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界这些迷惑人心的术法都逃不过一个原理,只要他不与幻梦共情,不做出同样的选择,便不会身陷幻梦,不可自拔。
并未被招魂柳抽走的灵力逐渐回笼,天枢道君强撑着这具破烂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可还没跨出一步,就因这身体实在受伤过重,而踉跄栽倒在雪地中。
四肢酸软,浑身重得如灌了铅。
天枢道君的脑中忽而生出疑问。
当年她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是如何将自己带回谢家的?
他于雪中抬头,望着向山下而去的那条山路。
那时他处在昏迷中,但也能想到,她与侍女两人想要带一个受了重伤、搭不上一丝力气的成年男子回家,在这场大雪中该是何等艰难。
而现在,她不会再来带他回家了。
其实就算谢檀昭朝他走来,他也会阻止对方,因为他知道,想要从幻梦中挣脱,谢檀昭就是他最大的阻碍。
当她真的走得头也不回时,满身血污的他躺在雪地之中,却仿佛被一根根细密的丝线缠绕住了心脏,丝线越收越紧,几乎盖过身体上的一切痛楚。
他想,这又是谢兰殊的回忆在作祟。
这便是尘缘未断的下场。
这些早该扫除一空的过往,如不彻底清除,就会像这样,如附骨之疽般蚕食他的道心,就连招魂柳这样的东西都能动摇他的心智。
身为昆吾仙境之主,修界的道君,他不该有这样的软肋。
天枢道君重新站了起来。
随着他心念愈坚,他周身萦绕的灵力也越来越充盈,当剑心压过招魂柳的力量时,眼前的雪景寸寸瓦解,一草一木皆如齑粉散去。
幻梦已破……吗?
天枢道君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只本该召唤出一念剑的手,此刻握住的却是一只笔。
抬起头,眼前风雪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安详的内室,熏炉中燃着淡淡香气,盆中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他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一叠洁白如雪的宣纸。
不知为何,他冥冥中有种感觉,这一幕幻梦的关键,是要他写下什么。
——道君,汝唤何名?
又是招魂柳的声音。
天枢道君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意识清明,他既然不再动摇,招魂柳的力量便会逐渐耗空,这一幕说不定就是它最后能维持的幻梦了。
师岚烟还未寻到踪迹,招魂柳的大火也不知有没有扑灭。
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去救,不可再在此等无聊的幻梦中耽误时间。
他抬眸,对虚空之中的某一个点道:
“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了?”
招魂柳沉默了一会儿,盆中炭火接连炸开噼啪几声。
——手段不多,够用即可,只要你能回答出我的问题,便可安然无恙的离开此地。
——再问一次,道君,汝唤何名?
招魂柳招人魂魄,窥探人心,天枢道君不知道它窥探出了什么,竟会想出如此诡异的方式来困住他。
但他到底还是提笔蘸墨,在宣纸上书:
【天枢道君】
四个字浓墨饱蘸,如行云流水。
炭盆静静燃烧,熏炉中的烟雾在室内幽幽弥散。
——道君,汝唤何名?
这一遍,招魂柳的声音更愉悦了几分。
天枢道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幻梦的构筑似乎变得更加稳定,这说明招魂柳的力量增强了。
他垂眸看着宣纸上的这四个字。
挪开最上方的一张纸,他提笔迟疑一瞬,又写下三个字:
【钟离壬】
这其实不算什么名字。
他出身钟离氏,但败落千年的钟离氏早已成了各家宗门收养的孤儿,他们像血统高贵的宠物被买回去,只待稍稍长大后,根据品相天赋决定是否继续培养。
他作为那一辈钟离氏的孩子,在被昆吾买回去时,按照天干地支,随意排了一个“壬”,作为他的代号。
直到后来,他执掌修界权柄,重修钟离氏宗庙,才再无被这样命名的钟离氏后裔。
招魂柳想要让他写下的,是这个名字吗?
阴恻恻的轻笑声打断了他的出神。
窗外原本模糊不清的远方景色,越发清晰起来,招魂柳的力量从被他压制,到如今,已隐隐有了压过他的势头。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招魂柳所窥探到的是什么了。
幻梦虽为招魂柳构筑,但决定其内容的,却是本人最大的心结。
他的心中也很清楚,招魂柳想要他写下的,是什么样的名字。
他的心结,竟无关剑心,无关昆吾,无关钟离氏。
而是那个以他的自尊与道心,绝不肯承认、绝不可直面的——那个名字。
招魂柳不是让他简简单单写出自己的姓名,而是在逼迫他承认。
承认他内心深处,所认可的、向往的、想要成为的自己,究竟是谁。
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无声无息的洇开。
昭昭至今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痛好痛好痛——”
“要被扯断了,扯断了——”
“钟离氏的孩子在干什么?要被搅碎了,好痛啊——”
周遭一片黑暗,唯有这些混乱的惨叫声、呻.吟声层层叠叠的回荡。
这些声音像是从最深的炼狱中溢出的哀鸣,若非刚才有一道稍微正常些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唤醒,昭昭几乎都要以为这些是什么邪魔了。
可她此刻是在天枢道君的幻梦中,哪里来的邪魔呢?
昭昭试探着问:
“你们……到底是谁?”
混乱嘈杂的哀鸣声静了一瞬。
“她问我们是谁?”
“是谁呢?是谁呢?”
“钟离氏的孩子也问过,在他几岁来着?”
哀鸣声齐声答“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简直就像是一群神神叨叨的疯子。
但昭昭捕捉到他们话语里提及的“钟离氏的孩子”。
她第一次听见钟离氏这个姓氏,还是在师岚烟跟她解释东华珠的来历时,所以他们口中的钟离氏的孩子,指的应该就是天枢道君。
这些游魂般的存在,从小就寄居在他的意识中吗?
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姑娘,你得行动起来。”
又是那一道唤醒她神智的声音,昭昭立刻追问: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声音却不作答,只说:
“招魂林被赤金灵火点燃,再不离开招魂柳,你和他就要一起葬身火海了。”
赤金灵火?
昭昭完全没料到外面发生了这样的惊变。
为了将她们灭口,灵山巫女他们不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吗?
“天枢道君呢?这是他的心结构筑的幻梦,理应由他自己打破,以他的修为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吧?”
那女声很轻地笑:
“幻梦何时打破,与修为无关,他暂时还未勘破,你却有可做的事。”
昭昭闻言眼睛亮了亮。
“我可以做的事?”
莹绿如萤火的一点影子飘向昭昭。
与那些胡乱冲撞嘶吼的游魂不同,黑暗中,她的光芒稳定而清晰,像一盏微弱却不熄的灯火。
“你与我同样都魂属木灵,能感应到吗?即便这是在幻梦中,只要你静下心来,也能感受到吧。”
昭昭半信半疑地闭上眼,调动神识,去感受这周遭天地。
……是木灵之力。
因为过于纯粹浓郁,她反而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
这样的纯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的天地清气,更像是经过了某种提炼……
昭昭想到了明决道人的炼丹炉。
赤金灵火烧了这不知道吸取了多少人魂魄的招魂林,未尝不是另一种炼丹。
“……你要我如何做?”
那声音温柔道:“我要你将招魂林中所有的木灵之力吸收,灭掉这一场滔天大火。”
昭昭猛然睁开双眼。
所有!???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昭昭立刻否决,“我只是一个伏天始五境的修士,纯度如此之高的灵力就算进了我的身体,我也无法消化。”
“没错,你会爆体而亡。”
昭昭被她的诚实噎了一下。
“但是,我只是让你吸收这些木灵之力,却不是让你将它们吸收至体内。”
随着她这一句解释,昭昭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圆阵。
莹绿色的圆阵花纹繁杂,精密有序,似一种古老的法阵——就是看上去太小,没有震撼力,反而有种奇异的可爱。
“此为阴阳炼神阵,乃阴阳家的秘术,无论五行属性是什么,皆可习此阵法,你只需要借助此阵,便可将此方的木灵之气尽数吸纳,灭了这场火。”
昭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又生出疑惑。
“这位前辈……既然有这样的方法,为何不教给天枢道君?由他实施,岂不是更稳妥?而且,前辈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里?”
那女声笑了笑,仍没有直面昭昭的问题,只说:
“这天地间,有些事,只有他能够做到,也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够做到。”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远处隐隐传来的嘶吼哀嚎声中。
莹绿的一点光芒,贴住了昭昭的额心。
“去救他们吧。”
耳边温柔如水的声音,很快便被涌入脑海中的阵法口诀所吞没。
因此昭昭也没有听到她那最后一句——
今后,也请救救他。
不可再耽误下去了。
天枢道君看着眼前的宣纸,即使心中千百种不甘、不服、不愿,此等危急关头,不容他在此处慢悠悠地叩问道心。
不过只是一个名字。
即便写在纸上,也不能代表什么。
然而,正当他想要提笔再写下第三个名字时,手中的墨笔却忽而碎裂。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不只是笔,周遭的一切景物都在消失、坍塌,幻梦逐渐崩溃,与招魂柳一直在暗中对抗的那一半力量也逐渐回归了他的身体。
如梦似幻的瘴气退散,他又回到了那片招魂林中。
这一株招魂柳,已死。
……可谢檀昭人呢?
似有所感应,天枢道君忽地猛然抬头,朝林中火势最大的方向看去。
在看清那道身影的一瞬,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赤金灵火将整个苍穹烧灼成瑰丽的橙红色,而在这残忍的美景中,那抹翠绿色的身影竟直奔灵火最盛处而去。
眨眼之间,就被飞舞的火舌所吞没!
好烫好烫好烫——!
昭昭跃入大火之中,第一反应就是好烫!
五行有相克,赤金灵火属金属火,专克木灵,即便昭昭有阴阳炼神阵护体,也仍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般痛苦。
“仙子!仙子!”
被赤金灵火困住的散修们无处可逃,只能越聚越紧,正绝望时,见有人竟然敢一头扎入这大火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仙子快救救我们!”
“这仙子似乎不是昆吾的弟子……”
“管她是哪家的弟子,只要能救命,那就是神仙菩萨!”
这些被灵山巫者下了灵蛊的散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灵山巫女早已在放火时就将他们身上的灵蛊召回,只要他们与昭昭等人在招魂林中一起被烧死,灵山巫女大可说是这些散修打伤灵山巫者,盗走了赤金灵火的火种。
反正到时候人全死了,即便众人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也找不到能将她定罪的证据。
不过只是一些无宗无派的散修,他们死了,谁会在意?
昭昭看着底下这群散修,心中满是歉意。
因灵山巫女想要杀她和师岚烟,这些无辜之人才会被牵连进来,成为给她们陪葬的牺牲品。
如果她没有能力倒也罢了,现在她有那位前辈教授的阴阳家阵法,有了救人之力,无论如何,她能多救一个也是好的。
昭昭忍耐住快要将她躯壳焚烧成灰的炽热。
按照前辈所传授的方法,定心凝神,操控着足下法阵吸取周围的木灵之力。
被她吸尽灵力的柳树一碰便碎成一地灰烬,只要她能以超过火势的速度吸取木灵,没有了依凭的招魂柳,这些灵火便会停止扩张,可以被控制住。
“谢檀昭你发什么疯呢!”
烈烈燃烧的火墙外,已经脱困的师岚烟在火墙后冲着昭昭大喊。
她比昭昭早一些脱身,出来后便四处寻她,没想到在地面找了一圈没找到,抬头一看,竟见到她一个猛子往火坑里扎的愚蠢模样。
“赤金灵火是你能灭的吗!别发癫,快点想办法自己逃出来!”
面色苍白的昭昭勉强睁开眼。
汗水连视线都模糊了,但只听声音她就能认出来,除了师岚烟以外,没有人会如此跋扈。
“你没事啊,”昭昭笑了笑,“没事就好。”
师岚烟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一句话,愣神片刻继而更加暴怒:
“你还有空担心我!我需要你担心吗!”
师岚烟左看右看,急得剁脚。
那些昆吾的弟子们呢!
平日一个个耀武扬威自称修界第一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竟一个也没见到。
还有天枢道君——
招魂林这么大的火,他也不来管管吗!
“师尊——!”
终于进入招魂林中的慕灵宗斐二人,满头大汗地寻到了天枢道君,连忙禀告:
“招魂林的柳树不知为何逐渐在枯死,火势渐小,已经安排一部分弟子入内救人,另一部分的弟子用水魂琉璃塔收火。”
这赤金灵火借了招魂柳的势,原本烧得越来越旺,即便有收火的法宝,也来不及灭火。
却不知怎的,突然一时间柳树全部枯死,才令他们得以入内。
一语不发的青年穿行与密林之中,开口问:
“灵山众人在何处?”
宗斐一怔。
他似乎是头一次听到师尊这样冷的声音。
“……暂时没去寻。”
“你亲自去找,”天枢道君冷静下令,“救人虽紧要,但需得提防灵山暗中行动。”
宗斐有些迟疑:“师尊,真是灵山所为吗?灵山好歹也是辅佐了历代飞升大能的一族,会不会有什么误……”
未等他说完,便迎上了天枢道君难得森冷的视线。
宗斐哪里还敢再为灵山说话,马不停蹄地御剑离开。
余下的慕灵忽然指向远处:
“师尊!那边的火也要灭了,里面那个是师……是谢姑娘吗?”
差一点,私底下他们暗暗称呼的一声师娘就要脱口而出,慕灵连忙看向天枢道君的脸色。
他似乎根本没在意她的口误,视线越过那团即将熄灭的火。
没有了山火的阻拦,之前被困的那些散修们拔剑的拔剑,召符的召符,都在以最快的速度跨过那些残余的火苗逃命。
唯有与人群逆向而行的师岚烟,一心全扑在了从半空中脱力坠落的昭昭身上。
昭昭身上的法衣已经被赤金灵火灼烧得破破烂烂,修神农道的修士哪里惊得起这般炙烤,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都是的大片大片的灼伤痕迹。
师岚烟哆哆嗦嗦地取出丹药,要给昭昭服下,全然未曾注意到,身旁断崖处一直潜伏着一道黑影。
是操控灵蛊的巫者!
天枢道君眸光一凛,毫不犹豫地拔剑逼近,周围人几乎未曾看清他的动作,那巫者眨眼间便已人头落地。
临死前,映在天枢道君的视线中的,是一张诡异的笑脸。
天枢道君意识到了什么,转身猛然朝师岚烟和昭昭的方向飞驰而去——
然而——
太晚了!
迟一步赶到的慕灵,撞见的便是师岚烟抱着怀中的少女毫不犹豫跃入断崖的场景。
风吹动师岚烟的长发,隐约露出的后颈上,有一点如朱砂般赤红的痕迹。
是灵山巫者的灵蛊!
“师尊——!!”
慕灵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去,还是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她师尊紧随那两人跃入崖下,身影眨眼便淹没在了无边黑暗之中。
崖底瘴气浓郁,一丝光都无法透入。
慕灵瘫坐在崖边,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
这不是寻常的断崖。
碎魂深渊,琅嬛禁地,从未有人能活着从这里面出来。
就算天枢道君是修界第一强者,他自己或许有能全身而退的能力,可是——
岚烟仙子和谢姑娘呢?
瘴气从眼耳口鼻不断侵入五脏六腑,体内轮转的灵力也似有阻滞。
在不断下坠的失重感中,天枢道君早已双目不能视,双耳不能闻,但他面上仍保持着镇定,静下心来探查师岚烟和昭昭所处的位置。
操纵灵蛊的蛊主已死,师岚烟的神智应该已经清醒。
或许此刻她就在呼唤他的名字,只是他听不见。
而随她一起坠崖的谢檀昭……
她操控着那远超过她修为的古阵法,又被与她相克的赤金灵火灼伤,如不及时治疗,恐怕生死不过一线。
再快一点。
心再静几分。
他调动着所有的灵力与感官,将感知的领域无限放大,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应该就在此处。
因喊叫声而震动的空气,还有……那颗东华珠的共鸣。
他没有再扩展感知领域,碎魂深渊的瘴气对灵力的影响太大,如不控制,恐怕没有带她们回去的余力。
如不以最快的速度救人,再迅速返回,再耽误下去,等瘴气彻底入侵灵脉,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天枢道君决心速战速决,凝聚起所有的灵力,朝着东华珠的方向如闪电疾驰而去——
竟只有一个人。
他听不见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漆黑无光的世界中,唯有手中的东华珠是确定的。
没时间犹豫了。
他的灵脉已经有一半阻滞,若不在此刻折返,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
决定只在顷刻之间。
天枢道君迟疑了不到一息,立刻召来一念剑,带着他们冲破瘴气,借着体内最后的灵力一鼓作气地冲回大地——
“师尊!!”
慕灵眼里的眼泪都还没酝酿好,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就见天枢道君带着人恍若神迹般从有去无回的深渊中冲出。
两人重重倒地。
胸腔中气血翻涌,强行催动灵力冲破瘴气的反噬发作,天枢道君只觉浑身经络仿佛寸寸碎裂般痛苦。
但他没有吭一声,拭去唇角鲜血,他干涩的嗓音道:
“给……北辰儒门传讯,未能救回师岚烟……是我之过,北辰儒门若有恨,尽管来寻我。”
慕灵怔了怔,抬头看向师尊带回来的女子。
“师尊……你……你在说什么啊……”
瘴气未消,他眼中耳中皆有鲜血流出。
但双目已模模糊糊能看清东西,他看着慕灵扶着他,有些哆哆嗦嗦地嘴唇颤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日光刺目。
他的视线落在她开合的口型上,依稀能辨认出她所说的话,却又似乎无法理解这些字眼。
她说的是——
“师尊,您救回来的就是岚烟仙子啊!”
五感随着瘴气消散而恢复, 然而天地却仿佛在此刻静默。
在这死寂中,又仿佛有一只蝉伏在他的耳畔,突然声嘶力竭地鸣叫了一声, 尖锐得似要刺穿他的颅骨。
……师岚烟。
他救上来的, 是师岚烟。
将这句话反复在心中咀嚼了两遍,他似乎才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在他身后,呕出一口污血的师岚烟也终于缓过劲来。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谢檀昭呢?”
无人应答。
逐渐朝这边赶来的昆吾弟子,正将余下的赤金灵火一一收入水魂琉璃塔中封存,瞥见一贯骄傲的师岚烟露出惶然神色,皆面面相觑,惊疑不解。
师岚烟看了看旁边深不见底的碎魂深渊, 又看了看眼前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招魂林。
一切变故只发生在几息之间,师岚烟呆坐在原地, 将纷乱的记忆重新整理了一遍,终于抓住了其中几个闪过的碎片。
她中了蛊,抱着谢檀昭从崖边跳了下去。
坠落深渊时, 她看见了天枢道君的身影,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谢檀昭强撑着睁开眼, 用木灵之力治好了她的嗓子, 才使得她能开口发出声音求救。
可现在。
谢檀昭呢?
她去哪儿了?
“东华珠——”
如石雕泥像般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这颗珠子,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师岚烟茫然的视线往下挪了挪, 落在了他手中那一刻莹白如玉的珠子上。
她不知天枢道君为何要在此时问起这个, 喃喃答:
“这个……这是谢檀昭给我的啊……”
“你难道不知这是何物?”
背对她的雪衣道君忽而转过身来, 师岚烟这才看清, 他竟面白如纸, 一双如琉璃剔透清冷的眼眸, 此刻有鲜血溢出,宛如两道血泪。
“我知道……她也知道啊,我跟她说了,这是钟离氏家主夫人的传家之物,可是她说——”
师岚烟见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语调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她说,‘即便心中尘缘一时还无法斩断,这身外之物,却是可以舍弃的’。”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此刻凝滞了一瞬。
师岚烟忽而上前,抓住了天枢道君的衣摆:
“谢檀昭人呢?为什么我没有看见她?是因为她受伤太重,所以你们将她送去疗伤了吗?她……”
“她死了。”
冰雕雪砌的一张脸带着几分非人的淡漠。
天枢道君用平静得堪称冷漠的语调宣判了她的死亡。
“你二人一个中蛊,一个意识模糊,我迟了一步,灵力受深渊下的瘴气影响,不足矣追上你们两人,只能救最近的那个。”
“她落崖已有一炷香的时间,已是回天乏术,无人能救。”
师岚烟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天枢道君霍然起身。
“慕灵,传令下去,琅嬛福地提前关闭,所有人即刻撤离,半日后我会封印秘境,通知神农宗,调人来小剑关医治受伤修士……”
“就这样吗?”
师岚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做出一个个理智决断,好像死掉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握住自己的手腕时,仿佛还能感觉到少女为她疗伤时,轻轻覆在上面的指腹温度。
“她落入了碎魂深渊,她是为了救人才会受那么重的伤!这些人都得救了,你……你要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就这么走了吗?”
师岚烟看了一眼身后那黑漆漆的深渊,语调近乎哀求:
“天枢,你能不能去救救她,如果连你都救不了她,还有谁能救她呢?”
“——需要我同你解释,什么是碎魂深渊,什么是琅嬛禁地吗?”
他转过身来,圣洁平静的一张观音面上无悲无喜,淡若九天上的皑皑云雾。
“只是第一层的瘴气,便可令修士体内灵力无法运转,你觉得以她的修为,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少?”
师岚烟被他这番话震了震。
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师岚烟的神色有些恍惚。
“那也不能……”
“这世间事,不是只要你想,就能做到。”
雪衣道君的嗓音如玉碎冰裂,从他口中而出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没有丝毫情绪,像是一潭永远不会泛起波澜的死水。
她忽然想起了在途中她与谢檀昭的对话。
她见过他一剑挑遍修界天才。
见过他率修士迎战异族妖邪,逼退三千里。
也见过他三百岁突破太初道十二境,百宗归顺称他为道君。
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他眼睁睁看着与自己有过一段姻缘的妻子,就在他眼前死去。
而他却说——
这世间事,不是他想,就能做到。
……就这样平静的,无动于衷的,放弃了那个会笑着说喜欢他落魄模样的笨蛋。
身后传来了啜泣声。
雪衣道君脚步顿了一下,而后没有迟疑地,朝前方走去。
他看向不远处御剑而来的宗斐,一片冷寂的眼眸动了动。
宗斐刚一落地,就看见形容狼狈、跌坐在地的师岚烟,还有陪在她身边,也是一脸复杂神色的慕灵。
一头雾水的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开口问:
“师尊,这是怎么……”
“交代给你的事呢。”
他出声打断了宗斐的问题。
宗斐收回视线,正欲向师尊禀报伤亡状况,和神农宗弟子的调派情况,便忽然瞧见了眼前师尊的异样。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眉目如玉像垂眸,神明悯世,总是带了几分游离于世的超然平静。
只不过。
这样的一张脸上,却沾了色泽浓丽的鲜血,宛如神像溅血,将圣洁平静的容貌衬出了一种诡异的不详之气。
他望着宗斐,温声细语地问:
“我不是要问那些,我是问你,灵山众人,此刻身在何处?”
昆吾仙境,善法堂。
乘翼鸟一路飞驰三千里的灵山巫女带着灵山巫者,赶在了第二日天明之前从琅嬛福地离开,抵达了昆吾。
善法堂内,昆吾六长老齐聚,听灵山巫女解释琅嬛福地中发生的事。
“……按照巫女所言,你们灵山巫者之所以火烧招魂林,是因为灵山预言的那两个未来将会杀掉天枢道君的命定之人,其中之一,就是那个云麓仙府的弟子?”
六长老左右分列而坐,上首空空荡荡。
为首的天璇君总结完她的意思,善法堂内一片静默,无人开口。
过了一会儿,响起摇光君漫不经心的声音:
“你们这番解释是不是太牵强了些?你们若是能精准地占卜出未来到底是谁杀了天枢,何苦还开启琅嬛福地,搞出这么大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