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早起的李敢正在啃饼子,啃着啃着见到这一幕,吓得瞪圆了眼睛,他同时嘴上没停,直到啃到自己的手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壳上。
在长安养尊处优了一段时间,霍去病脸上刚有了些血色,出征之后就很快就瘦了,躺在被褥里只露出脸,看起来消瘦得吓人。木兰倒是没注意到自己,跟着霍去病一路急行军,她的圆脸都尖了起来。
要知道木兰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圆下巴,毕竟在老家吃豆饭藿羹,身上没有一点肉的时候,她也是圆脸,谁能想到还能瘦出尖尖来的。
营帐的帘子刚被掀起来的时候,宿醉的霍去病就清醒了一点,眼睛睁开一线,手摸到枕下的长剑,正待起身发现进来的是木兰,眼睛就又合上了,手也慢慢从枕下收回,口中发出一点模糊如同撒娇般的动静。
营帐里没有床铺,一般士卒睡的是后营辎重车上携带的木板,身上衣裳不脱直接睡,将军好些,有缴获的匈奴厚毛毯铺着睡,但也是打地铺,霍去病是用几块木板拼着铺地上,木板上再盖两层毯子,这些事自有亲兵去做。
木兰坐在了木板边上,本想着等霍去病睡醒了和他说话,但坐着坐着,手上就覆盖了一只刚从被褥里拿出来的热乎的手,没多久,那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
片刻之后,木兰和霍去病躺进了同一个被窝,木板毯子床两个人躺在一起有些显小了,木兰一条腿还在地上,她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很快平躺着的霍去病就侧过身来抱着她,在外面的一条腿也可以躺进被窝里了。
木兰被抱了有一会儿,渐渐发现霍去病的呼吸声过于急促,她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轻声道:“醒了就别装睡了,我有事情和你商议。”
霍去病的眼睛睁开了,眼中清明一片,没有半点困意,只是脸上露出一点遗憾的神情。
木兰把他扔在地上的外衫拿起来掸了两下灰,发觉自己的发冠歪了,伸手去头上鼓捣,最后鼓捣散了,只简单扎了一束起来,等霍去病穿好衣服,就着木板床坐下,木兰才看着他道:“我们这样打下去不行,左贤王拖家带口逃跑,还带了很多牛羊,本就没我们快,他路上也要休息,我们一路追赶过去,以疲军应战,是折损自身优势。”
谈到正事,霍去病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拧眉道:“保持现在的行军速度,我们很快就能追上左贤王,暂时撑着这一口气,到时候一鼓作气……”
他话还没说完,木兰摸了摸他的脸颊,反驳道:“现今没有镜子,你看不到自己瘦得像骷髅了吗?就算看不到自己,也出去看看士卒吧,打仗是要别人的命,你是在要自己人的命!”
霍去病微微怔了一下,他看不到自己,但看得到木兰面颊无肉,脸无血色,像是大病了一场的人。
但他还是认真地道:“木兰,此战靡费,最宜速战速决。”
他们带上战场的骑兵数目是不多,只有五万,但后营补给、辎重,每日有几十万民夫为此劳累,天子为何称此战为决战?因为连年征战国库快要承受不起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元狩元年那会儿杀了淮南王补充了一波消耗,天子早就打不起仗了。
木兰摇头,只道:“一个半月,你带兵的这一个半月我从未开口,接下来听我一个半月,打仗就是杀掠,马匪杀掠能把自己喂得脑满肠肥,为什么我们打仗要把自己饿死累死?”
她说这话时黑眸灼灼,宛如火焰燃烧,霍去病想到自己战前的承诺,抿唇许久,还是点头。
木兰掌兵的第一天,大军先休息了一天,到入夜时分让人宰杀了一批羊,不禁吃饭时间,开放了军营夜谈,晚间吃羊肉的时候,开始没人说话,直到木兰派出李敢到处拉人说话,几个将领也参与进来,过去许久,才有些嗡嗡低语声在士卒之间散开。
很快有去开过会的百夫长千夫长回来,一层层向下通报,明日不是天一亮就行军了,天一亮先吃朝食,朝食完歇一个时辰再行军,这一个时辰也不操练,大家可以做自己的事。
被严苛的军规死死管束了一个多月的士卒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木兰不准备在军中搞主将对立,一切都是诸将开会后决议,士卒们也打听不出来是哪位将军替他们说了好话,总之都很兴奋,不少营帐夜谈到亥时,次日吃朝食时还有许多人习惯性狼吞虎咽。
比平日晚了一个半时辰的行军速度却并不慢,除了少部分昨夜兴奋得睡不着的,整支大军精神十足,因为行军途中不再禁交谈,这一路都是嗡嗡的,到晚间扎营时仍旧是交谈声不断,疲惫还是疲惫的,但军中气氛逐渐上扬。
另一侧的单于部战场,卫青就没有这个烦恼,他一向军纪严明,军中虽严肃却并不紧张,杂乱拼凑的士卒到了他手里就如同绣工手中的丝线一样乖顺,很快就能上手。
自古名将如美人,各有风采耀世间。
第96章
草原上的春天过得很快, 仿佛刚刚褪去严寒,天气立刻就炎热起来了,也是刚入夏没多久, 大军就遭遇了一次左贤王的绝地反攻。
大约有些最后搏一场的意思, 忽然调头朝他们冲杀过来的匈奴骑兵人数有七八万,其中青壮最多,还夹杂着许多眉眼都没长开的少年, 也有为数不少的老骑手, 甚至有满面风霜的匈奴健妇,他们脸上的神情仿佛凝成同一张写满愤怒和恐惧的面孔, 伴随着壮威的呼啸声朝他们扑来。
木兰全副盔甲在身,只有兜鍪没戴, 这东西遮挡视线,她立在战车上临阵指挥。不远处先锋营就位,左右两翼分别是高不识和路博德各领一万兵马护卫, 霍去病领主力部队落后于先锋营一段距离,他身后军旗飞扬,人坐在马上,用一卷上好的狼皮轻轻擦拭长剑,已经养出些许血色的脸上扬起一抹冰冷笑意。
何谓精兵?盔甲齐备, 战马精壮, 兵刃掠过能飞人头,这些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的精锐募兵, 没有一个人手上不沾满血, 杀人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是折磨。
五万精兵宛如出鞘的刀锋, 自先锋营向后形成一个三角锥,交战之初就将从四面八方奔袭过来的匈奴人阵势撕裂, 随后霍去病带兵反复穿插来回数次,将原本聚拢在一起的匈奴人分割成混乱的小股兵力,木兰趁势打出旗语,命高不识和路博德左右两翼合拢包围,但留出一条可供突围的口子。
自古穷寇莫追,淮阴侯也打出过背水一战,当人被逼到绝境时必然会狠狠反扑,相反在陷入包围圈之后,给他们一线希望可以逃走,那么大部分人都会失去反扑的念头,而只想着突围逃走了,如此一来能逃走的只是少部分,不会影响战局。
混战激烈,不知是哪个方向传来了熟悉的匈奴语,包围圈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许多匈奴人都开始朝着那个被刻意留出来的缺口处涌动而去。
高不识正是那个开口的人,他脸色复杂地勒住战马,让开道路,看着一个个原本绝望至极只想着搏杀汉人的匈奴勇士,在一番血腥混战之后失去了战胜的希望,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着缺口突围。
这些人已经完全丧失了勇气,这样的士卒就算逃了回去,也失去了战力,下一次再遇到战事,他们仍旧会这样逃走。
做了一次逃兵,就一世是逃兵,脊梁骨被打碎的人,是站不起来的。
作为匈奴降将,高不识畏惧汉人的凶狠,敬服汉人的智慧,他早已跪地称臣,却还是本能地为这些昔日的同族感到深切的悲哀。
战事起时是凌晨,但因为斥候报讯极快,汉军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集兵成阵,匈奴人没能完成突袭,十几万人在草原上激战到傍晚时分,除去逃遁的匈奴人,只算被捆起来的俘虏七千余,至于地上的尸骸,暂时还无人去数。
募兵们不像征发兵那样混乱,在战时一般就会对自己杀死的敌人留下标记,虽然激战过后累得很,也还是有许多人强撑着爬起来先去割了虏耳。
木兰今日一直在战车上指挥,因为要挡箭矢,穿了整整一天的全副重甲,天气又热,这时整个人都像是水里捞出来的,她跳下战车,就着一匹躺在地上累得呼呼喘气的战马靠坐下来,很费力地先卸了颈甲,又去解身甲。
这样的重甲穿戴时都要两个人给她往身上合,这会儿卸甲也是很麻烦,陈大犹豫着想来帮她,但到底考虑到男女有别,想去叫个亲兵来,一回头就见霍去病骑着马溜溜达达过来了,陈二连忙拉着姐姐走开一些。
霍去病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身上的战甲属于轻甲,动作还算灵便,木兰一边和战马一样呼呼喘气,一边抬眼看了看走过来的霍去病,这时夕阳斜照,像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木兰圆眼眯起,伸手去挡阳光。
手刚抬起来,霍去病就给她把臂铠解下来了,木兰喘了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霍去病什么话都没说,替她卸甲。
四件铁甲解下来,木兰靠着战马长出一口气,她在铁甲底下还穿了两层衣裳,这会儿内衫已经贴在身上,外面的一层虽然也被汗湿,但不算贴身。霍去病也嫌热,熟练地给自己卸去轻甲,一屁股坐在地上。
木兰擦了擦汗,又喝了几口陈二递来的水,犹豫片刻,把水囊递给霍去病,霍去病咕咚咚喝了半个水囊的水,长出一口气,大笑道:“未料到那左贤王是个蠢货,今日这一战下来,他再打不起了!”
这话士卒可能听不明白,木兰是听得懂的,她也很高兴地弯起了眼睛,忽然看到霍去病袖口向下滴血,连忙拉过他的手臂查看。
霍去病自己把袖子往上撸,口中还道:“怪了,什么时候伤到的,一点都不疼。”
袖子向上露出一截胳膊,小臂上有一道划伤,伤口不深但是很长,几乎有半个小臂那么长,木兰一看就立刻道:“让医者过来,我先给你把伤口冲洗干净。”
伤口是在衣裳底下的,没有沾上不干净的灰尘杂物,木兰找陈大要了些水,她知道陈大陈二一直会烧水来喝,虽然水是昨夜烧的,早就凉了,但比用生水冲洗好得太多了。
水刺激伤口有些疼痛,但霍去病一声都没吭,反而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等到医者急匆匆跑来,木兰都快把伤口处理好了,这样的划伤夏天不好捂着,医者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厚厚的金疮药。
待在军中久了,伤口见得多了,医者也知道,只要换药换得勤,一般没什么大事,容易出事的是底层士卒,几天都舍不得换一次药,或者干脆就没有药敷。
这次军中的药材是足备的,毕竟这些都是精心养出来的募兵,天子也舍不得啊!
木兰看着医者上了药,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检查了一下霍去病丢在地上的轻甲,果然看到臂甲那一块开裂了,她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为将者,身先士卒是应该的,战场千变万化,不可能叮嘱几句话就能平安无事。
霍去病从前打仗的时候也受伤过,但他都不当一回事,这是只是划伤了手臂,木兰就让他静养,把他当成了小孩子一样,什么事情都不必他做了。
战后清点人数,处理俘虏,全军计功这些繁杂事务,木兰也都不厌其烦地整理好,大军原地停留一个日夜,到第三日早晨开始行军,霍去病震惊地看着面前两头驴子拉的板车上,搭了一个简陋的帐子。
木兰指着板车,对他道:“你手臂受伤不好驾马,坐车吧,人受伤就要多睡觉,帐子是给你遮挡太阳的。”
霍去病试图反抗,他堂堂主将怎么能坐驴车呢?但是木兰抿着唇,很关切又很严肃地看着他,他还是妥协了,委委屈屈地坐上了后营调来的驴车。
板车比较小,他的腿得曲起来才好躺下,驴子走路稳当,拉车速度不快,但也不晃,头顶还有两片帐子遮阳,本就因为手臂疼痛夜里没睡熟,霍去病打了个哈欠,渐渐地合上了眼睛。
驴车是跟不上行军速度的,刚躺进驴车的时候,撩开帐子还能看到木兰行军的背影呢,结果霍去病一觉睡醒人都在后营了,张骞很客气地招待他吃了一顿晚饭,然后拒绝了霍去病要一匹马返回军营的要求。
韩说饭还没吃完,咽下嘴里的,对霍去病笑道:“霍将军,不是我们不给马,是给您驾车的亲兵带来了花将军的口信,花将军要你坐几天驴车,休养好身体再回去,花将军说了,军中一切有他在,如今硬仗已经打了,叫您且安心着呢。”
霍去病瞥了一眼韩说,这人一句话带了多少个花将军了?
张骞年纪到底大些,温和地劝道:“小霍将军,不仅是养伤,花将军从医者那儿听说了,你这几年身体虚耗得厉害,最好是好吃好喝休养一段时间,二十岁多年轻啊,再大的耗损也是能养好的。”
两人一人一句不停嘴来劝,霍去病只听了一会儿,还是要马,正折腾着呢,后营营帐外有马蹄声传来,远远地就听木兰问外间的人,“霍将军醒了吗?”
帐外的守卫如实说了,随后帘子被掀开,木兰风尘仆仆地进门,见到已经吃饱喝足的三人,笑了笑,先对张骞和韩说拱手,“霍将军缠人,劳累你们了。”
张骞连忙摆手表示没有劳累,韩说更是脸都涨红了,霍去病又看他一眼,啧,下位者。
木兰擦了擦脸上的风沙,对霍去病笑道:“我猜你快醒了,特意来看看你,待会儿还要回去的。霍郎,你在后营休养些日子,等伤养好了再回来,我每日晚间来看你,好不好?”
后营和大军之间的距离没那么大,后营每日也在行军的,只是携带辎重很多,不能追上大军的速度罢了,但他们速度更稳定,往返两处只需要多花点时间。
霍去病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张骞和韩说把嘴巴说烂他也不准备妥协,但木兰那样关切诚恳,说天天来看他,还叫他霍郎……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狭长的伤口,算了算恢复时间应该不会很长,于是点头应允。
第97章
左贤王连丢精锐, 如今已经只想逃命,他们最先丢弃的是疲惫不堪的老人,这些老人身上除了衣裳没有半点家财, 见到汉军只是坐地等死, 木兰仔细看过这些人没有携带任何兵刃,带着大军从这些人身边经过。
再追三五百里左右,被丢弃的就是女人, 从上了年纪的老妇逐渐到年轻的女奴, 有的手里还抱着孩子,这些人就更没有什么攻击性, 还跪着嚎哭着向汉军讨食,匆忙奔逃的左贤王将辎重都集中起来供应骑兵使用, 被放弃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基本上都是饿了很久的,多走几步路都站不稳当。
木兰抿着唇没有下达任何军令,仍旧沉默着继续带兵追击, 渡过弓卢河之后,渐渐地入眼所见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是高耸连绵的山脉和宽阔起伏的河谷,骑兵的速度因此减缓,路上已经能够陆陆续续捡到一些年轻的俘虏。
霍去病一条伤口养了二十几天, 木兰亲眼看着那伤口长成结疤, 最后在小臂上留了一条细长的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 霍去病在后营休养的这段时间, 脸上长了些肉, 看着终于没了那副骷髅样子,其实这些天木兰感觉自己带兵挺顺心的, 但到底同为主将,这兵又不能不给霍去病带。
接霍去病回军营的那天晚上,木兰难得有些不舍,霍去病却很高兴,他在后营憋了太久了,每天盼着木兰来看他,也盼着伤口长好,最后看谁都觉得不顺眼,总觉得这后营就不应该带。每天开个驴车跟着大军后头多累赘啊,左贤王逃跑直往后面扔牛羊,取食于敌不是刚刚好?
韩说还不知道自己饭碗差点被霍去病掀掉,他看霍去病也不大顺眼,一个男人整日盯着花将军不放,想来是和天子待久了染了那方面的毛病,花将军那样温柔和气的人就该娶个贤淑的名门贵女……王室之后最好。
晚间扎营的时候,汉军已经不像之前那么讲究的,有的忙活搭帐子,有的直接把帐子垫在身下躺着,秋高气爽时节,又不是夏日草原满天飞蚊虫。木兰坐在搭好的帐子附近生了堆火坐着吃饭,今日她打了一只大雁下来,亲兵拿去炖了一锅汤,木兰给霍去病留了只腿,自己没吃多少,只是喝了些汤,吃了两块肉。
飞鸟炖汤滋味很好,霍去病这几年连年征战,先是不蹴鞠了,后来不带庖厨了,到今年出征已经面不改色喝下士卒常备的干粮粥,身上虱子乱爬也不在意,这对旁人来说是应该的,换成霍去病,木兰就总觉得他吃了不少苦。
一顿饭的时间,木兰也缓过劲来了,简单和霍去病说了一下这些天的追击情况,其实她去看霍去病也会说些,但真正遇到战事的时候,她是没时间回去找后营的,所以她说好了每天去看他,其实也是隔三差五地去。
这二十几天以来,大军日行一百五十里,速度不算快,但绝对不慢,左贤王的先头部队也许比他们快上不少,但只要他还没有丢弃除了亲兵以外的一切辎重和部民,就永远也别想逃脱追击。
木兰回忆了一下,说道:“过弓卢河之后,抓了两个匈奴小王,他们是和部落一起被丢下的,其中青壮折损大半,愿意归降,还有些匈奴官员,这些人班师回朝的时候可以用来充门面……”
她陆陆续续地说着,姿态很随意地向后靠了一下,两只手撑在身后,半仰着看向夜空。
夜幕光彩,星子欲滴,秋风轻抚人面,连日来的阴云都仿佛消失在了夜色里。
木兰呼出一口气,看向身侧的霍去病,低声说道:“杀敌寻常事也,我只是有些怕见那些路旁被丢弃的匈奴人,他们一个个坐地等死,还有人死都不怕冲过来抱住马腿来乞食,这些妇孺老人,实在叫人难过。”
霍去病正色道,“怜他们就赏些食物,不在眼前死,会不会好些?”
他是真的不在意这些匈奴老弱的死活,深入草原千里,大量运输俘虏回汉境几乎不可能,有价值的俘虏只会是匈奴的权贵和官员,这些人被左贤王丢弃下来,没有给他们留任何吃食。汉军不可能拿自己的口粮来养活这些人,他们迟早饿死,换成霍去病带兵,他也许路过的时候就发个善心直接屠灭了他们,好过一点点等死。
但木兰拧着眉说难过,霍去病也只能想出这一句“不在眼前死”了,再多的怜悯也是不可能的。
木兰微微摇头,她不可能为了自己心里好过一些下这样的令,她有些羡慕霍去病,为将者没有太多怜悯之心,实在是件很好的事,她从前也没有这种多余的善良,这些日子大约是见得太多,一路行军也没有旁的事可做,想得就多。
如今军中明面上一天两餐,实际是三餐,晨起吃一顿热乎的赶路行军,过午全军暂歇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啃啃干粮饼子,到天快黑的时候停下扎营,吃完晚食入夜休憩,木兰感觉一天吃三顿刚刚好。
歇了有一会儿,高不识过来报了一下今日战马的折损,说是有两匹撅了蹄,一匹蹄子磨出血了不能再行军,木兰为这三匹战马叹了口气,军中一直在捡牛羊,粮草也不缺,一般也不会杀战马,可无法行军的战马留在草原上……也是如同那些匈奴人一样,很快就会死去。
霍去病皱眉,对高不识道:“以后这些情况记录成册即可,除非大规模折损,其他不必再报上来,还有那些沿途乞讨的匈奴人,传令军中不许有人赐食,违令者三日不得食。”
高不识连忙应诺,看了一眼花将军没有意见,领命而去。
木兰等高不识走了,才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人偷偷赐食了?”
霍去病一直在后营,大多时候坐着木兰给他搭的帐篷驴车,还真不知道这一路的情况,但他摇摇头,只道:“连你看着都难过,那些士卒经不起的。”
木兰轻轻叹气,她十三从军,今年二十三了,十年里有七八年都在打仗,就算没当成将军,熬也熬个千夫长出来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没她心肠硬。
次日行军上路,先锋营在前,李广对沿途的匈奴老弱视若无睹,李敢咬着牙不看这些人,满眼只盯着自家老父的背影,昨日传了军令,实在没人敢在这样强度下的行军还敢犯三日不得食的惩罚,这是真的会要命的。
霍去病一骑在前,亲兵护从,压根不让匈奴人靠近,有冲过来的就地格杀,没过几日除了真的坐地等死的,还有求生欲望的匈奴人都开始远离汉军。
随后一路沿着弓卢水,大军接连追上了好几个匈奴部落,得到消息称左贤王带着几百个亲兵逃得无影无踪,如今还在带着人逃跑的是左谷蠡王,问了许多俘虏都说不知道左贤王去了哪里。
可以看得出来,左贤王的求生欲望是极强的,为此他直接放弃了自己的势力,而且他肯定是朝着不同方向逃走的,汉军要么四处寻他的踪迹,要么吃掉一直在追击的左贤王部残余势力,但凡单独完成一项,对大部分将领来说出征任务就算完成了。
换成霍去病一个人带兵,选也得选一项,最实惠的是吃下左贤王势力,带着几百个亲兵逃走的左贤王就是个名头罢了,想要逐名也可以选择去找左贤王,水源就那么多,左贤王总不会朝他们后面跑,带着几百号人也并不好藏。
但这是两人带兵,霍去病和木兰商议了一下,决定分兵而找,霍去病继续追击左贤王势力,木兰沿水源地去寻找左贤王,无论找不找得到,一个月后两军在距此四五百里的狼居胥山会合。
商议既定,木兰带五千骑兵,主力部队用来追击左贤王势力,其实她没准备带这么多,追左贤王加几百个亲兵,带千把人足够了,但霍去病坚持,毕竟带的人多不仅安全,也方便找寻踪迹。两军今日在河畔歇息一夜,到明天天亮分开行军。
李敢正在吃晚食,后营烙了一批新饼准备给那五千骑兵带上,大家一起忙活多做了不少,军营里都吃了一顿,李敢也吃上了新烙的饼。
后营辎重肯定是跟着主力部队的,但木兰一贯谨慎,除去替马上携带每人十几日的口粮之外,除此之外还数了几百头牛羊带上,路上可能还会捡点牛羊,这一个多月的消耗肯定是够的。
新烙的饼子不像放在后营很长时间的干粮饼子那么硬而且没味,新饼脆里还带着点香,而且越吃越香,李敢连吃了三个饼子,手里拿着第四个,一边啃一边喝水,不经意一瞥眼,看到霍去病钻进了木兰的营帐里。
李敢瞪大眼睛,呛得水从鼻子里往外冒,嘴里还有一口混杂着干粮碎渣的水就喷到坐在边上的路博德脸上去了。
路博德连忙让人打水来擦,他嫌得要命,边郡郡守山高皇帝远,还负责抗击匈奴,基本都是说一不二的硬脾气,这次的士卒也有很多是他带来的边郡募兵,也就是对李广比较尊重,不然他非得和这脑子不好的李敢干一架不可。
那边霍去病一进营帐就看到木兰在收拾东西,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木兰头也不回就知道是谁,口中道:“李敢和先锋营留下,李老将军我要带着的,除此之外我还要个熟知路途的降将,高不识和复陆支我要带走一个……”
正说着,后背传来暖热,青年的气息贴在耳侧,木兰被从后面抱住,耳朵立刻不自觉红了起来。
深秋微寒,营帐里暖意融融。然后不多时,木兰把霍去病推出了帐子,这人碍手碍脚,实在耽误她收拾行囊。
第98章
次日启程上路, 五千兵马是很好带的,脱离开大军之后,行军速度快了很多, 如果不是士卒马上鼓鼓囊囊的辎重和随军携带的牛羊, 行军速度还要更快一些。
李广和木兰并马而行,高不识在前面带着百十来人开路,他是熟知路径的向导, 再辅以舆图, 丢肯定是丢不了。
大军行了一个白日,傍晚时分在一处水源地停留下来, 同伍的士卒留一人看马,防止马匹乱走, 乱了行囊,剩下的人去水边灌满水囊。
木兰是严禁在水源便溺的,想要洗濯也只能等全军取完水, 过了有一会儿,渐渐地没人再去取水,木兰才让人该洗衣服的去洗衣服,想洗澡的去洗澡。
陈大照例烧了一些热水,木兰找了个平整的石头坐下来, 用很少的热水兑了些河水弄了小半盆来洗脚, 虽然水温温的也不算烫脚,但在靴子里闷了一天的脚泡在水里还是很舒服。
李广本来要过来的, 看到木兰在洗脚就故作无意地要走开, 木兰反而笑道:“老将军, 要不要热水?夜来烫烫脚,很解疲乏的。”
李广不往下看, 只是摆摆手,“不费那个事,习惯了,习惯了……”
他要是说自己不想洗,木兰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要只觉得费事,木兰就不干了,李广是老人家,跟着行军比青壮更辛苦,她脚还在盆里泡着,招手叫三娘子去给李广端些热水,没一会儿,李广浑身不自在地坐在个箱子上泡脚。
木兰自己省着热水,给李广可没省,一大盆烧开的热水兑了点凉水,下脚很烫,两只脚一会儿下个水,一会儿拿出来晾凉,等适应了水温,就是一件极享受的美事了。
半辈子在打仗,早就习惯了军营的苦头,可这会儿,李广舒坦地叹了一口气。
晚食是羊汤配饼子,带的牛羊不多,全军五千人肯定不能人人吃上肉,但喝个飘着油花的羊汤,配几块新干粮饼,滋味还是不错的。木兰吃的也是这个,两碗汤三块饼下肚,大军开始安营扎寨,有的一伍几个人手快的,这会儿帐子都搭起来了,三两个人慢悠悠地在帐子里喝汤。
李广的饭量比木兰大,汤没怎么喝,吃了五块饼。他是喝稀粥撑开的肚皮,以前军中可没有这么多优待,既要打仗还要饿肚子的事不罕见,那会儿大多时候就是喝粥,干巴巴的粮食饼子是要留在怀里几天才舍得下嘴解馋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