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仪让秦嬷嬷到门口去守着,待门关上后,才轻声解释:“母亲,那位姑娘身份非同一般,我也是无奈之举。”
接着,他简单说明了顾又笙的真实身份。
“秦晓晓只是儿子给她准备的假身份,她的父亲是顾明,十二年前,宫里出事后,他们便去了连阳城,我怕她回京牵扯出旧案,惹了齐家的眼,所以才说她是秦家的女眷。”
谢顾两家祖上,曾有结义之情。
“她是顾明的女儿?”
“是。”
秦宣娘面色难看,顾明当年牵扯的事情,她是知道的,若非那般,如今顾家当家的,必然是他无疑。
一别十二年,没想到他的那双女儿也已经长大。
“她想回京复仇?”
若想复仇,牵扯宫内势力,背后是齐家,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敢啊?
谢令仪怎么敢啊!
“不,不是,她是儿子请来的。”
“什么,你请她来的?”
秦宣娘疑惑地看他,他请人家一个姑娘家来做什么?
啊,顾明的女儿,莫非通晓验尸之术?
谢令仪还没来得及解释,秦宣娘已经出声:“顾明难道将验尸的本领,传授给了自己的女儿?唉,好好的女儿家,他怎么舍得如此祸害啊?”
仵作一职,经顾家祖辈得赐天下第一仵作的牌匾后,就不再那般受人鄙视,加上顾家学堂兴起,打着天下无冤的旗号,仵作一职,也不算下九流。
只是一个女儿家,总还是该娇养着。
秦宣娘不赞同地在心里,骂了顾明两句。
“不是。”
谢令仪打断秦宣娘,一改之前的温和,面色严肃,认真而坚定地看着她。
秦宣娘咽了咽口水,儿子如此冷峻肃然的模样,她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好的预感。
谢令仪:“母亲,接下来所有的话,都是真的。”
秦宣娘的手,拽住了膝盖上的衣衫。
难道他要说与顾又笙一见钟情,此次请她回来,是想让自己帮他安排迎娶事宜?
虽然令仪年纪不小,但是谢府家规,只得娶一门妻子,所以她对他的婚事,从来都很是谨慎,甚至从前几年开始,家中都不再接待适龄的女客。
千防万防,料不到他竟自己相中了别的女子。
虽然是顾明的女儿,虽然牵扯着齐家,虽然……好吧,谁让儿子向来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呢,他情窦初开,都将心上人带进了府,她这个做娘的,无论如何也得排除万难,将他的婚事安排妥帖!
不就是齐家么,不就是皇后么,她的夫君是一朝首辅,谢家宦海沉浮,学子遍布天下,多少当官的都曾是公爹的门生。
哪怕当今楚皇,也要叫公爹一声先生。
齐家掌三十万大军不错,可是大楚泱泱大国,读书者众,她就不信,谢家还不能与之一较高下。
秦宣娘就快连自家孙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对面的谢令仪才缓缓开口。
“母亲与顾家相熟,想必知道顾家第一任家主的夫人,是通灵师的后人。”
秦宣娘回想,顾家第一任家主,就是得赐牌匾那位,也是与谢家祖上结义之人。
他的夫人姓徐,来自徐家,那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家族,传闻具有通灵识鬼之能,只是血脉传承,并不是每一个徐家人都是天生可通阴阳,而那徐甄,便是近百年来,徐家天赋最高的一位。
“顾姑娘传承徐家血脉,是天生的通灵师。”
儿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通灵师,可通阴阳,化怨杀鬼,游走于人鬼两界。此次我去连阳城找她,也是碰碰运气。”
连阳城……
秦宣娘突然明白,谢令仪接下来要讲的是什么。
是的,顾明带着女儿逃去了妻子的娘家,正是连阳城,而他……多年前也是在连阳城失去踪影。
秦宣娘对着谢令仪摇头,眼眶已经微微泛红,她不想再听。
谢令仪眼里带着怜惜,却没有停下,他字正腔圆地道:“我见到了外祖父,他已故去多年。”
秦宣娘只觉眼前一白,天旋地转,耳边依稀还听得到谢令仪急切的呼唤,她接着便坠入了一片暗黑的无底深渊。
“父亲,你为什么又要去那脏地方,香得都快发臭了,你不觉得丢人吗?”
“宣娘啊,嘿嘿……”
那男子长着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但是有些微胖,腆着肚子对女孩傻乎乎地笑着。
“父亲,你去秦楼楚馆,别人又要取笑我,我明日不去学堂了!”
“哎,不可啊,宣娘,先生说你最是聪慧,怎么能不去学堂呢?”
“可是你总是去那腌臜之地,别人都在笑话我……呜呜呜……”
“对不起啊,宣娘,但是你相信父亲,父亲没做坏事……”
“我不听,你这个骗子,每次都这么说,你这个骗子,别人都说你是色中饿鬼,你知道多难听嘛。父亲是个整日流连赌坊妓院的,别人怎么看我啊?”
“谁说你了,父亲去找他算账!”
“你还有脸找别人,我……我……要是被人知道我是你秦老三的女儿,我都觉得没脸活了!”
女孩扔了一地的东西,哭着跑走。
男子在后边追着,说着好话,哄着。
“宣娘,父亲给你买你最爱的桂花糕,还有珍宝阁的首饰,宣娘,别气坏了身子啊……”
“呵,这不是秦宣娘吗,学问做得再好又怎么样,你父亲是开赌坊的,不知道坑了别人多少钱,毁了多少人家,你这样的还有脸来上学堂?”
“可不是,听说她爹还是那些秦楼楚馆的常客,日日夜夜都离不开里面的花魁娘子呢……”
“哟,秦宣娘该不会是花魁生的吧?”
女孩终是听不下去,上前与那几名孩子扭打到了一处。
事后,她被夫子罚站,不得入学堂听课三日。
那胖胖的油腻男子腆着脸,低三下四地替她求情,先生说了他一顿,才放她进了门。
“好了,宣娘,先生不生气了,你好好去上课。”
“我不要你管。”
“宣娘别气,等回家了父亲让你骂。”
“我不要,我不要再上学堂了。”
女孩将所有的书籍扔了一地,在夫子气愤的眼神中,跑远。
那是京城有名的女子学堂,不得五品以上官员推荐的女儿家,根本连学都入不了。
秦宣娘的父亲秦老三只是个生意人,但是她的大伯父秦子义当时却是正五品户部郎中,堪堪够格举荐。
秦宣娘这一走,便再没了在学堂学习的机会,可是那样的地方,她才不稀罕去呢,那些所谓的名门贵女,嘴巴脏得还不如市井小民!
“宣娘,你自小聪慧,容貌又出色,谢家出了名的清贵,还有一夫一妻的家训,你嫁过去一定会事事如意的。”
秦宣娘与谢其琛的婚事,是秦老三厚着脸皮赖来的。
谢秉文官至太傅,秦宣娘也不明白,他怎么会看中自己这不着调的父亲,为独子应了这门亲事。
就因为父亲在山野之中救了他一次吗?
谢其琛自然是极好的,三元及第,状元出身,哪怕没有谢秉文,他凭着自己也能在朝堂闯出一片天来。
可是齐大非偶,她秦宣娘配得起吗?
只有这油腻的骗子,才觉得自己的女儿千好万好吧。
“就你在京城的臭名声,谢家能同意娶我?你该不会是逼迫了人家吧?”
“我哪有啊,我的宣娘才貌双全,那谢其琛对你一见钟情,是谢家自己来求娶的。”
秦宣娘虽然表面嗤之以鼻,但是心里还是说不出的甜蜜。
那可是谢其琛啊。
成婚那日,那胖子哭得很是难看,他将全副身家送给了她做嫁妆。
“谢家清贵,我秦家也不差的,你有这么多钱财傍身,可别觉着低了人家一等,要是觉着谢家不好的,回府来便是。”
“哼,回府做什么,看你日日逛青楼吗?”
“呃,父亲最近去得不多了。”
是啊,从日日去变成了隔日去。
秦宣娘身着喜服,这是她此生最重要的日子,她不想再说不好听的话。
“我……我出嫁之后,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秦宣娘与父亲有自己的府邸,并没有与大伯父和祖父他们住在一处。
偌大的秦府,下人本就不多,秦宣娘出嫁,带走了一大半,还有几乎全部的家产。
“宣娘,你要好好过日子啊,父亲会常去看你的。”
胖子老泪纵横,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实在难看。
秦宣娘瞪他一眼,将眼泪逼了回去,她勉强露出笑容,看着他笑。
红盖头遮住了她眼里的伤感。
父亲,女儿出嫁了。
秦宣娘与父亲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十三年前的春天。
那时候,父亲到谢府与她告别,说要去连阳城看看新鲜的赌法。
秦宣娘气得骂了他一顿,将他赶走。
她从没想过,这一别,就是永远。
那个名声难听的风流纨绔,从此没了消息。
京城最混得开的秦老三,在连阳城赎下一个花魁之后,再无所踪。
有人说,他死在了妓院;有人说,他跟人争抢花魁,被人抛尸荒野;有人说,他买了人家赌坊赚钱的法子,被人下了黑手。
太多难听的揣测……
一别多年,秦宣娘再听都已麻木。
她一直有个小小的期盼。
纵然她的父亲万般不是,只求他还……尚存人世。
秦宣娘只觉得头痛欲裂,身边来来去去,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可是她却听不清。
她从小是秦老三带大的,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母是谁,她问过,秦老三只说,生下她不久便因病去世。
她想,或许自己就是青楼女子的孩子吧,所以父亲才一直说不出母亲的身份。
秦宣娘幼时,是被秦老三娇宠长大的,那时她还不知道父亲在外的臭名声,只觉得父亲在外吃得开,自己也很有面子。
京城的地界,就没有秦老三不认识的,他仗义疏财,赌坊生意又好,在各路人士那里都有几分面子。
等到她慢慢长大,听到了外人对父亲的评价,开始渐渐知道,秦老三不过是披着富商外皮的地痞流氓,纵然他背后还有秦家,但是也洗脱不了他混迹赌楼妓院的事实。
秦老三在家排行第三,秦老大走的是仕途,秦老二幼时早逝,也因此,秦家夫妇对于幼子秦子正自小宠爱,宠着宠着,便宠成了一个纨绔,好在他也没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就是爱做生意,爱逛青楼。
久而久之的,秦家也不再管他。
虽未分家,但是他们分开而居,外人都知道秦老三不着调。
秦家夫妇为了长子的仕途,只能将他放弃。
没人管束,秦老三便更加放肆,后来还开了全京城最大的赌坊大祥泰,可以说是日进斗金。
不过,秦老三赚得多,败得更多,经常在青楼里一掷千金,偶尔一时兴起,在酒楼饭馆来个全场请客,也是常有的,算得上当年京中有名的散财……胖子。
秦老三只能说是略胖,但是耐不住他有个大肚子。
秦宣娘不知自己昏过去多久,在一阵阵的头痛中,缓缓睁开了眼。
秦嬷嬷就候在床边,欣喜地叫着:“夫人醒了,赶紧叫府医来。”
“哎,奴婢这就去。”
是映竹的声音。
秦宣娘愣愣的,慢慢忆起之前的事。
令仪说,他见到了外祖父,但是故去多年?
不对啊,若是故去多年,他怎么能见到?
是了,是令仪在说笑吧?
秦宣娘又想起了顾又笙。
令仪说她是通灵师……
“通灵师,可通阴阳,化怨杀鬼,游走于人鬼两界。此次我去连阳城找她,也是碰碰运气。”
“顾姑娘传承徐家血脉,是天生的通灵师。”
“她是儿子请来的。”
谢令仪请了顾又笙,顾又笙传承了徐家的通灵师血脉,顾又笙可见阴阳……所以,是她让令仪见到了父亲?
所以……
父亲果然已经去世?
秦宣娘又一次晕了过去。
秦嬷嬷焦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秦宣娘的眼角流下了眼泪。
是梦吧?
那个色鬼死胖子一定还在哪家青楼里快活呢,那个死胖子怎么会死呢?
秦宣娘再一次醒来,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
秦嬷嬷抹着眼泪,让一直候着的府医替她把脉。
府医摸了脉,声音沉沉:“夫人忧思过重,头疾又重了,要好好休息啊。”
“劳烦莫大夫了,夫人这边我看着,您老看看要不要重新拿个药方,还是炖些什么补一补?”
府医摇了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夫人得自己想开些。”
府医背好东西出去,外面候着的小丫鬟跟着送了送。
映竹端了一杯温水,凑到秦宣娘的嘴边,伺候她喝了下去。
秦宣娘这才虚弱地问:“什么时候了?”
秦嬷嬷擦了擦眼泪:“夫人这一晕,都两天了,早上醒来那一会,奴婢还以为没事了,结果又晕了过去,老爷找太医来看过,和府医一个说辞,留下药方就走了。”
“老……少爷呢?”
秦宣娘来不及问谢其琛,她要见谢令仪,立刻。
“少爷刚回院子呢,夫人一晕,少爷吓得脸都白了,老爷以为是少爷惹了夫人生气,还罚少爷跪了一天的祠堂。”
秦宣娘不悦:“谢其琛那个呆子,除了读书一无是处,他不知道先问问令仪,发生了何事吗?”
秦嬷嬷偷偷瞄了眼,还好下人都在外面,屋内就只剩她和映竹伺候着。
“夫人可别这么说,别人听了要误会。老爷问了,只是少爷自己什么都不说,才惹怒了老爷。”
“去把谢令仪叫来。”
秦宣娘躺回到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她要好好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对了,老爷呢?”
“老爷被圣上叫进宫,还未回府。”
谢其琛作为一朝首辅,被楚皇叫进宫、商讨国事是再寻常不过的,秦宣娘也没心思管他,她现在只想立刻、马上见到谢令仪!
“去,赶紧的,把他屋子里的姑娘也请过来,其他杂七杂八的下人,都退开。”
秦嬷嬷应了一声,看了映竹一眼,映竹点点头。
秦嬷嬷去青岚院找人,映竹吩咐门口的丫鬟去做事。
不一会,门口候着的那些人退了下去,只剩下两三个站着。
秦嬷嬷带着人回来的时候,秦宣娘已经在映竹的伺候下,喝了几口粥。
她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吞咽了些。
跟在秦嬷嬷身后的,正是谢令仪。
秦宣娘坐在床上,伸长了脖子。
谢令仪身后,又现出一名女子的倩影。
那人戴着帷帽,身着白色素衣,手上还抱着一把巨大的黑伞。
秦宣娘的心脏砰砰作响。
谢令仪在门口停了下来。
“姑娘不能受风,你们守着门,别让风吹了进来。”
“是,少爷。”
哪里是不能吹风,是这姑娘见不得光呢,难道少爷真要娶妻了?
可是也不用如此神秘啊……
留下的都是秦宣娘的心腹,心里猜疑着,面上却很是平静。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们都得把门守好。
顾又笙跟着谢令仪走了进去,她身边还跟着老秦,只是他走进房没几步,就不动了。
顾又笙望去,他正痴痴地注视着床上的女子。
“映竹和秦嬷嬷都去外面守着吧。”
“是。”
谢令仪吩咐着,最后房中只剩下三人。
床上的女子,容貌绝美,与谢令仪有三分相像,此刻正病弱地靠在床头,双眼却很是炯炯有神,正望着自己。
顾又笙摘掉帷帽,对着她行了一礼。
“谢夫人。”
秦宣娘这才看清顾又笙的脸,还有一些幼时的模样。
“你是笙笙吧,我记得顾明是这么叫你的。”
“是,晚辈顾又笙,是家中幼女。”
秦宣娘点点头,她知道,顾明当年得了一对双生女,他的夫人也是因此离开了人世。
秦宣娘依稀记得,顾明的大女儿打小就是个胆大冷静的,小女儿乖巧胆小,但是二人都不常出门。
当时顾家是顾明的继母当家,她带出来走动的,也多是自己的亲孙女。
“我……”秦宣娘没有打算再多寒暄,她想见见那人,“我想见一见他。”
她说得直接,顾又笙看向老秦,他还在门口傻乎乎地发着呆。
顾又笙看了一眼谢令仪,他微微点了头,眼神复杂。
秦宣娘只觉眼前有阵凉意,一闭一睁,再看的时候,屋内已多出了一人。
那个油腻的,长相只能说是清秀的死胖子……
他还是,当年的样子。
秦宣娘的眼泪倏然流下,盯着老秦,眼睛一眨不眨。
老秦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他还没有恢复记忆,但是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对自己很重要,是那种就算要拼个粉身碎骨,也要豁出去护着的重要。
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啊,她长得可真好看。
屋内一时没了声响,秦宣娘流着眼泪,胡乱擦去。
她不敢眨眼,定定地望着老秦,似要将他刻进眼里去。
老秦吞咽了好多次口水,左右偷瞄着,还是没等来人,打破这令人不安的寂静。
他喟叹一声,外孙和顾姑娘都太没眼力见了,好歹说几句暖暖场啊。
“宣……宣娘啊。”
老秦支支吾吾,念出了她的名字,那边的女子却从默然无声的流泪,变成了嗷嗷大哭。
老秦哪受得住这个,赶紧走上前安抚:“别哭啊,宣娘,我回来了。”
秦宣娘一拳一拳,一拳一拳,狠狠地砸在眼前这具冰冷的身体上。
你回来个鬼啊,你这个骗子!
那年他走的时候,她以为不过几日的分别,何曾想过,这个死胖子从此没了消息。
偌大的家业一查,竟只剩一个赌坊,其他的产业被他败得败,她成婚的时候带走的带走。
那秦府,竟早就是个空架子。
你回来个鬼啊,你回来了一个鬼!
秦宣娘哭得更惨。
老秦向身后的男女抛去求救的眼神,但是顾又笙垂着眼,只当没有看见,谢令仪面带微笑,然而无动于衷。
若不是二人与他关系匪浅,老秦只想骂出三个大字。
狗,男,女!
秦宣娘径自哭了好久,有时忿恨地打老秦,有时抱头痛哭,大概哭闹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因为痛哭引起的头痛,不得不缓过劲来。
秦宣娘似乎这会才想起,房里除了父亲,还有自己的儿子,和一个还算陌生的姑娘。
她正埋在被子里哭着,正好将眼泪擦在了被上,平复须臾,才抬起头来。
秦宣娘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红着眼自嘲:“笙笙啊,见笑了。”
顾又笙回过神来:“久别重逢,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
秦宣娘坐直了身子,问老秦:“当年,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还不知道老秦失忆的事情。
老秦:“我……我也不记得了,我是被人砸了头死的,死时没了记忆,死后也一直没能想起来。”
秦宣娘皱了皱眉,冷哼:“你生前是个糊涂的,没想到死后还是这副模样。”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倒是老秦,憨傻地笑了笑,似乎没放在心上。
可是他这人满脸都是油滑,愣是看不出半点憨态。
秦宣娘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谢令仪:“外祖父十三年前,被人砸死后抛尸野外,是顾姑娘将他下葬的,尸骨我已经带回家中,等母亲安排。”
秦子正是秦家的人,按理应该葬入秦家祖坟,只是他死得不明不白,又是多年下落不明,秦家那边还不知是什么想法。
秦家老大早已致仕回乡,如今秦家当家的,是他的儿子秦如晦,任职户部尚书。
“我会安排好的。”秦宣娘看向顾又笙,“是不是……要先替他寻回记忆?”
若只是回京入土为安,儿子应该不至于这么远,带着顾家姑娘过来。
“是,人生前有放不下,有怨恨,死后得了机缘便会化作鬼怪。化成了鬼怪,想要再去地府投胎,就得先了了生前的因果。”
所以,这位顾姑娘,是儿子请来帮父亲了却因果的。
秦宣娘掀开被子,下了床来,虚着走了几步,到了顾又笙面前就要跪下。
顾又笙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
她被跪的次数不少,但是这都还什么都没干呢,谢夫人跪得也太早了吧?
不是说,他们父女感情不好吗?
秦宣娘按住了顾又笙的手,慎重其事:“笙笙,我这一跪是为父亲跪的,你受得。”
谢令仪没拦,顾又笙无计可施,转向老秦,老秦将头仰得高高的,一副我什么都看不见的模样。
顾又笙只得靠自己:“夫人,等事情了结,若您想跪,我便厚着脸皮受了。如今,不需要的。”
“你为我父亲收敛尸骨的恩情,我为人子女,就应该跪下磕头的。”
顾又笙的嗓子紧了紧:“夫人,谢顾两家是世交,您也算我的长辈,受不得的。”
秦宣娘听着,没再坚持:“好,你念着我们两家的交情,是个好孩子,我比你长一辈,可是……”
秦宣娘扯过了一旁的谢令仪。
“令仪与你同辈,就当他替我跪了吧。”
秦宣娘毫不留情地踢了一脚,谢令仪毫无防备,腿一软,险些跪下,使了些内力才堪堪站稳。
顾又笙的动作更快,她伸出手去,却是将谢令仪一把往后推。
谢令仪刚稳住的身子,被顾又笙推了一把,往后边栽了过去。
老秦赶紧上前将外孙扶住。
“好了,你们推来推去的,令仪都快摔了。什么跪不跪的,老头我自己能跪。”
顾又笙不知所措,她不过是想扶一把谢令仪来着。
他们怎么还一个轮一个呢?
都先别跪了啊。
“别。”
溯洄伞往下一撑,老秦弯下去的膝盖被抬了起来。
顾又笙忍住了想去按太阳穴的手,赶紧转移话题:“老秦失忆多年,还是想想,该怎么让他恢复记忆吧。”
谢令仪轻咳一声:“对。”
秦宣娘的眼神在谢令仪身上游转。
老秦:“对对对,宣娘一定知道我熟悉的,等我多去以前常去的地方走走,一定能想起一些东西的。”
“嗯,请问夫人,老秦……秦三爷有没有什么特别爱去的地方,或者特别喜爱的物件?”
顾又笙改了一个称呼。
秦宣娘:“我叫你一声笙笙,你便也唤我秦姨吧。至于秦子正,哼,什么秦三爷,别人以前都叫他秦老三,想着法子要骗他钱的时候才会叫一声三爷。你要是叫老秦习惯了,也没关系,就这么叫吧。”
顾又笙乖顺地应下。
她叫了十多年的老秦,突然叫一声三爷,确实不太习惯。
“除了青楼赌坊,他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爱去的,日日巴不得住在了那腌臜地。”
顾又笙:……
老秦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厚着脸皮傻笑,却愣是露出了几分奸佞之色。
顾又笙看了眼谢令仪,挑了挑眉头。
那地方,我不方便陪着去。
谢令仪看懂了她的意思,确实不方便。
“这样吧,母亲将以前外祖父常去的地方都想想,然后写下来,之后我带着他去走一走,看看能不能唤醒记忆。”
“不行。”
秦宣娘眼神一厉:“那些地方你怎能去得?若是让你父亲知道,不知道要怎么罚你。”
老秦又被秦宣娘上下瞪了一回,讪讪地缩在一旁不吭声。
“等秦姨将地方写下后,你画张图,让老秦自己去吧。”
他是个鬼怪,出入方便,只要记得回谢府的路就行。
“那也好。”
京城那么大……
老秦想反对,但是秦宣娘的厉色就没收回过。
他张开嘴巴,又闭了回去。
秦宣娘已经睡下,他便叫了秦嬷嬷去书房问话。
秦嬷嬷:“夫人醒来后精神好些了,也用过吃食。见了少爷和秦姑娘,好像哭过,但是奴婢们都在外头,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
岂止是哭过,简直是哭得不成样子。
只是,秦宣娘见完谢令仪之后,整个人精神焕发,竟好似回光返照一般。
秦嬷嬷不敢和谢其琛说秦宣娘哭得厉害,怕惹了误会。
“令仪还是和那姑娘住一个院子?”
不同于谢令仪带有一些肃杀之气,谢其琛看去就是个文弱的读书人,只是他的眼神锐利深沉,不像外表那般好拿捏。
当朝首辅,年轻的时候三元及第,不到三十就得楚皇重用,入了内阁,自然不是个简单的。
秦嬷嬷一凛,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不过,今日夫人见过那姑娘,也没让人搬出来,或……或许,或许是看中了的。”
“荒唐,即便看中,怎能未论婚嫁就私自将人接进府里,还安排在了自己的院子?”
谢其琛不怒而威,秦嬷嬷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下去吧,明日再说。”
夜色已深,但是谢其琛还有公务要忙。
秦嬷嬷应声,极快地退了出去。
老爷这官威愈发重了,好险没有让少爷再去跪祠堂。
秦嬷嬷为谢令仪捏了把冷汗,明日还是让夫人想想说辞,要不然老爷再问起,少爷可讨不了好啊。
第二日午食后,谢其琛便早早回府。
他怕再不处理谢令仪屋子里那事,谢家满门清誉不保。
秦宣娘心情很好,用过午食,正在院子里赏花。
谢令仪早上来问过安,提及秦子正昨夜便带着图,出了门去逛京城,如今还未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