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衍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沙哑,说道:“昨夜我听从万神医的吩咐在家中养伤,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等下人回报说皇宫起火之时,火势已经蔓延开了……”
刘琛知道刘衍身体不好,长年需要浸泡药浴,因此也没有怀疑他。
“起火的原因找到了吗?”刘琛问沈惊鸿。
“目前只能推测,火势是从后宫西南角蔓延开来的,那里贮存了许多酒坛,不知何故起火,波及酒窖,火势骤然凶猛,又因刮了西南风,顺着风势烧遍了后宫。”沈惊鸿答道。
刘琛攥着拳头,手背之上青筋浮起,他咬紧了牙,双目泛出血丝:“就算如此,那些侍卫宫女也该把父皇和皇祖母救出来!”
沈惊鸿垂首道:“殿下,有一事十分奇怪……”
“何事?”刘琛问道。
沈惊鸿道:“后宫烧死了近百名名宫女、宦官,但是……太后宫中乃至宫外,一具尸体也没有,太后宫中也不见人,似乎事发之时,是陛下或者太后,有意支开了所有人。”
刘琛闻言一惊,肩膀禁不住轻颤:“这是什么意思?”
沈惊鸿低着头轻声道:“臣不敢妄言。”
沈惊鸿不敢说,但刘琛却控制不住自己去胡思乱想——是谁支开了宫人,是父皇,还是太后,为什么,为什么……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掌落在刘琛的肩头,按住了他颤抖的身体。“琛儿,稳住!”
刘衍的声音沙哑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让刘琛迷乱的心神瞬间归位,他无助地看向刘衍,哽咽着喊道:“皇叔……”
刘衍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面上却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与软弱,他拍了拍刘琛的肩膀,沉声道:“你是大皇子,陛下驾崩,太后仙逝,你不能自乱阵脚,做一些没有根据的猜测。”
刘琛深呼吸着,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皇叔说得是。”
刘衍道:“追查真相固然重要,但逝者已矣,更重要的,是眼下群龙无首的局面如何收拾。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兄生前未立太子,如今恐怕是人心浮动了。”
沈惊鸿也附和道:“王爷言之有理,当务之急,是殿下要坐稳中宫,早日登基,否则不但定京会乱,北凉也会趁虚而入。”
刘衍扫了沈惊鸿一眼,又看向刘琛:“皇兄早已在太庙的匾额之后放置传位遗诏,此事朝中大臣皆知,今日我们便当众取出遗诏,让你名正言顺继位。”
刘琛右手轻颤,又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看向刘衍的眼神是孺慕与依赖,今日他骤然失去两个亲人,放眼朝中,他能依靠的也仅有刘衍一人了。哪怕外面流言纷纷,多少人说他功高盖主,说他狼子野心,意图窃国,刘琛也始终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皇叔。世人谤他、诽他、惧他,不过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他。
他的皇叔,是世上最好的人,也是他最坚实的盾。
在听完刘衍的话后,六部尚书与朝中元老随皇室宗亲前往太庙取出传位遗诏。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刘衍取下了藏于匾额之后的木匣,将木匣交于三公检查,确认无误后,众人一起打开了木匣,取出木匣内的明黄卷轴。
打开卷轴,众人脸色骤变,面面相觑,彼此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疑惑与不解,但还是由一人出面念出了遗诏内容。
刘衍闭上眼睛,听着那声音一字字念出了自己熟悉的内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日的画面……
那一日,昭明帝拟写遗诏,让他在旁陪着。
昭明帝执着笔对他笑道:“朕这三个儿子啊,老大文武双全,却失之沉稳,老二心机太深,又失之磊落,老三与老二同气连枝,二人一体……你知道,朕心里是属意琛儿的,但他吃的亏太少,朕总是不放心,以后还要你多操心了……”
刘衍忍着心中酸痛道:“皇兄……”
昭明帝微笑着摇头道:“朕总想着自己还能多顶几年,等琛儿再成熟稳重一些,再把这江山交托给他,可是又怕来不及……朕迟迟不立太子,也是对他的磨炼,生在帝王家,手足之情,似乎是一种奢望,朕却总盼着他们兄弟能如你我一般……以后琛儿登基,还要你扶持着……我总不希望看到他们手足相残。”
刘衍看着昭明帝提笔,一字字写下遗诏,写下传位于大皇子刘琛。
刘衍听到那声音念道:“传位于二皇子——刘瑜。”
刘衍骤然睁开眼,冷漠而锐利的目光看向跪在下方的二皇子刘瑜。
不只是刘瑜,所有人都惊呆了,从先前刘琛与刘衍的反应来看,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传位遗诏上写的应该是刘琛的名字,怎能料到此时来了个惊天大反转,礼部尚书念出了刘瑜的名字!
刘瑜更是呆在原地忘了动作,他脸上泪痕犹在,眼中的悲痛尚未抹去,震惊与狂喜便涌了上来,但他只呆了片刻,很快便回过神来,伏倒在地,颤声道:“儿臣接旨!”
刘琛听到这声音,才猛地一颤,从地上站了起来,怒吼道:“这不可能,这是矫诏!”
礼部尚书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太庙之内,岂容喧哗,大殿下失礼了!”
刘瑜一系的人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砸得心花怒放,早前他们固然蝇营狗苟想要扶持刘瑜上位,但刘琛占了嫡又占了长,名声也无差错,想要夺嫡可谓极难,但如今是先帝遗诏,还有什么比这更名正言顺的!
众人的胆气都壮了起来,大声向新君道贺祝福。
刘瑜从礼部尚书手中接过传位诏书,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一样,轻飘飘地,饶是他心机深沉,也不过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多年心愿一朝得尝,即便要装出哀痛之情,也压抑不住眼中的狂喜。
刘琛正想发作,却被人拉住了手臂,刘琛回头,便看到刘衍面色凝重地走上前。
“烦请六部尚书重新检查遗诏。”刘衍看着刘瑜手中的遗诏,沉声说道。
刘瑜表情一僵,抓着诏书的手猛地紧了紧,哑声道:“皇叔这是何意?”
刘衍淡淡道:“先帝拟写诏书之时,本王亦在场,这封诏书内容有异,本王怀疑有人动过手脚。”
刘衍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刘衍却不理会众人的喧哗,他沉声重复了一遍:“请六部尚书检视遗诏。”
刘衍一身玄袍而立,背脊挺拔如松,低沉醇厚的声音无波无澜,却犹如一只遮天之手,狠狠压在众人头上,让人不得不低下头颅,心生恐惧与臣服。那些暗涌的波涛和将要掀起的风浪,在他淡淡的一言之间,俱皆消弭。
礼部尚书避开刘衍的视线,看向刘瑜道:“请二殿下交出诏书。”
刘瑜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却还是将诏书交了出来。
六部尚书都是多年老臣,对昭明帝的字迹非常熟悉,六人逐字比对,许久之后,礼部尚书才道:“遗诏没有伪造痕迹。”
刘瑜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刘衍低笑一声,冷冷道:“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刘衍身上,他目光凛然审视着刘瑜,缓缓说道:“传位遗诏一式两份,另一份是由陛下亲自保管的,两份可以做个对照印证。”
“可是陛下骤然离世,宫中又起火,那份遗诏谁又知道在哪里?”礼部尚书皱眉说道。
刘衍道:“本王知道。”
慕灼华官位低下,没有随行前往太庙,而是跟着其他官员守在昭明帝灵前。
堂上气氛十分压抑,每个人都在心中揣测着这场大火的幕后真相,以及陈国的明日去往何方,他们又该怎么立身来保住官位。
真正为昭明帝驾崩而感到悲痛的,寥寥无几。
慕灼华垂着脑袋,想到昭明帝温和的笑脸,饶是她自觉无情,也忍不住有些难过。昭明帝的死,是她间接造成的,她只想着要救刘衍,却没想到昭明帝竟然会选择代刘衍而死。他可是皇帝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慕灼华始终想不明白,只是越想越觉得愧疚,最后是真心地流下了几滴眼泪。
日暮之时,去往太庙的众人才又匆匆赶了回来,但他们回来之后却没有来昭明帝灵前宣布新君,而是径直往后宫而去。
慕灼华听到众人窃窃私语,她转了转眼睛,悄悄地离开队列,往后宫方向跑去。
后宫遭遇了一场大火,烧毁了过半的宫殿,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味。慕灼华掩着口鼻跟在众人后头,一路来到了昭明帝的寝宫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刘衍身上,因此没有人留意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溜到了廊柱之后。
慕灼华从廊柱后探出半个脑袋,正好看到了刘衍的身影。
刘衍正站在昭明帝的龙床之侧,他俯身拿起玉枕,在玉枕之下按了按,便听到机括弹动之声,龙床上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同样放着一个木匣,与太庙匾额后的一模一样。
六部尚书面面相觑,礼部尚书受命上前,取出木匣,与众人检视,最后开封取出另一份传位遗诏。
一模一样的字句,一模一样的字迹,唯一不同的,是这一份遗诏上面,写着是传位于长子刘琛。
刘瑜的脸色刷的变得惨白,他嘴唇颤抖着,喃喃念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刘琛瞪着刘瑜,冷笑道:“众人皆知,父皇在太庙藏着传位遗诏,却不知道另一份遗诏放在这里,你改了那份遗诏,却忘了这一份!”
刘瑜猛地一震,瞪向刘琛,厉声道:“不!我没有修改遗诏,我没有!”
刘瑾亦上前维护自己的兄长,大声道:“我二哥不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刘琛冷冷道:“利欲熏心,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二皇子伪造圣旨,其罪当诛,将他打入大牢,严加审问!”
刘衍按住刘琛的肩膀,轻轻摇头道:“事情尚未查清楚,不可大肆张扬。”
刘琛急道:“皇叔,你怎么替他说话,除了他,还有谁会修改太庙的遗诏!”
“两份遗诏,一份写着传位大皇子,一份写着传位二皇子,谁又能知道哪份是真哪份是假!”一个老臣朗声道,“也许太庙那份才是真的,定王这份却是假的!”
其他官员纷纷低下头去,面色不安地议论起来。
说话的是英国公赵光直,乃是刘瑜的外祖,他自然是要站在刘瑜的立场说话。支持英国公的人也不少,当下百官就分为了三派,有的人支持刘琛,有的人支持刘瑜,有的人闭上嘴巴一言不发,满脸不安。
周太后在时最看重的是长孙刘琛,因此周家多年来也是支持刘琛的。周家的家主周奎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是定京十万守军的最高长官。但昭明帝为了钳制周家的权力,任命淑妃的亲哥哥赵琦为左都指挥使,因此这十万守军,并非全然听周奎指挥,若爆发内乱,赵琦至少可以调动四万兵马。
没想到居然发生两份遗诏内容相反之事,双方谁都认为自己的遗诏才是真的,一时之间争执不下,殿中火气越来越旺。
“够了!”刘衍沉声一喝,低沉的声音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按住了殿中所有的躁动,众人霎时间安静下来。
“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在灵前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刘衍冷然看着眼前众人,“你们难道要看着定京乱了才满意不成!”
众人哑然无声,不敢辩驳。
刘衍一步步徐徐走下台阶,压迫得众人不敢抬头。
“先帝手书传位遗诏,还是本王为他研墨,哪份遗诏是真,本王心中有数。先帝将传位遗诏置于太庙匾额之后,此事朝中不少大臣知晓,几位皇子也是知道的。但这第二份遗诏所在,却只有本王知晓。因此偷换遗诏之人能换得了太庙的遗诏,却换不走先帝寝宫这一份。”
英国公仗着年高,倒不怎么畏惧刘衍的威压,冷笑道:“定王殿下言下之意,是二皇子偷换了遗诏,可有证据?众所周知,王爷与大皇子最为亲厚,焉知先帝寝宫这份遗诏是不是王爷伪造的。”
刘衍的目光冷冷看向英国公,“本王若是能伪造这一份遗诏,便会将太庙之内那份也一并换了。”
英国公怒目道:“那王爷的意思,难道是二皇子伪造偷换了遗诏!二皇子芝兰玉树,礼贤下士,素有美名,王爷没有证据就要诬陷皇子,不怕天下人非议吗?”
刘衍神色淡漠,缓缓道:“本王并没有说过太庙内的矫诏是二皇子换的,英国公无需动怒。”
英国公冷笑一声道:“那王爷以为是何人所为?”
刘衍不疾不徐道:“是北凉奸细所为。”
不只是英国公,殿中所有人都是愣了一下,面露疑惑。
刘衍道:“此人故意换了一封遗诏,造成两封遗诏内容相反的情况,便是为了引起大陈朝堂内讧,如此情形,对谁最有利?”刘衍一顿,目光扫过众人,才道,“自然是北凉。”
“北凉访陈,意图不善,诸位也亲眼见到耶律璟的嚣张模样了。他们无一日不盼着我大陈先帝驾崩,朝堂内乱,如此他们便有了出兵之机。今日百官争吵,正中他们下怀!本王乃先帝亲封定王,有稳定江山之责,不会给北凉任何可乘之机!今日一早,本王便调来了居凉关十万守军,如今正驻扎在城外,若城中有北凉奸细作乱,立斩不赦!”
刘衍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余音不绝。
一顶北凉奸细的帽子扣了下来,十万大军守在城外,在场的十之八九都是只能动动嘴皮子的文官,又有谁能与他抗衡?
病了三年,蛰伏三年,可定王还是定王,众人此时才意识到,有定王在,定京乱不了。
刘衍沉默了半晌,给了众人足够权衡的时间,才再度开口道:“本王亦相信二皇子的为人,此事必然是北凉所为,但事情未查明之前,不得外泄,二皇子暂居定王府,由本王亲自保护。”
是保护,还是软禁,众人在心头一想,却也不敢多想。
就像此事是北凉所为,二皇子所为,还是定王所为,众人也不敢多想。
刘衍软禁二皇子,是想绝了赵家人夺位的心思,但众人心里也明白,刘衍既然这么说了,便也不会让二皇子有生命危险。
刘衍声音低沉,却透着让人不敢置疑的果断,刘琛虽有不满,却还是点头屈服了。
“就按照皇叔的意思处置吧。”
刘衍对礼部尚书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礼部立刻着手操办新帝登基事宜,至于伪造遗诏之事,本王亲自查证。”
礼部尚书拱手道:“王爷放心,我等必不负所托。”
刘瑜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一幕,一日之内,他经历了大悲到大喜,又从云端跌落地狱,此时在经受不住这般折磨,气急攻心,猛地吐出鲜血,软倒在地。刘瑾扶住刘瑜,大惊失色,惊慌失措地抓住刘瑜的手臂喊道:“二哥!二哥你醒醒!”
刘衍上前两步,屈膝蹲下,按住了刘瑜的脉搏,片刻后道:“他只是急怒攻心,陷入了昏迷,没有大碍。”
刘瑾死死瞪着刘衍,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恨意与杀意:“是你……是你要害我们!”
刘衍一怔。
刘瑾咬牙道:“二哥没有修改遗诏,是你们故意栽赃……为什么……为什么啊……”刘瑾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为什么你们都站在大哥那边,皇叔……难道我们不是你的侄子吗?”
刘衍垂下眼,片刻后拍了拍刘瑾的肩膀,低声道:“我答应过皇兄,会护住他的孩子,只要你们没有做错事,我一定会护住你们。”
刘瑜和刘瑾被人带走,软禁在定王府,由侍卫严加看守。太庙发生的事,只有少数高官知道,这个消息也被封锁在极小的范围内,被刘衍和刘琛下了封口令,不得外传。
刘琛继位已成事实,礼部要同时筹备昭明帝与周太后的丧仪,还要筹备刘琛的登基大典,顿时人手不足,只能向其他部门寻求援助。没有安排到仪式筹备的人,便轮流到灵前值守。
昭明帝子息不繁,如今二皇子和三皇子又莫名被软禁,每日便只有刘衍、刘琛与柔嘉公主三人轮流守夜。
白日里刘衍强撑着主持大局,任谁也没有看出来他抱病在身,到了夜里无人之时,他才能在偏殿阖眼稍作休息。
慕灼华悄悄走进偏殿之时,刘衍正背靠着椅子,右手支着下巴闭目养神。俊美儒雅的面容上素白无瑕,仅在眉峰微拢出一丝褶皱,薄薄的仰月唇上沾染了淡淡的胭脂色,那是她亲手抹上的,让他白日里看起来精神一些,但到了深夜,却仍是遮掩不住浓浓的疲倦与乏力。
他是个警觉的人,但此时慕灼华走到了他身侧,他却依然毫无知觉。
慕灼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叫醒刘衍,但他好不容易有了片刻睡眠,她又不忍心惊扰了他。慕灼华犹豫了许久,忽然听到刘衍低沉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看了这么久,到底想做什么?”
慕灼华心脏猛地一抽,呼吸一滞。
刘衍依然合着眼,唇角却微微翘起一丝弧度:“既然来了,为何不说话?”
慕灼华这才挤出一丝讪笑:“下官以为王爷睡着了,不敢惊扰了王爷。”
刘衍缓缓睁开眼,斜睨身侧躬身屈膝的人,淡淡笑道:“你又有什么不敢。”
慕灼华干笑一声:“下官担心王爷身体不适,给王爷送药来了。”
刘衍直起脊背,往后靠在椅背上,既不可见地舒了口气:“无妨,还能撑住。”
慕灼华见他伸出手腕,便上前搭住他的脉搏,专注地诊视脉象。刘衍借着偏殿内的烛光,不着痕迹地看着慕灼华的侧脸。她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极少见她如此郑重,一想她这样的郑重专注是对着自己,刘衍的心尖便忍不住软了软。
慕灼华撒了手,从袖底取出药瓶,对刘衍说道:“王爷,这药瓶里还有十颗药丸,一日一颗,若实在觉得难受,每日可多服一次。”
刘衍接过了药瓶,那青瓷瓶子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将药瓶交给刘衍后,慕灼华便转身去倒了杯水给刘衍送服。
刘衍心安理得地享受慕灼华的伺候,咽下药丸后,感受到一股暖意在腹中蔓延开来,他才揶揄道:“无利不起早,这药只怕不便宜。”
慕灼华目光划过刘衍湿润的唇角,尴尬地笑了笑道:“王爷说笑了,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刘衍微微笑道:“你何时开始有了这种觉悟?”
慕灼华低声嗫嚅道:“下官一直是个好人……”
刘衍的笑声中似乎夹着一丝叹息:“慕灼华,你大可不必。”
“嗯?”慕灼华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刘衍,目光中有些疑惑。
“执剑已经把那个盒子里藏着的遗书给我看了……”刘衍神色微微一黯,笑容有些苦涩,“母妃的死,与你无关,你的外祖一家,也是受害者,本王不会迁怒于你。”
慕灼华低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刘衍又道:“你若是因为先帝之死心存愧疚,那也不必。”刘衍解释道,“先帝之死……本是意外,你也是为了救人,本王并非是非不分,所以……你也不必刻意逢迎讨好。”
慕灼华一噎,低下头去捏着自己的衣角:“可是王爷分明想疏远我,难道不是生气吗……”
进宫前,刘衍原以为自己面临着会是弑君谋反的指控,因此他不想连累慕灼华,便不让她跟着,却没料到局面如今反而对他有利。
刘衍心情轻松了些许,淡淡一笑道:“你接近本王,不过是为了那个盒子,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又何必赖着不走?”
“谁说下官是为了盒子接近王爷的!”慕灼华矢口否认。
刘衍心中一动,凝视着慕灼华,轻声问道:“不然是为了什么?”
慕灼华被刘衍那双幽深湿润的眸子一看,顿时心跳漏了一拍,她硬着头皮说道:“其、其实是为了升官发财呢……”
刘衍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这个理由,倒是十分充分。”
慕灼华跟着扬起嘴角,却听刘衍又说道:“那你该去追捧新君,大皇子不日便要登基为帝了,你与他有几日师徒情谊,你若愿意动心思,想必官运亨通,不在话下。”
慕灼华难堪地扯了扯嘴角,压抑着声音说:“多谢王爷指点为官之道,下官铭记于心。”
难得她想对一个人好,那个人却不领情,让人怪难受的。
慕灼华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忍着心头的酸楚开口道:“王爷好好休息,下官先告退了。”
慕灼华转身欲走,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低笑:“过来。”
慕灼华顿住了脚步。
刘衍轻声道:“本王有些头疼,你过来看看。”
慕灼华立刻便转回身来,走到了刘衍身后,一双柔软的小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刘衍听到背后传来慕灼华的声音:“是这里吗?”
刘衍闭上眼,轻声道:“嗯。”
温热柔软的指腹便或轻或重地在穴位上揉按起来。
刘衍忽然想起那指腹落在自己唇上的感觉,酥酥麻麻的,好像她不是按在自己唇上,而是按在了心上。他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但有时候人心却不由自主。
“王爷……”慕灼华轻轻开口道,“今天在先帝寝宫,您看到下官了吧。”
“嗯。”刘衍闭着眼道,“你好大胆子。”
“大殿下信任沈惊鸿,什么都跟他商量,王爷却不信下官,什么都不说,下官只能自己去查。”
刘衍只听这声音也能想象出她三分委屈三分不满的神情,唇角不禁带上了笑意。
“你倒是会强词夺理,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左右下官是知道了……”慕灼华见刘衍没有生气,便也放心下来。
她从姨娘们身上学到了一件事——撒娇女人最好命,天下男人都一样,不必要事事顺着,有时候撒撒娇,效果反而出乎意料的好。
而且对刘衍撒娇,她似乎十分拿手,没有丝毫心理障碍。
“王爷,您看过太庙的矫诏,那真的是二皇子伪造的吗?”慕灼华问道。
刘衍虽然对外说是北凉奸细所为,但群臣心里亮堂着,这个理由只是为了稳住朝局而已。
刘衍道:“此事还须深入调查。”
“皇宫失火,是意外还是人为,王爷有头绪吗?”
“虽无证据,但恐怕意外的可能性很小。”刘衍屈起手指,思考时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
慕灼华道:“下官也以为是有人故意为之,太后的嫌疑自然是最大,否则她本是清醒着的,怎么会不从火场逃出来?”
刘衍想起当时太后状若疯癫的模样,一个疯子,实在很难揣度她的心思,若是她放的火,一切倒是都说得通。
刘衍本对周太后充满了敬意,到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对于周太后的死,他并没有太多的悲痛,更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快意。至于昭明帝……早在起火之前,他便已经死了,如今他后悔的,是当时没有将他带走,害他死后也不得全尸。
刘衍黯然垂下眼,暗自叹了口气。
慕灼华自然感受得到刘衍情绪的变化,也猜到了刘衍所想,她轻声道:“王爷不要自责,此事与王爷无关。”
慕灼华的手指穿过刘衍柔顺的长发,一低头,不期然看到了几丝银白。果然,昭明帝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听说有人受了打击,会一夜白头,刘衍生得这么好看,若是早生华发,便可惜了。
男人的肩膀宽阔,背脊挺拔,他肩上背负的,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除了责任,还有感情,那些死去同袍的仇恨,还有血浓于水的亲情。
慕灼华心口仿佛被蛰了一下,又疼又酸,这种感觉大约叫做心疼,她隐约觉得这样的情绪不太对,可是打开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便不想走了,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黑夜里。
脑中的钝痛在慕灼华用心的揉按下缓缓减轻了,强烈的倦意涌上眉间,沉沉压着他的眼睑,让他睁不开眼,若有若无的馨香萦绕在鼻间,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他以为闭上眼又会是一场噩梦,但所有负面的情绪都被这淡淡的香软驱散,如一支小小的伞,为他挡住了片刻的风雨,庇护了一隅的安宁。
大理寺查了几日,对偷换遗诏之事依然毫无头绪,刘瑜依然是唯一的嫌疑人。
刘琛觉得这事是理所当然的,他心里早已认定了刘瑜的罪名,还责怪刘衍心慈手软,迟迟不将他定罪。
出殡前日,刘衍独自一人探视刘瑜。几日不见,刘瑜已经瘦了一大圈,眼下浮肿,两颊凹陷,不见了昔日秀美的模样。
见刘衍前来,刘瑜失神的双眼缓缓移动,目光落在了刘衍面上。他动了动手指,半晌跪在了地上,沙哑着道:“皇叔……”
他不愿意跪的,只是他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刘衍走到刘瑜身前,将他扶起坐在了椅子上。
“我没有将你打入天牢,而是将你软禁在此,就是不希望有人动用私刑折磨你,但如今看来,你也没有照顾好自己。”刘衍皱着眉看刘瑜。
刘瑜苦笑一声,垂着眼道:“皇叔好心,是我心里有事,吃不下,睡不着。”
刘衍道:“你是为了矫诏之事。”
刘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没有回答。
“查了多日,毫无头绪,至今,唯有你有嫌疑。”刘衍的声音有些冷酷。
刘瑜惨然笑道:“我就知道……可是皇叔,真的不是我做的!”
当日刘衍初闻矫诏的内容,也下意识地以为是刘瑜偷换了遗诏,但事后细想,又觉得这不似刘瑜的手笔。
刘瑜心思细腻,颇有城府,刘琛性子急躁,骄纵,两位皇子在群臣之中显然是人缘颇为悬殊。刘瑜经常利用刘瑾挑拨刘琛,让刘琛暴怒失态,两人相斗,最终是刘瑜得利。刘瑾自然是知道刘瑜的意图,但双生子的手足情与他人自是不同,他心甘情愿为哥哥抬轿,不惜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些,都落在昭明帝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