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湘迅速整理着脑海中冒出来的一条条线索,同时也没有忽略身边的人和事。毕竟她即将要和一个危险的海盗头子进行谈判,不容疏忽。
“德·林内先生,欢迎登上基督山岛。”作为海岛主人,基督山伯爵礼貌致意,谈不上多热情,但也不失礼。
裴湘暂时压下心中关于基督山伯爵的一些推理猜测,上前一步并微微颔首道:
“您好,先生——这座海岛的主人。我有一个请求,希望您不会觉得冒昧。为了方便我们之后的谈话,也许您可以告诉我一个代称。”
基督山伯爵淡笑道:“确实应该如此,林内先生,您的要求非常合理。我知道,许多水手和船员都认为我是一个马耳他的财主,也这样称呼我。但我其实更喜欢水手辛巴德的故事。所以,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就称呼我为辛巴德吧。”
“水手辛巴德?”裴湘微微挑眉,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含笑道,“这个角色的名字最近在我生活中出现的频率有些高了。不过,好吧,如您所愿,辛巴德先生。同样,我非常感谢您愿意成为这场谈判的中间人和担保人。”
基督山伯爵没有好奇询问裴湘还认识哪些“水手辛巴德”,他朝着身后的黑人男仆做了个手势,对方连忙比划了几下作为回应。然后,这个男仆又对裴湘等人做了请的手势,示意众人跟他去岛上某个地方。
到了此时,裴湘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身穿白袍的仆人是个哑巴。
一行人跟着哑奴阿里往小岛西侧走去,沿途都是大小高低不同长满青苔的石块和从石头缝中挣扎着生长出来的花草树木。
在经过了一丛丛火红的欧石楠和一些野生的黄连木树丛后,哑奴阿里把众人带到了一处有活水流过的开阔平坦地界。
这里摆满了用藤条编制的席子和矮桌,桌上放着冒着冷气的葡萄酒和纸笔印泥等物品,不远处的小橡树和香桃树下还有一个藤编的高架子,上面放着刀剑等适合决斗的兵器。
“这可真是正式——尤其是对于一场注定要失败的谈判而言。”裴湘的视线轻轻掠过海岛主人为客人们准备好的谈判场所,心中暗忖。
倒是另一边的雷蒙德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他原本以为基督山岛的主人会请他进入那个神秘的地下宫殿呢,没想到只是在岛上做了些布置。
不过,他对藤架上的各种冷兵器还是非常感兴趣的,直接走到近处认真欣赏了好一会儿。
随后,他嫌弃地瞥了裴湘一眼,暗道如果换个稍微年长且强壮的男人,而不是这个弱鸡似的十几岁贵族少爷,他今天一定会向对方提出决斗。这样一来,他就能亲自试试这些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刀利剑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倘若他当真主动向这样的十几岁少年提出正式决斗,不论输赢,他雷德蒙以后都会成为许多人的嗤笑对象的。
他可以采用任何手段杀死杰拉夫·德·林内,除了主动提出决斗。毕竟对于每个男人来说,象征着荣誉和复仇的决斗比试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和其它任何形式的打斗厮杀都不同。
当然,他完全可以对跟在少年身后的贝鲁斯提出决斗,但……雷德蒙只是稍稍权衡了片刻,就放弃了,因为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要是林内这小子主动提出决斗……不,这世上哪有主动送死的人?如果林内主动提出类似的要求的话,这里面说不定藏有阴谋,那我更加不能轻易答应了。”
怀着遗憾的心情,雷蒙德和裴湘展开了谈判。
五分钟后,雷蒙德冷笑着一口干掉杯中的葡萄酒,心想如果这个姓林内的小子一直这么不识好歹,那他可没有继续谈判的耐心了。
好似没有察觉到雷蒙德眼中渐渐汇聚的戾气与怒色,裴湘再一次复述了自己的条件。
她告诉雷蒙德和另外四名海盗,第一,必须把被抢走的货物全部还给她;第二,他们必须三倍赔偿她这段时间里的所有损失、三倍弥补那些被重伤的船员;第三,以雷蒙德为首的海盗团伙必须郑重发誓,从此以后不再寻仇报复;第四,以后凡是和“杰拉夫·德·林内”有关的船只,不管是他入股的还是他朋友或者熟人的,都不许打劫,见到后就要迅速离开;第五……
雷蒙德重重撂下酒杯,阴沉地打量着满脸写着欠揍的年轻贵族,冷声道:
“你别忘了,我们失去了两个同伴。我认为,这次谈判,应该是我们这一方得到应有的补偿。”
裴湘立刻露出了嘲笑的表情,旋即如同打量奇形怪物一般认真地看着雷蒙德以及他附近的四名海盗,拖长了语调拔高了声音好奇问道:
“你竟然说,唔,让我赔偿两个死了的海盗!哈哈,这可太有意思了。雷蒙德,你是这怎么想出来这么个滑稽的讨钱理由的?给自己留些面子吧,你们选择了当海盗,就得有随时失去性命的准备。死了也就死了,乖乖下地狱就好了,竟然还要讨公道吗!狗屁的公道!”
“小子,我希望你有胆量再重复一遍刚刚的话。”雷蒙德左手边的一个强盗狞笑着猛拍桌面,粗声威胁。
裴湘立刻摇了摇头,哼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重复什么,后面的更有道理。呵,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竟然真的认为自己有资格向受害者讨要赔偿?怎么,就允许你们杀人打劫,一旦受害者成功反击了,你们就开始哭哭唧唧地抱怨受到了伤害?还胡搅蛮缠地勒索补偿?哈,我今天可是大开眼界了,我原本以为,虽然你们这些当海盗的冷酷狠戾,可好歹身上还有几分坦荡勇气。但现在瞧瞧,啧啧,你们果然贪婪又卑劣……”
拔枪和子弹上膛的声音打断了裴湘的挑衅话语。她这番嘲讽几乎就是指着雷蒙德的鼻子奚落侮辱了,海盗们自然不能容忍,纷纷起身举枪。
而裴湘这方的反应也十分迅速,甚至在海盗们爆发之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毕竟他们需要好好保护这个一直在挑衅海盗们的年轻雇主。
——不过,实话实说,对于几名水手来说,雇主痛骂海盗的话听起来还是非常痛快的。天知道每年有多少船员和旅客被这些海盗活生生地沉入了海底……
与此同时,基督山伯爵身后的阿里也拿出了武器做出保护的姿势,谨慎而戒备地看着互相对峙的两伙人。
裴湘依旧安然而坐,扬着白皙的下巴毫不畏惧地睨着对面的五名强盗,瞧起来丝毫没有收敛的意图,张扬到有些不知轻重。
但实际上,她的情绪始终是极为沉着而清醒的。她一直在谨慎地试探着雷蒙德等人的情绪临界点,等着雷蒙德五人的耐心耗尽。
“接下来,我就可以顺势提出光明正大的决斗了,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形下,雷蒙德肯定会答应的。哪怕心中有些怀疑顾忌,也会因为情势所迫而不得不忽略了。”
裴湘异常冷静地琢磨着:
“对于雷蒙德这种骨子里欺软怕硬又需要树立首领威信的多疑海盗头子……不把气氛弄得紧绷到极点,他就是再心动,也不会答应和我这样的‘小身板’决斗的。但是现在,我已经把梯子递给他了,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去的,甚至都没有办法冷静细想这梯子是否有诈。”
雷蒙德的反应确实在裴湘的预料之中。
但是,就在雷蒙德点头的前一秒,之前一直沉默的中间人基督山伯爵突然开口道:
“你们不准备继续谈判了吗?我很遗憾基督山岛上将再次增添一抹血色。雷蒙德先生,也许您还记得,林内先生那里还掌握着画像呢。我想,他在来基督山岛之前,一定嘱咐过可信任之人,如果他出事了,就把那些画像变成悬赏图。”
雷蒙德沉沉地看了一眼基督山伯爵。他自认为眼前的情形已经很明了了,一旦他和林内正式展开决斗,林内必死无疑。所以,此时开口的基督山伯爵无疑是在试图帮助林内。
意识到这一点,雷蒙德感到非常不高兴,但是因为忌惮于这位富有的马耳他财主的影响力和做事手段,他还是勉强压下了不满,淡声说道:
“辛巴德先生,我认为,在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中取得对手的性命,是不该受到任何诟病和报复的,除非这位林内先生的亲人再次对我提出一场决斗。因此,我和林内先生都默认了一个事实,就是不论谁输谁赢,决斗的双方都不该遭受额外的困扰。”
说到这里,雷蒙德看向裴湘,勾着嘴角挑衅问道:
“林内先生,我说得对吗?您会因为输了一场决斗就采用其它下三滥的手段报复我吗?那些画像会成为悬赏图吗?”
“当然不会,只要这场决斗是公正的,输的人就不该心存报复。”
裴湘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又对基督山伯爵轻轻颔首致谢,随后,她拍了拍手,扬声道:
“雷德蒙,你也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输了以后的下场。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万分真切的事实,就是我的各项训练成绩都非常优秀,从来没有哪位老师不夸赞我的。所以,雷蒙德,你想好输了之后要付出的代价了吗?你输了,我要你的命和自由,也就是说,只要我赢了,你就得任我处置,我一定会把你送上断头台接受锤刑的。”
这番话引来几名海盗的大声嘲笑。鉴于他们曾经打劫过有钱人家的少爷,因此十分清楚像林内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接受的剑术训练是什么水平。在身经百战的海盗们看来,大部分是花架子,小部分也不会厉害到哪里去。
被嘲笑的年轻贵族当即就表示了不满,冲动之下,他指着四名嘲笑他的海盗大声问雷德蒙,要不要把决斗的条件提高一些,他要这四个瞧不起人的海盗得到教训。
“不如就用这场决斗来谈判吧。如果我赢了,我要你们五个的命和后半生自由;如果我输了,我把我的船和货都给你,还会承诺绝不外传你们的画像。雷蒙德,还有你们四个,敢不敢答应,嗯?”
四个海盗中当即就有两个大声表示了赞同,并嚷嚷着让雷蒙德不必讲究那些该死的风度面子名声之类的,快点削掉这小子的鼻子,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
“嘿,老大,咱们本来就是海盗,没那么多讲究。”
“对啊,老大,答应他,剁了他的手,让他以后再也不能画画了,那咱们就安全了。”
“这个主意好,老大!”
在手下的起哄声中,雷蒙德反而犹豫了。多疑的他此时开始怀疑前方有陷阱等着自己,于是便打算用不欺负年少者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脱掉裴湘的决斗提议。但是……他又不舍得彻底拒绝掉一个极好的机会——万一这不是圈套呢?
海盗头子眯着眼睛打量对面的年轻贵族,暗自琢磨如何把拒绝这件事做得更加体面和有余地一些,尤其是在四名心腹手
但是,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的打量时间过长,雷蒙德竟然在对面那个一直趾高气昂的年轻人脸上看到了心虚和畏惧。虽然对方很快就转过头躲开了他的观察,但是,他身边贝鲁斯的紧张表情和不赞同神色还是给了雷蒙德提示……
这一刻,雷德蒙恍然意识到,这位林内先生其实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在害怕,他在焦灼,他在后悔强撑!
“好,我答应,我们决斗!如果我输了,我们五人任你处置。如果你输了,你不仅要把你的货船和货物都给我,我还要十万法郎的赔偿和你的两根手指。”
在雷蒙德亲口答应的那一刻,年轻贵族脸上的所有细微表情都消失了。在雷蒙德看来,这是年轻人惧怕到了极点的一种表现。
但是,贝鲁斯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他知道这是自家小姐终于懒得伪装了。
“但是,小姐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贝鲁斯一时之间不能完全猜透裴湘的打算。
如果贝鲁斯现在问裴湘,为什么一定要逼雷蒙德亲口答应决斗?
裴湘会告诉他,这是为了生意的长远发展考虑。
只要雷蒙德亲口答应决斗,裴湘就能光明正大地彻底铲除掉这五个海盗。决斗这种手段,从来不会引起沿海一带渔民、水手、走私贩子和各种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本地居民的反感与抵触。
相反,不曾依仗贵族权势和决不妥协的“林内先生”顺利解决掉仇家后,绝对可以赢得各方灰色势力的尊重以及其他海盗团伙的忌惮的。这对他们将来的海运生意和经营贩卖都很有益处。
当然,此时的贝鲁斯不会提出心中疑惑,裴湘也没时间详细解答,她已经和雷蒙德做好了殊死决斗的准备。
于是,贝鲁斯开始担心另一件事,就是从未真正见过血的小姐会不会在关键的决斗中心生慌乱,从而让对手钻了空子。如今的贝鲁斯还不是几年后对自家大小姐盲目信任的贝鲁斯管家,所以他比在场所有人都紧张。
决斗正式开始的那一秒,贝鲁斯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不敢想象如果这场决斗持续的时间过长的话,或者大小姐被那个可鄙残忍的海盗头子刺伤的话,他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双腿不冲上去。
然后,贝鲁斯很快就无须担忧了。
更准确来说,他的担忧根本没有超过十秒钟。因为,拿起剑就如战神转世的裴湘直接一剑解决掉了她的对手。
随着海盗头子雷蒙德睁大了眼睛带着错愕表情倒地不起,基督山岛上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许多人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震撼,实际上却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贝鲁斯狂跳的心脏渐渐恢复了正常,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和心口——之前都被裴湘用剑指过,突然意识到大小姐之前对他和安东尼确实已经分外友好和照顾了。
“怪不得小姐在和我学了几天剑术后,就兴趣缺缺地表示要学习拳术和棒术,后来又专心锻炼身体增加力气……原来不是不喜欢学习这些课程。”
一旁的基督山伯爵也十分惊讶于这位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的俊秀少年的高超剑术。但是,基于他已然经历过太多风浪,所以他最先恢复了冷静。
之后,基督山伯爵庄重宣布,杰拉夫·德·林内先生赢得了决斗,根据决斗前的口头约定,在场的五名海盗都任由胜利者处置。
这下,另外四名海盗也回过神来了,纷纷脸色剧变。之前他们以为雷蒙德必胜时,不曾对决斗约定提出异议,甚至还十分支持,但是此时却都反悔不乐意了。
这也是因为裴湘刚刚的那一剑太快了,令四名海盗没有真正意识到其中的威慑,尚且心存侥幸。
可是,对于已经取得名声和道义上的优势的裴湘来说,她懒得和这些败类继续周旋和争吵了。她甚至都没有再使用长剑,而是直接掏出了那把一直随身携带的银白色手and枪,紧接着扬手就是两枪,直接废掉了某个要开枪偷袭她的海盗的双手……
枪声散去后,贝鲁斯和其他几名船员开始处理后续事情。
海风拂过,吹乱“林内先生”额前的几缕头发,让这个年轻男人显露出了几分慵懒随意。他此时眉目平和,完全没有之前那种高傲任性,更显得容貌俊俏,别有魅力。
基督山伯爵盯着裴湘手中的银白色手and枪看了一会儿,而后大步走到她面前,用一种暗含沉肃的醇厚嗓音缓声问道:
“林内先生,我能知道您这把手and枪的来历吗?”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裴湘眼中流露出一种纯然的好奇,她毫不避讳地把手中的武器展现给基督山伯爵观察。
“我……曾经和另一个人一起竞拍过这把枪,但很遗憾,我没有坚持到最后,因而对这把枪印象深刻。”
基督山伯爵匆忙杜撰了一个理由,然后认真凝视着裴湘问道: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是哪位先生转卖给您的吗?恕我唐突,我现在依旧很喜欢这把枪,如果您愿意转手出售的话,对我来说更是求之不得。”
裴湘轻轻眨了眨眼,她有些得意于自己易容伪装的成功,但这并不是她拿出这把枪试探的主要目的。
她现在要做的,是彻底解开一个误会,就是她之前对着“威尔莫勋爵”向基督山伯爵告白的举动。
作为一位矜持优雅又美丽的年轻姑娘,她一定要把丢掉的面子全都捡回来,绝对不能让眼前的男人误会她对他的心思。
“很抱歉,辛巴德先生。”裴湘轻轻摇头,眼中划过一抹令人无法忽视的温柔,“这把枪是我心上人的。她说,这是一件来自朋友的礼物,充满了真挚的祝福。所以,当她得知我此行充满危险后,就把这把枪暂时交给了我。我的心上人希望我一切顺利,平平安安地回到她身边,然后再把这把枪归还给她。所以,我不能把它转卖给您。”
“属于您的心上人?”
基督山伯爵的语气里有着极其明显的不可思议, 惹来了年轻贵族诧异疑惑的目光。
意识到自己的惊讶之情过于明显了,银白色手and枪的上一任主人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旋即语气一转, 给自己找个了为何如此惊讶的借口。
“这么说, 这把枪的现任主人已经是一位女士了吗?我记得它之前是被一位男士拍卖走的。”
“当然,这千真万确。”
裴湘挑眉望向基督山伯爵, 心中忍笑, 脸上却流露出些许的独属于少年人的天真单纯和直率犀利。
“您看起来似乎格外震惊?为什么?哦,我想, 让您觉得惊奇的理由肯定不是因为我这个年纪的小伙子会拥有一段浪漫的恋情。天主作证, 这可再正常不过了, 尤其是在意大利。那么, 您是觉得一位女士不该拥有一把枪吗?您也觉得女士们只要拥有绸缎和珠宝就该满足了吗?”
裴湘故意曲解面前男人的心思, 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报仇雪恨”啦。
诚然,她完全理解这人因为某种苦衷而易容伪装, 可这并不妨碍她反过来用易容伪装逗逗自己的朋友。天知道当初自己当着他的面口口声声说喜欢基督山伯爵并泪眼朦胧地编造两人浪漫过往时,这人是不是笑得肠子都打结了。
“我要趁机抓住他的‘把柄’,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尴尬。”裴湘下定决心,暗忖道,“只有这样, 我们才算扯平了, 以后就可以做一对互相笑话的好朋友了。”
基督山伯爵不曾察觉到朋友心中的跃跃欲试,也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的打算。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内心深处持有何种观点, 完全没必要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解释。他现在更关心的, 是自己刚刚听到的一个非常敏感的词汇。
“林内先生, 您刚刚提到了——恋情?这么说,她不仅是您的心上人,您也是她的心上人,并且,你们已经确认了恋爱关系?”
“当然,否则哪个姑娘会这样慷慨地把好朋友的珍贵礼物借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呢?”
“您知道这是她好朋友的礼物?”
“她是这样告诉我的。”
基督山伯爵无法准确而具体地形容出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
他只知道,当确认眼前的年轻人就是卡尔梅拉小姐的恋人后——如果林内先生说的是事实的话,他很难在第一时间就对他的朋友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相反,他对这段不知真假的恋情充满着审视、疑虑和不确定。
爱德蒙·唐泰斯有些忧虑地想着,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是有一定资格以兄长的身份来评估面前的年轻男人的。
——哪怕这个手足身份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也没有得到另一位当事人的明确认可。
“辛巴德先生,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裴湘细心地收好武器,随后朝着不远处的贝鲁斯等人望了两眼。显然,倘若基督山伯爵没有疑问了,那她就准备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基督山伯爵冷眼瞧着年轻人爱护武器的样子,并不觉得这代表对方格外爱重这把枪的真正主人,反而有些挑剔又刻薄地想着:
“若是真心重视的话,为什么不把这把枪收藏好,然后使用另外的,难道是舍不得钱或者没有能力购买属于自己的武器吗?”
黑发的伯爵先生之前还因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敢于直面海盗并索要赔偿而心生赞叹。但是此时,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已经变了。
“这样一个为了半船不太值钱的货物就选择以身犯险的年轻男人,是不是过于莽撞冒失了?他当真值得卡尔梅拉小姐托付终身吗?”
沉默地考虑了片刻,基督山伯爵取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而后,他对杰拉夫·德·林内先生发出了邀请。
他邀请年轻人去他的岛上住所内用餐和休息。
基督山伯爵在这座海岛上的住处,就是附近一带水手海员们口中的那座地下宫殿。据说,每个有幸被邀请进去的客人都需要蒙着眼睛走一段路,直到抵达那座舒适华美的宫殿的大门前,才被允许重见光明。
听到基督山伯爵的邀请,裴湘心中一暖。
以她对这位内心藏有诸多沉重过往的朋友的了解,如果站在这里的只是杰拉夫·德·林内的话,哪怕他拥有亲王的头衔和苏丹的财富,也不一定能够得到进入地下宫殿做客的机会。
“因为杰拉夫·林内是卡尔梅拉的恋人,所以才有幸得到主人家的青睐的……”
当裴湘取下蒙在眼睛上的手帕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装潢奢华又不失典雅舒适的会客厅,并且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东方情调。
裴湘在靠墙的松软长沙发上落座,脚下踩着软和厚实的土耳其地毯,眼前茶几上铺着撒金花的深红色织锦,上面摆着哈瓦那的雪茄烟和叫不出名字的琥珀色醇香美酒,屋顶垂落的水晶吊灯与桌子上的精致琉璃器皿共同折射出迷幻又瑰丽的色彩。
“来一支?”伯爵给裴湘到了一杯酒,又建议她尝尝他收藏的烟草。
裴湘摇了摇头,拒绝了雪茄,但却高兴地接过酒杯并毫不设防地喝了一大口,随即发出满足的喟叹。
“谢谢您,辛巴德先生。我不抽烟,不太喜欢烟草,瞧,我有这杯酒就够了。刚刚和那些海盗们说了太多话,喉咙都有些干了。唔,好酒,哎,之前出门的时候有些匆忙,我都没怎么喝水吃东西。”
闻言,伯爵摇了一下铜铃。他朝着走进来的哑奴阿里做个了手势,又用阿拉伯语交代了几句,然后才让阿里离开。
不一会儿,阿里就端来了一大壶冰镇的酸甜饮料和一个花朵形的果盘,还有六碟精致新鲜的糕点。
裴湘又对基督山伯爵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就很自在地享受起了主人家的周到款待。
基督山伯爵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浅浅地抿了一下,又随意吃了两口水果,之后便不再去品尝桌子上的其它零食。
他一边和年轻贵族简单寒暄着,一边观察他吃东西时的举止礼仪,看着看着,就发现对方吃得非常香甜,香甜到甚至让他产生了几分品尝糕点的冲动。
近些年来胃口一直不太好的基督山伯爵垂下眼眸,拒绝了这份诱惑,同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诚实来说,这位林内先生的性格、能力,以及外表气质都不是基督山伯爵讨厌的那类人,或者更坦诚一点来讲,他很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年长一些的伯爵先生想着这位年轻贵族对付海盗们的那些手段,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卡尔梅拉为什么会喜欢上对方了。
但是……基督山伯爵沉默地瞧着他的客人高高兴兴地喝着酸甜冰镇果汁,吃着香软甜腻的糕点,又瞥了一眼被冷落的烟酒,下意识地就觉得眼前的林内先生的年纪太小了。
倒不是说成年男人就一定要热衷于烟酒。其实,他们中喜欢甜食的并不少,而且完全不该被指摘或者嘲笑。但是,当这个小爱好出现在林内身上后,基督山伯爵就莫名地觉得此人太过不稳重了,心性也不成熟。
“若是当个弟弟来对待,倒是正合适,可做恋人的话,就差了些。”伯爵尽量公正地给出了评价。
正在吃东西的裴湘留意到基督山伯爵那暗含考量的观察视线后,正要倒果汁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不着痕迹地转了个弯并端起了不远处的酒杯,然后美美地喝了一口。
见到年轻人竟然贪杯恋酒,基督山伯爵在心里皱了皱眉,暗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记得之前过一份统计资料,欧洲每年因为酗酒豪饮而意外死亡的人数一直在持续增加。并且,在各种不光彩的社会新闻中,醉鬼这个词出现的频率一直很高……
裴湘并不知道就在她吃了两三块小巧精致的糕点并喝了一杯果汁的时间里,身边的男人就思考了这么多。
在稍稍垫了垫肚子又解渴之后,她便端着酒杯和基督山伯爵闲聊起来。
两人之间的话题从室内墙上悬挂的阿拉伯宝剑说起,渐渐就涉及到了更多的领域。谈话的内容不是很连贯,但每次更换话题时的气氛都很自然随意。
偶尔是两三句的调侃,偶尔是一长段的见解,偶尔是来往几次的辩论。两人谁也不说陈词滥调,谁也不装腔作势,谁也不故作高深……
渐渐地,饶是基督山伯爵对“杰拉夫·德·林内”有着不自知的偏见和过高标准,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还算不错。若是再经过几年的锻炼与成长——起码要健壮高大一些,大概就没有什么可被挑剔的了。
然而,基督山伯爵心里这股不甘不愿的认同情绪很快就发生了转变。
在用餐之前,基督山伯爵突然想起之前让人收集过的关于“杰拉夫·德·林内”的一些资料。
他当时只是粗略地翻看了一遍,觉得没必要认真审阅那份资料上的每一句话。但此时的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不仅要逐字逐句资料上的内容,也许还需要再派人去收集一些。
“之前和圣费利切伯爵通信的时候,并没有听他提起卡尔梅拉小姐有订婚的打算。所以,这段恋情会不会是瞒着那位慈爱的老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