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之力很冷淡地表达反对:留下来的这些人,才多少人。
整个山海界,加起来接近百万人口,留下来的不到一万个,深潭暴动,这些人最多能顶多久?说句残忍的,只有牺牲整个山海界,或可保住三界万年安宁。
江山代有人才出,万年的时间,活下来的凡界之人,能有更充足的准备。
虽然残忍。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也是最为正确理智的选择。
楚明姣也想到了这一环,下意识看向江承函。
她说话时,他总是安静地听,视线落在她身上,干净剔透,让人生不出任何妄加揣测的想法。看到这样的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她眼前就浮现出从前,他们才相识的时候,少年神祇的样子。
“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不信你会下那样的决定。”
沉寂许久,江承函指节微动,看着她,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按理说,这时候,哪怕是忽悠监察之力,也应该说一两句稍微狠心点的话,可看着楚明姣的眼睛,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楚明姣腰间的玉简在这时候亮起来,她没管,将折本拿起来,递到江承函的掌心中。知道这种大事,他不能当即做出决定,没有逼他,只是低声道:“你好好想一想。”
话音落下,她又接了句,几乎是气音一样的:“求你了。”
这该是这辈子,楚明姣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江承函捏着折本的手蓦的收紧,想遮住那双委屈的,甚至带着恳求的眼睛,心里想被锤子猝不及防敲了一下。
生出尖锐的痛意。
第二天,山海界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暴雪,风饕雪虐,堆银砌玉。
宋玢来的时候格外狼狈,脸色沉得滴水,他从来是吊儿郎当,不紧不慢的性子,也不爱发脾气,就爱嘻嘻哈哈和朋友们喝酒享乐,可今日一进来,就将手中神主殿的令牌狠狠砸到了桌子上。
楚南浔和楚明姣看他这样,齐齐直起身,苏韫玉才从苏家溜出来,端着茶盏润唇,见状,好笑地问:“怎么了?”
宋玢陡然泄气:“都别忙活了,神主殿的人将我们找出来的四条界壁都围起来了,五世家的人被扣押,神官带着江承函的令牌,将其中一条界壁当场抹除,我听到的消息是,神主令牌能力有限,一天只能抹除一条。”
他舔了舔唇,声音干涩:“再过三天,我们就被彻底封死了。”
万籁俱寂。
楚明姣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段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乱乱的,她竟然不能第一时间理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连着咀嚼两三遍,才极其迟钝地明白了。
她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这就是他的决定。
原来,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接下来楚南浔立刻与其他几位联系,并且将这事告知他们的父亲,不大不小的书房里,一时间全是嘈杂的人声,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听不进去,麻木地站了一会,面无表情出去了。
苏韫玉紧随其后。
宋玢看了看他们,也跟在了后面,但直接被苏韫玉弹出一道屏障阻挡了脚步,他满脸疑问,就见后者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单独和她说会,你先回,祭司殿不能缺席。”
一个两个,这个时候了,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苏韫玉是不是脑子有病!
果真,脱离人群的注视,楚明姣立刻丢出个结界,下一刻,扶着一侧树干蹲下来,唇齿间一片腥甜,苏韫玉立马过去,拿出手帕,给她擦,但是根本擦不尽。
他从未觉得,鲜血的颜色这样刺眼过。
“别擦了。”楚明姣接过那帕子,草草裹了一遍后丢到一边,又用指腹将眼角的血泪拭去,才一说话,就呛得咳起来,连着咽了好几下,才勉强能吐字:“没用,我——”
苏韫玉打断她:“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你努力修习至强之剑,绝对不想用它指着至亲至爱之人,可是,做到这一步,也够了。”
他连名带姓地喊她:“楚明姣,你当年成婚,我送上半数身家,祝你一生顺遂到底。”
“楚南浔下深潭,我一路都在劝你和江承函好好说,好好沟通。”
“从始至终,我不曾在你面前说过他半个字的不是。”
楚明姣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这种时候还想说些什么。
“楚明姣,和江承函解契吧。”
苏韫玉摁着她的肩,眼底森然一片,一字一句道:“和他解契,破而后立,重修本命剑。”
江承函,他将事情做到这种份上,也配得到楚明姣如此对待?!
这几句话落下, 除却两人的呼吸,只剩死一样的寂静。
苏韫玉往下扯了扯嘴角,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 胸膛起伏了下, 道:“行, 不逼你,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楚明姣手心里团着被鲜血染红的手帕,鲜亮刺眼,她盯着自己的手看,声音不如从前脆爽, 带着点疼痛克制下的颤意:“三天,最多四天, 界壁就会被全面抹除,哪还有重修的时间?”
说实话,早在楚明姣察觉到本命剑剑心出问题的那一刻, 她心里就起了重修的想法。剑修追求极致,一点瑕疵都意味着内心的摇摆, 越到后面,越会崩碎,很快就会面临难以为继的局面。
换句话说,除了重修,现在的局面,找不到第二种解决办法。
可偏偏事情发生在这种时候。
重修本命剑的凶险不用多说,最为要命的是,重塑剑心, 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一个月。她不可能一边重修, 一边兼顾着其他事情,也不可能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去赌一个未定的结局。
而且关于剑心,她心里不是没有数。
楚明姣修炼本命剑这么多年,修为和境界的提升,没有哪一回是靠着世家里堆积如山的灵药,全是实打实凝练出来的。导致剑心破碎的缘由,只有一个。
正如苏韫玉所说。
除了这个,她自己都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能这么牵动自己。
这一点得不到解决,就算是重修,也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问题。
等于陷进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死胡同。
苏韫玉心里轻哂,看看,他说的两段话,她好像只听到了半截。
牵扯到江承函,一向直白热烈的人,竟连装聋作哑都学会了。
“以后呢。”苏韫玉眯着眼睛看了看昏沉的天际,他这个时候显得特别恶劣,她要遮拦什么,他就非要挑破什么:“战胜深潭以后呢,本命剑重修,你与他一日是道侣,你就一日过不了这个坎。”
说完,手里玉简亮起,他看了看,将它收起来,起身,说:“楚二,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这些事,就算是为了本命剑,你也该好好想想了。”
楚明姣在原地坐了一会,等身体里涌动的灵浪稳定下来,扶着身侧的树干起身。想了想,指尖涌出一道热焰,将那条被血染红的帕子燎了,才半垂着眼,顺着来时的路朝楚南浔的院子去了。
还没推开门,就听见不知从谁的玉简里传来的声音:“……不需要过多考虑了,我们现在只有两条路。”
苏韫玉替他将话说全了:“一,五大世家围攻神主殿,对神主出手。”
“二,在界壁被彻底抹除之前,组织山海界住民去凡界,越快越好。”
楚南浔皱眉,理性分析:“第一条太冒险。江承函是神主,整片天地都偏向他,纵使无人与他交过手,可数十年前,流霜箭矢一箭之力,大家亲眼所见。”
听到这话,宋玢不自在地摁了摁喉咙,咳了一声,准备蹦出一句。
——今时今日,流霜箭矢的威力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话音还没出口呢,就见楚明姣推门进来,先是冷淡地瞥他一眼,又垂下头,看不出具体神情,平静地反驳:“确实太冒险。”
“若是不成,我们反被压制,谁带山海界人出去?若是成了——深潭现在每天都需要神力压制,到时候,谁去压制?”
大家互相看看,都陷入沉思之中。
是啊,没了神力压制,深潭立马就会沸腾。
这就意味着,那一天时间里,他们既要对江承函出手并重创他,又要马不停蹄将山海界这么多人送出去,同时做好大战的准备,这难度,与徒步上青天无异。
都不用多说,光是将江承函重创这一点,就足以叫人觉得荒谬了。
说得也是,宋玢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只剩第二条了。”玉简里的是蒋家少家主蒋平允,此时言简意赅:“做了决定就别犹豫了,时间宝贵,越快越好。”
当天,五世家的命令就悄悄散布了整个山海界,无数五家弟子受命而出,奔走在大街小巷和山野田间。不到三四个时辰,大街上连人影都少了,倒是田野间,灵农们苦着脸看着不曾成熟的稻谷,长吁短叹,埋头将极少部分已经泛黄的稻穗收入灵戒中。
各处矿场里最为热闹,都是焦急的指挥吆喝声。
许多实力不算强的宗门和世家,全靠手底下这一两条灵矿撑着家底,而今突然要撤离山海界,身上不带点硬家伙,心里都发慌。
毕竟,谁也不知道凡界是个什么情形,他们都只认准了一条真理,任何地方,有钱总比没钱好混。
矿场上多了不少强大的气息,他们是宗门里的大人物,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现身,是为了压着矿地的长工拼命劳作,将尽可能多的东西收入囊中带走。
平时听话的长工们却一反常态,卯着劲要往外面冲,他们都是家里的主心骨,是顶梁柱,一家老小现在都在家里等着他们,这种时候,还不许他们回家短暂团圆吗。
冲突与矛盾强烈对撞时,必然会迎来强势打压手段和鲜血。
楚南浔他们下令时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三令五申,还派出五世家弟子管束,但这种事依旧屡见不鲜,无法杜绝。
楚明姣跟在楚家弟子身后,出手,警告,平息风波,收拾一个又一个惨不忍睹的烂摊子。
起先,心中一片钝痛,后面也麻木了。
从矿场出去后,她又和楚家人去了田间。
雪过天霁,灵农们三三两两坐在田埂上,望着眼前的土地发呆。
灵农地位不高,一年收成勉强够养活家人,余不下多少积蓄,土地就是他们的命脉,可这偏偏是最不可能带走的东西。
想要多带点粮食离开,都要发愁没有多余的灵戒。
楚明姣看了半晌,倏地走过去,将自己手里的灵戒挨个发下去,听着一叠声的道谢,重复着同一句话:“尽量将家中东西收拾好,准备起来,随时撤离。”
直到发完最后一个灵戒,她吐出一口气,曲腿在田垛子边坐下,坐下没多久,就见两位老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往自己身边来。
老人的衣裳洗得干不出原本的颜色,操劳一生,经历了岁月的摧残,脸庞上沟壑丛生,但精神矍铄,面容慈和。
他们一辈子没和什么位高权重的人打过交道,也认不出楚明姣,只是看她一路走到田埂尽头,又发东西又叮嘱人,温声温气的,下意识从心底生出希冀,觉得这姑娘好说话。
“大人。”
老叟双手老实巴交地叠在一起,朝楚明姣弯腰行礼,后面的老伴与小丫头也跟着这样做,楚明姣顿时站起来,将人扶起,问:“这是怎么了?”
是没有分到灵戒吗。
楚明姣举目四望,搜寻楚家弟子的身影,轻声道:“别着急,灵戒我已经让人回去取了,等会就会分下来。”
谁知两位老人连连摇手,老妪将腼腆得脸红的小丫头拉到自己身边,操着一口方言说明来意:“大人,现在的情况,先前就有世家的人来告诉过了,我们大家伙啊,心里都清楚,真要发生不好的事,山海界这么多人,哪能个个都走得脱哩。”
楚明姣脸上强撑的笑意凝了凝。
因为这是实话。
她能拖江承函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即便是争分夺秒,他们能转移多少人出去?
他们想的自然是将山海界住民都安全送出去,可现实情况就是,他们只能看情况来,能转多少就转多少。
但肯定不能将这事如实说明,否则,还等不到通过界壁的那天,山海界就先乱了。
“就算是真能出去,我们这一把老骨头啊,也经不起折腾了。”老人摆摆手,唏嘘道:“我们生在山海界,长在山海界,对这片土地有感情,而今是要去的年龄了,都说落叶归根……我们不打算去凡界了。”
说着,她将扎着两尾麻花辫,睁着大大眼睛的懵懂小女孩推到跟前:“可这孩子,她还小,人生都还没开始。”
楚明姣明白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半晌,弯腰摸了摸小女孩一侧的辫子,说:“好,这姑娘,跟在我身边吧,到时候,我送她出去。”
两位老人彼此对视,如释重负,连连道谢后,又颇为难为情地说:“其实不止是我们,村里许多人家都是这样想的,大人看……能不能将孩子们带出去。”
楚明姣垂着睫,招手将田埂上另一侧站着的楚家弟子叫过来,吩咐道:“你去跟着这两位,将村里愿意将孩子提前送到五世家的都记下来。”
楚家弟子点头,跟着两位老人走了。
留下个小女孩,也不哭也不闹,脸蛋像被火气燎过,熏出不寻常的黑色,她用手去擦,越擦越黑,某一刻,还是没忍住回头朝老人的方向看过去,一看就瘪嘴,绷不住地直掉眼泪。
这个年龄的孩子,其实什么都懂。
楚明姣拿出帕子替她擦干净,心中那种麻木尽数化为钝痛,化为枯柴,此时骤逢烈火,无声而放肆地烧起来。
烧得她浑身每一根骨骼都扭曲折断了似的痛。
楚明姣找来一个楚家弟子,让他将小姑娘带在身边,等这边事了了带回楚家,自己则翻身去了村庄后的小山上,打碎的神祠被她清理过,只剩残骸,她隔着一段距离,冷冷地看着。
像是在透过它与另一个人冷然对望。
空间漩涡在她指尖下诞生,她没有迟疑,一步踏进去,径直通往潮澜河。
潮澜河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沉寂,神使们来来往往,脸色紧绷,愁眉不展,没人敢大声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出错。
没人能摸准神主的意思,也无人知道他的打算,外面那些广为流传的谣言,他一概置之不理,好似根本没有听说过,也根本都不放在心上。
这让神令使们走在大街上,面对无数人谴责而愤恨的目光时,觉得连头都要抬不起来。
昔日无限荣光都化为耻辱。
楚明姣一路飞掠,上了神主殿七楼。呈半扇形扩开的巨大筒子楼里,灯火簇簇,守门的神令使察觉到背后居然有灵力波动,纷纷转身,见是楚明姣,匆忙上前劝阻:“……殿下,神主殿内,不能凌空而行。”
她当真止下步子,一双眼里再不见笑色:“神主呢?”
为首的那位神使见势不对,但也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回:“殿下在和神官们商议要事,不在殿内,殿下不然进殿内等候,臣即刻去通传。”
话音才落,就听走廊的另一头,几道脚步声传来。
楼梯的拐角处,江承函一人在前,几位神官在后,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书卷之类的东西,原本还在彼此交谈,在踏上最后一节阶梯时,不约而同顿住,朝楚明姣这边看过来。
这一看,心中了然,与同僚间对了对眼神,心照不宣地看向神主的背影。
才说话的那位神官心里一咯噔,想,真是早不来晚不来,这下好,他连提前给神主支个气的机会都没有。
江承函脚步在原地短暂滞了一瞬,随后面色如常地朝她走去,几位神官眼观眼,心观心地静默不语,跟着提步上前。行至殿门口时,江承函将手里的书卷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个,清声吩咐:“照着先前说的做,都下去吧。”
说完,他又朝守殿的神使摆了下衣袖:“你们也退下。”
没人想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多留,偌大的神主殿主殿,人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只留江承函与楚明姣两个。
殿门被神力拂开,江承函跨过门槛,看向她,低声说:“外面人多眼杂,有什么话,进来说。”
楚明姣垂眼跟进去。
大殿里没有烧炭火,空无一人,又清又静,江承函伸手拨开珠帘,脚步停在屏风前,驻足细细观察她。
她的脸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烛火下,一点异常都很容易被发现。
“去哪了?”知道她怕冷,神力在殿中燃起了蓬不熄灭的火,他衣袖半卷着,将素色绢布用温水沾湿,露出一段干净苍白的腕骨,再和从前一样,走到她跟前,将绢布贴在她下巴一侧,擦了两下,道:“像田间烧火后沾上的灰。”
楚明姣紧紧抿着唇。
他说话时,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浓黑稠密的睫毛,那样干净剔透,一如从前。
可现在又算什么。
打一个巴掌给颗甜枣,都不带这样的。
楚明姣连退几步,衣袖狠狠一挥,带起的灵力涟漪将江承函重重推到屏风上。他没有出手,也没有防御,任凭肩头磕在屏风一角,而后在手背上划出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默然不语,站直了身体。
其实算一算时间,她也该是这个时候来找他了。
“这就是你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楚明姣字字切齿,矿场上横亘的尸体,田埂上明知必死却不肯背井离乡的灵农们仿佛都化为了一个个小人,就在她眼前,在她胸膛里跳跃,“江承函,你到底在做什么?”
江承函能看到她眼睛里全然的怒气,因为这种情绪,她的眼尾像是沾到了辣椒水一样,很快红起来。
楚明姣觉得自己已经被逼疯了,从十三年前开始,他的每一次决定都让她止不住的怀疑,又不得不紧接着说服自己,去考虑他身上的责任和不容易。
她性格不算好,这么多年下来,她都将自己迫进死胡同里了,可在每一次和他见面时,都还是会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要让情绪冲昏头脑,恶语伤人,无可挽回。
江承函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和苏韫玉,和宋玢也有闹翻脸的时候,一口气上来了,什么话都能说,“断交”“永不联系”这样的话不止一次两次,事后彼此给个台阶下,谁也不会将这些话当真,过去了就忘了。
谁都有情绪不受控的时候。
这是人的一生,无法避免会出现的情况。
可江承函理解不了,他没有那么多想法,不会用任何手段,对他而言,爱一个人,就是付出自己所有能付出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对待她。
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格外当真。
也正因为这个,楚明姣之前总是会找各种各样的词刺他,就算不伤及肺腑,也一定要让他尝尝被划破肌肤的滋味。
但也仅是如此。
可是现在站在这里,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些事,她没办法克制自己,她觉得,自己如果不走这一趟,不把话全部撕开撕碎,她根本做不了接下来的任何事。
她一定会疯掉。
“我从来不愿意相信,你是这样一个人。”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楚明姣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他,审视他,声音又冷,又带着不受控的哽意,她伸手指着殿外,一字一句说:“今天你自己告诉我,告诉我,如我所见,如外人所说,你就是一个冷酷到底,能为凡界生灵舍弃山海界百万生灵的人。”
“你让我死心,行吗?”
她很少有被气得这么狠的时候,江承函指节拢进宽大的袖口,他在这方面实在拙劣,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这些话语。
唯有沉默。
楚明姣真是恨透了他这样,她眨了下眼,将眼泪都憋回去,不肯让自己在对峙时流露半点弱势,一声声质问:“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她非要问出个答案:“为什么啊?”
“……姣姣。”他顿了顿,终于开口,声线净澈温和:“神灵身在其位,不可因私欲而误苍生。”
监察之力听到这句话,第一次展露出满意与认同的意思,它觉得,就这几天,江承函的言行简直像极了神灵该有的,也是它一直以来期盼的样子,而这些话,它费尽十三年也没能听到。
这太梦幻了,梦幻到它下意识觉得有些飘飘然,居然生出种泡沫般虚浮的,被刻意捧高哄着的错觉。
就像现在。
它甚至觉得这话,根本就是故意说给它听的。
楚明姣看着江承函,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一下笑出了声,这一笑,好像五脏六腑都彻底破碎了:“到底什么是苍生?在你的眼里,凡界是苍生,我们不是?”
“江承函,我不指望你能偏向我们,可你是在山海界中诞生,成长起来的,山海界是你看着成长到今日这般规模的。”
“你展开神识,看看外面那些人。他们尊敬你,爱戴你,将你奉为毕生信仰,只要是你下的命令,哪怕是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们都会眼也不眨地照做。”
“所以到头来,我们在你这位神灵眼中,究竟算什么啊?”
她肉眼可见的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再怎么说不哭不哭,不能落了气势,现在脸腮上还是挂上了冰凉的泪珠。
她哽声,将她所能想到的最残忍恶毒的词甩到他身上,说他虚伪,说他高高在上地摧毁一切,说他怎么……变得面目全非。
江承函指节根根拢紧,细小的经络血管在苍白的手背上迸现出来,他承受着这些沉甸甸的词语,一个字也不曾反驳,静得好像一座连呼吸都冰冷的雪人。
楚明姣话音落下后,他往上掀了掀眼,瞳仁里盛着她的小小影子,静默许久,才终于说话:“这些,我无从辩驳。”
他放手去做那些事的时候,就想到会有今时今日,这场诛心一般的对峙。
楚明姣眼里最后一线希冀,随着这样一句话,彻底湮灭了。
极致的心灰意冷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借着桌角的一点力撑着身体,唇瓣颜色尽失,甚至觉得自己极为可笑:“当年,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是神灵,你天生没有七情六欲,我不该招惹你。”
不该与神灵相爱,不该成为神灵的道侣。
江承函有所预料,他倏地抬睫,看向她,喉咙被某名惊心的情绪阻塞,明白接下来可能要面对怎样的话语,却不知如何承受。
楚明姣不再看他,自顾自地说:“年少时,我太自负,对自己有天大的信心,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浮世万千,总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也确实是如此,她自幼出色,实力,家世,天赋,容貌,无一不在顶尖之列,少年一辈,风华灼烈,偏爱沾惹白雪,妄攀山巅。
“之后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说到这,觉得自己多可笑似的,她嗤的笑一声,带着自我嘲讽的意味:“江承函怎么可能和我们不一样呢。”
江承函心那么软,连拒绝人都不擅长,凡事亲力亲为,半点架子都不端,他怎么会没有七情六欲呢。
“直到今日,我站在你面前,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受不了这些话,江承函抬了抬下颌,侧脸线条根根紧收,乌黑的瞳仁里浮冰碎裂。
凡界臣民提防他,担忧他偏心山海界,二话不说将秽气丢回来,将一切布局搅得稀烂;山海界住民觉得他们被放弃,痛骂他,唾弃他,将神祠砸毁,将他诋毁到尘埃中。
亲近者一一离他而去。
众叛亲离。
他日日站在神殿之上,能看见的除了火急火燎,明里暗里要个说法的神官们,只有漫天飘零的雪,好像永远下不到尽头。
这些,江承函通通能够忍受。去做天意都不认可的事,这条路注定崎岖坎坷,每一步都走在风尖浪口上,即使身处这个位置,也不能既要这样,又要这样,这是他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唯独,不能接受楚明姣拿两人之间的感情说事。
他克制不住自己。
他会当真。
楚明姣走近他,两人身上都很狼狈,她裙摆上还沾着天里的泥土,发丝凌乱,他脊背贴着屏风,胸膛起伏,手背上横亘着方才的划痕,充血肿起,被他用衣袖无声覆盖住。
她小小的一张脸凑到他眼下,情状亲密,像极了从前厮磨耳语时的样子,只是乌溜溜的瞳仁里全是冷意,唇瓣翕张时,连一个低微的气音都让人觉得难过到极点:“江承函,神灵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你爱我们吗?”她歪头,用一派天真的姿态说最残忍的话:“你爱我吗?”
“你爱过我吗?”
这几句话,江承函一个字都听不了。
她好像要用这样的方式,将他们从此彻底区分开,他的爱,在乎,所剩无几的微薄情绪,都被这轻飘飘几句话悉数抹除。
——他们不是一类人。
——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她终将后悔。
这些,他从无数人嘴里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说这种话的人,会是楚明姣。
“姣姣……”江承函抑制不住抬眼,波澜不惊的语气终于紊乱,字音生涩,深究下去,不难听出里面极力压制的一点怒意,可即便如此,他都没有连名带姓地唤她。
楚明姣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以为会看见这位神灵被戳中心思一样的动怒,呵斥,或者冷然拂袖而去。
可通通没有。
江承函难得姿态强硬地扣住她的手腕,贴近自己颈侧,音线清透:“我不是人族,可我依旧会受伤,会死亡。我的血是热的,心也是肉长的。”
楚明姣能感受到从指腹传来的温热触感与跳动,一下又一下,不论是人与神,这都是最为脆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