月,一切尘埃落定,北凉正式归顺陈国,并入陈国版图,改名朔北都护府,陈国派长官与北凉王族共理政事。北凉得了一大堆的好处,笑容满面地回王都复命了。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两个陈国大官。
一个是定王,也是即将上任的朔北都护府大都护。
另一个是礼部侍郎慕灼华,也是即将上任的朔北都护府副都护。
两人带着浩浩荡荡的一批陈国巧匠、书生、士兵前往朔北,这一路便走得不快,早有朔北的使臣先行回去准备接待的礼仪。陈国的人还未到,名声便传到了朔北,几个使臣都狠狠夸了慕灼华一番,说这个慕大人心善能干,还长得好看。
因此慕灼华和刘衍的车队到达朔北的时候,并没有如他们预想的那样被仇视排挤。一则,大都护刘衍,本就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恐怖魔神,自然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摆谱使坏,二则,慕灼华有原先的北凉使臣背书,朔北都护府的官员们也都默认她是自己人,对她更是态度亲切了。刘衍和慕灼华两个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如此搭配之下,行事效率竟是出乎意料的高。
只是还有件事是他们也没想到的,不知怎么回事,刘衍与慕灼华不和的谣言竟从定京传到了朔北,而且每个人都说得有眉有眼煞有介事。
听说慕大人在朝中得罪了王爷,还被撤去了讲学一职。
朔北副都护也不是美差,定京官员避之犹恐不及,定是得罪了定王,才会被指派过来吃苦。
而且这一路上慕大人日日在定王马车里呆着,跟他学北凉话,每回下车眼睛都是湿湿红红的,摆明是受了委屈的模样。
慕大人待人和善,没什么架子,眉眼时时含笑,因此人缘极好,而定王威严太重,难掩杀伐之气,众人心里虽为她鸣不平,却也不敢说定王的是非。
倒是执剑听了一耳朵闲言碎语,愤愤不平地来跟刘衍告状,刘衍听了置之一笑,道:“旁人喜欢她,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至于说欺负她……倒也不是谣传。”
执剑觉得刘衍这不过是在包庇慕灼华,分明是慕灼华欺负王爷更多。他如今虽然认可了慕灼华,但心到底还是向着刘衍的,看不得自家王爷夫纲不振。执墨见他这样,哭笑不得,道:“执剑,你可知道何为夫妻情趣?”
执剑斜了他一眼:“你便知道了吗?”
执墨摸了摸鼻子,笑道:“就是任打任骂,任劳任怨。”
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执墨哥哥,练武的时间到啦!”
执剑看着执墨沉重又愉悦的背影,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
朔北的冬天比定京更加冷冽干燥,却也没有慕灼华想象的那么难熬,后来她想,大约是身边有人把她照顾得太好了。他知道她怕冷,便时时烧着地龙,下雪了,他也会及时为她添上外衣,她想念江南的瓜果,没有说出口,他便让人不远千里地送来,他做的一切都是悄无声息,如春雨一样润物无声,让她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他的无微不至,
他就像一个极具耐心的猎人,编织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让她深陷其中,甘之如饴。
大概是在到达朔北后的第一个月,她便糊里糊涂地睡进了刘衍的房里,似乎是他说了这么一句——反正你每天都会在我床上醒来,那何不直接搬过来睡?
慕灼华觉得这句话也有些道理,便在刘衍那张大床上又添置了一副被褥——虽然经常也没用上,她总是窝在他怀里睡着的。
没有了慕灼华相伴,郭巨力独守着大院子,哀怨地叹道:“小姐,你怎么那么容易被王爷糊弄啊,就这样搬去和他睡了吗?”
慕灼华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闪着精明的光,低声喃喃道:“自然是因为我也馋他的身子啊……”
只是这样的亲密无间只在夜里,到了白天,两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刘衍要整顿朔北军防,慕灼华要操心边贸市场与各部学堂的筹备,常常到了深夜两人才能见面说几句话,说的也多是公事,当然也经常话没说完,人便到了床上了。
但她也不总是被欺负的那个人,到底是聪明伶俐的慕灼华,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就是在床上,也不甘心任人摆布,过不多久,便能反客为主,在刘衍身上找回场子。只是她终究是个文弱书生,比不上恢复到了鼎盛时期的刘衍,每回的逆袭都像昙花一现,最后还是得乖乖窝在刘衍怀里求饶。
有几次被他欺负得特别狠,是因为她被人当街拦下来告白了。
北凉人的性子就是这么直爽,喜欢就说,也不怕被拒绝,只要把自己的心意传达到了,他们也就满足了。
陈国人的性子却隐忍克制,明明爱极了,却总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不敢说出来,不敢公之于众。
慕灼华自有温和的法子打发了示爱者,若被刘衍撞上了,方法则会冷酷许多,没有人不怕发怒的大都护,在他面前唯有恐惧与腿软,能做的也只有求饶和滚蛋。
末了只留下慕灼华一个人,讪笑着面对刘衍的妒火。
她被他摁在怀里,惩罚性地强吻她的双唇,低哑的声音埋怨她太招人喜欢。
慕灼华靠在他怀里,笑着说:“你也招我喜欢呀。”
刘衍微怔一下,心头那股怨气便被她这轻轻软软的一句话吹散了。
慕灼华含着笑看他:“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些烦恼。”
刘衍好奇问道:“什么方法?”
慕灼华凑到他耳边,吹着气轻声说:“刘衍,我们成亲吧。”
她以为刘衍会惊喜若狂,但他只是有些疑惑地望着她,仿佛没听清她的话,但他其实是听清了,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你……”扶在自己腰间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向来温润的声音蓦地变得沙哑,“可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