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曹寅回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沈启堂,然后发现这位沈文书此时向前倾着身子,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屋内小女孩的声音,一看便知他十分关心说话之人。
白桦轻轻拍了拍沈启堂的肩膀,用眼神询问他女童的身份。
被捂着嘴的沈启堂在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这场意外的大体经过。此时见白桦瞪视自己,他连忙点头,表示里面说话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的亲闺女。
紧接着,沈启堂就听屋内毫不知情的女儿继续给曹家金贵的小少爷出馊主意。
“当然不是你的错。阿颀,你才六岁呀,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大坏事呢,所以,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内情。这种时候,你想靠一碗寿面就彻底解决你姨娘偏心的问题,我认为不太可行。唔,我要是你的话,就会把心思都花在寻找真正问题根源上,而不是绞尽脑汁琢磨怎么背着大人跑出来偷偷学做寿面。”
裴湘的话令外面的曹寅露出恍然之色。以他对儿子曹颀的了解,这孩子之前大概是被有心人撺掇着学做寿面讨好亲生母亲,所以才会甩开身边保护的人偷偷溜出来。
听到此处,曹寅已经不想再继续耽搁时间了,他给门前的杜老五使了个眼色,让他尽快在不惊动屋内之人的前提下撬开房门。
然而,让曹寅失望的是,这名有着师门祖传撬门窗技巧的属下这次似乎碰到了实力相当的行家,杜老五这次没能再像之前许多次那样迅速而无声地打开房门,而是露出了为难之色。
尝试了片刻后,杜老五朝着曹寅轻轻摇了摇头,又伸出两根手指晃了一下,表示他至少还需要两盏茶的工夫,才能顺利打开眼前的房门。
“尽快!”曹寅无声地给杜老五下了命令,心弦更加紧绷。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侧耳倾听屋内的各种动静。
曹寅和杜老五等人都以为贼人中藏有机关高手,都暗自提高了戒备,却忽略了不远处沈启堂瞬间古怪的神情。
作为一名多次被亲闺女研究设计的小机关算计到的受害者,沈启堂莫名地从这撬不开的门栓上感觉到了女儿的气息。
提起这段经历……难道他沈启堂不想重新找回被忽悠走的私房钱吗?难道他沈启堂竟是正人君子?人家说不给他,他就不要了吗?当然不是!呵,不是他不想通过坑蒙拐骗的手段重新弄回私房钱,而是根本行不通!天知道他女儿怎么那么会藏东西,还有就是不知道从哪里读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书……
就在这时,屋内的曹颀终于暂时放弃了亲手做寿面给亲娘品尝的主意,开始向裴湘认真询问如何弄明白唐姨娘不疼爱他的真正原因。
裴湘立刻说道:
“你之前提过,乳母严嬷嬷告诉过你,唐姨娘不亲近你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关系到你们家内宅的嫡庶礼法和妻妾之争。可你却觉得严嬷嬷说得不对,因为你认为唐姨娘就是从心底里漠视你……哎,你看,你们家的问题多复杂呀,真真假假的,你才六岁,连想独自偷偷学厨艺都很难办到,难道还真打算独自解开这么大的一个疑惑吗?
“阿颀,如果我是你,在自知能力有限的时候,就会去向外寻求帮助。嗯,这就像打仗一样,绝对不能孤军奋战,要寻找友军和支援。”
“支援?”
“对,一个强大的支援。阿颀,你觉得你们家里谁最疼爱你?谁最希望你好?那种最真心的好。”
“祖母和父亲是家中最疼爱我的人。”曹颀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儿子笃定的回答让窗外的曹寅忍住不弯了弯嘴角。旋即,他冷觑了一眼身后众属下,暗含警告。别以为刚刚那个叫做湘儿的小丫头说起“妻妾之争”这个词时,他没发现这些家伙的脸上都露出了或多或少的八卦之色。
这时,就听裴湘继续不紧不慢地和她的同龄朋友聊天道:
“老祖母年纪大了,本该颐养天年,咱们就不要用不开心的事情打扰她了。所以呀,我认为这件事只能靠令尊。阿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认为你该把你的苦恼全都说给曹大人听,他真心疼爱你,肯定会帮你排忧解难的。
“而且,假若是你想多了,真是因为你乳母严嬷嬷说的那些理由,那你就更该去找你爹了。因为是他娶妻纳妾的呀,是他让事情变麻烦的。一边是他的妻妾,一边是他的儿子,都是他的,嗯,当然应该让他去亲自解决。”
闻言,曹颀露出了犹豫之色,他确实认为不该去打扰祖母的安逸日子,可去向父亲求助……
“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你爹特别厉害吗?”裴湘见曹颀面露动摇,立刻趁热打铁,“阿颀,你是不是觉得曹大人他不行呀?”
“不是的,父亲他可厉害了!”
曹颀连忙大声否认,又摇着头解释道:
“我、我犹豫是因为,嗯,因为父亲他对我一向要求严格,除了课业方面,他很少,呃,很少和我聊天谈心的。还有就是,姨娘其实一直对我挺好的,只是我、我感觉不对。但是说出来之后,又好像是我在撒谎,就是无理取闹那种……湘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担心父亲不会相信我的话。”
裴湘叹了一口气,耐心解释道:
“阿颀,我不是让你直接去和曹大人告状。你得讲究策略,迂回委婉,还要会撒娇,要以退为进,懂吗?”
曹颀不懂。
他有些懵懂地揉了揉鼻子,忽然好奇地问道:
“湘儿,如果是你的话,你也会找令尊求助吗?然后,嗯,撒娇诉说自己的委屈苦恼?”
裴湘歪头幻想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说道:
“应该差不多吧。不过,阿颀,你得意识到一个事实,就是爹和爹是不同的。比如我爹,其实他可好说话了,我说什么他都答应。嗯,还有,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对旁人说,就是我爹他有时候挺好骗的,哄一哄就全都答应了。但你的情况不同,哎,我听你的描述,令尊曹大人好似特别聪明,并且不好蒙骗。那你撒娇哄他的时候,肯定不会像我这么省劲儿的。”
“咦,令尊很好骗吗?”六岁的曹颀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完全跑偏了话题,“看你这么聪明,我以为令尊一定会更加聪明博学的。”
裴湘忽然记起老祖父过年喝醉酒时曾经哭唧唧地感叹过,老二夫妇能生出湘儿这么聪明的小姑娘,那是他们老沈家祖坟冒青烟了,不过也只是冒了半道烟就滋啦一声灭了,因为裴湘不是个能光宗耀祖的男孩子。而当时同样喝了不少的沈启堂则大声嘟囔说,沈家将来如何,极有可能全靠湘儿啦……
想到这里,裴湘眨了眨眼,觉得还是要维护好亲爹的面子,于是岔开话题道:
“其实我爹根本不需要面对这样的麻烦事呀。他又没有小妾,就只有我娘一个,你看,这多省心呀。不像你家,左一个娘右一个娘的,以后肯定还有许多新的娘,唔,听起来怪麻烦的。”
“我们家这样才正常呀。”出身富贵的曹颀迅速回忆了一番他之前去旁人家做客时听过见过的事情,不解地说道,“男人都是有妻妾的,这很正常。倒是你家只有你爹娘两人,那才非常少见呢。不过,我听说只有极为深情的夫妻,家中才没有姬妾陪伴的。湘儿,你家大约就是这种极少的情形吧。”
对此,裴湘沉吟片刻,继而摇头否认道:
“你说得不对。阿颀,我觉得我爹没有小妾的最根本理由,还是因为我爹他没钱。”
小姑娘清亮好听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屋外众人耳中,一句“我爹他没钱”,终于让沈启堂的顶头上司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顿时打破了四周安静。
好在,同一时间,杜老五终于撬开了被裴湘动过手脚的门栓,成功打开了房门,也打断了屋内两个早慧孩童的对话。
房门一开,黑着脸的沈启堂就想冲进去逮住屋里那个熊孩子狠狠揍三下,不,还是揍两下吧,对,不能再少了……
不过,他刚抬起脚,就猛地记起之前的某些狼狈遭遇,又硬生生压下了揍孩子的念头。
内心稍怂的沈启堂脚尖一转,不仅没有立刻往里面冲,反而下意识躲到了白桦身后。与此同时,一盆有着奇怪味道的冷水从天而降,一大半泼在了躲闪不及的杜老五的头上,一少半洒在了白桦的袍子下摆上……
小剧场:
若干年后,颐养天年的曹府老管家白桦提笔写下了人生回忆录的名字《一切从我遇到那对坑货父女开始……》
第180章
最靠近房门位置的杜老五猝不及防地淋了一脸有着奇怪味道的冷水, 当即就闭上双眼“哎呀”了一声,生怕这水中混入了某种厉害毒药。
白桦也顾不得和躲在他身后的沈启堂计较了,甚至没怎么理会自己身上被打湿的袍子, 而是第一时间就冲到家主曹寅身前,并迅速拔出腰间长刀做出护卫防御的姿势。
除了心情愈加古怪的沈启堂, 院中众人都戒备万分地盯着那扇被开启的房门, 以及门内静悄悄空荡荡的昏暗房间。
“艹!”
片刻后, 确定自己暂时没有异样感觉的杜老五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嘴角一扯,冷笑着大声嘲讽道:
“老子这次算是遇到同行了, 啧啧,手艺不错,可惜是个藏头藏尾的胆小鼠辈!又做了这种丧天良的勾当, 哎呦我去, 拐卖孩童, 真是羞死你家八辈祖宗喽!”
回应杜老五口中这番奚落的,仍然是一片寂静。要不是屋内刚刚还清晰地传出两个孩子的交谈声, 众人几乎就要以为这是一间空屋子了。
曹寅沉吟片刻,抬手阻止了要往屋内冲的属下护卫。
他打了个手势, 命白桦等人守好窗户方位, 而后从容踱步到门前的一方空地上, 不急不缓地扬声说道:
“屋内的壮士,在下曹子清,今日携小儿曹颀……”
“父亲!”一声充满喜悦的童音蓦然响起,直接打断了曹寅接下来的话语。
紧接着,就见容易被人忽视的门后位置露出了一道小小的身影。众人定睛一瞧,可不正是失踪了的曹家小公子曹颀么。
“颀儿……”乍然间见到失踪了小半日的儿子, 曹寅有瞬间怔忪,旋即眼中浮现出一抹又惊又喜之意。他下意识就朝着曹颀冲了过去,完全顾不上前方是否有机关陷阱在等着自己。
“爷小心!”
“大人且慢!”
白桦和杜老五同时出声提醒,生怕其中有诈。而幸运的是,这只是虚惊一场。
不等曹寅跑到门后位置,之前一直静悄悄躲在那里的曹颀就飞奔而出。他毫不犹豫地跑到了曹寅身边,并紧紧攥住了父亲的大手,眼中全是濡慕信赖之情。
“父亲,你来接颀儿了……”曹颀饱含雀跃的声音突然低落了下来。
经过最初的惊喜之后,此刻的曹颀猛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是偷偷溜出来的,现在又连累本就辛劳忙碌的父亲亲自过来找他,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父亲,颀儿知错了。”
曹寅快速又仔细地把儿子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发现除了脏一些外,外表并无受伤的痕迹,不禁无声地松了一口气。随后,他又成为了沉稳温和的曹家家主。
“颀儿。”曹寅不动声色地把儿子拉到屋外并护在身旁,然后才缓声问道,“除了那个叫做湘儿的小姑娘外,你刚刚和谁在一处?对方……还在这间屋子里吗?”
曹颀此时已经看清楚了小屋外面的情形。在发现曹寅身边的众多带刀护卫都严阵以待地守在院中后,他便隐约意识到,事情也许不仅仅是他偷偷跑出来这么简单了。
“父亲,我刚刚是和湘儿在一处,只有她。”曹颀认真回答曹寅的问题时,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心说难道湘儿之前的猜测是对的,碧环姐姐她……她确实不怀好意?
“除了我和湘儿,屋里没有旁人了。”曹颀再次强调了一遍,又连忙补充道,“之前碧环姐姐来这边找过我,但是我没有回应她,嗯,就是假装我不在屋里。之后,她就离开了。”
曹寅听到儿子说小屋内只有他和裴湘两个孩童在,心中十分不解,也觉得不可能。可他知道儿子早慧懂事,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撒谎骗人。
“若是颀儿说的是实情的话,那被做了手脚的门栓和那盆水……”曹寅心中犹疑,他侧首望向不远处的杜老五,目露询问之色。
杜老五皱了皱眉头,亦是感到迷惑不解。他闻了闻自己身上沾染的怪味,当即就是一抱拳,而后二话不说就迈步进了小屋之内。
与此同时,安心待在父亲身边的曹颀也朝着屋内床榻的方向脆声招呼道:
“湘儿,你出来吧,是我父亲来了,不是抢小孩的坏蛋。”
裴湘从床榻后面的角落里探出脑袋。
她十分谨慎地往门口的方向瞧了瞧,不甚放心地问道:
“阿颀,你确定来接你的人是真的曹大人吗?不是旁人假冒的吗?据我所知,不仅妖怪能变换模样迷惑他人,还有些奇人异士也会类似的伪装手段。”
“我不会认错父亲的,湘儿。”曹颀高声保证,“我父亲可厉害了,坏人不敢假冒他的。”
就在两个小孩子你答我问高声交流的时候,白桦抖了抖袍子上的水,而后朝着沈启堂指了指,示意他进屋去把亲闺女领出来。
这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奈何接到指示的沈启堂却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
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之下,只是抻着脖子往室内观望。当然,他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就在曹颀夸奖完曹寅之后,他就开口喊了一声始终躲在屋内的女儿。
听到了沈启堂的声音后,裴湘高兴地应了一声,没有丝毫迟疑。显然,只凭声音,裴湘就确定了沈启堂的真假。
而裴湘不知道的是,她的这番笃定表现非常有效地安抚了自从见到曹寅后就一直心里酸酸涩涩不自在的亲爹。
沈启堂当然知道当年那个篮子里的女婴的亲生父亲是谁,这些年也总是时不时地琢磨曹家会不会发现当年换孩子的事,知道后又会不会查到他的头上,以及到时候自己要如何应对才能因祸得福?继而给亲闺女重新找个有权有势的爹……
他琢磨了许多年,偶尔喝多了或者做梦的时候还会畅想一下父凭女贵的光明未来。可是如今意外见到曹寅、见到这个他偷偷给亲闺女选择的新爹,沈启堂忽然发现自己后悔了。
——他舍不得让女儿再认一个更厉害的爹了。
“菩萨啊菩萨,还有天上地下各路神佛大能,以前是我沈启堂想差了,我现在改心愿了。我希望曹家人一直不会发现当年调换孩子的真相!如今这样就挺好的,他们白得一儿子,我闺女还是我闺女。哎,她是汉家女儿,没必要去冒充一个旗人格格的……”
就在沈启堂暗自和他以前上过香许过愿的神仙们偷偷商量着更改心愿的时候,仍然不相信屋内再无其他成年人的杜老五已经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小屋正中间的空地上。
另一边,听到亲爹声音的裴湘也悄悄收起了防身用的剪刀和点心沫子,打算从自己精心安排的躲藏地点离开。
而此时的杜老五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见他摸着下巴嘀咕了几句,然后忽然朝着床榻的方向冲了过去,同时抽出袖中匕首往床榻下方猛地一刺,俨然是打算出其不意地攻击假想中的隐匿敌人。
“小心!”裴湘下意识举起小手捂住了眼睛,然后透过手指间的超级大缝隙把杜老五脚底打滑的狼狈姿势看得一清二楚。
“别……”
在裴湘第二次出声的那一瞬间,身手不错的杜老五腾空施展了一个利落的鲤鱼侧翻,顺利避开了地上的滑腻暗痕。随后,他双腿轻蹬,手臂回勾,将将扶住了放水盆的木架子,这才及时避免了摔倒在地的下场。
“……别碰架子……”裴湘的提醒话语渐渐消失在唇间,她有些无力地合拢了手指缝隙,不忍继续再看。
杜老五刚刚站稳,还来不及舒一口气,那个被他借力扶住的架子就毫无征兆地散开了。
顷刻间,杜老五向前一趔趄,正好踩到了一条隐藏着的丝线上,旋即,一个装满了热碳的黑盆子顺着丝线的拉扯之力从柜顶骤然翻落,直接砸向杜老五的脑袋……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小小的房间陷入了大大的寂静沉默之中。
“咳!”
之前一直远远躲着的沈启堂凭借着过往的丰富“历险”经验,确定房间内再无危机后,才终于踱步走进了屋内。
他把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小闺女从床榻后面的角落里抱了出来,然后慢吞吞地高声安慰道:
“湘儿,快别自责了,看看,这红扑扑的小胖脸蛋都吓白了,哎呀,瘦了,我闺女绝对是难过得瘦了。湘儿,咱们不怕啊,你已经及时提醒你杜叔叔了,这不怪你。哎呀,你才六岁呢,不仅保护好了自己,还帮助了曹少爷,骗过了人贩子,已经做得很好了。”
正在一旁涂抹烫伤膏的杜老五听到这番意有所指的话,无奈地翻了个大白眼。
他嗤笑一声,暗道自己是那种会记恨一个无辜六岁小姑娘的恶劣之徒吗?说来也是自己学艺不精,才遭受了今日这番皮肉之苦。要是因此而迁怒一个努力自救的小姑娘,那他老杜家的祖宗们都得半夜托梦痛骂自己这个不肖子孙。
“不过……”杜老五佯做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正围着女儿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的沈启堂,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想法来,“这小娃娃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潜力,怎么就不是他老杜家的种?如果湘儿是他杜老五的闺女,那他一定打破传男不传女的祖训,把老杜家的绝学传授给她……可惜,我杜老五生的俩儿子都没啥天赋……咦,儿子不行,也许可以指望孙子孙女的,还有就是,家传的手艺其实也可以传给儿媳妇的……”
这时,已经弄清楚了这些机关都是由裴湘亲手布置的曹寅走了过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凑到小姑娘身边嘘寒问暖的儿子,又把目光落在了沈启堂的身上,微微挑了挑眉。
不知为何,曹寅总觉得这个沈启堂对他有一种莫名的防备与警惕。可他们之前确实从未见过面,也应该没有什么多余的交集……
曹寅有些心不在焉地琢磨了一小会儿,便被再次开口的沈启堂转移了注意力,就听沈启堂状似不经意地向女儿询问道:
“湘儿,你怎么会和颀哥儿待在这里?你是不是没有听小丹的话,偷偷跑去花园中淘气玩耍了,然后又把颀哥儿领来这边的?”
沈启堂才不相信小丹那鬼丫头之前的那番近乎污蔑的猜测呢,他闺女一向心疼他这个亲爹,又自来乖巧懂事孝顺,绝对不会在江宁织造府这样的地方四处乱走的。所以,他得趁着人多之际,当众拆穿小丹的谎言。
第181章
裴湘正忙着和曹颀解释她并没有被吓坏这件事, 还有就是她只是脸颊稍稍丰满了一些、下巴微微圆润了一点,并不是所谓的小胖脸,就忽然听到了沈启堂的问话。
她有些疑惑地望向父亲, 发现沈启堂朝自己飞快地眨了眨眼睛,随后又皮笑肉不笑地斜觑了一眼被看管在角落里的小丹。见状, 裴湘立刻心领神会了自家亲爹的无声暗示。
“是小丹在曹大人面前说我的坏话了吗?”裴湘心中恍然, 暗道, “怪不得还把我爹也给喊来了,原来他们以为是我把阿颀领来这里的……”
“父亲,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小房间。”
裴湘有些不高兴地鼓了鼓脸颊, 而后大声解释道:
“孟妈妈和兰芳姐姐都叮嘱了好几遍,说让小丹姐姐留在这里照顾我,又要求我们不能出去乱跑, 我一直记着呢。然后, 嗯, 兰芳姐姐离开后,小丹姐姐忽然说要去解手, 我就一个人留了下来。我等了好久,可是小丹姐姐一直没有回来。”
沈启堂听说小丹把六岁的女儿独自留在小屋中, 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紧接着便忧心忡忡地感慨道:
“湘儿之前从未来过这里, 唉,她独自一人待在陌生的房间里,肯定会感到害怕的。唉,湘儿心中不安,那就更不敢出门四处乱走了,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其实, 在曹颀出现之前,裴湘完全没有感到任何不安,反而还在暗戳戳地期待美貌贤惠慷慨的妖怪来找自己。但她见亲爹感慨过后又一个劲儿地对自己使眼色,还无声做了个“回苏州”的口型威胁她,便只好顺着沈启堂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无奈地承认自己之前害怕了。
“嗯,对,湘儿当时有些害怕,又不敢出门……为了壮胆子,我就大声背诵圣人们写的文章。我背着背着,阿颀就出现了。唔,他说他本来要去小厨房和碧环会和的,路过这里的时候,因为很好奇是谁在背书,便临时改变路线寻了过来。父亲,我并没有偷溜出门然后把阿颀带过来,是阿颀自己找过来的。”
“好,为父知晓了,为父相信湘儿,湘儿今日表现得非常勇敢,为父很自豪。”
裴湘和沈启堂的这番高声对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曹寅旁听了一会儿后,含笑望向裴湘,温声问道:
“湘儿,既然你感到害怕了,怎么不出门去找小丹姐姐或者其他大人,反而大声背诵圣人的文章呢?”
裴湘想,当然是因为只有摇头晃脑念正经书的书生才极有可能吸引貌美心善的好妖精呀,她就没听说哪个书生是靠大声讲笑话或者扯嗓子唱山歌成功吸引妖精的。
但是,鉴于之前说真话后,从祖父和大伯父那里得到的反馈都不怎么好,裴湘便不准备坦诚相告了。
这个自认为已经把这些无趣大人看透彻的六岁小姑娘为了避免再次被说教,就非常熟悉地给出了一个在她看来毫无灵魂的答案:
“圣人的文章,蕴含着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是堂皇正道,是仁义之学!湘儿以为,高声背诵圣人之言,体悟君子美德,就可以帮湘儿战胜胆怯和不安。还有,湘儿不是有意用那么响亮的声音进行背诵的,而是因为湘儿越背诵越觉得底气足,越觉得高兴,不知不觉间,湘儿就忽略了四周的环境,沉浸在了圣人的教诲里。”
这番话立刻得到了在场所有读书人的赞赏与认同。
沈启堂的顶头上司之前待沈启堂一向态度平平,可此时望向沈启堂的目光中却充满了欣慰赞许之意。显然,这位徐大人觉得沈家孩子能有这样的想法,一定和沈启堂的日常教诲和言传身教分不开。由此可见,虽然沈启堂本身学问不佳,可对待学问的态度却是十分端正严肃的。
曹寅同样目露惊喜。倘若说他之前觉得裴湘聪明,还有些可惜于那也只是在旁门左道方面的伶俐机灵而已,可现在却觉得这孩子当真有一颗慧心,走的也是正路。
他又低头问起裴湘会背诵哪部或者哪些圣人的著述,裴湘都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这期间免不了提到了亲自教导她学问的虚舟先生。
“原来虚舟先生是湘儿的外曾祖父。”曹寅微怔之后露出了欣喜恍然之色,他转头对沈启堂等人感叹道,“难怪湘儿才六岁,就如此出色。曹某曾拜读过虚舟先生的诗词文章,当真是昌明俊伟、精深谨严。子清每每捧卷体味其行文妙处,总会可惜不曾有缘当面拜会虚舟先生,更不曾有幸向老先生请教一番。”
曹寅的话令沈启堂心中一动,他目露沉吟,但最后也只是谦逊腼腆一笑,并没有大包大揽地应承为曹寅和虚舟先生之间牵线。一来,是沈启堂尚且不清楚曹寅是否知道唐姨娘的娘家和虚舟先生之间的关系,完全不想贸然行事;二来,是这里面涉及到江南一带文人群体和满清朝廷之间的微妙关系。
沈启堂以前看不明白,但是在来江宁之前,他已经被虚舟先生和亲生女儿逼着背诵并理解过相关方面的资料了,所以还是具有一定的敏锐性的。涉及到这种朝廷要事,他自觉人单力微,再加上他已经不打算把闺女“送人”了,所以根本不愿意掺和进这种大事中来。
而曹寅感叹了两句,就好似真的只是单纯感叹而已,之后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此人深谙点到为止的妙处。
随后,他话题一转,又向曹颀和裴湘两个孩子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处,包括曹颀之前是如何产生学做寿面的念头的,还有就是裴湘是如何骗过碧环的。
等曹寅从两个孩子的口中问清楚了所有经过后,那些负责追捕搜查的护卫们也都陆陆续续返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碧环,并且发现江宁织造府内一天之内失踪潜逃了五个人。
听过下属汇报,曹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面色不佳的现任江宁织造郎中桑格,心里微微摇了摇头。
作为曹家家主,曹寅一直十分清楚,江宁织造绝对不仅仅是负责御用丝织品的采买与织造的。这个衙门最重要的职责,是成为万岁爷在江南一带的耳目。然而,就在这个本该最“耳清目明”的地方,竟然混入了如此多身份不明意图险恶之人……此事倘若处理不好,桑格这江宁织造郎中的位置大概也做不了多久了。
“若是桑格被调任……”曹寅沉吟片刻,最后在心里摇了摇头,思忖道,“圣心难测,也不知皇上是否有意让曹家人再次执掌江南织造府。不过,曹家这些年一直在万岁爷的授意下结交拉拢江南文人,也在暗中处理了不少反清复明的余孽。倘若我被调回南边任职,倒是比在京城那边有更多施展拳脚的地方。嗯,说起来,颀儿这次险些遇险,是不是和那些反贼有关?”
曹寅思绪飞转,脑中琢磨的都是利弊得失和斩草除根之事,面上却依旧一片和煦温文、光风霁月。
并且,在找回儿子曹颀之后,曹寅二话不说就把接下来的调查权力移交回到了桑格手中,而他自己只肯协助查案,不再如同之前那般表现得既强硬又专断。毕竟这里是江宁地界,这里是江宁织造府,而桑格则是现任江宁织造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