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绕去另外几处山头,无一例外,神主祠都被砸了,面无全非,地面只有碎土与香灰横陈,若是再几场雨,这些痕迹也会被抹除掉。
楚明姣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表情,她在树根边上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扬着脸看向远方,裙摆扫地,沾上泥污也没有心力再管,整个人水一样安静下来。
苏韫玉摸不透她的具体心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在不远处坐着,手里捏着的玉简亮了数次,他皱皱眉,没有去管。
没过多久,楚南浔赶了过来,一眼就看到楚明姣,他疾步朝她走来,而后半蹲在她跟前。
她后知后觉抬头,楚南浔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一圈,胸膛起伏了下,来之前以为她哭了,现在一看,心不由放下小半:“都看到了?”
楚明姣动了动唇:“看到了。”
楚南浔轻轻捏着她的肩,兄妹两人对视:“哥哥知道,你一直都很聪明。”
楚明姣咬了咬唇。
早在观望完方才那场人为闹剧后,她就明白了,五世家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白了,还是时间来不及。他们不得不做两手打算,就算拿到了撤离的神印,他们也没办法在短短三个时辰里号召所有的住民前往潮澜河,这太叫人猝不及防了,他们得先有个心理准备。
再则就是,江承函与楚明姣打斗时,战局瞬息万变。若是他提前脱身,只需露一面,或是通过神力传个影像,凭他昔日在山海界住民中的声望,五世家的布署,顷刻间便会付诸东流。
没人会选择听世家之言,弃故土而逃。
所以这一步,他们必须这么走。
“明姣。”
楚南浔有太多安慰关心的话要说了,可他又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些陈词滥调,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的妹妹,从小就比许多人要坚强,她能承受住任何风雨,“若此举是为当权者一己私欲,哥哥与楚家绝不会下此令,可明姣,这是山海界数不胜数的人在求生。”
“我知道。”楚明姣转了下眼珠,轻声说:“我知道的。”
她看了看眼前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眉眼的男子,又去看苏韫玉,甚至还笑了下:“你们两个也是,现在时间正不够用,不必神主殿一有什么消息就赶来劝慰我。我没事,真的。”
苏韫玉无声无息地在心底戳穿:骗子。
楚南浔抚了抚她的发顶,也看向苏韫玉,直截了当问:“给你发了玉简,怎么不看?你父亲来我这里问你底细了,我将宋谓的身份底细推了出去,但你父亲直言,他要的不是这个。”
苏韫玉嘶地抽了一口气,当即扶额,问:“他还有说些什么没?”
“嗯。”楚南浔言简意赅:“说苏家祖物显身,给出了提示,苏家仍有正统嫡系一脉在外,他或许也是解决当下困境的一环。”
“苏家祖物?” 楚明姣好似飞快缓了过来,她思绪一转,问:“是那个……盾山甲?”
“苏家只有这一个祖物,如果老头是这么说的,那就是它。”苏韫玉面色凝重起来:“它太老了,老得有点不稳定了,只有很偶尔的一些情况,比如神主去苏家时,它感应到气息,会挪一挪动一动,其他时候都缩起来不问世事……不过可能是因为带回了追星刃,它与盾山甲很契合。”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不确定起来:“罢了,若是他明日还在找我,我就自己回去一趟。”
自己回去,总比被苏家人绑着手捂着鼻子带回去要来得体面。
====
深夜,风雨倏至,树影横参。
楚明姣托着腮坐在窗前,等一道道熟悉的气息都沉寂下去,十里外的院落里,灯盏盏熄灭,她才隐匿气息,灵巧地避开所有巡查,从后山的荒地里翻了出去。
去了白天来的灵农田地。
她先去了第一座神祠,神祠还是白天见到的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甚至因为时间流逝,那些贡果汁液破出,散发出难闻的腐臭味。
楚明姣掖着裙摆,默默蹲下,她将碎裂的土片捡到一边,再用树枝将贡果挑走,若是香案还能用,便将它捡起来,摆正了放到一边。
神主祠上边原本有手书的木牌,但灵农们破坏它的时候并没有留情,像是被气疯了,那三个字被划痕狠狠毁去,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像一张涂抹得狰狞不堪的脸。
她在一堆狼藉中找到这个木牌,盯着上面的字看了许久,才歪了下头,从灵戒里找出一支朱笔,蘸着墨,在划痕的旁边复又将用一手漂亮的小字将“神主祠”三个字描了出来。
这些事做好以后,她也不重新立个神祠,只是把脏污秽物清理干净,再将原先的木牌子找个不远的隐蔽地方插进泥土里,转身往下一个被打碎的神祠去了。
如此往复。
直到将最后一个神祠都清理干净,她才给自己找了个干爽的枯叶堆坐下,一张鲜妍的脸朝向手边的木牌,伸手抚了下,不知想到什么,呆住了。
半晌,双手合拢,无声捂住了脸。
宋玢和苏韫玉来的时候,楚明姣已经回去了。
他拔开草丛看到这一幕,嚷嚷着看向苏韫玉:“她居然还真来了。”
苏韫玉倚在树干上,星光月影下,那木牌像一座无声恸哭的坟碑。他凝望着,喉咙倏地滚动了下,那种近来频频作祟的异样卷成了海啸山洪,逼得他再也无法忽略,只能直视。
他想,自己可能是完了。
他喜欢上楚明姣了。
十几年前,天之骄子意气风发,亦有无匹锋芒,不可否认,那个年纪,也对未来心仪的姑娘有着无数种美好的幻想。唯独楚明姣,第一个被他下意识排除了,所以在大祭司算出两人有姻缘卦时,他甚至正儿八经避过一段时间的嫌。
他曾经很不能想象,自己和楚明姣在一起,会是怎样的生活。
难不成要过上深更半夜被拉起来陪她练剑,断筋又断骨头的日子吗。
可父母兄弟每每问起他到底有没有中意的姑娘时,他又哑然歇声,因为整个山海界,真找不出一个。如今真正开了情窍,再回想过去种种,居然生出一种荒诞的理所当然之感。
——除了楚明姣,他哪里还准别人靠近过。
除了楚明姣,他还能喜欢谁?
苏韫玉低眸,禁不住紧了紧掌心,若是这次山海界不能渡过难关,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小情小爱,但若是能,楚明姣与江承函的关系,必然彻底崩坏。
往后那么多年。
他是不是……来得也不算晚。
苏韫玉正出神,就听宋玢格外假模假样地重重咳了一声,抬眼一看,身躯紧绷起来。
苏家家主身后跟着两位苏家长老,像是专门逮他一样,直直堵住了前路,看着那张熟悉到叫人灵魂战栗的脸,苏韫玉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宋谓。”苏家家主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节,眉心紧皱,声音威严:“告诉我,你当真是宋谓吗?”
不等苏韫玉回答,他又道:“祖物揭示,我苏家仍有子嗣在外。我有个儿子,死在了深潭里,祖物所言,叫我心中燃起希望,我找他已有三天有余。”
面对父亲那双浑浊疲惫的眼睛,苏韫玉没办法不应,他握了握拳,缓声道:“父亲。”
苏家家主眼睛都红了,骂:“逆子!”
苏韫玉苦笑:“父亲骂得是,儿子不孝。”
苏家家主推了推身后也激动起来的两位长老,转过身掩饰情绪,继而拂袖:“将这逆子绑了,押回苏家。”
神主殿七层, 依旧呈现一种被万里冰封,活人寂灭的冷淡氛围,随着接连而来的消息, 气氛更深凝, 守门的两位神使噤若寒蝉, 相视一眼后大气也不敢出。
神主殿自建立起, 从未有过人心背离,声望崩碎的时候。
汀墨揣着一叠奏报再一次踏进主殿,鹤形香炉里飘出冉冉白雾,山泉水的清冽甘香盈满内室, 他目不斜视,将手里的东西呈交上去, 低声试探:“殿下,神令使都在殿外求见,另外, 可要宣五世家家主?”
良久,没有动静。
汀墨不由抬眼细看, 江承函从案桌前起身,他眉目沉静,看不出什么震怒的神色,像是坦然接受尘世间一切变幻和覆灭,即便这场滔天祸事,是落在他自己的头上。
“不必了。”江承函指腹在桌沿边不轻不重摩挲一下,顷刻间做出了决定:“让他们回去。”
神主的命令不容置喙,这若是从前, 汀墨必然二话不说地执行下去,可今时不同往日, 外面这是真要闹翻天了,他于是垂着眼,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殿下,这次流言来势汹汹,绝不可能是凭空而起……”
他的话音逐渐小下去。
这些他都能看明白的事,神主怎可能想不到。
江承函抬眼眺望远方,问:“神令使都怎么说?”
“三位神官回来,说查明情况了,此事是五世家联合下令为之,他们三四天前就已经在为今日之事造势了。”
“楚家也参与了?”
一听到这个“楚”字,汀墨哑然无声了,作为常年跟在神主身边做事的人,他如何不懂江承函话里的那点意思,如今,也只有这个字眼,能勾动起他的情绪了。
可这个时候,传来的又怎么会是好消息。
“是。”汀墨微妙地停了停,又接着道:“五世家制造了许多起与神主殿的争执纠纷,都是在人多的场合,且事后风声散播极快,现在,山海界的神祠,尽数被砸毁。”
江承函素日穿得清肃,不是银就是青,今日一身雪色,袖袍在半空中无风而动时,上面的祥云像是山间雾岚,活着流动起来了。
古朴神秘的画面随着他的动作显现出来。
虚空中出现了两鼎巨大的香炉,香炉通体鎏金灿灿,纹理刻象盘踞而上,呈龙凤之势。
与寻常香炉不同的是,香气并不是从香炉里往外流泻,而是有紫气从四面八方而来,最后凝成一股,纵身跃进香炉里。紫气涌进的那一刻,香炉上龙凤游动,麒麟与诸多洪荒巨兽猛地睁开了眼睛。
汀墨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两尊香炉,只有左边那尊还在远远不断地聚起紫气,另一边形容惨淡,毫无响动,各种异象都归于沉寂,龙凤麒麟等巨兽黯淡无光,比较下,两边情状天差地别。
见到这一幕,汀墨眼瞳忍不住收缩了下。
别人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可见过数次的他知道。
这些紫气是信仰之力,往日两边几乎都是一样的,而现在,代表山海界信仰之力的香炉从源头断灭了。
神主殿成为了山海界臣民眼中不靠谱的,再也不可以托付半点信任的存在。
神主也是。
江承函的视线掠过异象连连,紫气不断的左侧香炉,静静落在毫无动静的那尊身上,眼里情绪颇淡,好像对这一幕毫无触动,又好像是早在下一系列命令时,就已经预见眼前这一局面了。
缄默半晌,他闭了下眼,食指抵着眉骨一侧,终于在神主的完美皮壳上迸现出一道裂痕,外泄出压抑深重的疲惫。
“去传令。”而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凛凛如雪:“祭司殿罔顾法令,肆意搜查潮澜河,寻找界壁,是为重罪,让神令使将东,南,西南方位潜伏的祭司殿成员扣押,等候发落。”
汀墨:“是。”
江承函解下自己的令牌,紧接着丢下第二句话:“拿我的令牌,从明日开始,将这几条被发现的界壁一一抹除。”
他话音落下,有一瞬间,汀墨是觉得自己听错了,紧接着热血上涌,头皮发麻。
祭司殿和五世家在潮澜河没日没夜地找界壁,这点动静连他都知道,怎么可能瞒得过江承函。
上次将祭司殿寻找的人扣下,是大惩小戒,但因为江承函一直对日夜守着那几条界壁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导致了,他在心里认为江承函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他不是个能眼也不眨牺牲掉整个山海界的神灵。
如果是,昔日他就不会隔三差五出神主殿,平各地流乱,这么多年,励精图治,兢兢业业,从不注重奢靡享受。
私下里永远是素得不能再素的衣裳,外出帮助疾苦,降下福泽,也从不表明自己的身份……甚至近些年在世家大族之间大为流传,越来越重的神主出行威仪,都只是表面功夫。
——目的只是想要搜集更多的信仰之力。
抛开这些不提,一个能亲自研究果苗秧苗,在乎灵农们生存之本,平时私底下会用神力扶起所有行礼的从侍的神,能坏,能狠心到哪里去?
因此,这大概是第一次,汀墨对自己这个认知产生了不自信的怀疑。
他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眼。
不是隐藏,不是挪个地方,加个封印,是直接抹除,是这些界壁从此以后,就从这片天地间消失,再也不能复原。
抹除之后,他们真的就要被困死了。
连逃跑的后路都没有了。
脑子里闪过这些,汀墨喉咙发痒,觉得说话十分艰难:“殿下……此事重大,可要召集神令使们商议?”
江承函眼皮垂落:“不必,照做即可。”
汀墨浑身僵直地捧着令牌退出神主殿。
窗外连风雪都停止肆虐,整座大殿又陷入死水般的寂静中。
在他说出抹除界壁的时候,一直蛰伏监视周围一切动静的监察之力紊动了下,好像在表达某种疑惑。
江承函站在屏风前,指腹蜻蜓点水地触了下屏风上用银线绣出来的连绵山水,与其说监察之力是在疑惑,不如说它是被他提前截断的行为唬得愣了,然后就是计划破灭的一种遗憾。
监察之力没有任何私人的情感,它坚决认为自己应该遵循天地间的冥冥之道,并且会无条件的用所有力量去拥护这种决定,凡是与这个决定相悖的人,它会立刻铲除。
触及底线。
三界任何存在,在它那里,都是同等的待遇,神灵也不例外。
同为天地间拥有特权的存在,江承函知道监察之力的实力和秉性。
它根本不会管深潭沸腾,破封印而出的日子是不是近在咫尺了。它只知道,如果身为神主,敢帮着山海界,拉着三界陷入一场结局未定的豪赌中,在它察觉到的那一刻,它立刻就会对江承函发起攻击。
对它而言,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是“监察”二字该履行的义务。
在这种前提下。
前几日还逼着他下令扣押五世家的人,后几日却对悄悄守着界壁的那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明在听到神祠被砸时也传达出了“愤怒”“被冒犯”的动怒,却不做任何举动。
真的很奇怪。
“犯了错就要受惩罚”的观点从它诞生之日就深深刻在了心里,它根本没可能突然转变,那就是……它给的惩罚还没到。
答案呼之欲出。
——十三年前,天地监察之力第一次降临时,什么都没插手,但是坚决将所有界壁牢牢掌控在了手中。
楚明姣与苏韫玉当时能出去,是因为他们意在复活楚南浔。这原本是不被允许的,可江承函为此已经接受过惩罚,至于苏韫玉,流霜玉既然生在世上,就证明它的效用是被天地容许的,苏韫玉能找到这东西逃出生天,运气好罢了。
而且,楚明姣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甚至给它一种同类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和江承函太亲近了,沾惹了神灵的气息。
神灵为爱乱智,监察之力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扭转得过来,只得作罢。这个人只要没有在大是大非的关头闹出大事,监察之力不想管她。
它亦有忌惮。神灵,监察之力与天青画虽说是并列,可实际上,神灵才是三界之主,他不该衰败到能被它操控的程度。
江承函肯定不止这个实力。
它不想因为这种事和神灵闹到无法收场的一面。
至于那些想要穿过界壁去往凡界的世家子弟们,既然他们这么折腾着想进,那就让他们进吧。界壁确实是通往凡界,可凡界幅员辽阔,有洞天福地,也有丧命之地,例如荒州的灵流风暴,化月境的人都会被生生撕碎。
只是,既然这位如白雪般不染尘却又非常心慈手软的神主出手制止了,那就罢了。
监察之力沉寂下去。
时间最紧迫的时候,苏韫玉被捆回了苏家。他作为苏家二公子,年少轻狂时张扬捣乱到了天上,也没有过这种“特别”的待遇。
书房门被从侍合上,长老们都识趣地避下去,外人才刚走出去,他就被苏辰迎面一圈打在正胸膛上,当即心头一梗,抚着桌沿闷闷咳了好几声。
“长本事了啊,苏二公子。”苏辰脸色不好看,语气也不好,他紧盯着苏韫玉,咬牙切齿:“死里逃生,家都不回了?嗯?”
“谁教你的?”
苏韫玉揉着胸口:“你这见面就打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我还以为你们至少得和我寒暄两句,意思性关心关心呢。”
苏家家主见苏辰出手,根本没阻拦,想来也是真被这件事气得不轻,这时候瞥了他一眼,问:“你还需要我们关心?”
苏韫玉正色:“父亲。”
苏家家主又气上了:“你还知道有个父亲?”
“……”
行了,看这架势,插科打诨是没法混过去了,他叹息着,又咳了一声,看向苏辰:“想问什么,你们就问吧,我老实交代,保证不隐瞒。”
“还有,苏辰你别和还和以前一样打我,我这身体比不上从前了。”
苏辰皱眉:“连这种程度都受不住了?”
苏韫玉苦笑着摇摇头,把这段时间关于自己的事都说了一遍,末了,他随手将案桌上冒热气的茶盏端过来抿了口,留下那对心情和脸色各异的父子。
“对了,父亲你之前问楚……楚家人时说的都是什么,祖物显灵了?我的身份是它挑破的?”苏韫玉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有意缓解这种莫名悲凉伤感的气氛,主动开口问正事:“它不是一向装死不出头吗,怎么这次这么反常——”
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家家主重重剜了一眼。
“年轻一辈中,祖物最关心你,你哥哥都没这种待遇。”
苏韫玉头疼。
苏家祖物,那是数不清多少年前,苏家出过的顶级人物,听说是已经无限接近化神境的大能留下来的本命灵器,平时和石头一样在外面一块草地上接受风吹日晒,他很少的时候,不懂事忽悠了守门的几位长老,自己跑进去,把这像石头一样的祖物当球踢。
结果真把这石头踢醒了。
苏家家主急匆匆赶来捉他时,石头探出了个长长的脑袋,知道的,说那是盾山甲,不知道的,真会以为那是只王八,特别是长长的脖子和小小的头,简直一模一样。
丑得不忍直视的祖物仔仔细细扫了苏韫玉半天,轻飘飘丢出来句:“这小子命好,天赋好,但命中注定有大劫。”
当时那场面,苏家家主都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才要请教破解之法,就见那龟的脖子开始慢慢往回缩,甚至还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道:“也罢,我和他有缘。”
“等他度过了生死劫,再来找我吧。”
直白点,就是话只说一截,劫也得自己过,是真是假都不一定。
这就是他父亲口中的关心。
这事年数不短了,如果不是它突然跳出来,苏韫玉是真把这事忘了。
谁知,他都做好洗耳恭听的姿态了,苏辰和苏家家主对视一眼,都很默契地点到为止,不肯往后说了,苏辰走上前几步,拍了拍苏韫玉的肩:“还不去看看母亲?她这几日知道你可能还活着,又是哭又是笑,担心得不行,睡梦中都是你。”
苏韫玉神色一凛,推门出去了。
等门外动静彻底消失不见,苏家家主与苏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神中的凝重之色,碍于某种棘手的话题,父子两谁也没说话。
半晌,苏辰撇撇嘴,道:“父亲,祖物的意思,暂时没必要让小二知道吧?”
苏家家主颇为严肃地点头。
苏韫玉死里逃生这件事,对他们而言,自然是现下最大的喜讯,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他们也不由得想到了祖物说的话。
就几天前,追星刃被楚家人送回来,熟悉的气息惊醒了祖物,它老人家用爪子揉揉眼睛,将那双豆豆眼揉得越来越小,最后眯成一条缝,不知今夕何夕地观察了一会,才慢吞吞道:“啊,局势居然到这一步了。”
苏家家主当即警惕起来,试探着问:“祖物,能否助我们?”
祖物居然笑了下,是的,当时是人都能从那张龟脸上看到属于人的笑脸。它在一众人希冀的眼神下老神在在点头,声音一片慈和:“自然可以。我存活至今,就是为了在此时助你们啊。”
这话对苏家人来说,无疑是根定海神针。
可祖物下一刻就开始打盹,哈欠一个接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听不清:“没有神力封存……谁能活到现在啊……终于到时候了,再睡下去,盾山甲甲片都快生锈了。”
待他们要再仔细追问,盾山甲的睡意已经酝酿到七八成了,留下最后一句话:“你们苏家还有正统一脉不曾守在山中,那小家伙与我有缘,等他回来,再算一卦,将他的命定姻缘也带来。”
它说完,彻底撂挑子不管睡死过去。
可怜整个苏家主系因为这话沸腾起来,平常高风亮节的老头们一个个冥思苦想,将自己的子女确认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孩子,心里能没有数吗?
可确认到最后,所有人都迷茫了。
苏家家主将所有人单独叫出去,再三逼问,到底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外面是不是有没有摘干净的桃花债。结果主系弟子没问出来一个,倒是风流韵事,问出来不少桩。
最后还是一句“有缘”,点醒了苏家家主。
盾山甲常年睡着,见过它的都少,让它说与自己有缘的,只有苏韫玉一个。
再结合当年那句生死劫。
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想从心底氤氲而生。
接下来的找人过程,其实刚开始有些困难。他们第一时间就查到了楚明姣和宋玢身边的人身上,很显然,如果真有那么一两个人,能叫苏韫玉和信任家人一样信任他们,除了这两人,不做第三人选。
宋谓这个身份耽误了他们的时间,因为这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凭空捏造的身份。
但人找到后,下一个摆在面前的问题就很棘手。
沉默了一会儿,苏家家主皱眉问:“小二的命定姻缘……楚家那丫头?”
苏辰捏着鼻骨点头。
苏家家主顿了顿,不死心似的:“就算命定姻缘,那也是从前的事了,现在她都与神主结为道侣了,小二的姻缘,是不是也该换了?”
“这个还是得看卜骨的结果。”
“让他们算,现在就算。”苏家家主摆摆袖子:“算出来前,别告诉任何人。”
山海界冬季的山林间挂满雾凇,北风呼啸,一片茫茫之色。
从郊外神祠回来后,楚明姣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在这期间,她强迫自己干了很多事,把一直没时间没机会看的本命剑临时爆发的法诀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施展的时候不会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又披着衣裳起身,围着院外的木篱笆走了一圈。
最后在檐下的两颗透红灯笼下停下。
她掌心蜷起,半晌,才狠狠心,终于做了某种决定似的,奔回屋里,从案桌上诸多书籍的遮掩下抽出最底下的一本,急匆匆抓在手里就跑了出去。
空间漩涡直接开到潮澜河里。
到的时候,江承函并不在神殿里,问守门的左右神使,说神主去了深潭,还没回来,这些天,深潭全靠神力硬生生压着。
楚明姣也没有进殿里等,她就靠在殿门对面,走廊悬空的一边。
江承函洗净手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身段窈窕纤瘦的人垂着眼,兜帽还没取,有些松垮地滑落下来,露出一捧乌黑的发丝和尖尖的下巴,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眼仁圆而大,乌棱棱的。
江承函顿了顿,走到她跟前,替她将沾了一层水雾的兜帽掀开,她身体僵了僵,但没退,也没躲。
因为才动用了大量神力,他手指冰得近乎没有知觉,很注意不去碰到她肌肤,声音透净:“怎么站在这里?”
楚明姣与眼前之人一双温柔的眼睛对视,吐出两个字:“等你。”
江承函了然,问:“有事找我?”
楚明姣点头,还要说什么,发现他手掌往下,隔着一层袖片,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进了正殿。
她抿了下唇,想起那些被砸得稀巴烂的神祠,被一种极为难过的情绪撷取。
殿门在身后无声合上。
江承函看向她,因为神力损耗而天然展露出来的一种不稳定的攻击感在这姑娘面前,全都克制着收敛回去,声线温和:“殿里只有你我,有什么话,你说。”
他这辈子,其实真的没有怕过什么,但楚明姣唇瓣一翕一张,总叫人又爱又恨。
甜蜜时没了边际,说起伤人的话时,就成了刀和碎玻璃渣,每一句都往人心上扎。
楚明姣顿了下,从袖口里拿出那页册本,认认真真铺到他眼前,吐字清脆:“早在十三年前,我就和你聊过深潭的事,也给出了自己的想法,那时你不同意,今天,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她不敢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只能从现实层面出发:“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在担心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深潭的实力,所以之前,你否定我的计划,觉得不能冒险。可深潭现在根本不稳定,我不信这种威胁只针对山海界,凡界早晚也会面对和我们一样的局面。”
既然早晚都得面对,为什么不拧成一股绳,奋力一搏。
她定了定,又说:“不论成功或失败,山海界的战斗主力不会退走,走的只是山海界那些没有太大战斗力的原住民,就算最后失败,我们的血肉也可以镇压深潭里的东西,和以前没有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