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不是从前那会儿宫中只有一个皇子的时候了,自从王夫人诞下一子,宫中又有一位妃嫔生了三皇子,人皆疼爱幼子,何况小太子刘据今年九岁,已经是个不能抱在怀里的小少年。
卫老太太带着三个孙子坐马车,卫青骑马在前,刚到宫门口就有专门的内侍来迎接,一行人刚入宫没多久,霍去病带着霍光在宫门口停步,他四处寻找自己想见的人,可没找到,霍光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大兄,入宫吧,宴上总会见到的。”
霍去病轻轻叹气,摸了一把霍光的总角发辫,带他进宫去了。
自从那日初冬时节,他和木兰表明情愫之后,木兰就一直避着他,不与他见面。他也上门去了几次,木兰也不见他,竟然是一副要断交的架势了,霍去病时常后悔自己的冲动,早知如此,藏着心事还能与他做兄弟,时时能见面,哪像现在这样整天挂念又见不到人。
木兰倒也想全家一起入宫,但花父花母一听要见天子,腿都软了,在长安好多年了,花父最喜欢做的事是带一点钱,找个喝茶闲聊的铺子待一天,花母还好,她每年和其他臣妇一起参加亲蚕礼,也见过那位据说不受宠的皇后,但见天子她是真不敢。
老两口都不肯去,老里正也不去,木兰只能一手牵一个,带着宝儿和翠兰了,其实宝儿也吓得够呛,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儿就是隔壁霍大哥了,翠兰胆子大些,一路东张西望,对宫中明显十分好奇。
木兰对宫廷颇为熟悉,但每次来都还是有个带路的内侍,今日连大臣带家眷人数过多,所以在御苑里开宴,天气虽然寒冷,但桌案上有热酒,边上备着火炉热水,贵人们都穿戴着厚实的毛裘,倒也没人喊冷的。
宴上最受人瞩目的要数天子为数众多的宫妃,这些宫妃大多没什么好出身,很大一部分是平阳公主送的美人,少有宫妃的家人能参加宫宴,这一点上,卫皇后算是独一份的了,她的弟弟贵为大将军,三子皆侯,外甥同掌兵权,实在风光无限。
刘彻从不委屈自己,他当然真心喜欢过卫皇后,但她如今年过三十了,生三女一子,眼角有细纹,肌肤不再白皙细滑,勉强宠幸只会让他越来越厌烦,不如直接不幸,他最早的一批宫妃早就不知道在哪了,对女人,他只享受十几二十岁的鲜花年纪。
年轻的宫妃真如百花一样鲜艳动人,刘彻甚至不怎么在意有些大臣悄悄投去的目光,他一眼就在宴上看到了相对而坐的木兰和霍去病,他们的食邑相等,座次本是相邻的,但宴前刘彻亲自调换了座位,就是要让两人对面坐着好说话。
一张大桌案,木兰坐中间,两侧坐着宝儿和木兰,对面是霍去病和霍光兄弟俩的桌案,木兰起初看了几眼霍去病,又很快低下头,喝了几口热酒,霍去病一口酒都没喝,只是定定地坐在那儿看着木兰。
两人对坐,却很少有视线相对的时候,这时坐在木兰上首的卫青忽然开口道:“木兰,这盘果子拿去给孩子们分一分吧。”
卫青桌案上有一份单独的菜肴,菜色和别人大为不同,冬日里水果罕有,他把一盘色泽鲜艳的果盘往边上推了推,很自然地吩咐木兰,毕竟木兰是他的旧部亲兵。
木兰低头去端果盘,给宝儿和翠兰都分了分,剩下一大半,她到对面端给了霍光,正待要走,手腕被霍去病握住了。
青年的黑眸几乎染了水光,他低声请求道:“木兰,我们去说说话,好么?”
木兰没有吭声, 但也没有挣脱开霍去病的手,两人僵持片刻,木兰轻轻点了一下头。
御苑里四处是人, 欢愉的鼓乐之声伴随着歌舞, 一直走到僻静无人处还是有乐声传来。霍去病找了一处背风的廊檐,见角落里积灰,本想把木兰堵住的, 还是拉着她往边上走了走, 在廊檐处一根柱子边上停了下来。
木兰眼下有些青黑,这一个多月辗转反侧, 她想过许多次直接拒绝,可总是无法下定决心, 她对男人本没什么心思,也从来没想过老老实实出嫁为人妇。倘若是旁人和她说这话,她必定是不会犹豫的, 可……她认得霍去病很久,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被当面表明心意之后,过去三五天心口还在发热。
她日夜想了很多遍,发觉自己实在不想拒绝。
不拒绝, 却也无法应承, 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男人,霍去病当她是男人, 他应该是和陛下一样喜欢男人的, 她无法回应这份误会之下的感情。
木兰这些天脑子里一直反反复复的想这些事情, 想到最后人都怔怔的,她下意识地拖延答复霍去病的时间, 因为知道这个问题实在没有第二个答案,所以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这段感情上的拉扯大约也是到今日为止。
霍去病一直拉着木兰的手腕没有放开,感觉得到她握拳又松开,像放弃了什么,他在木兰仰脸要说话之前,抢先道:“木兰,你先不要说话,听我说,好不好?”
木兰有些为难地抿唇,轻轻点头。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我从小没有阿父,一日里有半日待在宫里,我常见陛下身边美人来去,但长到十几岁从未想过女色。”
木兰张口欲言,霍去病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他一贯血热,冬日里都不穿太厚实的衣裳,木兰能感受得到掌下的心跳,她的心也跟着蹦跳。
青年的黑眸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很清晰地道:“这世上我只想跟你共度一生,我不纳妾,你不纳妾,不要儿女香火,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三十岁,四十岁,活到哪天算哪天。”
他说完了想说的话,眼里的光亮略有些黯淡,垂下眼睫等着木兰开口,简直像是犯人在等待一场宣判。
木兰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颤意,她慢慢地道:“假如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有看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会后悔说出这样的话?”
霍去病没有听懂,他的手被木兰拉过去了,一双牵在一起的手从霍去病的心口被拉到木兰的胸前。木兰一咬牙,直接拉开一角衣襟把霍去病的手拉进衣裳里面,贴着两层衣衫按在她的心口,她定定地看着霍去病的脸。
“我也从没想过要和一个人共度一生,我从没有想过生儿育女,我这样的人,也许和你想的不一样,你后悔的话,今晚一切就算没有发生过。”
木兰的衣襟里很暖和,手心贴着稍有起伏的胸口,感受到那股让人悸动的心跳,听着木兰的话,霍去病略有一点茫然,但很快分辨出木兰并没有拒绝他的语义,反而像是在和他确认什么。
像一簇即将熄灭的火苗被浇了一勺滚油,霍去病黑眸雪亮,猛然向前抱住了木兰,急切地道:“我不后悔,我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木兰被抱得猝不及防,青年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人像是溺在温水里,她从未和人如此亲昵过,两只手僵在半空扑腾了许久,才慢慢地放松下来。这场拥抱持续时间不算长,有一列宫人提灯路过,木兰慌得像做贼一样只怕被人看见,连忙挣脱开,还和霍去病分开一段距离。
夜色下,两人的眼睛都是黑亮亮的,交错的呼吸声都很急促,木兰觉得心口跳得厉害,脸颊烫得像有火在烧,大约是喝了些酒的缘故,一呼气就像是在吐出一口火焰,她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去看霍去病,好半晌才干巴巴地道:“这事,我想等到决战打完再去和陛下坦白。”
霍去病只知道笑,和陛下坦白和他的事情么?陛下犹如他的父亲,那这坦白便如同婚后拜见父母亲眷一样了。
他这会儿实在舍不得和木兰分开,但又有宫人路过了,木兰实在很怕被人看见,低着头匆匆回了席上,霍去病落后几步跟着入席,只觉得这平平无奇的冬日夜宴都变得色彩缤纷起来,整个人神采飞扬得简直要飘起来。
他看到霍光的羊角辫歪了都有闲心薅着头发,咬着发绳,给他重扎一下,见到卫青朝他看来,朝舅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过了会儿,小太子刘据在宫人的簇拥下来找他玩,霍去病平时很守着君臣礼节的,最多捏一捏太子表弟的脸,今日却快活得像个小孩儿,玩着玩着,忽然一把把并不瘦弱的小太子举得高高的,吓得刘据像个翻壳子小乌龟,四肢都在扑腾。
木兰都没注意到这事,自从回到席上,她和霍去病就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满场乱窜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快乐,一个低着脑袋就差一头扎进食盘里,落在有心人眼里实在有意思得很。
高位上的天子刘彻自从看到霍去病把木兰往角落里拉,就急得派了三拨宫人假装路过,回来报给他听,可惜宫人没法走得太近,只能模糊看到两人互按胸口,最后又抱了会儿,然后很刻意地一前一后回到席上。
刘彻是过来人,能抱在一起就说明成事了,接下来他就眯着眼睛看着自家冠军侯像个猴儿一样满场飞,一会儿把太子举高高,一会儿过来敬舅舅一杯酒,只差把底下的歌舞掀翻自己上去舞一场。
一开始他也是替霍去病高兴的,但很快发现自己满嘴泛酸,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卫青。
卫青三子皆侯,所以各有席位,他的大将军高高在上,一人独坐,宛若天上明月。明月不可攀,硬折只能折断,他要做高祖那样的帝王,只能放走张良。
刘彻正伤感着,就被霍去病一爵酒敬过来了,他嫌弃地瞥霍去病一眼,他已经喝了很多了,还给他倒了满满一爵,看了不远处满脸通红低头喝酒的木兰,到底还是给面子地将酒水一饮而尽。
两情相悦,多么难得的美事。
那边木兰又喝了两口酒,忽然瞥见身边宝儿趴在桌上睡着了,另外一边的翠兰不见踪影,她看向旁边的宫侍,也少了一个,剩下的那人不用木兰问,就低声恭敬地道:“贵女腹痛,去厕间了。”
木兰点点头,在宫里她还是比较放心的,这里到处都是宫人,随便让人指路都找得回来。
翠兰捂着肚子跟着宫人出来,因为肚子还是疼,低着头步子走得慢,绕了一圈路就把宫人弄丢了,她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往回走,但走着走着就走到偏僻的宫苑,连宴上的乐声都听不到了,她有些慌张,伸着脑袋四处张望,忽然看到转角处露出个提灯,连忙走上前几步,问道:“你……”
提灯后面走出个高大的少年,翠兰一见就怔了怔,话都说不出来。这少年一身汉官服饰,个头非常高,比她高出一头还要多,提着灯微微垂眼看她,一张英俊的面容没有半点缺陷,四下无人,见到这样的俊郎君,几乎像是一场梦的开端。
少年金日磾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了一眼翠兰,轻声道:“贵女是离宴迷路了吗?仆给贵女带路吧。”
翠兰手足无措地点点头,小步小步跟在金日磾身后,走了没几步,她肚子又疼起来了,但在这样的俊郎君面前不好意思说还要回去如厕,犹犹豫豫地跟着,金日磾很快察觉,脚下绕弯,将翠兰带到了厕间前。
翠兰只觉难堪,圆脸涨红,双手捂着肚子,小声地道了声多谢,就匆匆进了厕间。
等到她手忙脚乱地出来,正看见金日磾站在不远处等着,路上仍旧是她在后头跟着少年的脚步走,她鼓了好几次勇气,终于在快到宴上的时候,急忙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娶妻了没有?”
金日磾愕然看了一眼这位迷路的贵女,见她黑眸灼灼,虽然羞怯却十分大胆,愣了好半晌才道:“仆是戴罪之身,朝不保夕之人,不敢冒犯贵女。”
他说完,就低头一礼,匆匆退走了。
翠兰怏怏不乐地回到席上,木兰问了她两句,她嗯嗯地答了,脑子里全是那提灯的俊郎君,正逢宴上歌舞撤去,天子命宦者李延年上去唱曲。
说来颇有些巧合,这李延年是叛入匈奴的李广利的弟弟,连坐时李延年以宫刑赎死,李家还有个年岁尚小的女儿在大户家中为奴,因为不在李家户籍也得以免死。李延年因为年纪小长得俊俏,受了宫刑后养了一段时间,就入宫做了宦者。
李广利因为作战不利,回到单于王庭后地位大不如前,但他能言善辩躲过了重责,如今还在匈奴人那里,刘彻也实在懒得过问一个蠢货,李延年虽然有李广利这一层不妙的关系,但他很懂得讨好人,刘彻又喜欢他的歌喉,时常召他表演。
木兰不大能欣赏这种宴上歌舞,她更习惯士卒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军歌,但今日听着宦者清越的歌声,忽然听出了他唱出的词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她微微抬起头,人群中一眼看到霍去病在给皇后敬酒,他看起来那样光彩动人,笑容灿烂明亮,明明及冠了,却还像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少年郎。
木兰轻轻呼出一口酒气,她向来谨慎小心,今夜却放纵了一把……见此良人,如何忍心拒绝他?
也罢了,无论将来是好是坏,至少今夜不悔。
不止不悔,还很欢喜。
第94章
元狩四年, 新年伊始便有些肃杀气氛,宫宴过后,卫青、霍去病频频受到召见, 木兰也时常入宫听讲作战计划, 二月早春,天子征调募兵十万,配备战马十五万匹, 征发民夫四十万, 准备最后对匈奴的决战。
这一个月里,霍去病上了四趟门, 她去了霍府两趟,确实如霍去病说的那样, 决定和他在一起后的日子,过得十分开心快乐。
木兰小心翼翼保守女子身份多年,除了被平阳公主意外发觉之外, 第一次下定决心坦白,心中难免有些不安,但霍去病实在是个值得的人,他从未对她一个女子领兵打仗有任何质疑,不仅待她如常, 连一点被欺骗的愤怒都没有。
和一个男人共度余生, 这是木兰年少时曾有过的梦魇,她未从军前听过父母夜谈, 也被母亲拉着手告知过她该相看人家, 她的籍贯有异, 又如何正常婚嫁?木兰那时隐隐约约猜到,应该是要卖她, 乡下村里娶不上正经媳妇的人家,会拿出多年积蓄买一个女奴,只生孩子不入户籍的奴妻。
婚姻是很可怕的事,要将她从一个自由的人变为家养的牲畜。和一个男人共度余生,只能是作为奴隶服侍主人一辈子……好在今日的她已经不是年少的她,这件事也有了美好的寓意。
怀着对将来的期望,在天子犹豫不决要将她派在哪路军中时,木兰毫不犹豫地选择跟着卫青。
顶着霍去病震惊的目光,木兰认真地对刘彻说道:“冠军侯不宜与人同掌兵权,何况我与他带兵方式迥异,一军两将待遇不同也容易生乱,陛下,臣请跟随大将军出征。”
刘彻这一次的作战计划是十万骑兵分东西两路各击匈奴,将单于王庭和左贤王部各个击破,为了方便调度指挥,两路军之间不为策应,单独作战。
他要让霍去病攻打兵力最多最强的单于部,所以给了他最好的配置,他麾下都是最精锐年轻的募兵,一人配备两匹战马供应他急行军的消耗,而卫青这里同样五万骑兵,却只是一人一马,他要攻打的是左贤王部。
这十万骑兵可不是当初征河西时的十三万夹杂大量征发兵的水货,而是真真正正以杀人为天职的大汉募兵,这场决战没有慢慢练兵的条件,几十万民夫构成的补给线时时刻刻都在烧钱,天子打的就是一个抵上国库的大决战。
刘彻想了想,问道:“你与去病也曾并肩作战,朕不是管你们的私交,而是他作战疲耗无度,有木兰在,朕也放心许多。”
木兰看了一眼霍去病,垂眸轻声道:“那臣就是附庸了。”
自为将起,她领兵多年,大多时候都是单独带兵,这最后的大决战,难道要以附庸的姿态随人作战?
霍去病曾说他不与谁做第二人,她就做得吗?
木兰抿起唇,她要跟随大将军是因为只有两路军,而卫青不干涉下辖军队,他是懂得放权之人,和霍去病一起打仗她是经历过的,打着打着就会打成分家的姿态,因为他对军队的管束力太强,他带着的军队只容许一个声音,他作为主将的军队,木兰猜都猜得到是什么样的。
这一点木兰明白,刘彻当然也明白,在场众人都明白,卫青忽然开口道:“陛下分两路军各击匈奴,为何两路军不能再细分一二,使去病带一半兵力,木兰分一半,两人可同行互为策应。”
刘彻犹豫道:“是否会分薄战力?”
一支大军当然不会是主将自己一个人带,卫青那里也下辖三五个将军各自调配兵员,但这份权力刘彻一向是默认让主将选择的,直接将大军分散,确实有些冒险了。
卫青还没开口,一直沉默的霍去病忽然道:“我为何不能和人同掌兵权?”
木兰愣了一下看着他,卫青和刘彻都纷纷看向霍去病,像是看着一个从西边出来的太阳。
霍去病被看得羞恼,不大自在地咳嗽两声,只道:“行军打仗都是一直磨炼出来的,木兰带兵有张有弛,正好补上我的短处……我又不是听不进人话。”
他都如此表态了,木兰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没再开口。
三月,军中调度基本完成,此战靡费无数,两路军中卫青领公孙敖、赵食其,赵破奴、曹襄诸将自定襄出发,其中公孙敖只为校尉,他两次出征两次倒霉,第一次全军折损大半溃逃而回,免为庶人,以金赎死。
第二次就是元狩二年霍去病河西灭诸王,本准备和他合兵一处突袭浑邪王,结果公孙敖迷失路途,回来又被罢为庶人。
这是第三次了,卫青为这位多年好友向天子求情,他这次准备亲自带公孙敖打仗,卫青也是很不理解的,打个仗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而赵破奴则是木兰推荐给卫青的先锋,赵破奴不仅熟知草原路径,懂得寻找水源,杀敌更是勇猛,此战卫青是去打左贤王的,麾下没带什么猛将,木兰本想把李敢推荐给他,但李敢和李广父子已经打定主意跟着她这一路军,只好以赵破奴置换李家父子。
霍去病同意了同掌兵权,这一路军便以二人同为主将,自代郡出发,深入漠北,寻单于踪迹。
两路军出发后过了一段时间,卫青一直都没有遇到敌人,赵破奴在前方探路,探着探着沿途抓获的零散匈奴人口径就不一致了,直到长安那边发出情报,卫青惊觉左贤王部和单于部得知大军临境,竟然立刻逃遁,两部因此交错而过,也就是说本来是来打左贤王的,现在单于部离他更近。
打仗这种事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的,卫青很快调整好自己,接受了要带着一支不那么精锐的军队去打兵力最多的单于部的事实,四个部将之中,公孙敖和曹襄是来混点军功的,曹襄是平阳公主之子,这次是为了得点军功好娶公主,临行前天子交代不要让他陷入危险之中。
剩下的赵食其没什么战绩,是和李广差不多的边郡守将,还不怎么能适应攻打匈奴的节奏,放眼茫茫草原,卫青叹了一口气,重重拍了拍赵破奴的肩膀。
卫青收到消息的时候,霍去病木兰这边刚收割了一个匈奴部落,很快也得到了消息,要打的从单于部变成了左贤王,战机变化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
木兰抬眼看去,李广李敢父子正在一堆篝火前喝酒聊天,霍去病的部下大多是上次河西之战中建功的匈奴降将,高不识复陆支等人正在四处帮人生火烤羊,右北平太守路博德这次也参战,正在满脸菜色地看着汉军割虏首。
不远处,阔别数年的周武和田十提着酒坛到处和人敬酒,除此之外木兰仍旧带来了韩说和张骞作为后营都尉,管理补给辎重民夫等杂务。
五万骑兵一人两马,几十万民夫之中临时还可调度出十几万步兵,这样的配置去打左贤王……可能是左贤王比较积德吧。
今夜是大军深入草原之后第一次遇到匈奴部落,大家烤火吃肉正高兴,木兰没把消息传开,怕他们更高兴,陈大给她烧了些热水,她洗了洗手上抓过烤羊的油污,刚掀开营帐帘子,就见霍去病坐在里面,借着灯火看竹简。
木兰立刻看了看外间,发现周遭没什么人,这才飞快放下帘子,做贼似的压低声音,“你来,没人看见吧?”
霍去病打了个哈欠,笑着道:“我说找你有点事,碍着谁了?从前我们抵足而眠,不也和现在一样吗?”
木兰脸都涨红了,这怎么能一样?打完仗她要向天子坦白身份了,几年前的旧事旁人不一定记得,现在睡在一块儿,等战后不是人人都知道了?
她见霍去病神色如常,仿佛一点都不觉得异样,不由瞪了他一眼。
霍去病放下竹简,过来抱住了木兰,很认真地道:“今夜最后一次了,等开始打仗,我们还做同袍,到战事结束为止,我不想为其他事情分心。”
木兰看他说得认真,抿唇点了点头,她也实在不能为了霍去病分心了,今天白天打仗的时候,明明是该调度兵马准备冲锋的时候,忽然见到一支箭射向霍去病,她在大旗前都忍不住挪了半步想要去救,见到那支箭被盔甲挡下才安心,这实在不是主将该做的事。
相拥片刻,木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亲了亲霍去病的脸颊,只道:“今夜之后,战事一日不完,就一日做同袍。”
霍去病被亲得愣住了,两人相会数次,最亲近的无非是拥抱,他甚至都没想过别的,虽然从陛下那里知道了一些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可他无法深想这些事和木兰的关联,而且男子之间是有上下之别的,他不愿意俯就,也不愿意木兰俯就于他。
脸颊上仿佛还有热意传来,夜来同枕一席,霍去病下定决心,忽然也在木兰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飞快躺回去,他按着胸口,只觉心跳如鼓。
男人和男人,他和木兰……到此为止,刚刚好。
第95章
隔日启程出发, 李敢和李广仍旧带先锋营,李广跟着木兰带过几次兵之后,带兵的习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军列整齐, 令行禁止,倒让不少曾经跟随过他的士卒不适应。
募兵常年在军中,即便从前没有打过多少战事, 最近这几年来也经历了不少, 自当初龙城一战后,大汉和匈奴开展国战以来, 大汉平均一年打一次匈奴,有时候一年打两次, 这些士卒都练出了本事。
和经验随机的征发兵相比,募兵的情绪更加稳定,战时习惯性听指挥, 战损极大的情况下也很难溃散,这样的军队,只要主将不出错,很难带着他们打败仗。
木兰带募兵的时候很少,但是一上手就知道深浅, 这些募兵基本可以当成她在草原带了大半年的征发兵来用, 但很快她就发现,相信霍去病可能是她作战生涯里最大的失误。
大汉的将军都是战时临时调配, 基本不会长留军营, 所以主将和士卒的磨合一般在行军时完成, 这个过程快慢因人而异,她准备和军队磨合的时候, 霍去病已经开始下军令了。
他迅速制定严苛的军规,严格规定每一伍的行军顺序,吃饭时间固定,禁止士卒发表作战意见,不允许叫苦叫累,准备最快速度磨合出一支他想要的沉默大军。
就如他当年带着八百士卒来回跑动,磨灭掉军中任何反对的声音,他要让一支活人组成的军队,完全成为死物,成为他这个主将延伸出去的臂膀。
别说木兰,李广都难受至极,他这辈子没打过这样的仗,士卒不需要脑子,将领成为主将的工具,五万骑兵只能发出一个人的声音,这战事还能这么打的?士卒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
起初木兰看着调度流畅的军队,觉得自己不能立刻否定霍去病的带兵方式,那样太过武断了,毕竟同为主将,难道她带兵就一定胜过霍去病吗?
她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大军一路追寻左贤王的逃跑路线,一路收割了许多零散的小部族,大军平时被压抑得沉默,到了战时血性上头烧杀抢掠,每逢战后木兰都要黑着脸带着李敢去巡营,然后从营帐里拉出一些哭哭啼啼的女俘。
这事完全管不过来,这是募兵的习惯,他们在边郡地方上驻守的时候,军营周遭就聚居着许多贫家寡妇,从他们手里掏些银钱糊口,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营妓,这是屡禁不止的。
就算不提女俘,这种平时严管,战后放纵的带兵方式也很糟糕,因为要追击左贤王,这一路基本没有太多休息时间,就算木兰一直在调整行军节奏,这一路的急行军也非常损耗身体,马累了还可以换替马,人累了只能咬牙忍着。
士卒唯一能够放松的就是战时战后,战时拼命杀戮劫掠,战后正该休息的时间去找女俘消遣取乐,等到行军时一个个虚得上马都费劲。
这样的军队一路连战连胜不奇怪,这是拿命耗出来的。
木兰忍了一个月,终于下定决心找霍去病谈谈,昨夜他们刚打下一个中等部落,部落之长是个匈奴小王,他将三个年轻的女儿献出,想要保命,那时帐中气氛有些奇怪。霍去病看一眼木兰,木兰看了看霍去病,最后还是不明情况的李敢冲进来,见帐子里还有站着的匈奴男人,顺手一刀就给那小王捅了。
这场血腥的解围让三名女俘尖叫嚎哭许久,如果不是霍去病制定的军规里有严禁夜谈这一项,他们三个和三个女俘的故事足够让士卒们兴致勃勃聊上一整夜。
将女俘们都聚集在一起,由先锋营把守,严禁士卒过来拉人,半夜又巡了一回军营,做完这些事,木兰才去睡了一小会儿。
清晨忽醒,木兰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昨夜庆功时她喝了一点酒,霍去病喝的不少,这会儿应该还没醒,她准备私下找霍去病先谈谈,如果能达成共识再召集将领们开会。这些天的战事已经让她身心俱疲,也不管避不避嫌了,随意洗了把脸就钻进了霍去病的营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