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湘啊沈湘,我不会对你多做什么,只是到处传一些消息而已。至于这个消息会不会被贼人知晓?知晓后,他们又会不会对你动手?呵,那就要看看你的运道是不是真的极好了。
“倘若你安然无恙地归来,那我便不再计较你对我的亏欠,咱们从此两清了。但若是你遭遇了危险,也别怪我,因为这是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
第185章
其实, 如果仅凭小丹一人四处传播些无凭无据的消息,纵然这些消息会被有心人得知,也不会引起太大的重视。
碧环、李寄梅等人所做之事危险万分,一着不慎就会失了性命, 他们哪能一听到些不知真假的市井传言就不管不顾地跳出来, 然后真按照小丹希望的那样跑去郊外马场展开报复行动。
然而, 此事的特殊之处在于小丹其实早已经遭到了算计。她人在局中, 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所以,当她透露出自己从杏儿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后,深知其中来龙去脉的暗中之人也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努力调用所剩不多的人脉去验证小丹所说的话。同时, 李寄梅也在巷子口“巧遇”了晚归的小丹, 然后非常有技巧地向小丹询问起了她白天和杏儿见面时的情形来。
等到李寄梅告别小丹返回住处后,碧环、冯斯文等人已经等在了内室之中。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笔墨, 以及一张马场及其附近区域的简单地图。
“如何?”碧环第一个出声询问,目光中有隐隐期待。
“小丹在各家商铺里透露出的消息有九成真。”李寄梅落座后,淡笑答道, “以我对那个丫头的了解,她这是在故意给沈家招祸呢。”
冯斯文之前偷听过李寄梅和小丹的聊天,对小丹的性格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此时点头附和道:
“这确实是小丹能做出来的事,看来我们没有选错目标, 这些日子的精力也没有白费。小丹若是再大几岁,也许就不会这么容易被一些言语影响了,性格也会更稳重警醒一些。但如今……小丫头被家里娇惯坏了,又是生平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 肯定满心不忿憋闷,所以,只需要我们稍加引诱影响,她就会冲动行事。”
另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沉声道:“既然确定了,那咱们就通知大家,然后准备三日后动手?”
“自然要动手的,宋大哥。”碧环眼中冷光一闪,肃声答道,“咱们好不容易等到那群清狗奴才不再龟缩在壳子里了,而城郊马场那边的地形又适合伏击……呵,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曹寅那日也会去?”
“孙丹没提。但我们可以假传消息或者制造些许混乱,让曹寅误以为马场那边出事了。届时,他必然会匆忙前往郊外营救独子,而我们则会以逸待劳等在此处……”
说着话,冯斯文抬手点了点地图上的某处朱色标注,同时招呼几名同伴近前来商讨伏击计划。
从始至终,几人谁都没提及向一个六岁小姑娘寻仇之事,而是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如何对付曹家父子身上。
对碧环等人来说,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是需要搏命的,他们能够动用的人脉和资源极为有限,并且每次动用都极有可能会有不小的损失。因此,他们绝对不可能如同小丹幻想的那样,特意去布局算计一个平民小姑娘。
当然,如果在三日后的行动中能够顺手解决掉那个打乱了他们上一个计划的小姑娘,那他们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三日后,裴湘和曹颀在曹家一众护卫与仆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城郊马场。
马车停下后,率先推开车门的裴湘正要往地面上跳,就被曹颀身边一位唤作茉莉的婢女一把抱了起来,然后又被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地上。
重新站好后的裴湘有些惊奇地摸了摸茉莉的胳膊,觉得这位茉莉姐姐一定是练过武术的,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小姐姐。
“我现在穿得这么厚,我爹都有些抱不动我了,过年的时候,他想把我举起来去贴窗花,然后差点儿闪了腰。”裴湘转头对慢一步下车的小伙伴曹颀说悄悄话,“茉莉姐姐抱我下车的时候,就一点儿都不勉强,她的手可稳了,胳膊也没有抖。”
曹颀一边想着还是自己的父亲更厉害,一边点头笑道:
“我身边的茉莉、杨柳、玛瑙,嗯,还有之前的碧环,她们四人确实都会些武艺,在骑射方面也很不错。对了,湘儿,父亲说,嗯,你现在还小,之前又没有接触过这个,所以,今天可以让茉莉她们带着你坐在马背上感受一下骑马的感觉,之后还可以试着喂小马驹吃东西,尝试着亲近马儿、熟悉马儿。”
“好呀,那就麻烦几位姐姐了。”裴湘回身瞧向茉莉等人,眉眼弯弯地招了招手。
她心里颇为好奇茉莉等人真正的实力,寻思着如果她们和成年男子打一架的话,胜负到底会如何?
因着这份好奇心思,裴湘的观察就更加细致了几分,然后很快就发现了令她不解的地方。
“咦,奇怪……”
“什么奇怪?”曹颀顺着裴湘的视线望去,见一切如常,不由得目露迷茫。
“你看玛瑙姐姐身后……就是那个穿蓝裙子的侍女。对,我认得她,她不是你们曹家的人,而是在江宁织造府正院的茶水房内当值。我想想……对了,她叫杏儿!奇怪,她今天怎么来了?”
曹颀不认识杏儿,也弄不明白裴湘为什么会感到不解迷惑。
裴湘见曹颀一脸疑问,便继续解释道:
“阿颀,咱们年龄小,长辈们并不让我们多饮茶。再有,你身边并不缺少丫鬟仆妇的照顾,且她们能被安排在你身边,个个都有一手绝活,比如,我听说杨柳姐姐的煮茶手艺就很好。既然如此,阿颀,随行人员里为什么会有茶水房的杏儿呀?是有什么特殊安排吗?”
“咳!其实是我杜老五爱喝茶,又不敢劳烦少爷身边的人,所以才让茶水房临时派来一个有些煮茶手艺的丫鬟跟着的。”
刚刚检查完四周环境的杜老五一走过来,就听到了裴湘的问题,顿时心头一跳,随后立刻嚷道:
“哪有什么特殊安排?哎呦,小湘儿,别总是瞎琢磨了。走,既然已经到马场了,那咱们快些去看看马吧,我刚刚听这里的管事汇报……”
说着话,杜老五就对着自家少爷做了个请的动作,同时侧身挡住了裴湘的视线,随后,他就一边领路一边大声介绍起马场以及四周的概况来。
裴湘无奈地看了一眼明显被转移了注意力的曹颀,又仰头瞧向目光有些飘忽的杜叔叔,悄悄地鼓了鼓脸颊。
她意识到,“杏儿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大概又是所谓的大人们的秘密了。有时候,大人们不想让小孩子察觉某些真相,就喜欢找个随随便便的借口敷衍,然后再笨拙地岔开话题。
“算了,客随主便吧,看在杜叔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的份上,我就不追问了。”裴湘在幼小心灵深处十分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决定善解人意地配合杜叔叔的表演,并暗自告诉自己,“父亲曾经教导过我,出门在外,不能表现得太聪明伶俐,要学会装糊涂,要学会当一个憨厚的老实孩子。反正,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我现在才六岁,好好玩好好吃饭就行了。”
走在斜前方的杜老五余光瞥见沈家小姑娘终于不再往丫鬟杏儿所在的位置张望了,转而安静地听自己介绍马场情况,不禁悄悄舒了一口气。
他搓了搓双手,心中暗道,眼见着今日这场筹备许久的“引君入瓮”戏码就要正式开场了,可别再出什么意外差错了。
等到亲眼见到漂亮矫健的骏马和机灵活泼的小马驹,裴湘才彻底不再琢磨杏儿之事。
她在一名姓宋的马倌的指导下,尝试着用食物和一匹黑色大马交流感情。之后,她又被骑马经验比较丰富的侍女茉莉抱到马上,体验了一回坐在马背上的感觉。
等到裴湘被茉莉带着小跑了一段距离又返回原处后,发现曹颀正在跟着他的武学师父练习射箭。于是,裴湘也不再继续骑马,而是跟在曹颀身旁认真听武学师父介绍讲解拉弓射箭的要领。
不过,这位武学师父平日里大概就是个习惯多做少说之人,他的要领讲解十分简明扼要,只稍稍点拨了几句,就开始让曹颀实战练习了。与此同时,裴湘也被分配到了一把小小的深红色木弓。
接过弓箭后,裴湘没有立刻练习拉弓射箭。她专心瞧了一会儿曹颀的练习情况,然后才寻了个稍远的地方独自练习起来……
曹颀练习了一刻钟左右,就觉得有些枯燥无聊了。他趁着武学师父去和不远处的宋马倌交代事情的空档,一路小跑到裴湘身边,打算看看裴湘学得怎么样了。
然后……本来有些不耐烦各种基础训练的曹颀乖乖地返回原先的位置并再次认真练习起来。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输给湘儿了,同样都是六岁,总不能样样落后吧。
不过,负责教授曹颀骑射的武学师父很快就喊了停。他让曹颀和裴湘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接着练习骑马。当然,真正练习的人是曹颀,而裴湘则需要继续学习如何同马匹沟通和交流感情。
由于曹颀那边有武艺师父亲自教导,所以马场的宋马倌就留在了裴湘这边。这位宋马倌一开始也不怎么爱说话,奈何裴湘是个问题非常多的小孩子,所以不知不觉间,宋马倌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到后来,不用裴湘特意询问,宋马倌就能主动开启话题了。
和大黑马愉快地相处了好一会儿后,裴湘再次拿起她的小号弓箭,她打算继续练习箭术。
这时候,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裴湘回首望去,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有二十余人骑马路过。她凝神细看,很快就从这一群骑马路过之人中辨认出了曹寅的身影。
随后,裴湘又有些惊讶地发现,曹寅身后的一些侍卫并不是单纯地驭马而行,其中七八匹骏马的后面,都各自拖着一个被捆绑之人。
“那些人……”裴湘微微睁大了眼睛,头一次看到这种折磨人的法子。
“那是碧环!是碧环!”不知何时走到裴湘身边的曹颀有些激动地高喊了一声,嗓音还有些微微尖利,显然是因为眼前的这一幕而感到心绪不稳。
曹颀的喊声引起了曹寅的注意。
“颀儿。”领头的曹寅扬手示意身后马队暂停,一抖缰绳便朝着两个孩子练习骑射的场地而来,“黄教头,颀儿今日上课可还专心?进度如何?”
教导曹颀骑射的黄教头朝着曹寅一抱拳,然后便一五一十地说了曹颀在课上的表现,最后还夸奖了学生一句。
闻言,曹寅微微颔首,对黄教头道了声辛苦,然后才垂眸望向似乎有许多问题要询问的儿子。
只是,不等这父子二人继续交流,不远处的马队那边就发生了一阵骚动。原来,其中一名被捆绑之人不知何时弄松了绳索,然后意图趁着马队停下之际出其不意地强抢坐骑逃跑。不过,这个人的突袭并没有成功,他很快又被重新捆绑了起来。
此间,曹寅的表情一直很平淡,从始至终都没有皱一下眉头。
待到逃跑之人被再次捆好,他先回头看了一眼杜老五,然后才朝着马队方向拔出长剑并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阳光下,剑身闪过一抹刺目亮光,杜老五突然捂住了裴湘的双眼,与此同时,马队方向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等到裴湘把杜老五的大手从她的双眼前挪开后,就见一脸苍白的曹颀已经被曹寅抱到了马背上,同时听到曹寅语气温和地询问儿子道:
“颀儿,可害怕刚刚那一幕?为父下令让侍卫斩断了那个逆贼的双脚,这样一来,不论绳索是否会再次脱落,他都无法再次逃跑了。”
“……颀儿不怕!”
“好孩子,你是我曹寅的血脉延续,绝对不能天真心软,今后,你也不可再因为碧环那样的背主之人而伤心失落了。”
裴湘:……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刚刚那血腥的一幕,但是裴湘已经能够想象出自己被捂住眼睛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随后突然觉得……还好自己的亲爹是沈启堂。
而就在裴湘格外想念父亲的时候,心头忽然划过一阵莫名寒意。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全身,并下意识地将箭矢搭在了弓弦之上,默默做出了警觉防范的姿势。
几乎是同一时刻,自从曹寅出现后就一直在降低自身存在感的宋马倌忽然一跃而起,毫无预兆地朝着高坐在马背上的曹寅射出了一枚泛着幽光的袖箭。而他本人也拧身而上,手中长鞭直奔曹颀的咽喉脖颈处。
显然,此人一出手,就打算至少夺取曹氏父子二人中一人的性命。如果曹寅选择救儿子,那他就躲不开有毒的袖箭,如果曹寅要自救,那曹颀就会当场丧命……
这一刹那,谁也不知曹寅会如何选择。杜老五等人都目眦欲裂,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宋马倌竟然是反贼中的一员。而当他们慢半拍反应过来并要出手阻止之际,已经为时已晚。
电光石火之间,最先警觉的裴湘想也不想就射出了手中的小木箭。虽然她是初学射箭,但却将箭矢精准地射在了宋马倌的鞭子上,成功阻止了此人对她的小伙伴曹颀下杀手。
瞬间,形势再次逆转。
直面生死选择的曹寅反应最快,多年的习武直觉让他抓住了转机,并在第一时间把怀中的曹颀抛给了冲过来的杜老五保护,然后迅速抽出长剑,眨眼间就和跃上黑马的宋马倌缠斗了起来。
而杜老五在接住小少爷曹颀后,生怕身边再冒出来一个不要命的暗杀者,便直接带着曹颀往不远处的护卫队冲去。而护卫队那边注意到这边的突变情形,也迅速派出护卫来增援曹寅。
至于其他负责保护曹家小少爷的侍卫仆人们,自然都紧随在杜老五身后,呼啦啦地护着曹颀远离了战斗危险之地。
短短十几息的工夫,曹寅曹颀父子二人身边又都围满了保护者。
唯有握着小木弓的裴湘落了单,身边空荡荡的。
阴差阳错之下,她被曹家众人遗忘在了原地。
“湘儿!”终于从一连串的变故中缓过神来的曹颀最先发现了裴湘的危险处境,忍不住惊呼出声。
而刺杀失败又在打斗中渐渐落入下风的宋濂峰此时也不恋战,他一边舞着长鞭一边朝着裴湘所在的空地纵马飞驰而来。显然,此人选择了这个没有任何围堵阻拦的方向逃跑。
经过裴湘身边时,宋濂峰想也不想就侧身弯腰一捞,将小小的六岁女童带到了马上后又往身后一甩,明显是打算用这个帮过曹家父子的孩子来抵挡来自背后的伤害。
“别放箭!”看清这一幕的曹寅顿时厉喝一声,阻止了属下的攻击。
“可刺客……”曹寅身边的护卫有些不甘心地望着越跑越远的宋濂峰。
“追!但记住,绝对不能让那孩子受伤。”
“……是,大人。”
第186章
宋濂峰之前是马倌, 自然十分熟悉马场一带的地形环境,再加上他此时的坐骑是难得的千里良驹,因而很快就和身后的追兵们拉开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待到曹寅命令属下不许放箭后, 宋濂峰就逃跑得更加顺利了。一阵你追我赶之后, 占尽地利之便的刺杀者成功甩开了追捕队伍,并带着临时掳掠来的孩子一路纵马疾驰,很快就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三天后, 沈启堂一脸憔悴地来到织造府衙门, 随后径直朝着正院疾步走去。只是,不等他走进偏厅向当值的同僚询问侍卫们的寻人结果, 就瞥见了白桦健步如飞的身影。
“白总管, 且慢!”
见到曹寅身边的心腹, 沈启堂立刻不顾形象地从回廊的栏杆处翻越而下,然后追着白桦高声寻问道
“白总管, 曹大人此时可有空闲,沈某想要拜见曹大人。”
白桦本有急事要处理,比较赶时间,但因为喊他之人是沈启堂, 不仅立刻收敛起了脸上的焦躁之意, 还连忙转身朝着踉踉跄跄追来的沈启堂迎了几步,同时一脸歉意地应道
“哎,沈先生, 是沈先生呀,哎,今日委实不巧, 我们大人天刚亮就出门了。沈先生, 不瞒您说, 就在昨个儿半夜,陛下那边有加急密函给我们大人,我们大人读完万岁爷御笔亲书的信函后,只交代了一句务必尽快找到沈姑娘,然后就带着一队人马离开了。在下冒昧问一句,沈先生找我们大人有何事?若是急着处理的话,尽可以先吩咐在下去办,也好让在下有幸为先生分忧一二。”
沈启堂眯眼瞧着白桦对自己客气恭谨的模样,心里长叹一声。他以前汲汲营营谋求的,不就是这种体面吗?可如今得到了,他却不稀罕了,反而恨不得眼前这位白管家一脸冷傲地轻视他嘲讽他,只要——他的女儿能安然无恙地归来。
“白总管,沈某如今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湘儿的下落。已经三日了,我这心……哎,在下知道曹大人深受圣恩又肩负重任,本不该用这些私事打扰他。只是沈某膝下就湘儿一个孩子,又一贯养得娇气,突然间就这么、这么……万一她……”
说到伤心处,沈启堂忍不住语带哽咽。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一些,可惜收效甚微。
见状,白桦同样露出了愁容和不忍之色。
马场那日,他并没有亲眼目睹那桩意外的所有经过。后来,他从归来之人的口中猛然得知了裴湘被歹徒掳走且生死不知的消息,心中亦是十分憋闷担忧。这三日以来,他一直避免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猜测。
白桦心中凄然,想着自己和湘儿那孩子的相处时间并不长,得知噩耗后便如此揪心难受,更何况是作为亲生父亲的沈启堂呢。
“沈先生,刚刚路过齐贤堂之时。”白桦知晓沈启堂心急打听具体进展,便热心提醒道,“在下看到侯佳大人他们正在里面休息,你若是急着询问进展,不如往齐贤堂那边去一趟。”
沈启堂闻言,顿时眼睛一亮,他知道白桦口中的侯佳大人正是追查女儿失踪一事的负责人,便连忙朝着白桦道了声谢,抬脚就要往齐贤堂方向走去。
“稍等,沈先生。”
“白总管请讲。”
“沈先生,侯佳大人他……为人稍显冷淡,倘若你去向他打听事情进展,他因为忙累之故,许是会语气烦躁不耐。不过,侯佳大人一向爱茶,见到好茶后心情也会舒畅三分。正巧,我之前在茶水房那边寄放了一罐上好的白牡丹,本是要送给侯佳大人品尝的,但之前一直不得空。今日,在下就斗胆劳烦沈先生帮我跑一趟,将那罐白茶带给侯佳领队。”
沈启堂之前也隐约听过那位侯佳大人的名声,心知白桦的形容还算是委婉克制了。
那位侯佳领队脾气冲、性格傲,并且,他对待汉人的态度尤其不佳。沈启堂本来已经做好被侯佳大人冷嘲热讽的准备了,没想到白桦竟然愿意帮忙。
他自然知道所谓的“送给侯佳大人品尝”是白桦的借口,但他此时焦虑女儿的下落与安危,便不再多做推辞,也没有多余的心力说什么客套话。只是暗自记下这份珍贵人情,等着以后有机会报答。
沈启堂甚至苦中作乐地想着
“湘儿,你可要平安归来啊。你也知为父能力有限,没多少本事来报答白总管的,此事最后还得等你回来替为父周旋谋划……你一向机灵,这次自然可以有惊无险,对不对?”
记起女儿那些古灵精怪的点子,沈启堂的眼眶蓦然一酸。他闭了闭眼,不让眼泪留下,随即朝着白桦郑重行了一礼,就匆忙告辞了。
从茶水房取了白桦寄存在那里的茶叶后,心急打听消息的沈启堂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抄近道一路小跑奔到了齐贤堂的西侧小门处。
这齐贤堂的西侧小门位置偏僻,平时少有人经过,有些新进府的人完全不知道这里还有一道小门。沈启堂也是在曹颀“失踪”那日才意外知道这里的。
来到花木掩映的侧门前,沈启堂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整理衣帽,稍稍伫立片刻后,才抬脚往院内走去。接下来,他需要集中精力和那位一向对汉人有意见的侯佳领队认真交涉,并且,不管受多少气、遭多少冷遇,他今日都得打听清楚搜寻行动的具体进展。
然而,不等沈启堂迈步走入小门,一阵嘻嘻哈哈的吵闹说笑声就从门内传进了沈启堂的耳中。
听着门内那些渐渐走近的侍卫们在互相打趣调侃,沈启堂有些不悦地抿了抿唇。他此时尤其听不得这些侍卫轻松说笑,一来,他觉得女儿被掳走是因为这些侍卫无能,二来,他打心底认为在女儿平安归来之前,这些负责搜查寻找任务的侍卫不该这样悠闲欢快。
为了不让自己的怨恨不满表情暴露在即将遇到的侍卫们的眼中,沈启堂下意识地躲到了不远处的假山之后。与此同时,沈启堂微阖双目暗暗调整心态,以免一会儿见到侯佳领队时泄露了内心真实情绪。
“否则的话,那人恼怒之下砍杀了自己,自己大概也就是白死了。”
就在沈启堂屏住呼吸等着几名高声谈笑的侍卫走远之际,忽然听到其中一名侍卫有些不满地嚷着,说他本来就不适应南方这种湿冷阴寒的气候,却还要为了寻找一个小丫头而每天在外奔波,实在晦气。
话音落下后,另一名侍卫不咸不淡地劝了几句,大体上是说姓沈的小丫头帮了曹家的忙,看在曹家面子上,他们这些辛苦也是值得的。
不过,这人的这番劝慰之词很快就被另一道比较粗犷的声音打断了。那人和前一个出声抱怨之人的态度非常一致,就是不怎么乐意花费力气寻找一个没家世没背景的小女孩。
“一会儿回去后,咱们再和大人好好说说,哎,实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折,不就是一个六岁的汉人小丫头吗?家里连个考上功名的都没有,凭什么这么折腾咱们这些爷们儿?啧啧,说句不好听的实在话,要是这被掳走的孩子是曹小公子,那咱们兄弟肯定尽心尽力,就是天上下冰雹下刀片也甘愿出门寻找。可如今呢?唉!单说咱们京城地界儿,每年被溺死的女婴就不知道有多少呢……”
粗犷的声音停下后,马上就跟着响起了好几道附和声音。显然,这些侍卫已经对连续三日出门寻找裴湘之事生出了怨言,并且,他们已经打算敷衍了事了。
藏在假山后面的沈启堂听着不远处的那些交谈讨论,只觉得手脚冰凉。他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充满红血丝的双眼,静静听着胸膛里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意识到自己之前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湘儿确实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尊贵出身,可你们口中的那个曹小公子,又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物吗?呵,不过是个抢了人家真格格的疼宠爱护的灾星小偷罢了!
“这世道……这世道……实在是欺人太甚!湘儿好心救人,如今反倒被如此嫌弃……还有那个曹寅,呵,他要是当真对湘儿的安危上心,在马场时又怎么会……既然如此、如此……我就让你们看看,哪个才是真正该保护的……”
这一刻,一直积攒着的憎恨与怨愤从沈启堂的心底深处喷薄而出。他现在既希望女儿平安归来,也万分想要这些曹家的护卫仆人们得到真正的教训。
“特别是那日跟去马场的那些人!”
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沈启堂狠狠地琢磨着
“别和我说什么他们是曹家忠仆,只想着好好保护曹家少爷,所以情有可原之类的恶心话了……哈,要是没有湘儿,你们曹家的老爷少爷都死绝了,到时候,你们这些护主不力的忠仆统统都活不了。所以,是湘儿救了你们!可你们是如何对待她那样一个小孩子的呢?既然如此恩将仇报,那就干脆让湘儿给你们当主人吧,然后,咱们来日方长,慢慢算账!”
此时的沈启堂,内心充满了担忧、惶恐与愤恨,却也异常冷静。
他忽然发现,能让女儿多一些获救机会的办法,竟然是他在女儿出生时想出的那个听起来有些荒谬的李代桃僵法子。
只是,办法虽然相同,他的心情和目的却已经截然不同。
这次,沈启堂不想要所谓的贵人提携了,他就要女儿平安,然后……得到一个不再被人小瞧的身份。
主意一定,沈启堂便不再捧着手中的茶罐,他继续放缓了呼吸等着几名侍卫远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远离了齐贤堂的西侧小门。
男人咬牙想着,与其小心翼翼地讨好什么侯佳大人,不如干脆痛痛快快搞一件大事!
反正——这件事自己已经琢磨好些年了,所有的借口和解释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闺女,等你回来之后,你就不是以前的湘儿了,而是曹佳·湘儿了。”
天色已暗, 沈启堂锁着眉头慢慢踱步返回家中。
他一进门,便被满脸憔悴的妻子紧紧抓住了手臂。
“夫君,可有湘儿的消息?”
“婉娘……”沈启堂微微撇开头, 不忍心和满眼希冀的妻子对视,“婉娘,先别急, 咱们回屋慢慢说。湘儿……湘儿她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王婉沉默片刻, 缓缓松开了沈启堂的胳膊。丈夫的反应让她知道,今日依旧没有女儿的音讯。
“已经这个时辰了,湘儿怎么还不回来?”王婉怔忪地望着女儿闺房的方向, 总觉得下一瞬就能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从门内欢快地跑出来, 然后围着晚归的丈夫问他有没有给可爱懂事的闺女买福记的蝴蝶酥和白玉茉莉糕……
沈启堂叹了口气, 执起妻子的手携着她往屋内走,同时用一种和缓又坚定的语气温声说道:
“婉娘,相信为夫,湘儿必定会平安归来的。她在外面这几天,也许会吃些苦头, 不过历劫之后,她必然会富贵尊荣安康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