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灼华今日上奏之事被刘衍打断,因此也没有人将她当成沈惊鸿的同伙,拉着她加入了讨伐沈惊鸿的大军中。慕灼华听着众人高声议论,她也皱着眉头随声附和。
午间慕灼华去了一趟太医院,慕明华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勉强可以下地。慕灼华把庄文峰的判决说给她听,慕明华的眼睛都亮了,闪烁着快意的光。
“好!好!好!”慕明华快意地连道三声,笑容满面道,“行刑那天,你想办法带我去看。”
慕灼华知道她恨透了庄文峰,便道:“如今你在太医院,我便不方便带你出去了,不过你若是真的想看,可以通过太医将此事禀告陛下,陛下会准许的。”
慕明华对皇帝到底还是十分畏惧的,听了慕灼华的话心中有些忐忑。
“陛下有没有说过如何封赏我?”
慕灼华道:“陛下已拟旨赏赐你一座大宅,并御赐牌坊,上书忠义,有此牌坊护身,你在定京便无人敢欺了。”
骤然如愿,慕明华狂喜之下竟无言以对,只是红着眼眶颤声道:“好……好……”
慕灼华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到时候还会有其他金银赏赐,你好好养伤……八妹妹,以后你便无需依靠其他人过活了。”
慕灼华转身走出太医院,走到门口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七姐姐,谢谢你。”
慕灼华没有回头,她淡淡一笑道:“你该谢谢自己。”
无论她是否曾经走错了路,做错了事,能有今日,她该感谢的,是忍辱负重、向死而生的自己。
慕灼华离开衙署天刚擦黑,今日风紧雪大,雨伞遮挡不住,簌簌落在她的肩上。慕灼华一手举着伞,感觉手上冻僵了,另一只手拢紧了领口,徒劳地想要挡住钻入骨子里的风。
“慕大人。”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她,慕灼华怔了一下,从伞下抬起头,看向前方。
执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道:“王爷有请。”
豪华的马车停在偏僻的角落里,慕灼华走上前,收起了伞放在马车外,又抖了抖裘衣上的雪,这才弓着身子进了马车。
门一开,熏着伽罗香的暖意便抚上了她的脸颊,她用冻僵的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来。
“参见王爷。”
刘衍轻轻嗯了一声,从炉子上取了铜壶,倒了八分碗的牛乳递到她手边,温声道:“喝了吧。”
慕灼华怔怔接过了碗,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有些恍惚,冻僵的十指缓缓恢复了知觉,有些麻痒的痛意。
“牛乳不烫,正好入口,记得你喜甜,加了些蜂蜜。”刘衍见她发呆,便又轻声说了一句,“快喝下暖暖身子。”
慕灼华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捧着瓷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慕灼华喝完放下了碗,抬起眼便撞进了刘衍幽深而温柔的双眸之中,她抿着唇角低下头,低声道:“王爷召下官前来,可有要事?”
刘衍温润含笑的双眸凝视着她,缓缓说道:“方才出来见雪下得紧,便想着等你一起回去。”
慕灼华攥着自己的衣角,心跳怦怦响着,她恍惚地担心着,会不会被刘衍听到了。
刘衍看着慕灼华紧张的样子,淡淡一笑,问道:“为何不开口,我以为你会问我奏疏之事。”
慕灼华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王爷拿走奏疏,代我上奏,是不愿让我和沈惊鸿一样,与满朝为敌。”
他的维护之意,是那扇挡住了风雪的门,也是这炉子里融融的香,是包裹着她的无处不在的暖意,一点点渗进了心里。
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微凉的指尖握在了掌心里,慕灼华受惊似的弹了一下,却没忍心挣脱他的手。
刘衍将那只带着凉意的柔软小手轻轻握在掌心里,含着笑意柔声说道:“你总算是在我面前老实了一些,不揣着明白装糊涂。”
慕灼华低声道:“王爷又是何必……那日,我已经说清楚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王爷用心对待。”
她想起那之后两日刘衍天天阴沉的脸,料想刘衍是真被她的绝情伤到了,心里总是对他既愧疚又心疼。这世上对她好的人屈指可数,她既想保护自己,却又舍不得伤到旁人的一片善意。
刘衍一只手落在她的发上,轻轻拂去雪花融化后的冷意,轻叹了一声:“可是我舍不得……”
轻轻的几个字,用力地在慕灼华心口拧了一下,酸疼的感觉让她险些红了眼眶,却被强大的意志力憋住了。
“虽是气你,却还是忍不住想对你好。”刘衍轻笑着揉了揉她的发心,“我知道,你不畏惧与百官为敌,自信所行之事正义,又有陛下会为你撑腰。但我总是希望你的路能好走一些,外面的风雪,让我替你遮挡一些。你无需因此觉得负担,是我甘之如饴。”
慕灼华低着脑袋,乖顺地任由他抚摸自己的脑袋,在他掌心里的指尖渐渐回暖了,却依旧柔顺地任由他握着。马车不紧不慢地在风雪中前行,车身有节奏的震动,暖香熏人,她一向能言善辩,此刻却说不出话来,暖意裹着伽罗香,渗入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让她懒洋洋得提不起一丝与他对抗的念头。
刘衍低着头看慕灼华,垂下的浓密睫毛掩住了那双灵动的眸子,睫毛上有淡淡的湿意,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溢出的泪。她压低了脑袋看着自己的被握着的手,尖尖的下巴陷入毛领里,白净俊秀的小脸上还带着风雪气,却又缓缓浮上了一层浅浅的桃粉胭脂色,显得可怜又可爱,让刘衍的心酸软了一片。
这只狡猾的猫儿,终于有了片刻的温顺,他想把他揽进怀里,又怕再次把她吓跑了,只能按捺住冲动,缓缓收回了手。
“你不愿意当王妃,我不勉强你,你也不必躲着我,遇到了事,只管与我商议……”
刘衍说到一半,便被慕灼华轻声打断了:“王爷,您的王妃是孙姑娘,即便不是孙姑娘,也会是别人,却绝不会是我。我既然知道了王爷的心意,哪怕王爷不求回报,我也无法安心接受王爷的好意,这不仅会伤害到王爷,也会伤害到王妃。”
慕灼华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一叹,她微微仰起脸,乌亮的杏眼水盈盈的,亮着让人难以侧目的倔强光芒:“我不愿如我阿娘那样,耽于情爱,忧伤致死,也不愿如我阿娘那样,与人为妾,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子。父亲迎娶阿娘那日,想必大娘子也是垂泪伤心的,我不做那样的人。”
慕灼华缓慢地坚定地从刘衍掌心里抽出了手,双手交叠在身前,对着刘衍俯下身磕头,行了个庄重的大礼。
“王爷错爱,下官不敢当,只盼王爷能寻得一心人,恩爱两不移。”
刘衍垂眼看着她弯下的腰,掌心骤然空了,心里仿佛也塌了一块。她这个反应却在他意料之中,自己喜欢的小姑娘,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颜色。
刘衍想起前两日刘琛与他聊起慕灼华,刘琛皱着眉头转述了在皇家别苑的假山后,慕灼华与他说的那番话。
刘琛道,朕原以为,她胸怀与性情胜过男儿,但那一刻却觉得,她比那些世家闺秀更加温柔多情。
刘衍恍惚地看着窗外俏生生绽放的梅花,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微笑。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他了解过她,知道她幼时丧母,自小活得不易,但她心里并没有多少怨恨,那些明里暗里欺负过她的姐妹和姨娘,她也只是在心中叹息一句,都是可怜人罢了。但她的温柔却非软弱无力,她就像激流中一粒圆润的鹅卵石,被风浪打磨出了莹润的光彩,却仍保留着自己坚硬的一面。
她自称自私冷酷,但这样明确的拒绝,何尝不是她的温柔。
慕灼华跪了不知多久,才听到刘衍一声叹息。
“我不会娶孙姑娘,也不会有别人,无论你信或者不信……”刘衍温暖的掌心落在她手臂上,将她轻轻拉了起来,“至少,在此之前,不要离开我。”
慕灼华怔怔望着刘衍,他的手臂环住她的后背,将她拉进了怀中,慕灼华没有防备地扑进他怀里,靠在他结实温暖的胸膛前,听到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怦怦传来。刘衍低着头抵在她肩窝处,温热的唇舌磨蹭着她耳畔细嫩的肌肤,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灼华……我宁愿你还和以前一样,亲近我,算计我……”
慕灼华双手抵着他胸口,脸颊发烫,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我可不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啊!”
刘衍被她慌张可爱的模样逗得忍不住低声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你骗了我多少回,真当我软弱可欺?”
慕灼华的发冠都被他揉得快松开了,她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发冠,懊恼地躲开他的掌心,低声嘟囔道:“假话你倒是信了,真话却不信……”
刘衍轻笑着碰了碰她泛红的粉腮:“不,我信你了,是你不信我,除了你,我不会娶其他女子,你若不愿做王妃,我便这样陪着你,也无妨。”
刘衍这话说得既轻又浅,却在慕灼华心上狠狠撞了一下,她抬起头愕然看着刘衍笑意盈盈的幽深双眸,想要分辩他话中的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
然而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面传来执墨的声音:“王爷,到了。”
慕灼华这才回过神来,她慌张地挣脱了刘衍的怀抱,脸上一片绯红,眼中水光氤氲。她心虚地瞟了刘衍一眼,便又别过脸去。
“王、王爷……下官告辞!”
慕灼华胡乱地拱了拱手,向刘衍行了个极敷衍的礼,便逃也似的转过了身,将手按在门板上。
“灼华。”刘衍喊住了她,慕灼华推门的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听刘衍温声说道,“废止恩荫制之事,我自会出面,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强出头。”
慕灼华抿了抿唇,眉心微蹙,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的涩意,片刻后才轻声说道:“王爷,你这样纵容,我会……”
会什么?
刘衍期待着,慕灼华却没有说,她推开门,走进了风雪里。
那一缕属于她的馨香也被涌进来的风雪吹散了。
刘衍抬手暗示执墨不要关门,他倚在门边,目送她的身影走过了转角处,消失在黑夜里。
执墨扭头看向刘衍:“王爷何必委曲求全。”
刘衍轻轻一笑:“若能求全,又何必觉得委屈。”
这几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灼华是喜欢他的,只是这喜欢不够多,不够深,不足以让她为他冒险,拿一生去赌,也不足以让她为他放弃自己兼济天下的理想。
那么就让他慢慢加码吧,让他日复一日地对她好,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她的生命里,成为她不可或缺的依靠。她说自己自私凉薄,但在他眼中,这个小姑娘才是真正重情之人。她的感情不轻易地给予旁人,只愿意对最重要的几个人用心,所以她的喜欢,更因稀罕而弥足珍贵。
他已经打开了她心里的那扇门了,那何妨再多走几步呢?
她不想成婚便再好不过了,总会在那里等他的,不是吗?
第五十八章
废止恩荫制之事在朝堂掀起的轩然大、波多日未止,甚至愈演愈烈。刘琛将此事下放至风华殿,交由众大臣议论。此事又有什么可议论的,自然是无一人赞同,只有刘衍和沈惊鸿是坚持要废止的。
经历了又一个早上的吵闹不休,刘衍不无疲倦地离开了风华殿,来到流波亭小憩。
不多时,沈惊鸿便也来到了亭中,微微弯腰向刘衍行了个礼。
“参见王爷。”
刘衍侧目看他,风华正茂的年纪,芝兰玉树的仪表,当日文铮楼上看到他,刘衍便知道他绝非池中物。
“坐吧。”刘衍淡淡一笑,提起茶壶倒了杯香茗,“今日与众大臣雄辩一个半时辰,想必沈大人也是口干舌燥了,坐下陪本王喝杯茶吧。”
“多谢王爷。”
沈惊鸿鞠了一躬,这才在刘衍对面坐下。
沈惊鸿扫了一眼,眼神一动,微笑道:“王爷传下官来,有何吩咐?”
刘衍欣赏地扫了沈惊鸿一眼,徐徐道:“沈大人是个聪明人,自然该明白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废止恩荫制,牵连太广,想要一举根除,凭你我二人之力,是不可能的。”
沈惊鸿似乎对刘衍的这番话早有预料,面上并无意外之色,“王爷此言,应该是有了决断。”
刘衍淡淡一笑:“你说动陛下废止恩荫制,理由不过是为陛下培植势力。世家世代蒙恩荫之便利,势力遍布朝野,树大根深,难以拔除,陛下便要日日受掣肘。你与陛下的心思,本王都清楚,念在你一片忠心,本王愿意助你,只是接下来如何行事,你要听本王号令。”
沈惊鸿神色一动,眼中掠过一丝精光,他俯首道:“但凭王爷吩咐。”
风华殿的门窗紧闭,挡住了外面呼啸凛冽的风,但此刻暖意融融的殿内,肃杀之意不逊于寒冬。
殿里站着七八个人,但却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难以听闻,每个人面上都覆着一层冰霜色,微垂着脑袋抬不起头来,眼中映入一片暗紫,那是议政王的官袍,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上。
紫檀木雕刻的高椅摆在正中,俊美儒雅的青年一袭暗紫官袍,不怒自威,修长的五指捏着厚厚的奏折,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神色各异的诸人。
“在座诸位,都是六部尚书,股肱老臣,一生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再有几年,便可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了。”刘衍缓缓地翻开了奏折,众人眼皮跳了跳,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但到底是年纪大了,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字。“庄自贤本来明年也该致仕荣退了,他官声不错,也不曾犯过大错,陛下本想给他一个恩典,让他留名青史,却不想他行差踏错,晚节不保,株连三族。为了抵罪,庄自贤将这些年的罪证都老实交代了,就是本王也想不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牵涉其中。”
刘衍说着,幽深的目光扫过面前几张苍老的面孔,他勾了勾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涉案大臣,无一不是当朝高官,明着,是忠君爱国、廉洁奉公,暗地里,却是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是谁收受贿赂,卖官鬻爵,是谁任人唯亲,无视朝廷法度,又是谁借权力之便,与民争利,强夺良田!”
众人压低了脑袋,不敢辩驳,刘衍的话如冰锥一样扎在心口,冻得他们嘴唇发紫,瑟瑟发抖。
“这上面写的,虽然是大理寺逼问出来的口供,但凭着这份口供,就足以将涉案之人批捕入狱,如此一来,想要拿到实证,也非难事。”刘衍冷冷一笑,“几位大人养尊处优久了,恐怕未曾见过虎牢狱的恐怖吧,庄自贤只经受了几日的拷打便全部招了,几位大人觉得自己又能撑住几日?”
工部尚书孙汝自恃与刘衍关系亲近,壮着胆子开口道:“议政王此言差矣,罪人庄自贤屈打成招,肆意攀咬,岂能因他一面之词就折辱朝廷命官?”
刘衍扫了他一眼,冷然道:“本王既然这么说,自然是还有别的证据,孙大人若想眼见为实,倒也无不可。”
孙汝脸色一变,他垂下眼噤声,暗自忖度着庄自贤到底知道自己多少事。
庄自贤本事不行,却处事圆滑,人缘不错,朝中大臣大多与他有所来往,谁也不敢说自己清清白白毫无错处,看着刘衍手中厚厚的奏章,人人自危,不知自己有多少罪证落入了刘衍手中。
“官场陋习,由来已久,先帝和光同尘,不予以追究,陛下却是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登闻鼓一敲,这件事已经是天下皆知,这份供词一旦上呈,牵涉之人也必然声名扫地,遗臭万年。诸位大人都是当世的大儒,富贵已极,到如今求的也不过是身后名了,难道愿意就此身败名裂,遭人唾骂?”
众人冷汗涔涔,被刘衍一番话说得面如死灰,但此时听刘衍最后一句,却仿佛黑夜乍现天光,让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都是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众人低着头,眼睛一转,心里悟了几分,但却没有说出口,嘴上试探道:“议政王的意思是……”
“陛下登基至今,政令屡犯受阻,废止恩荫制已众议多日,陛下却始终不上廷议,诸位大人难道还不明白陛下的心思吗?”刘衍似笑非笑看着眼前几只老狐狸,“你们自然是能体察上意,只是跟陛下比起来,自然是自身的利益,家族的利益更为重要。几位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了一辈子,眼看就要致仕,若是废止了恩荫制,那么在朝中便是人走茶凉,后继无人了。只为这一点,你们便是拼死也不能任由陛下废止恩荫制。本王说得可有错?”
众人勉强干笑,道:“恩荫制乃国策,废止之事干系重大,还须三思再行。”
“诸位大人言之有理,本王亦赞同,恩荫制只能改革,不宜废止。”刘衍接了众人的话说道,“原恩荫制,七品以上皆可荫一子为官,积年下来,给朝廷造成了极大的负担,冗官冗政,德不配位。但恩荫制亦有其可取之处,世家子弟,诗书传家,文采武艺大多胜过寒门子弟,也为朝廷做出了不少贡献,若一律废除恩荫,对朝廷来说,也是一种损失。”
在场的官员半数以上出自江左世家,听刘衍这么说,都是不由自主地点头,脸上神色也缓和了一些。
“因此,本王以为,恩荫制应做出相应的改革,以适应当下朝廷的需求,既能为朝廷输送栋梁之才,又不会造成太庞大的负担。”
几位尚书俯首道:“愿听议政王高见。”
刘衍道:“原七品以上官员可荫一子,改为三品以上文官,二品以上武官可荫一子入国子监。”
在场众人都是一品高官,这项改革对他们来说并无影响,因此众人脸色未变。
却听刘衍又道:“蒙荫之人,可免除乡试,授举人身份,入国子监就读三年,参与会试和殿试考核,由陛下亲自选派任官。”
也就是说,还是要参加科举考试!
众人脸色都有些难看,刘衍却视若无睹,徐徐说道:“三品以上的官员,家学渊源,想必考过会试也非难事。更何况恩荫制废止之后,科举取士名额便会扩增,对官家子弟来说,只要考过了会试,殿试面圣便是十拿九稳。无论是恩荫制,还是科举制,其目的,都是为国选材,而不是养着废物,若无真才实学,还是早日回家得好,免得祸国殃民,害人害己。”
见众人仍有疑虑,刘衍轻笑了一声,道:“诸位似乎是有所误会,本王并非是在与你们商量,这,是威胁。”刘衍一手执起奏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身败名裂,还是顺时应势,诸位都是聪明人,这也不是一个多难的选择。”
那道厚厚的奏折有万钧之重,压在了众人心上。一边是荆棘丛生,万丈悬崖,另一边不过是泥泞了点,却到底还是条路。刘衍说的选择,对他们来说根本是无从选择。
他将威胁摆在了明面上,左手是罪证,右手是御赐宝剑,身后还有二十万精锐雄兵,这就是他可以从容不迫的底气。
刘衍看着众人的脸色,微微笑了:“诸位大人都是俊杰,看来已经做出选择了。这封奏折,不会呈到御前,也不会公之于众。”
他将奏折放在了火炉之上,火舌一卷,点燃了一角,火光骤然明亮了许多,映在一双双叵测的浑浊眼里。
“议政王能确保此事不外泄,陛下不彻查吗?”有人沉声问道。
五指松开,奏折落入火堆上,白纸被火苗一卷,黑字融进了火中,红光映亮了刘衍漆黑含笑的双眸,他抬起头看向众人,徐徐说道:“本王知道你们心中有怨,有疑,但此事,你们只能这么选,也只能这么信了。”
刘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袭暗紫色的官袍威压沉重,让人不敢逼视,他总是面含微笑,却让人笑不出来,这个看似温和的青年,常常让人忘记了他的身份——他是陈国的战神,北凉的魔神,他从来不是什么谦逊有礼的君子,只是很少露出他锋利的爪牙。
“本王是个军人,更习惯以军人的方式处置人和事,有错就罚,死罪必斩,可惜,朝堂之上的事不能尽如人意。”刘衍似笑非笑叹了口气,看着如临大敌的几位老臣,轻声道,“所以本王愿意说话的时候,你们也不希望本王动刀,是不是?”
他若愿意,只需要二十万兵马,顷刻间便能颠覆了这朝堂,就算是千年的世家,也敌不过铁蹄南下。
可是他不愿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年少的锐气被磨平了不少,他觉得自己似乎更加容易心软,也不知是受了谁的影响……
能和谈解决的事,他便不愿意再造杀戮。
而他愿意给脸的时候,这些人最好也要点脸。
恩荫之争足足持续了一旬才落下定论。
早朝之上召开廷议,众大臣就恩荫制之变革再度上陈奏疏,这一回,却没有硝烟与雄辩,所有人都默契地低下了脑袋,在议政王陈述了恩荫制的变革条例之后,都随声附议。
刘琛看着底下乖顺服帖的一众大臣,压抑不住心底的冷笑。这些人,终究只能被利益驱动,没有真正忠君爱国的心啊……
朝中许多官员虽然不满,但早都被按压住了,也只能苦着一张脸低头弯腰,不敢再提出质疑。
沈惊鸿随后出列,俯首道:“启禀陛下,吏部考功司重新对地方官进行慎重复核,重订考绩结果,有二百六十七人考绩不合格,应予以罢免,一百一十六人考绩为中下,应遭贬黜。”
名单被送到刘琛手中,近四百人的名单是极厚的一本,刘琛扫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些人按陈国律例查办,空缺之位,由这几年来的进士和举人补上。吏部草拟名单,三日后上呈风华殿众议。”
吏部尚书一怔,迟疑地俯首道:“臣遵旨。”
这是地方上的一次大换血,在早知恩荫制变革势在必行之后,众大臣都在暗自琢磨着如何安插自己的人手了,这时却听刘琛要用这几年来的进士和举人补缺,面上都是愣了一下。
户部尚书周次山出列道:“陛下,臣以为近年来的进士与举人欠缺经验,还是选用老练之士方显稳妥。”
刘琛似笑非笑地看了周次山一眼,眼中冷意更甚,缓缓道:“周大人此言也有理,诸位心中若有觉得合适的人选,也可以一并举荐。”
这些大臣心中谋算的自然是五品以上的实缺,见刘琛轻易地同意了周次山的意见,都是心中暗喜,还以为刘琛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应允了周次山的建议,却不知他们心中想要安插的自己人,在这一刻都被刘琛打入冷宫之中了。
举荐是他们的事,但用不用,却是他的事。
众人心中正筹谋着,却见沈惊鸿后退了半步,撩起下摆跪了下来,将官帽摘下放在地上,朗声道:“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刘琛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看向沈惊鸿,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沈惊鸿磕了头方才起身,直起脊背道:“此次吏部考绩,微臣蒙陛下看重,委以重任,主持考功司一应事务,若非出了庄文峰之事,让陛下察觉疏漏,此番便会有三百多人蒙混过关,为害百姓。此事罪在微臣失察,有负圣恩。”
刘琛叹道:“你如今已是将功折罪了。”
沈惊鸿摇头道:“是陛下圣明,臣不敢居功,还请陛下降罪责罚,革去臣吏部侍郎一职,以儆效尤,微臣甘愿领罚。”
刘衍眼神晦暗地扫过伏在地上的沈惊鸿,一转头,便看到刘琛游移不定的眼神。
“陛下,沈大人言之有理,有错不罚,难以服众。沈大人终究还是年轻,难以胜任吏部侍郎之职。”刘衍声音沉稳醇厚,刘琛看到他的眼睛,心中蓦然便安定了下来。
刘琛心中虽然觉得沈惊鸿有功无过,但沈惊鸿既然自请责罚,而刘衍也附和,那必定是有原因。
刘琛只能无奈点头,道:“既然如此,便革去沈惊鸿吏部侍郎一职,罚俸半年。”
沈惊鸿此次一力主张废止恩荫制,几乎是得罪了朝中过半大臣,不知多少人想要寻他的错处整死他,万万没想到,沈惊鸿居然携大功而自请责罚,非但没有升官,反而被革职罚俸,让准备了一肚子弹劾之词的大臣目瞪口呆,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再看转身离去的那个人,背影洒脱,一身轻松,哪里有半点戴罪之身的愁闷?
沈惊鸿既革去了吏部侍郎一职,地位便一落千丈了,但伺候他的人看他的眼神却不改之前的敬畏,甚至还更多了几分敬重,尤其是宫女太监们,说起沈惊鸿更是满心的钦佩。恩荫制于他们没有一丝益处,自然废止恩荫制也没有伤到他们的利益,而沈惊鸿这种不畏强权,秉公直言的壮举,无疑会得到下层人士的拥戴和敬仰。可惜好人没好报,沈惊鸿居然被革职罚俸,众人私底下悄声议论,都为他鸣不平。
朝野上下,明里暗里都在议论着沈惊鸿,而身在漩涡中心的当事人,却一副云淡风轻、怡然自得的模样。沈惊鸿被革去了吏部侍郎一职,刘琛却还是不忍心,给他保留了翰林院编纂的清闲官职,又有天子经筵的身份在,旁人还是不敢看轻了他。沈惊鸿每三日去御书房给刘琛讲学一次,其余时间便在家治学,日子反而过得比之前惬意了许多。
但在百姓看来,沈大人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明眼人都看得到他身居陋室,两袖清风,这样的清贫生活哪里配得上他的才华和功绩?入了冬后,一日冷过一日,沈惊鸿的家中却取暖的木炭也没有添置,到了夜里只有一盏油灯幽幽燃着,非但不能带来一丝暖意,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沈惊鸿看着那豆大的烛火,想着看书也是伤了眼,索性取了琴来,闭着眼睛悠然抚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