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光临过此处的孙汝已经是半个死人了,周奎也奄奄一息,重度昏迷。还有几个,早就被拖出去扔了。
漆黑之中,忽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有一个人走下了阶梯,朝着狱中最后一间牢房走去。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门口,一阵金属碰撞摩擦的冷硬之声后,门开了。
火光照了进来,照亮了这窄窄的牢房,也照亮了坐在地上的男人。他端坐在地上,闭着眼,脸上一片平静,淡定从容,不见丝毫惊慌恐惧。即便是在这种阴曹地府一般的地方,也丝毫无损他的风度和仪容。
“王爷真是气度不凡,纵是身为阶下囚,也能泰然自若。”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轻笑着说道。
刘衍缓缓睁开眼,勾起了唇角,微微笑着看向说话之人。
来人身着玄色官袍,面容俊美,正是大理寺卿沈惊鸿。
沈惊鸿手中提着一盏灯,噙着笑看着刘衍:“王爷果真不惊不怒,不疑不恨吗?”
刘衍道:“沈大人会这么问,必然是深信本王无辜了,何人能如此坚信本王无辜,也只有真正的元凶了。”
沈惊鸿一怔,随即低低笑了起来:“呵呵……王爷虽然身处黑暗,却是心眼通明,本官一句话便露了馅,真是佩服。”
刘衍闭着眼微笑道:“沈大人敢这么说话,便是不怕在本王面前暴露了身份,不怕本王在陛下面前告状了,本王却不知道,沈大人设了多少局,捏造了多少伪证来蒙蔽陛下。”
沈惊鸿道:“王爷迟早会知道的,只是陛下对王爷太过失望,不愿来见王爷,只能让下官来招呼王爷了。”
“沈大人为了陛下,还真是殚精竭虑。”刘衍目光幽幽盯着沈惊鸿,“你废止恩荫制,为陛下培植势力,对付周孙二家,削弱世家之力,如今,又想除掉本王,当真全无私心。”
沈惊鸿轻轻一笑:“本官若说没有,王爷信吗?”
刘衍凝视着他的面容,却没发现一丝破绽。
“王爷也是一代人杰,为陈国立下过汗马功劳,本官也不忍心折辱你。陛下有旨意,证据确凿,无需再审讯王爷,你在此处等着罪名宣判之日即可。”
沈惊鸿说罢转身离去,关上了门,门内又重新恢复了黑暗之中。
沈惊鸿天亮之时才走出了大理寺,慕灼华早已在外面等了许久了。
这一日是休沐日,不用上朝,但估计百官是恨不得赶紧上朝打探一下消息,想知道深得陛下倚重的议政王为何会入狱,在定王搜出的罪证又是什么。
慕灼华却知道,不可能有罪证,有,那一定也是被栽赃陷害。
沈惊鸿一出来便看到了慕灼华沉静的双眼,她站在初晨的春风里,看似柔弱,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蓬勃之力。
“慕大人。”沈惊鸿神态自若走到她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慕灼华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问道,“定王忠君爱国,不可能谋逆。”
沈惊鸿微微一笑:“证据确凿,本官不得不信。”
“什么证据?”慕灼华问道。
沈惊鸿摇了摇头:“慕大人,此乃机密,暂时不便告知。但相信过不了几日,你就会知道他的全部罪名了。”
“全部,罪名……”慕灼华重复了他说的这几个字,眼中闪过锐利之色,“你还想构陷其他罪名?”
沈惊鸿笑而不语。
慕灼华看着他淡定自若的模样,心头越发沉重了。沈惊鸿到底对陛下说了什么,为什么陛下对此深信不疑,连自己最敬爱的皇叔都不信任了,甚至要置他于死地?
慕灼华知道在沈惊鸿这里问不出答案,但沈惊鸿的态度,对她来说就已经是答案了。她没有再与沈惊鸿多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郭巨力在家里焦急地等着慕灼华,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好好做一顿早饭等她回家。
慕灼华回来的时候,灶上的馒头刚好熟了,郭巨力端着馒头出来,慕灼华却无心用饭。
“巨力,我要去见镇国大长公主。”
郭巨力吓了一跳:“大长公主?”
“对,王爷不可能会谋逆,我怀疑是沈惊鸿构陷中伤,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会信了他的话。陛下生性固执,能劝住他的,唯有大长公主了。”
郭巨力见慕灼华刚进了家门又要离开,立刻拉住了她的袖子,一脸坚定地看着她:“小姐,我知道你想定了的事情不会更改,既然小姐要去,我一定要跟着你!”不等慕灼华拒绝的话说出口,她又道,“我已经跟执墨哥哥学了功夫了,我能保护小姐的!前两次小姐出事,我都没能保护好你……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小姐的!”
慕灼华眼眶一热,叹了口气,揉揉她的脑袋:“笨丫头……”
慕灼华带上郭巨力,两人雇了一乘马车疾奔皇家别苑,然而到了别苑,却听守门侍卫说,镇国大长公主和柔嘉公主去了皇陵,昨日刚刚出发,还有好几日才会回来。
慕灼华闻言一惊,没有多说,立刻让车夫调转了方向往皇陵方向而去。
大殿之上,群臣俱寂。
沈惊鸿刚刚宣读了定王的七大罪状,横征暴敛、滥杀无辜、违背军令……然而最致命的一条,便是谋逆。
沈惊鸿说完,皇帝没说话,也没人敢开口。
御座之上的年轻皇帝不见了过去的骄矜傲慢,更多的是阴沉与阴骘,无形之中给人越来越沉重的压力。
让人屏息的压抑气氛在殿中蔓延,只有沈惊鸿缓缓开口说道:“陛下,居凉关传来消息,刘衍亲信率众掀起暴乱,图谋不轨,可见狼子野心,还请陛下速速定夺!”
刘琛猛地攥紧了拳头,深呼吸后,沉声说道:“将刘衍的罪行公告天下,责令定京守军加强防备,居凉关若有异动,武力镇压!”
沈惊鸿俯首道:“微臣遵旨!”
有关定王刘衍的罪行很快就贴遍了全城,与此同时快马飞驰出京,将消息传遍全国。
百姓并不那么了解定王其人,唯一知道的,不过是定王善战,打了北凉八年,将北凉驱逐千里之外。这样功勋卓著的王爷,可以说是权倾朝野,几近于只手遮天了,背负这么些罪状,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百姓总是不惮以最险恶之心来揣度权贵,无论是出于仇富还是出于仇官的心态,总觉得上位者无好人,为富者必不仁,因此听说此事的百姓,大多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杀定王而后快。纵然有极少数清醒理智者,觉得此事疑点重重,那微弱的声音也很快淹没于浪潮之中。
真正会为定王鸣不平的,便是那些跟过他南征北战的士兵,他们深知定王的为人,不少人深受定王大恩,根本不相信这些罪行。刘琛本以为公告了刘衍的罪行之后,能让居凉关的士兵放弃抵抗,没想到罪状贴在了居凉关,竟被士兵们一张张撕了下来,无数人在关下大声为定王鸣不平,高喊着“定王无罪,奸臣栽赃,昏君无道”!
刘琛听说此事,在御书房摔碎了纸镇。
沈惊鸿道:“陛下,定王在军中威望太高,若公开处刑,只怕会激起兵变。此时世家之人虎视眈眈,切不可再生动荡,否则陛下两面交困,处境会更加艰难。”
刘琛沉声道:“沈卿家认为该如何扭转局面?”
沈惊鸿俯首道:“让刘衍认罪!”
“他会认吗?”刘琛冷笑一声,“他敢认吗?”
沈惊鸿道:“陛下还是不愿意见他吗,或许陛下开口,他会认。”
刘琛浑身僵住,呼吸一滞。
虎牢狱的门再次打开了,这一次的脚步声依旧是一个人。
牢门打开的时候,刘衍依然是那日的坐姿,闭着眼,从容淡定,似乎他从来不曾变过。
“陛下,你终于来了。”他闭着眼微微一笑,率先开了口,“你的脚步声有些变了,迟疑了。”
刘琛提着灯笼,独自一人站在牢房门口,他的面孔一半被幽幽灯光照着,另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他死死盯着刘衍的面孔,喉头一阵阵发紧,有许多的话想说,却都卡在了喉头。
刘衍的双眼长久处于黑暗之中,不能睁眼见光,他面朝着刘衍的方向,能感受到火光映在眼睑之上。刘琛没有说话,呼吸声却出卖了他心中所想。
刘衍轻轻一叹:“沈惊鸿还是把那件事告诉你了,而你我之间,也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皇叔这么说,就是都承认了。”刘琛的声音冷硬干哑,满满的失望和怨恨,“是你杀了父皇,杀了皇祖母!”
“这就是沈惊鸿查到的真相吗?”刘衍淡淡一笑,没有意外之色,也没有惊怒之情,他用极为平淡的语气为自己伸冤,“陛下,先帝不是我杀的,周太后之死,更与我无关。”
“朕知道,朕都查得明明白白的。”刘琛打断了他的话,“那日宫中走水,朕心中早有疑惑,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做的。这一年来,朕让沈惊鸿明察暗访,终于查到了真凶,也查到了你的动机。”
“皇叔,朕知道你过去三年从未放弃过追查当年兵败的真相,你始终怀疑,是父皇忌惮你,才暗中策划了这些阴谋,让你险些丧命,让你最在意的那些亲卫战死沙场,你想为他们问一个真相,讨一个公道,朕都知道!”
刘衍打断了刘琛,道:“不是先帝所为。”
刘琛冷笑一声:“朕知道,沈惊鸿查出真相了,这一切,是周家所为。周家联络所有世家,意图与朕对抗,朕让沈惊鸿彻查周家,没想到,严刑拷打之下,却得到意外之喜。周家说出了一个秘密,当年兵败,乃是周家协同薛笑棠所为。”
刘衍叹了口气:“不错,是先太后一手策划,真正忌惮我的,是周家。”
“知道此事后,沈惊鸿顺藤摸瓜,找到了事发当夜的宫门记录,上面写着当夜皇叔的出入宫时辰。可是当日皇叔却欺骗了朕,你说你在府中养伤,毫不知情!”刘琛森然道,“皇叔为了灭口,火烧宫殿,杀死了所有知情的宫女,可是知道此事的人却不仅仅是皇宫里的人,从定王府的下人口中,沈惊鸿也问出了你当夜的行踪!”
“皇叔,皇祖母纵然害过你,但她对你有养育之恩,父皇为她掩饰罪行,但父皇对你,甚至比对我们这些儿子还要亲!你为了那些士兵鸣冤,追查真相,难道他们就比我们重要吗?难道在你眼里,我们这些血肉至亲,就比不上那些士兵吗!”刘琛激动地责问刘衍,他双目赤红,迸射出仇恨的怒火,“朕不愿意相信,朕一直以来,这么敬仰爱戴的皇叔,原来根本没有将我们当成亲人!”
“不!琛儿,我没有杀他们!”刘衍霍然睁开了眼,火光刺痛了双眼,他却依然直视刘琛,胸膛微微起伏,他深呼吸着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哑声道,“那一夜,是先太后意图下毒杀我,皇兄知道后,匆匆从行宫赶回,他……为了救我,为了化解我与周家之间的仇怨,自己喝下了那杯毒酒。”
“你以为朕还会信吗……”刘琛失望而冰冷的眼神看着刘衍,“父皇是自己喝下毒酒,还是被你灌下毒酒,又有什么区别?终究是你害死了他,害死了你的兄长,我的父亲。”
刘衍低下头,他没有办法反驳,不错,皇兄是因他而死,每想到这一点,他都会感到心口如锥刺痛。
刘琛浑身止不住地轻颤,他看着刘衍低下去的头颅,一颗心冷到了极点,也硬到了极点,他缓缓闭上眼,仰起了脸,感觉到泪意在眼中酝酿,他实在不想再流一滴泪了……
“这样的皇室丑闻,朕不愿公之于众,皇叔,难道你想让天下百姓都知道吗?”刘琛淡漠地说,“你自己认罪吧。居凉关的士兵因你而暴乱,朕知道,你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部下,如果不想引起无畏的牺牲,那你自己去平息这场暴乱,朕……念在叔侄一场,赐你全尸。”
刘琛说完这句话,似乎再也不愿意留在这阴暗冰冷的牢房之中,更不愿意再看刘衍一眼,他大步离开,带走了黑暗中唯一的光。
许久之后,另一个脚步声缓缓来到了门口。
刘衍目光冰冷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沈惊鸿,沈惊鸿举着灯笼,唇角含笑,眼中却是一样的漠然与冷酷。
“定王殿下,哦不,应该是罪臣刘衍,你想见陛下,我带来了,满意了吗?”沈惊鸿噙着笑,看着刘衍,“你说我蒙蔽圣听,你错了,我只是说了一些实话,让陛下知道他应该知道的真相,虽然有些残忍,但成长总是需要经历这样的痛彻心扉,不是吗?”
刘衍冷冷地看着沈惊鸿:“难怪你有恃无恐,你知道陛下不会再信我了。”
沈惊鸿掸了掸袖子,不疾不徐道:“这也是你咎由自取,留下这么大的把柄,怨不得别人。今日陛下来此,就是要你认罪,你为了死去的士兵,可以逼死自己的兄长,想必为了活着的士兵,也能坦然赴死了。”
刘衍冷笑道:“这两日我在狱中想了许久,你处心积虑除掉我,又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你有罪了。”沈惊鸿笑道。
“不,你在一步步剪除陛下的臂膀。你推动恩荫制的改革,明着是为陛下培植势力,实则是自己结党营私,树立威望。你利用陛下对世家的不满,引诱孙家入彀,栽赃周家,对世家几欲斩尽杀绝,看似是你大义无私,不畏权贵,然而你打着陛下的名义下手,真正的怨恨,都落到了陛下头上。看似是你为陛下锄奸,实则,是你在利用陛下杀人!周家虽与我有仇,却与陛下有亲,你既离间了陛下与周家的关系,又设计让陛下杀我,除掉了陛下的左膀右臂,又让他树敌无数,若到山崩之日,又有谁能护住他?”
刘衍紧紧盯着沈惊鸿的脸色,厉声斥责。
沈惊鸿静静听完刘衍的指控,轻轻鼓掌,微笑点头:“真不愧是定王殿下,真叫人佩服,不过此刻明白,却是有些晚了,倒是让我庆幸,及时把你的罪状公布了出来。如今天下人骂你,你是国|贼,而我却是寒门领袖,陛下心腹,你说这些,又有谁会相信?”
刘衍闭上眼睛,冷冷道:“我不会认罪,我若死了,便没有人能护住陛下了。”
沈惊鸿眼中闪过杀意:“你以为不认罪,便不用死了吗,在我的虎牢狱里,想要一个人死,方式有很多种,更何况,我手中可还有很多人质。在定王府抓到的两个少年,是你的心腹吧,似乎是叫执剑、执墨……你说,若我砍了他们的双手,以后还能执剑、执墨吗?”
刘衍睁开眼怒视沈惊鸿,冷声道:“卑鄙小人。”
沈惊鸿哈哈大笑:“多谢夸奖,在这朝廷之上,如定王这样的正人君子,是活不长久的。心肠太软,便是硬伤。陛下要杀你,你却还百般为他着想,真不知该笑你傻,还是敬你忠。”
“此地安静,定王还是仔细考虑考虑吧,明日我会把执剑执墨带来,是留下他们的手,还是王爷心甘情愿地去居凉关认罪,到时候希望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沈惊鸿说完,关门离开。
刘衍没有闭上眼,虽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睁大了眼睛凝视着无边的黑暗。
刘衍沉痛地垂下眼,缓缓攥紧了拳头。
他瞒着刘琛这一切,不过是不想那孩子再受到伤害,没想到最后还是用最惨烈的方式伤害了他。
或许自己在劫难逃了,但他要是死了,刘琛恐怕会彻底落入沈惊鸿的掌控之中了。
还有灼华……
黑暗中他轻轻地念出她的名字——灼华……
只是念着她的名字,他也会忍不住扬起嘴角,然而最终还是黯然闭眼。
她应该知道自己入狱的消息,此刻她又在哪里?
素来军纪森严的居凉关守军,又一次闹开了。
自从定王的罪行被公开,居凉关守军就无一日安定过,每日都有上万人举重闹事。一开始守将重打了带头之人,但并没有把闹事者压下去,反而激起了更大的矛盾,更多的人加入到这场暴乱中来。法不责众,他只有几个亲信下属,没办法与几万人乃至二十万人相抗。
守将头痛地看着城墙下站得密密麻麻喊口号的士兵,震耳欲聋的喊声如山崩海啸,传出了数十里。
“定王无罪,奸臣栽赃,昏君无道!”
“定王无罪,奸臣栽赃,昏君无道!”
守将气得来回踱步:“真是反了,反了,竟敢当众辱骂陛下!真以为人多就杀不得了吗?”
然而真的是杀不得,居凉关若是开了,只怕北凉就要趁机攻来了。这几年来两国虽然休战,但也不得不防。居凉关这二十万守军是跟着定王打了七年北凉的老兵,一个个骁勇善战,都是精兵猛将,定王将这些士兵留在居凉关把守要塞,一旦居凉关兵变,定京也就危险了。
“大人,这些士兵就随便喊喊,不要紧的。”一个士兵说道。
然而话音刚落,便响起了撞城门的声音。
“咱们杀回定京,救出王爷!”
“杀回定京,救出王爷!”
众人口令一换,顿时群情更加激奋,斗志更盛,摧枯拉朽一般地撞上了紧闭的城门。
守将大惊失色:“他们干什么,这真的要造反了吗?”
“大人,咱们还是快逃吧,先回定京去禀告陛下!”
守将刚刚想逃,便看到楼梯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上来。
“沈、沈大人!”守将顿时连滚带爬跑过去跪下行礼,“大人,那群士兵要造反啊!”
沈惊鸿沉着脸,拂袖道:“没用的东西,滚!”
守将滚到了一边,这才看到站在沈惊鸿身后的,居然是定王刘衍!
刘衍因为数日不见天日,面色有些苍白,即便看起来病弱,却依旧仪表不凡,俊美儒雅。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城楼下的骚乱,沈惊鸿在他身旁说道:“你也看到了,这是你愿意看到的景象吗?难道让旁人为你流血,你能忍心?难道让敌国趁虚而入,你不愧疚?你本就是罪人,又何必畏死?”
城楼下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定王的出现,一时之间众人此起彼伏地喊着定王,停下了撞城门的举措。
“定王殿下!定王殿下出来了!”众人欢呼着,朝着城楼上的刘衍大喊,“定王无罪!定王无罪!”
刘衍做了军中的收声手势,所有人在瞬间闭上了嘴,只有余音未绝。
“众将士听令,收兵!”刘衍直到周围安静了下来,才大声下令。
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一听到军令,还是下意识地跟着军令行动,一时之间所有刀枪落地,发出整齐的闷响。
刘衍深呼吸着,静静看着眼前整齐的队列,还有一个个士兵崇敬新任的眼神。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逼宫吗,造反吗?”
“你们是什么身份?是敌寇,还是内奸!”
“你们的职责又是什么?是内斗,还是守城?”
刘衍一连三问,让不少人低下了头,却还有人扬着脸看着刘衍,一脸的愤怒和不服,却不敢说话。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救我,但你们是陈国的士兵,不是我的士兵!供养你们的,是陈国的百姓,不是我!你们只能为百姓而战,不能为我而战,更不能为了我而内战,陷家国于危难之中!你们守卫着的,是陈国的门户,你们要是散了,陈国就会乱了!”
“站在这里的,有跟了我三年的,五年的,甚至是从我从军第一日起,便与我并肩作战的同袍兄弟,难道这么多年来,你们还不明白自己的天职吗!你们不是我刘衍的私军,你们是陛下的军队,是百姓的军队,你们要时刻牢记这一点,忠君、爱民,不可叛国叛军,不可侵扰百姓,至于我……”
“不值得你们这么做。”
“我有罪,自当认罪伏诛,你们抗旨闹事,同样是罪人,不但自己犯了大罪,更会祸及家人!”
刘衍长长叹了口气,听着风声在耳边呜咽着,良久说道:“都回去吧,你们若是念着旧情,就帮我守着……陈国的大好河山。”
刘衍闭上了眼,什么也看不到,但那些压抑着的抽泣却分外清晰地传入耳中。他没有留恋地转过头,背对着那些忠于他的士兵,一步步地走出众人的视线。
沈惊鸿让人将刘衍送回虎牢狱,之后回皇宫复命。
刘琛阴沉着脸问道:“居凉关的暴乱压下来了吗?”
沈惊鸿回道:“回陛下,罪犯刘衍已经认罪,被押送回虎牢狱,居凉关的暴乱也已经平息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刘衍?”
刘琛闭上眼,深呼吸着,艰难道:“他于陈国有功……赐他毒酒吧,父皇也是喝下毒酒而死,便让他以同样的方式为父皇偿命。”
沈惊鸿躬身接旨。
沈惊鸿刚离开不久,刘琛就听到太监们急切地上报:“陛下,镇国公主进宫了!”
刘琛霍然起身。
沈惊鸿领着太监,手捧着毒酒快速走向虎牢狱。
他当然知道镇国公主进宫了,从慕灼华离京的那一日,他就知道她会把镇国公主请回来。正是担心镇国公主在定京,会导致事情发生变故,柔嘉公主这才以祭扫皇陵的名义,将镇国公主带离了定京。没想到,慕灼华还是借口抱恙,易容离京去追镇国公主的车马。京官擅离职守,此事可大可小,但刘琛对慕灼华,大抵还是舍不得重罚的。沈惊鸿真正的目标是刘衍,至于慕灼华如何,倒不重要。
他早几日就让居凉关的眼线盯紧了,一旦镇国公主的马车进京,即刻飞鸽传书。他知道镇国公主必然会救刘衍,而他必须赶在镇国公主出手之前杀了刘衍,届时就算镇国公主震怒,也自有刘琛去和她说明原因。
沈惊鸿算计着时间,镇国公主进宫后,应该会先去见刘琛,只要他动作快一点,镇国公主便赶不上时间来阻止他。
沈惊鸿快步来到大理寺,却见大理寺众人面色古怪地站在虎牢狱的入口处。他面色一寒,厉声问道:“你们在这做什么?”
一名官员急忙上前回话:“大人,慕灼华……她手持镇国公主的令牌,下到虎牢狱要见刘衍。”
沈惊鸿一惊:“她没有和镇国公主去见陛下?”
“我们也不知道啊……”众人低声嗫嚅。
沈惊鸿面若寒霜地走下虎牢狱。
刘衍最初听到的,是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那人的脚步声沉重而急切,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慕灼华,可是转念便又苦笑——是思念过甚,产生了幻觉吗?
然而很快便听到了牢门被打开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了门口。
“刘衍!”熟悉的声音发出轻颤的呼唤,一个娇软的身躯扑进了他怀里,刘衍伸手接住了她,将她搂进怀中。
“灼华……”刘衍眯着眼,火光有些刺痛他的眼睛,他却舍不得闭上眼,贪恋的目光看向自己怀里颤抖的姑娘,她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把脸埋在他的颈间。
“还好,还好……我终于赶上了。”慕灼华心有余悸地喘息着,她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脸庞,仔细凝视他的脸庞,“你有没有受伤,他们对你严刑拷打了吗?”
刘衍温柔地看着她,察觉到她面容憔悴,风尘仆仆。
“没有,我没受伤,倒是你瘦了。”刘衍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消瘦了许多的脸颊,“这几日你在外面做了什么?”
“我一听说你出了事,就跑去皇家别苑求镇国公主出面救你,没想到镇国公主去了皇陵,我便易容追去,一路上不敢停下休息,只怕赶不及救你。好在镇国公主听了我的陈词,立刻便调转回京,刚才赶到居凉关,看到守城士兵都眼眶发红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已经……”
“我没事。”刘衍温声安慰道。
“陛下都把你的七大罪状昭告天下了,这叫没事?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最信任你了吗?”
“灼华。”刘衍打断了她,“陛下知道宫殿失火那夜发生的事了。”
慕灼华闻言瞳孔一缩,僵住了,半晌才支吾道:“可、可……那也不是你的错啊?”
“他不这么想,他越是信任我,此事对他伤害,便越大……”刘衍轻叹一声,“灼华,此事干系重大,你不要插手,陛下便不会迁怒于你。”
“你现在不用关心我,还是想想怎么脱罪吧!”慕灼华咬着牙,眼中精光流转,脑海中无数的念头如风暴一般肆虐轮转,越是危急,越不能慌乱。“我要先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一个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恐怕不能让你如愿了。”
慕灼华一惊,转头看向门口。
沈惊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手捧酒盏的太监,他的笑容毫无温度,凝视着慕灼华:“刘衍罪大恶极,陛下下旨,赐毒酒,即刻行刑。”
慕灼华急道:“我有镇国公主的令牌,你敢!”
沈惊鸿微笑道:“镇国公主固然尊贵,但镇国公主的令牌,和陛下的圣旨比起来,自然是圣旨为尊。你能凭借令牌走进来,却不能凭借令牌将他带出去。”
沈惊鸿后退一步,对太监说道:“送刘衍上路吧。”
太监闻言,低着头上前。
慕灼华看着那个酒盏,一咬牙,将背在身后的东西猛地卸在地上,那东西极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让众人都吓了一跳。
慕灼华拉开盖在上面的绸布,露出里面的剑匣。她打开剑匣,双手并用才举起了里面的玄铁重剑,她双手颤抖着,目光却冷凝而坚毅地直视沈惊鸿:“镇国公主的令牌不够分量,那镇国公主的诛邪剑呢!是圣旨为尊,还是诛邪剑为尊!”
沈惊鸿和那太监看到剑身上的诛邪二字,顿时脸色一变,跪了下来。
刘衍亦是惊愕不已:“灼华,诛邪剑怎么会在你身上?”
慕灼华一笑:“镇国公主要去见陛下,我担心有人对你不利,就向公主求了护身符,兵分两头,先来虎牢狱救你。”
沈惊鸿面沉如水,他知道此时此刻,是没有机会再杀刘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