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算习惯。”陆璘回答。
其实,他并不习惯。
这里的雨太多了,县衙里总是阴冷潮湿,各种各样的小虫子;路太难走,许多地方马车都到不了,这里的人也好吃辛辣……当然,这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落寞而孤单。
这里的官员,大部分庸庸碌碌、混沌度日,有好嫖赌的,有好酒的,有好斗蛐蛐斗鸡的,就是没有一心一意要做事的。
按他们的想法,这个地方既不穷苦,也不富裕,好赖都是这么活,再折腾也升不了官,不如就这么熬着,不出事最好。
他与他们结交不上,也远离京城的亲人师友,每日入夜,便是被无边的清冷孤寂包围笼罩。
来了一个多月,他并不习惯。
这时他突然想,她当初去京城,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呢?也会觉得不习惯,觉得孤独吗?
她在京城有和谁相好吗?
想了很久,他发现自己当初就不清楚,此时更是回忆不起来。
这时施菀说:“云梦泽这一片都多水,待夏日六七月,便处处都是荷藕一片;到秋天,安陆的银杏叶黄了,便是漫山遍野的金黄,不知大人喜欢哪一种景色,到时可以四处看看。”
“那施大夫是喜欢夏日的荷,还是秋日的银杏?”陆璘问。
施菀笑道:“小的时候自然是喜欢夏天,和附近的小孩子们疯玩,捉泥鳅,钓虾蟆,摘莲蓬、菱角、鸡头米……总之是有做不完的事,我还记得我娘常说我过完一个夏天,脸上便有那锅底黑。
“秋天的银杏叶,小时候自然是没什么兴趣的,但现在这般年纪了,却更喜欢秋天,觉得那时候的天地真好看,静谧详和,我能看一整天。”
陆璘没想到她是个会捉泥鳅钓虾蟆的姑娘,因为他看到的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静的、小心的,除了她曾很自得地和他说她水性好,会撑船。
“我小的时候,什么都没做过,无论爷爷、父亲还是母亲,都让我好好念书,我自己也觉得念书比在外面玩闹更好,所以就这样读书读到了不再适合玩闹的年纪,我也不知道爬树掏鸟窝是什么感觉。”陆璘说。
施菀回答:“大人自小是神童,长大是才子,这些赞赏褒奖自然不是凭空来的,而是舍弃许多欢乐肆意之后才有的,相对来说,大人比旁人更不易。”
陆璘意外于,第一次有人说他不易。
所有的人,都会说他出身名门,自小聪慧,人生顺遂,好像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高中榜眼一样,可实则是,那些学业不如他的人早已睡了,他还在读书。
他的确出身好,有些天资,但更多的,也是一日复一日的孜孜不倦。
这时长喜过来道:“公子,您还没用饭呢,要不我现在去把饭菜热一下?”
陆璘回道:“夜里不太想吃饭菜。”说着他看向施菀:“这么晚了,要不然你也再吃一些?我让长喜去煮两碗须面来。”
施菀晚上的确吃到一半就被喊来了,犹豫一下,点点头。
陆璘便立刻朝长喜道:“去煮两碗须面吧。”
长喜应着,很快去了厨房,没一会儿端来两碗面条。
面端到了陆璘房中,两人进屋去,施菀目不斜视,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这面多了些,要不然……分出来一些?”她说。
“就分给我吧。”陆璘拿过她的筷子,将她碗里的面夹了一些出来,放到自己碗里,再将筷子给她。
如今的他,有些奇怪。许多时候他还记得他们现在没什么关系,还是疏离一些好,但更多的时候,他又会想,毕竟曾做过夫妻,这也没什么,比如刚才的斗篷,比如现在的面条。
施菀倒没说什么,只是拿过碗边的筷子,吃起面来。
陆璘尝了一口,带着几分歉疚道:“厨娘已经回去了,长喜厨艺一般,这面似乎寡淡了些。”
施菀笑道:“我小时候喜欢吃面,但安陆的面比米贵,大多数时候我娘都舍不得做给我吃,但我爹就好一些,他会趁娘不在,悄悄煮给我吃,他煮出来的面,倒和这碗有些像,我刚一看到面,就想起了他,我小的时候可是觉得这面比我娘做的饭菜好吃。”
“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些。”陆璘说。
施菀回道:“以前觉得自己是穷丫头啊,哪里好意思说,现在在安陆,自己的家乡,便不怕了,反正大家都一样。”
再说,以前也没机会不是么。
陆璘说道:“我在京城时倒更喜欢吃米饭,上次去驿亭,那对面有一家面馆,我在那儿吃了一碗面,觉得味道极好,鲜香爽滑,却不知是什么面。”
“是在安陆么?”
“是,在福兰街。”
施菀笑道:“那是油面,确实比普通的面爽滑一些,大人吃的应该是许记的面,也算油面里做得极好吃的,但更好的还是城东吴记的,大人下次可以去试试。”
“好。”陆璘问:“除了油面,还有别的值得一试的吃食么?”
“药铺里常有外地来的行商之人,他们多喜欢安陆的萝卜饼、银红茶,还有白玉泉酒,但我最喜欢我们安陆的甜酒,香气四溢,清甜润口,大人可以……”施菀说到一半,笑道:“我忘了大人不喜欢那么甜的,也许更喜欢白玉泉酒一些。”
“我下次,一并试试。”陆璘说。
施菀笑笑,没一会儿吃完了面,说道:“大人吃着,我去王姑娘那里看看。”
陆璘也吃完最后一口,立刻起身与她一起去。
长喜来收碗,意外发现主子今日胃口竟然奇好,吃了满满一大碗面,他不是向来嫌他厨艺差,每每只能吃下几口么,是今日饿狠了吧?
果然挑三拣四的,还是因为还没饿。
施菀摸了小姑娘的额头,发现那热度又起来些,便继续替她换额头上的巾帕,替她用酒擦拭身体。
陆璘又去外面坐着,就着风灯,拿着书,一边看书一边陪她。
如此到后半夜,施菀有些熬不住了,就趴在小姑娘床边睡了过去,陆璘自门外进来,将她拢在腿上的斗篷下摆放了下来,替她把腿也挡住,随后继续坐去门外。
没一会儿,小姑娘在床上发出动静来,他立刻进去,唯恐惊喜了施菀,低头朝小姑娘轻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在睡梦中迷糊道:“水……”
他便去旁边拿了水杯,小心用被子裹了她扶她起来喝了几口水,再让她躺下。
再去看施菀,好在还没被惊醒。
他再出门去,只半掩着门,好让自己听着屋里的动静。
夜太漫长,到清晨天边见白时,陆璘也拿着书靠在外面的椅子上睡着了。
但闭眼没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他睁开眼来,便见施菀脸上带着喜色,正从屋内跑出来。
“怎么了?”他问。
施菀眉眼一弯,开心道:“她退烧了!”
陆璘也高兴起来,轻笑道:“后面大约就顺利了,你不用担心了。”
施菀这才道:“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大人在这儿坐了一夜吗?离天大亮还有一会儿,大人快去睡会儿吧。”
陆璘摇摇头:“我等她醒来吧,现在去睡也睡不着,你要不要回去睡?今日就不去药铺了。”
施菀回说:“我也睡不着。”
于是两人再一起等着,施菀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陆璘盯着她看,随后很快收回目光,和她说:“等一下你回去,就将这斗篷披着,早上冷,别冻着。”
施菀回答:“若等下太阳出来了,我便不用了。”
“你以前就这样怕冷么?我怎么不太记得。”他忍不住问。
施菀沉默一会儿,笑了笑,“是啊,以前就怕冷,大人忘了吧。”
陆璘却总记得,她之前没这么怕冷的。还想说什么,她却先他道:“我再进去看看她。”
陆璘只好将疑惑咽了下去。
没一会儿,他听见里面传来小姑娘的声音,便也挪步进去,果然发现小姑娘醒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么?”施菀问她。
小姑娘摇摇头:“不疼了。”
“那想吃东西么?”
小姑娘也摇头:“不太有胃口。”
施菀又问:“粥或汤呢,喝不喝得下?等下要喝药的,怕你肚子空着喝药难受。”
小姑娘便点头:“喝得下。”
施菀见陆璘进来,和小姑娘道:“我让县太爷给你准备鸡汤怎么样?”
“鸡汤啊……那不是过年才能喝么?”小姑娘说着,眼里却已发起亮来,显然早被鸡汤勾起了馋虫。
施菀说道:“别人家是过年才能喝,县太爷这儿却不一定。”说完抬眼问陆璘,“陆大人,可以么?”
陆璘被她弄得笑起来:“可以,我让人去炖,我大小也是个官,有钱。”
施菀也忍不住笑,朝小姑娘道:“听见了没,县太爷有钱。”
“好,那我喝鸡汤了再喝药,施大夫,我觉得我的腿都没之前那么疼了,是不是快……”她的话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哇”地一声,吐出大口的鲜血来。
“来弟,来弟……”施菀一时有些慌神,急忙拿出自己身上的手帕来想要替她擦,可很快小姑娘又接着吐出一大口血,将她手帕、手、袖子染得一片红。
陆璘立刻脱了自己的外衫垫在小姑娘颈下,随后问施菀:“这该怎么办?”
施菀将小姑娘交给他,急忙去盆里洗手,然后开医箱,从里面拿出针灸袋来,随后点灯,烤针,正要去扎针时,陆璘开口道:“她是不是,已经去了?”
施菀回过头来,发现半张床都是血,被子、床铺、上面陆璘的外衫,全是殷红一片,小姑娘睁着眼,却已不再吐血,身体也不再动弹,只是目光直直看着前方。
她放下针灸包,走过来探了探小姑娘颈下的脉搏,许久,一片平静。
这姑娘终于是去了,如此突然,走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快好了,以为这个大夫真的医术精湛。
施菀松开了手,却久久站在床边,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床上小姑娘的脸。
许久,她喃喃道:“我知道她脏器受损,知道她内伤很严重,可我觉得,会是腿上的伤紧急一些,她没办法承受那么多救治,我选择了先治她的腿伤,我怕她因疮疡而撑不下去,我以为内伤还能再等等……”
泪水从她眼底淌下,滴落到床上。
陆璘看看床上的小姑娘,安慰道:“这不怪你,她的伤太重。因为有你,她才能醒过来,才能度过这几天。”
施菀转过身来,无力地抱着腿,背靠着床坐在了小姑娘床边。
过一会儿,她回道:“我明白,我只是……只是以为不会这样……”
陆璘抬了抬手,迟疑一会儿,却又放了下来。
施菀抽泣了一会儿,伸手要去身上拿手帕,却想起手帕已经在床上染遍了血,随后理了理自己袖子上没沾血的地方,擦干脸上的泪水。
但很快她眼中的泪水又流了下来,陆璘想起什么,连忙拿出前一日在怀中放着的那方手幅,正要递给她,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后衙役的声音传来:“大人,丰氏绸缎的丰公子来了。”
才说着,丰子奕已经急步跑了进来,衙役回头道:“诶,你怎么自己就进来了?”
“你们家大人认识我,我在安陆向来就是按时按两纳税,遵纪守法的大好良民。”丰子奕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在门口道:“菀菀,你怎么坐在地上?”
陆璘及时将手上的手帕放回了怀中。
丰子奕进来,朝他行礼:“见过陆大人,一早听说施大夫在县衙,放心不下,便过来了,不知——”
说话间,他瞥见了床上的血和上面躺着一动不动的王来弟。
丰子奕看看施菀,又看看陆璘,陆璘说道:“昨日下午王姑娘病情有变,我便遣人去叫了施大夫过来,施大夫昨夜守了一夜,到今早,这姑娘因内腑之伤吐血而亡,施大夫有些难受。”
丰子奕急走到施菀身旁,蹲下身道:“这不怪你,你师父和小周大夫都觉得她死定了,也就你怜惜她,想试试,菀菀,你只是大夫,不是神仙,生死由命,这是她的命。”
施菀再次流起泪来。
丰子奕连忙拿出手帕去给她擦泪,施菀接过他手中的手帕,自己擦去泪水。
“别哭了,你知道我一早找你做什么吗,你不是想去云梦县找医书吗,我今日要去接货,和我一起去吧,我给你另外安排一辆马车,在那儿待一天,后天或大后天就回,正好是你想要的时间。”
施菀抽泣了一下,问他:“现在就走么?”
丰子奕说道:“可以晚一些。”
施菀回头看看床上的王来弟。
“晚一些吧,她家中想必不会管她,我想……去棺材铺买副棺材,将她安葬了。”
“行行,我这就让人去买,葬完了她我们再走。”丰子奕说。
施菀点点头,随后又道:“再给她买件衣服吧,那个张记绣坊有。”说完从身上拿出一粒碎银来。
丰子奕不高兴道:“什么张记绣坊,那卖的都是什么,我们丰氏绸缎的衣服不比他们好?”
“你们的衣服那么贵……”
“贵是因为它好啊!”丰子奕将她手上的钱推了回去:“我去我们铺子里拿一套就好了。”
施菀从地上站起身:“算了,我自己去买。”
丰子奕拦住她:“好好好,我找个伙计去张记买!”
施菀将钱给他。
丰子奕不要,“我们做生意的,也要积德的,你救她一场,就把这买衣服买棺材的机会给我吧,别再和我争了,我去叫人,你留在这里给她洗洗?”
施菀抬眼看向陆璘:“这县衙……”
“县衙本是正气之地,我也不惧鬼神,就在这里替她洗,无妨。”陆璘说。
施菀点头:“谢大人。”
丰子奕很快出门去吩咐人办事,施菀待在屋内,将床上的血衣血被拿下来,陆璘也着人去烧水。
待施菀给王来弟沐浴完,衣服也买来了,是一件粉色的短襦和长裙,穿在小姑娘身上很好看,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
换完衣服,施菀出门问:“陆大人,能借大人的梳子一用么,我想替她梳梳头发。”
陆璘沉默着去自己房中拿来梳子。
施菀正要接,却发现那竟是把牛角梳。
“算了,来弟向来担心麻烦别人,大人这梳子贵重,她会不好意思的。”说着又回了屋。
陆璘拿着牛角梳的手收了回去,一时之前,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他要将京城的梳子带过来呢?若是在安陆随意买的一把木梳就好了。
施菀最后就用手给王来弟盘了个髻,再由衙役将人抬出去,放进了棺木中。
天已大亮,其他官员陆续到县衙来办公,长喜提醒陆璘道:“公子,今日是放告日,好几个案子要审,要不要赶紧去沐浴更衣了上公堂?”
丰子奕也回过头道:“这几日劳烦陆大人了,安陆一县的重任还托付在陆大人身上,大人自去办公务吧,剩下的事我与施大夫会办好的,大人放心。”
施菀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想还给他,却发现上面一处染了点血,只好收在手中道:“这斗篷我回去洗洗,若能洗干净,再还给大人。”
“不急,我眼下也穿不上。”陆璘说。
施菀便拿着斗篷,走到了棺木旁边。
陆璘突然在身后道:“施大夫与丰公子……路上小心。”
两人同时回过头来,施菀朝他点点头,丰子奕作揖道:“多谢陆大人关心,说起来,大人应该知道云梦县梨山书院吧,这书院算是近几个县最大的书院,墨香书坊就在梨山书院旁边,里面书比江陵府的还全还新,陆大人若有需要,可说与我听,若是有,我与施大夫帮大人买了带回来,也是顺手的事。”
陆璘摇摇头:“多谢,暂且没有。”
“那我们先去安葬王姑娘了。”丰子奕说。
陆璘点点头,看着他们动身,看着拖着棺材的板车与他们二人越行越远。
早上的日光洒昭在安陆街道,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少,静谧中带着几分暖意。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他回到县衙,经过前堂,去往后院,回到自己房中。
长喜正在给他备沐浴的水,说道:“公子先解衣服吧,水这会儿就好了,厨娘也在煮面,正好沐浴完用早饭。”
陆璘没回话,只是静静从怀中拿出那方绣着荷花的手帕来,看了一会儿,走几步,放回了装冬衣的服箱中。
这手帕,注定的不合时宜,也不知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几日后,春意融融,风和日丽,长喜与陆璘由牙人带着去看宅院。
之前长喜就已经看过,最后觉得这家不错,所以让陆璘来看。
一座三间正房的小院,带了东西厢房和厨房,里面家具也都有,院内用青石砖铺就,还有一口井,坐北朝南,阳光通透,街前街后也安静,算得上是上乘的房子。
“这房子的主人是个老秀才,以前都自己住,眼下不住了才刚租出来,最适合读书人了。”牙人不知陆璘的身份,只看出他定是读书人,给他介绍着。
“一个月只要半吊钱,押二两便成,老秀才厚道,这价钱很便宜了。”牙人又说。
陆璘问:“房契在老秀才手上么?签租契时须见到房契,且是房主本人。”
牙人一听便知道这是个爽快的主顾,这已然算答应了,连忙道:“在的在的,我能担保,公子什么时候能签租契,我马上就和房主说。”
陆璘回道:“大约三日后吧,若房主晚上有空,明日傍晚之后也可以。”
说着从院子边上的小径走过,来到后院。
后院不大,也没铺砖,倒并不妨事。
他走到后院的小门边,拉开了门栓,看向外面。
牙人说道:“后面就是大通街,这儿过去,是雨衫巷。”
陆璘意外地看向牙人:“雨衫巷?”
眼前的街道,几丈远后便是路口,牙人所指的雨衫巷就是拐弯之后。
陆璘踏出后院,走到路口处,往那条巷子看,果然离得不远,就见到那几棵正在春光下争妍的杏树。
“哎呀,那是谁家的梨花还是杏花,长得真好。”牙人道。
“是杏花。”陆璘回答。
牙人笑道:“安陆种杏花的不多呢,怎么样公子,就定这儿吧?”
陆璘本已确定下来,现在却有些犹豫。
他没想到这房子离她这么近。若没有之前那道关系还好,却偏偏有,他总觉得这样,似乎有纠缠她的嫌疑。
“公子?”牙人见他没反应,追问道。
陆璘回答:“我再看看吧。”
牙人没想到他这样回答,连忙问:“为什么呢?之前您家仆人可是跟着我看了很多地方,别处的院子要么太闹,要么太旧,要么就是太偏,这地方真的不错了,价格也不贵,错过了实在难再找到。”
陆璘回过头来,看看身后的房子,朝牙人道:“劳烦再找找,这里我考虑几天,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牙人无奈,只好道:“那行,我再替公子留意着,有好的去处再同公子说。”
陆璘本是乘马车过来,此时马车还在小院的大门外等着,他看着远处的杏花道:“我就往那边绕去前门,你去将门锁上吧。”
“诶,好,公子慢行。”牙人说着,回了后院。
待牙人走后,长喜问:“公子为什么不订这房子,是觉得哪里不喜欢?”
“地段有些不合适。”
“是离县衙有些远吗?小的也在县衙附近看了,没合适的,而且小的试过,乘马车来回并不慢。”长喜说。
陆璘没说话,一步一步往雨衫巷而行,直到那三棵杏花树下,停了下来。
杏花树后的院门关着,花开满枝的杏花在春光下白得耀眼,带着粉泽,别样秀丽。
长喜突然明白过来,那院子离施大夫太近了。
他之前不知道它和雨衫巷离这么近,刚刚知道了,只觉得惊讶,倒没想到这一层,的确,毕竟两人是和离的夫妻,住这么近着实不太合适。
可是公子心中计较着这个,此时又到这儿来做什么呢?显然施大夫此时还没歇诊,但万一她有事从药铺回来,不就正好看见了么?
就在此时,施菀家旁边的院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个大娘,见外面有人,抬眼瞄了一眼便往施菀这边来,拿钥匙开院门。
里面立刻传来一阵“汪汪”的犬呔声,大娘开了门,朝里面道:“别叫了别叫了,给你送吃的呢!”
说着进去,将碗里的吃食倒到狗盆中。
从院外,陆璘能看见一条黄色大狗被系在院中,正摇头摆尾吃狗盆里的东西。
“也不知你主人怎么被耽搁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娘说着,拿了碗从院中出来,再将院门锁好。
陆璘开口问她:“烦问大娘一声,施大夫还没回来么?”
他记得,离施菀与丰子奕一同出去,已经有五天了,之前明明说待一天就回的。
大娘问:“你是找施大夫看病的?”
陆璘沉默一会儿,回答:“是。”
大娘回:“我也不知道呢,说是和丰家公子一起去云梦买什么书,第三天就回,让我帮她喂两天狗,哪想到这么多天都没见人,也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陆璘没再说话,大娘拿着碗,进了自家院子。
长喜在一旁道:“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那天那丰公子不是说去接货吗,我看他带着好几个伙计,这安陆附近几个县都太平着,也没听说有山匪什么的。”
陆璘认同长喜所说的。
安陆与附近县的情况他知道,大道安稳,小道也通畅,几乎不会碰到意外。
除非是丰子奕的货遇到了意外,所以施菀没自己回来,而等他一起回来。
所以他们这些天,一直待在云梦?
陆璘从雨衫巷绕出来,乘上了马车。
长喜坐在外面车板上,在车驶动前,突然想起什么来,转头撩开马车帘子问:“公子,施大夫一定和丰公子去云梦游山玩水去了,我听说云梦山水好,还有很多皮影戏师父,施大夫上次因为王姑娘的事心情不好,丰公子就带她散心去了。”
陆璘冷眼看他一会儿,回道:“少论人事非。”
“……是。”长喜讪讪应着,放下了车帘。
他很意外施大夫竟然和丰子奕出去这么久,自以为自己猜到了原由,却没想到公子又不让他议论事非了。
其实这也不算事非,毕竟是这么熟悉的人,顶多……算关心。
刘老二却好像也很关心的样子,低声问他:“施大夫和丰公子去游山玩水了?”
长喜不太敢再论事非,只是点点头。
刘老二笑道:“老话不是说了吗?‘烈女怕缠郎’,这丰公子哪里不好?有钱,长得也俊俏,天长日久这么磨着,神仙也要动心啊!”
长喜怕陆璘怪自己瞎传谣言,便朝刘老二“嘘”一声,示意他别再说。
回到县衙,县丞杨钊便过来问:“怎么样陆大人,院子看好了没?”
陆璘回道:“院子不错,但远了些。”
“远了?在哪里?”
陆璘回答:“大通街。”
“大通街啊,不算近,但也不远,那边路宽敞,乘马车倒挺快的。”杨钊说。
陆璘不再说话。
杨钊靠近他,低声道:“晚上吃饭的事,陆大人还记得吧?”
陆璘抬眼看他一会儿,似乎想了起来,点点头。
两天前,杨钊牵线,说县内的大户徐仕因祖上情谊,请陆璘共赴酒宴。
徐仕祖上是因战功而封县侯的开国将军,后来爵位降等,到徐仕这一代,只有个七品的恩骑尉,但徐家二爷还在京中为官,徐家又在此地世代经营,自然是富户与望族。不过是因为陆璘家世好,才能对徐家不搭理,换了别的知县,早就主动奉承结交了。
陆璘作为一县父母官,自然不会主动去奉承本地大户,但对方找上门来,又提起往日与爷爷曾有交情,他必定不能太傲气,所以当时就应允了今日的酒宴。
答应的事,哪怕此时并没有赴宴的闲情,也不得不去。
放衙后,陆璘与杨钊两人就去了吉庆楼。
今日的酒宴就三五个人,但徐仕还是准备了大桌的酒菜,又有数名唱曲陪酒的美人,对陆璘不可谓不热情敬重。
陆璘自小并不缺应对各种宴席的经验,今日却觉得尤其疲惫,脸上那一丝温和笑意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酒过三巡,徐仕与杨钊都已面带微醺,一边点着小曲,一边劝陆璘再喝几杯。
陆璘并不好酒,说道:“这酒烈,我怕是再喝不了了。”
徐仕立刻道:“陆大人可尝过咱们安陆的白玉泉酒?那个清冽醇香,不烈,要不然我让人上两壶?”
陆璘静默一会儿,缓声道:“听说,安陆的甜酒也不错?”
“甜酒?”徐仕笑道:“陆大人说的是糯米甜酒,那个的确当属安陆酿的数一数二,这吉庆楼的甜酒更是安陆之最,我这便叫呈上来给大人尝尝。”
说着喊来小二道:“上两壶白玉泉酒,再上两壶甜酒。”
“好,小的这就去上酒。”小二说着出去,很快就将酒端来。
白玉泉酒是用瓷壶装的,甜酒是用小陶坛装的,徐仕问:“陆大人先尝哪个?”
陆璘说:“甜酒。”
徐仕便亲自给他盛上一碗糯米甜酒。
这甜酒汤清如琼浆,浮着的糯米细长白亮,一开坛,便是香气袭人。
陆璘拿勺喝了一口,确如施菀所说,清甜润口,沁人心脾。
这一晚,他喝了大半坛甜酒。
回到县衙,月已近中天。
临近十五,月亮圆了大半,明晃晃挂在半天,如仙镜,如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