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喜说道:“时候不早了,公子赶紧休息吧,我去给公子备水。”说着进屋将灯点好,又去厨房提水。
点灯时,陆璘站在房前抬眼看天边的月亮,水提好时,他还在看。
“公子?你看什么呢?这月亮它也没圆啊,时候不早了,该睡了。”长喜说。
陆璘低下头来,缓缓道:“长喜,我突然觉得,也许我以前,错了许多……”
长喜劝道:“公子你别这么想,你被贬官,不是你的错,是不愿同流合污而已,你看你离京之前老爷都只是叹息,也不怪你,说让你耐心再等等。”
陆璘许久没说话。
长喜问:“公子是说的被贬官那事么?”
陆璘没回答,只是说道:“安陆的甜酒好喝,京城的也比不了,你下次可以试试。”
接下来两天,因有新的赋税规定自朝廷下发,县衙内忙成一团。
长喜与那牙人新去看了两处宅院,让陆璘再去看,陆璘却也兴趣缺缺,继续忙着县衙的事,将看宅院的事挪后。
县廨内,陆璘往前推了推手上的卷册,不慎将桌边的纸张挤了下去。
杨钊就站在桌旁,忙替他捡起来,不由就看到了与纸张放在一起的从京城来的一封信。
“这不是与朝廷邸报一同到来的家书么,陆大人还没拆?”杨钊意外道。
陆璘看到那信,才想起有这事,解释道:“这两日忙起来,倒忘了。”
杨钊立刻将信放回桌上:“这一县的事务,哪有忙完的一天,陆大人孤身在外,家中亲人不知如何想念,还是早早回信过去好。”
“杨大人说的是。”陆璘轻笑道,说着正好将手中的卷册写完了,放下笔,看了看那家书,将它拿了起来。
杨钊已回到了自己的桌后,看着陆璘拆信,心里不由想,那信封上的字刚劲有力,似是男人的字,不会是副相陆尚书的字迹吧?
唉,那等高官摸过的信封、写的字,想想就让人景仰,他都恨不得去看上一眼。
杨钊说道:“这才一个多月,便有三封家书送过来了吧,实在叫人艳羡。”
陆璘回道:“只是我在外,母亲担心而已,所以总让兄长代笔寄信过来,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无非就是关照注意身体之类。”
“做母亲的,自然怜子。”杨钊说。他原先还以为是陆大人的夫人寄的信呢,现在想来,那信上是男人的字,若是夫人给丈夫说些思念体己的话,一定不好意思让别人代笔,定是自己写,所以陆大人还真没骗他。
那陆大人的夫人呢?
自从上次陆璘说他还没子女,杨钊就很奇怪是为什么,比如是陆璘身体有恙,还是陆夫人身体有恙,但陆璘很少和他们提起家中夫人是何家千金,房中又有妾室几人等等,让他猜也没处猜。
但看眼下情形,陆大人与家中夫人的感情定是有些疏离的,要不然也不会一封信都没写过来。
由此可见,姻缘是不是美满,伉俪情是不是深笃,和长相也没关系啊。
此时外面陡然传来一阵击鼓声,打断了杨钊的思绪,让他猛地一惊。
县衙中有定制,遇有诉讼之事,需在特定放告日来县衙中审理,但若遇到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这种重案,就随时可来击鼓鸣冤,现在鼓声响起,证明有人有冤要诉。
陆璘立刻从桌后起身,往前堂而去。
还没上公堂,便有衙役过来道:“知县大人,不必去了,那人就是个盗窃案,非在此胡搅蛮缠,小的已让人把他带下去了。”
此时外面人喊道:“安陆县是个黑县,安陆人个个男盗女娼,没天理,没公道——”
陆璘问:“他是外地人?”
衙役回道:“他是潭州来的商人,说是在杨柳店被盗了全身家当,所以才来县衙闹事,回头给他几板子就老实了。”
“杨柳店?”陆璘重复道。
衙役回道:“是啊,他自己要跑那地方去,怪得了谁?”
陆璘吩咐道:“你去外面和他说,先写好状纸,稍后拿来我看看,若有冤情,我自会禀公处理,让他别再闹了。”
“是是是。”衙役领命而去。
陆璘回到县廨中,杨钊问:“外面是怎么了?”
陆璘说了外面的事,杨钊的反应也同衙役一样,不屑地笑了一声,回道:“那么多登记在册的青楼妓馆不去,要贪便宜去杨柳店,怪得了谁?”
陆璘回道:“上次也有个案子提到在杨柳店丢失钱财,这杨柳店是……”
“就是个污秽之地,外面那人骂安陆人男盗女娼我不认,但说杨柳店人男盗女娼,那倒是真的。”杨钊道。
“那地方鱼龙混杂,有行商的,有行巫术的,有小偷小摸的,也有过不下去日子,在杨柳店租间房子讨生活的,但更多的就是暗娼,一些不知廉耻的女人背着丈夫到杨柳店卖身。当然也有和丈夫一起的,所以就有女的卖身给不明就里的外地商人,卖完了,丈夫再将商人随身钱财洗劫一空,等商人从美梦中醒来,人去楼空,什么都没了。
“官府管也管不来,全抓进狱中,出去了她们还是要重操旧业,也不能硬把她们送去青楼吧,她们都聚集在杨柳店,所以那地方就成了老光棍、地痞流氓这些人最爱去的地方。”
“所以,那是个法外之地?”陆璘问。
杨钊被问得一阵心虚,讪讪道:“这个……似乎,也不算。比如这么久,一件大案都没出过,都是些小偷小摸、打架闹事什么的。”
“明日,我去那里看看。”陆璘说。
隔天,他作一身商人打扮,乘马车去往杨柳店。
长喜见赶车的刘老二每每动身都龇牙,还按按腰,便问:“你腰怎么了?”
刘老二回道:“没大事,家里屋顶有漏,前两天上房说去拣一拣瓦,没留神掉下来了,不动没事,动起来才有点疼。”
长喜问:“那大夫怎么说?”
刘老二摇头:“还没去看大夫呢。”
长喜吃惊:“怎么还没去看,这万一伤着骨头……”
“我自己留神着呢,没事,大概是骨头损了一些,等施大夫回来就去看。”刘老二说道。
长喜听他提到施大夫,想到陆璘在马车内也能听见,不知该不该多问,但刘老二自己却主动说道:“现在老神医不怎么看诊了,都是小周大夫和施大夫在看,别人不知道,我看得明白,施大夫是认真看病,认真开药,能用十文钱治好的,不要你十一文,但小周大夫就不同了,我这病过去,指定先来三天针灸,再开两个月的药,还顺便说我肩颈不好,得推拿、拔火罐,这一通下来,非得下去半吊钱,我不去。”
长喜评价道:“小周大夫先是药铺的东家,再是个大夫,那也算半个商人了。”
“谁说不是呢!”刘老二叹声:“这都多少天了,施大夫怎么还不回来,别是和那丰公子玩得不愿回来了吧?”
长喜没回话,刘老二不由道:“如果施大夫做了丰家的少奶奶,是不是就不会出来看病了?”
车上一片安静,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马车一路行驶,没一会儿,到了杨柳店前面。
杨柳店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还在街外,就闻见前面墙角处一股尿骚味,让人忍不住掩鼻。
长喜说道:“公子,你真要进去吗?这儿可真够臭的。”
陆璘半晌才回话,语气有些落寞:“臭不臭的,也要去看看,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待会儿少说话。”
长喜点点头,扶他从马车上下来。
马车就停在街外,陆璘与长喜一同进入杨柳店街道。
等进来,陆璘才想起来一件事:这条街既然是做暗娼生意,那自然是晚上人才出来,白日至此,竟是一片安静,像个普通街道似的。
走了一小段,才见到个三十左右、眉目算得上清秀,却浓妆艳抹的妇人。
那妇人坐在屋前,看向陆璘道:“郎君,找点乐子么?十文钱。”
长喜在旁边咋舌:“才十文钱!”
陆璘瞪了他一眼,走上前看了里面屋子一眼:就一个昏暗小屋,进去就是床,而那床旁边,却还有个两岁的孩童坐在地上玩。
陆璘忍不住问:“这,有个孩子?”
妇人从椅子上起身道:“没事没事,她不懂,也挺乖的,绝不吵闹。”
陆璘问:“你丈夫呢?”
妇人看他一眼,疑心道:“你这人是做什么?耍就耍,不耍就走,我丈夫做什么干你什么事!”说着进门去,将门“砰”一声关起来。
陆璘知道她已有疑心,便不再纠缠她,继续往前走去。
但心里,仍然因刚才那一幕而震惊:那是那孩子的娘么?那孩子看着是个女孩,小小的年纪,就看着母亲在自己旁边接客?
这孩子长大了该是如何自处?
长喜叹声道:“这世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这女人就不怕她女儿长大了也跟她学?”
“你……”
陆璘才要开口,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你这是胃脘冷痛,要吃药的,我写个药方,你按这个去抓药,一剂药不超过三文钱,吃五剂就不痛了,但以后也许会复发,你便继续吃。记住以后要按时用饭,勿食生冷,最重要是少忧思烦恼,少动怒,这才是主因。”
“三文钱,那到比我想的便宜。”
他走到前面一间屋子门前,就见到施菀坐在屋内一张桌子后,一边写着药方,一边和面前的女人说着话,在她坐着的边上,围了足有十多个女人,看穿着打扮,倒都像是这杨柳店的暗娼。
这屋子破旧,一屋的女人也都是衣着艳俗、举止轻浮,而她穿一身湖绿色的襦裙,只插了只木钗,未施粉黛,放在这环境里如此异端,却又莫名和谐。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这几日他有多想见到她。
他每日在县衙里出出进进,他沉心于公务,他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可是他内心郁结愁苦,一股闷气久久团在胸中。
他想见她,他担心她在云梦和丰子奕日夜相伴,他不只一次回想与她重逢后的点滴。
原来他真的很在意她在云梦如何了,真的很在意她是不是会和丰子奕在一起,如今见到她,见到她在这儿给人看病,心中一切的担心和阴霾都散了,好似,他找到了他的症结,也找到了他的良药。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身后来人,竟是刚才那个带孩子的妇人,此时她将孩子抱在怀中,警惕地看着陆璘与长喜。
屋中人听见声音也回过头来,陆璘与施菀四目相对。
陆璘平静道:“我是来找施大夫的。”说完,以眼神示意她替自己遮掩。
施菀有些意外,便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回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说着朝外面妇人道:“他是城中丰氏绸缎家的亲戚,我认识。”
妇人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说完抱着孩子进屋,朝施菀道:“施大夫,这孩子刚刚一直咳,该不是受了风寒吧?”
施菀将她怀中的孩子看了眼,说道:“看着精神还好,不像是很不舒服的,等一下我帮她们看了就给她看看。”
交待完,施菀就起身出来,到门外,和陆璘轻声道:“大人怎么到了这里?”
陆璘回答:“这几日都有人状告杨柳店,我来看看,却没想到她们都在你这里看病。”
“她们也是可怜人,生病了舍不得看大夫,总会拖成大病,我就不时来这里义诊,能看一个是一个。”施菀说。
陆璘看了她一会儿,说:“既然她们都在看病,那我随意逛一圈就回去了,只是稍后还想向你打听这里的情况,可以么?”
施菀点点头,“只是我这里还需要至少半个时辰,或许大人先回去,我看完诊去县衙找大人?”
“无妨,我在街头路口等你。”陆璘说。
“那就劳烦大人了。”施菀说着,又回了屋子。
待她坐下,下一个妇人便说:“我最近那个不正常,迟迟不好,拖拖拉拉半个月了,生意都不好做。”
“是最近才开始,还是以前也有?我看看你脉象。”施菀轻声问着话,陆璘走远一些,到要离开这屋前了,又回头看了眼,才往前面而去。
一走远,长喜就问:“施大夫怎么在这里?这地方可实在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显然他觉得这不该是施菀能来的地方。
陆璘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是意外的、不解的,但转而又觉得,自己不该意外,来这里诊病,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等他们转了一圈回来,刘老二正靠在马车上瞌睡,见他们回来,讶异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施大夫回来了,你等一会儿可以找她看病了。”
刘老二愣了很久,才意识到知县大人在和自己说话。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知县大人向来上了马车就沉默,一句闲话都不讲,让他每每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吵,这会儿竟然主动和自己说话。
直到陆璘上了马车,刘老二才后知后觉道:“真的?大人怎么知道她回来了?”
长喜在后面小声道:“在里面遇到了。”
“啊?”刘老二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马车上的陆璘解释道:“她在里面给人诊病。”
“诊病?给里面的……婊子吗?”
这里的暗娼,哪怕在刘老二这种赶车人眼里都是最上不得台面的,所以顺口就用了这个粗俗的词。
陆璘说道:“或许大夫眼里,病人便是病人,没有高低之分。”
第40章
刘老二半天没想明白陆璘的话,搁了半晌,朝长喜道:“看来施大夫没准备做丰家的少奶奶,要是准备做,就不会来这种地方了。”
里面陆璘没再说话,长喜朝他回道:“少论人事非。”
刘老二看他一眼,无奈闭上了嘴。
等了小半个时辰,施菀背着医箱,从街心往这边走来。
陆璘看见她身影便从马车上下来,静静看着她。
等施菀靠近来,后面一道声音响起:“施大夫,又来义诊呢,我前两天膀子伤了,给我看看成不成?”
陆璘往后看了眼,发现是个精瘦的年轻男人,旁边跟着个壮汉。
施菀斜睨那人一眼,没理他,他也不在意,吹着口哨笑着往前去了。
等她靠近,陆璘问:“他是什么人?”
在他印象中,她一向是和气的,无论对谁都温婉带着浅笑,刚才却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
施菀回道:“他是个地痞,叫常虎,专门替黄三爷收租金的,里面那些女人辛苦赚的钱,大半都被他收走了。”
“那黄三爷是什么人?”陆璘问。
施菀摇摇头:“我知道得不多,只知这一条街的店面都是他的,若有人在此打架闹事,也是他派人管,所以他也将这个钱算在租金里,叫头钱。”
陆璘沉思一会儿,随后道:“关于这里面的事,我还要详细问你,要不然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说着他试探道:“茶楼……或是酒馆?”
施菀往周围看了看,指向左侧的远方说道:“那边是杨柳河,要不然去那里说?”
陆璘往那边看过去,一条窄河,岸边杨柳随风招摇,倒是一处不错的好地方。
“好。”他回答,“你就将医箱留在这里?”
施菀点点头,将医箱取下,和刘老二道:“那劳烦刘大哥替我看管一下。”
“好好好,我等下还要找你给我看看腰呢,摔着了。”刘老二说。
“嗯,我稍后就回药铺去,你去药铺找我便好。”施菀说着,与陆璘一起往河边走去。
陆璘问她:“去云梦一切还顺利吗?听刘老二说你这两天才回来。”
“本来是要早几天回来的,结果在那里遇到一批上好的虎骨,馨济堂缺这药已经好久了,我就同丰公子说了,让他遣人回来告诉周大夫,周大夫马上回口信说全收了,我便留在云梦,托丰公子帮忙,收了这批虎骨,这才回来。”施菀回答。
陆璘明白了始末,稍稍心安了一些,然后问:“那王姑娘的爹娘和弟弟怎么样了?”
“差不多好了,已经回去休养了。”
两人一时无言,只是感叹有些时候,一个人的人生竟是那么可有可无。
施菀问:“王姑娘死在县衙内,她爹娘有去县衙说什么吗?”
陆璘回答:“他们明知王姑娘伤重,更何况县衙那种地方,他们不敢来。”
施菀点点头,放下心来。
两人已走到河边,这杨柳河远远看着秀美,离近了,却发现河水泛着绿,但还有人在河边提水、洗衣服。
与河水的脏污不同,河边的柳树却刚长了新绿的叶子,柳条迎风而动,如烟似雾。
两人沿河边走着,陆璘说道:“连续几桩案子都与这杨柳店有关系,苦主状告杨柳店人盗人钱财,杨大人也说这里鱼龙混杂,官府都管不了,所以我来看看,没想到会碰到你。”
施菀说:“我是有一次被人哭求让出诊救人才到这里的,但那病者已经快不行了,是那种……花柳病,其实那病并非不能治,若早些医治,是能好的,但她一来舍不得钱,二来怕丢人,便一直拖着,直到最后撑不住。
“我那时知道,这是这杨柳店女子的常态,她们将自己看得轻贱,一分一文都不舍,也不愿去外面遭人骂,所以有了病痛,都会忍着。我心中不忍,就偶尔会来义诊,她们只要听说是不要钱,就都会来看看,不管最后去不去抓药,总是多了一分希望。”
陆璘没说话,她解释道:“我知道许多人觉得她们是咎由自取,是活该,但其实很多时候她们也是无奈,比如那个带着女儿的,叫珍娘,她丈夫是佃农,脾气有些倔,和东家的家丁打架,把腿给打断了,做不了事,女儿刚出生,家里一粒米也没有,这才由人介绍了到这杨柳店来,对丈夫就说去娘家打秋风了,其实娘家知道她这情况,也不会管她。
“介绍她来的阿英,家中也是佃农,欠着东家的钱,母亲生了病没钱医治,实在没办法才自己到这杨柳店来的,她自己说,她那时才十五岁,刚来第一天,她赚了50文钱,哭了一整天,但这50文,被常虎收了30文。
“她们的确看着轻浮,有时也会拿客人钱财,但我就是心疼她们,原本她们也是老老实实在家种地的……我也没有钱,只能花些时间替她们看病了,虽然杨柳店还是杨柳店,但我只能做一点是一点。”
陆璘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直想要的答案。
施菀做不了更多,因为她只是个大夫,可不管怎样,她也让那些女人少付了诊金,多了些尊严,她做了她能做的,真正要改变杨柳店,其实是官府的事、是他的事。
他读书,他考功名,是为治国平天下,所以当他觉得新政是利国利民,便全力支持老师推行新政,后来因为党争,因为阻力重重,新政失败,但他仍在集贤院,还升了官。他于是想入政事堂,想继续沿着老师的路走,最后却因反对太后与赵相混乱朝纲而被贬,来到安陆。
他就像个为了社稷,却被社稷所抛弃的失败者,孤单而茫然。
可他忘了,这小小的安陆县城,也是治国平天下的一部分,他仍然可以继续自己的信仰,既然他的目的不是升官发财,那做知县和做宰相,又有什么区别?
施菀尚且能做自己能做的,他能做的理该更多才是。
他心中豁然开朗,看着施菀,似乎看到了一束光,看到了散发着光芒的一颗明珠,让他从心底欣赏赞叹,想靠近,想捧在手心好好珍藏。
压下心中的悸动,他正色问:“你刚才说的这两人家中都是佃农?而且还是认识的,莫非她们是同一个地主家的佃农?”
施菀愣了愣,这是她之前没想过的问题,回忆了一番才说道:“大约是吧,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她们是同一个村的。”
“同一户地主的佃农,却都困苦到要卖身,这地主必然要好好查。”陆璘说。
施菀立刻道:“那大人会去查吗?万一是地主作恶才逼良为娼,她们是不是就能离开杨柳店?”
陆璘回答:“我不知道杨柳店最后会如何,但一定会去查,你再多和我说说这里的事情。”
“我知道她们都是往县城东边下去,罗平镇或金水镇那几个村的,前年水灾,镇上大部分农田颗粒无收,就是那时候卖地卖身,有的从自有田主变成了佃农,有的本就没田,活不下去,就到了杨柳店来。”施菀说。
陆璘眉头微微皱起,罗平镇他知道,前年的确有水灾,云梦泽湖水没堤,江陵府便掘了安陆县这儿的口子,淹了罗平镇。
也因此,江陵府、朝廷下发了大量的赈灾粮和钱款,照理说的确会对灾民有影响,但不至于沦落到失田、卖身的地步。
“我想找个机会询问她们详情,之前不知道这里还有常虎、黄三爷这样的人,如今看来倒不能冒进,所以我想找个杨柳店之外的地方见见她们,只是她们似乎戒心很重,轻易不肯见我。”陆璘说。
施菀立刻道:“我可以帮忙劝她们,我来了四五次了,她们多数是愿意相信我的。”
陆璘轻笑:“好,那我先回去查查那黄三爷的来历,然后找好地方,到时候就拜托你帮我联络她们。”
施菀也带着欣喜道:“只要大人愿意体察民情,替民作主,我自然乐意帮些小忙。”
陆璘温声道:“说来惭愧,这本是我这职责。”
施菀也朝他一笑,随后道:“那如此说好了,大人还有事么,没事的话,我就回药铺去了。”
陆璘看看远处的杨柳堤岸,问:“药铺还有事?”
施菀点头,随后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今日东家要给我发工钱,我也想早点拿到。”
陆璘莞尔:“那你快回去,要不然坐我的马车,我送你一趟?”
施菀回答:“不用了,也没多远。”说着往马车那头而去,陆璘缓步跟上。
拿了医箱,施菀便回头向他道别:“大人慢行,我先回药铺了。”
陆璘点头,朝她道:“再会。”
随后她离去,他站在马车下看着她远处,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拐弯进入另一条街,消失不见,自己才乘上马车。
长喜趁机道:“公子,要不然下午别回县衙了,和我去看房子吧,上次那牙人又挑了一处,我看了还不错,而且就和衙门隔一条街。”
“不必了,就上次那家吧,现在去牙人那里交定金,让他尽快安排签书契。”陆璘说。
“啊?”长喜愣了:“上次那个和施……”他看看旁边的刘老二,改口道:“上次大通街那个院子吗?”
“是。”
长喜一时无言。
可是他也觉得和前少夫人住近了不太好啊,多多少少,会让人多想?
长喜这样想着,但刘老二在旁边,他不能多说,再说公子向来就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变的,如此决定,大概是有别的想法吧。
他将话忍住,朝刘老二道:“去找上次那牙人吧。”
刘老二应着,将马车往牙人的地方赶去。
牙人也是没料到这桩买卖来得这么快,前面还一副对那宅院不满意的贵气公子二话不说,都没去那院子重新看过,就直接扔给他一两银子作订金,并交待,尽快联系房主签租房书契。
牙人连忙答应,确定两日内敲定签书契的时间,陆璘这才离开。
回到县衙,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查杨柳店的铺面地契资料。
官府存档上显示,铺面与地产都在同一人手里,名黄正甫,让人意外的是,杨柳店这一片的里正也姓黄,名黄正鸿。
“这黄正鸿与黄正甫可有亲戚关系?”陆璘问杨钊。
杨钊回答:“此为兄弟二人,黄正鸿是哥哥,黄正甫是弟弟。”
陆璘没说话,杨钊继续道:“下官到安陆上任时,黄家就在杨柳店这一片有些名望了,后来没过几年,黄正鸿就做了里正,还是……黄知县在任上时。”
“黄知县也与他们有亲戚关系?”陆璘问。
杨钊连忙摆手道:“那倒没有,没有,只是碰巧,黄也是大姓嘛,而且下官与黄知县都是外地人,绝不会在此地有亲眷。”
陆璘点点头。
陆璘又翻看罗平镇户籍田亩册子,杨钊在旁边道:“但黄正鸿,是徐仕的连襟妹夫。”
“什么?”陆璘面露惊愕。
杨钊没回话,陆璘低头看一眼田亩册子,问:“徐仕在罗田镇、金水镇、八公镇共有田亩一万六百余亩,而这三镇共有田亩四万余亩,所以徐家一家,占了三镇里的一镇?”
杨钊笑道:“下官调任安陆以来,便是如此了,那徐家它是有爵位的,自有朝廷的封赏,而且徐家二爷还在京中任侍御史,所以……”他顿了顿,说道:“这田产,倒也算是朝廷体恤功臣仕人。”
陆璘明白过来,不管徐家的田产有没有问题,与黄家兄弟有没有勾连,是不是欺压百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家是功爵之家,徐家二爷在京城做御史。
陆璘并未与这位徐二爷打过交道,但对方作为御史,有纠察弹劾百官之责,就算是他还在做京官时也不能轻易得罪,如今远在天边做这七品芝麻官,有什么力量去查人家的老家?
“陆大人,我今日找人买了一条鲥鱼,这鱼贩的鲥鱼向来鲜活肥美,也特地备了安陆的甜酒,要不然去下官府上尝尝?”杨钊问。
将这安陆县一干权贵交错网实言相告,杨钊也是为这新来的知县好,话已说到这里,知县想必也明白了其中利害,不会再纠缠这些卷册,两人再一同喝几杯,这交情也便有了。
杨钊如此打算着,没想到陆璘却看向他,回道:“不了,我稍后再看看前年朝廷的赈灾册子,那时赈灾的细则还是我草拟的,我想看看罗平镇的赈灾款有没有下发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