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估计就要真正说起深潭的形成了,苏韫玉竖起耳朵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琢磨。
明明正该是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却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素来同气连枝的仙门与世家门阀分道扬镳,新收拢的荒山大泽与普通百姓间剑拔弩张。世间渐渐死气沉沉,那种不可抑制的衰竭影响到了每一个人,神灵再三视察,居然没有找到源头。
直到她悄悄回了第一宗门。
看到落叶缤纷的深秋下,那抹遮不住的黑气。
神灵惊愕不已,千想万想,想不到岔子没出在大泽荒野,没出在混乱的灵流紊乱之地,却出在最为鼎盛强大的仙门之中。
可是怎么会——她的一半化身还坐镇在宗门里。
神灵蓦的想到,这几百年间,她与自己化身交流的次数,寥寥无几。
神灵有心去查一件事情时,瞒是瞒不住的。很快,事情真相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最可怕的情况就这样发生了。
盾山甲悠悠叹息:“我适才说,神灵有情,最是柔软,也最致命。神灵在第一宗门长大,她对这个地方有着雏鸟一样的情怀。纵使天下苍生皆为她之臣民,可既然三界给了她人的情感,就不可避免的,也叫她有了偏爱与私心。”
被留在第一宗门的那一半神灵化身,历经了人性的考验。
岁月催人老,人的一生,总有尽头。
昔日教导过神灵的师长师叔们垂垂老矣,行木将就,一起嬉笑玩闹的师兄妹们经受不住生死劫数,飞来横祸。
他们为了自己,为了宗门的荣耀和繁盛,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求助。
他们是神灵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神灵本应该拒绝,她应该郑重告诫,和他们明说,这世间万物有着自己的生长规律,没有久开不谢的花,没有更古长生的人。
可她偏偏有能力改变这些。
她最终还是低头了。
舍不得的情绪最终将她层层裹挟起来,蛛网般密不透风。
而俗话说,有了一次破例,不管是因为什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之后无数次。
这话一点也没错。
老祖们越活越长久,中流砥柱越来越强大,第一仙门越来越繁荣盛茂,也越来越——嚣张跋扈。
欺压世家,独占资源,压榨百姓,生灵涂炭。
一桩接一桩,一件叠一件,她最终做了多少不被允许,逆天而行的事,自己也算不清了。
神灵掌有无上的权力,动辄要人生,叫人死,她坐在这个位置上,注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因而,这几百年间,各种乱七八糟的反噬,因果循环,阴暗情绪如跗骨之蛆,缠在那一半的神灵化身身上。
她彻底腐烂了。
神灵腐烂是什么情形,谁也没法想象,时隔数万年,盾山甲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语气依旧唏嘘:“不止是神灵化身,还有那些仙门的受益者,数之不尽的老祖们,也都被黑气缠满了。”
当时那样的情形,几乎所有有本事的人都上了,那场神灵与腐烂神灵化身之间对峙的大战,叫生灵涂炭,尸骸遍野。
天下苍生蒙难,数百年的励精图治毁于一旦。
最后,无数人联合神灵,以第一宗门为阵心,设置了个足以撼动天地的阵法,代价是付出他们的性命。
而神灵以身为锁,将自己腐烂的化身与昔日的恩师好友牢牢捆锁,彻底镇压下去,形成了一口会沸腾的潭。
与此同时,这些人的后辈也被人从天涯海角找出来,召集在了一起。从今以后,他们只能守着深潭生活,若遇深潭沸腾,就以自身骨血为引,加固封印。
而三界也被神灵划分成了三部分,一则山海界,住着数之不尽的镇潭者的家眷,一旦深潭反扑,他们是第一层屏障;二则四十八仙门,那是尚有余力的新生力量,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成长起来,这是第二道屏障;三则凡界,他们是三界真正的根基,是芸芸众生。
话说到这里,苏韫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敛眸,恍然低声道:“所以,山海界其实就是昔日的第一宗门,深潭里压着的,也并不是由三界而起的祟气,而是……烂掉的神灵。”
“这世间不会同时存在两个神灵。”盾山甲:“新的神灵诞生,就代表旧的神灵已经完全消亡,可消亡后,神力却在。”
“就如同我。”它怕苏韫玉理解不了,指了指自己:“我早死了,力量却还存在。”
盾山甲接着说:“第一任神灵以这样的方式陨落,三界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混乱一片,秩序全无的状态中。这个时候,三界出现了两件神物,一是监察之力,二是天青画。”
监察之力不是神灵,它可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心慈手软,别人它不管,几乎是强逮着当时勉强能撑起一点台面的几个领头人起来重整局面,迫在他们脊梁骨上压着他们做事。
等世间情况稍微好一点,它就撒手不管了。
许多人都在议论,监察之力并不是来监察他们的,而是用来监察神灵的。
苏韫玉将这几段话琢磨完,沉声问:“天青画呢?它不也是神物?怎么没有动作?”
盾山甲也不知道。
最为兵荒马乱的那段时日,天青画也没蹦出来过,它在三界内漫无目的游荡,也不惹事,最终给自己选了祭司殿当圣物,闭眼一睡,就是不知道多少个年头。
存在感低到惊人。
听了这么一个故事,有很多事再细细回想,就和连上了经络一样,渐渐通畅起来。
苏韫玉低眸沉思:“这就是……江承函作为神灵,却完全泯灭情绪的原因吗。”
盾山甲:“也许三界冥冥之中,也是吃一堑,长一智。神灵的能力对普通人来说太过可怕,他应该一心为苍生,不被任何俗世私情束缚,不动摇,不徇私,不该有弱点。”
可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竟叫江承函遇见楚明姣。
苏韫玉在原地消化了会,见盾山甲说完了话,开始专心晒太阳,收拾了下情绪,向祖物道谢之后准备起身告辞,却见它突然扭头看过来,以一种难得严肃口吻道:“你们准备做这件事,就意味着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她是你的命定姻缘,代表着她与现在的道侣并不合适,你未必不能说服她,与你系上同心锁。”
“缘分一事,悬之又悬,我与你兄长无缘,与苏家其他弟子也无缘。”
它道:“你考虑一下,时间不多了。”
这其实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他们获得了助力,而它,也不用在一日复一日的昏沉中不得解脱,任凭长到没有尽头的时间消磨掉所有锐气。
它毕竟也是昔日神灵之下的第一人。
这话让苏蕴玉起身的动作顿了顿,他勾唇笑了下,不置可否,低喃着说了句话,给自己听似的:“那可是楚明姣啊。”
苏韫玉从祖地踏出来,才想去和父亲兄长报个信,就见迎面来个侍从,贴着他耳侧说:“二公子,楚二少主一直在藏书阁等您。”
他闻言扬扬眉,脚下步伐拐了个方向:“什么时候来的?等多久了?”
“辰时到的,等了两三个时辰了。”
楚明姣在这个时候来做什么,苏韫玉心里大概有数。
藏书阁里,宋玢没能待很久,手里把玩着的玉简一直闪烁,没有停歇的时候。他盯着玉简看了有一会儿,最后认命般将它收起来,看向楚明姣:“我得走了,你和苏韫玉各有各的事,我刚好闲下来,是那几位的御用跑腿,什么事都逮着让我忙活。”
完牢骚归发牢骚,他还是拢住披风准备往外走,走到一半停下来:“苏韫玉从祖物嘴里套出来什么消息,你回头也和我说说。”
楚明姣投桃报李,感激他特意来这一趟,笑了笑:“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联系你。”
宋玢这才满意地下楼,拓开个空间漩涡,消失在原地。
苏韫玉到的时候,楚明姣正捏着一本巴掌大的书册出神,等他到身边了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看向他,回神,问:“怎么样了?祖物说什么了?是不是和深潭有关?”
“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先回答哪个好?”
苏韫玉觉得她有种懵懵的可爱,将她手里的书抽走放回书架上,再示意一下她看下藏书阁里的环境,问:“带你出去说?”
楚明姣以一种很不认同的神色看他,嘟囔说:“又去茶楼?这么多年,你都快把整个山海界的茶楼酒肆摸遍了,还不腻啊?”
目光交汇。
为了得知更多的消息,楚明姣率先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屈服了。
相比往常,山海界东西街上萧索清冷极了,人影都不见几个,沿途的茶楼酒肆全部歇业,只留牌匾与灯笼挂着,他们的脚步声沙沙作响。
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没找到开着门的酒楼,苏韫玉就边走边和她闲聊。
楚明姣起先还跟着附和几句,说说闲话,忆一忆往日风光,但几次之后,她站在原地不走了,等他含笑回过头,才绷着脸,语气很是懊恼:“苏二,你到底说不说正事了。”
湛湛天光中,她一张素白的脸,陷在大氅兜帽的绒领中,衬得眼睛格外大,露出一段凝脂似的脖颈和乌泱的发丝。
突然就觉得她漂亮。
很漂亮。
苏韫玉一直紧紧握着的手蓦的放松了,他心跳动得快起来,想到自己即将要说些什么,由心底漫过一层紧张,直接涌到喉咙里。
脸上却很是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情绪。
“楚二。”他喊她,得到她无知无觉的眼神,像无数次从前和她嘻嘻哈哈玩闹,逗她开心时那样,指了指这条不再繁华热闹的街,又点了点街角一间关门的成衣铺子,“还记得这里吗,你有一次和江承函生气,曾经搬空了半条街。”
楚明姣皱眉。
她觉得自从深潭沸腾以来,除了宋玢还是老样子,身边的人个个都不对劲,苏韫玉是其中犯病最严重的一个。
前一天还说让她和江承函解契。
今天又巴巴地提起这个人。
如果不是了解苏韫玉,她真的要怀疑这个人简直就是在逮着人伤口戳刀子。
她直直地望着他,唇角紧抿,好像要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我当时想,楚明姣果真不知柴米油盐贵,谁能经得起这种花销。我还挺庆幸,我们的姻缘线,还好叫江承函搅合了。”苏韫玉苦笑,实际上,当时他的心理可比说出来的这几句要精彩多了。
不止当时,甚至就在几个月前,他们初到凡界时,他有心替江承函说话,在见到楚明姣那种花灵石如流水的阵仗时,也半真半假地感叹过:要养她,这得多努力。
他是个潇洒自由惯了的人,他不愿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谁也管不住他。
除了楚明姣。
但她也不一样,她是妹妹,是从小到大的一种责任。
和男女之情,没有半点关系。
楚明姣记得他说的这件事,和江承函闹矛盾的原因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的后续,她叫人将这堆成小山一样的东西乱糟糟都堆进冰雪殿中,自己不收拾,也不准人收拾。好脾气,又有点洁癖的神主一踏进殿门,就顿住了脚步。
他开始收拾满屋的狼藉,将东西分门别类,不假他人之手。
她就坐在凳子上,脚不沾地地看,看着看着,火气消了,又吃吃地笑。
江承函将东西收好,洗干净手,将她从凳子上抱下来,看着她明艳狡黠的脸,无奈地叹气,低声道:“二姑娘,怎么脾气越来越大了。”
也越来越难哄了。
楚明姣霎时回神,努力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才要出声打断苏韫玉,就见他朝自己笑了笑,温声说:“我知道楚家二少主金库充盈,最不缺的就是灵石,但我想说,如果还有这种机会能让二少主开心,不知道我现在努力赚灵石,来得来不及。”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曾经他站在这条街上,和宋玢看得啧啧摇头,心生庆幸,浑然不觉自己正在失去什么,今时今日,他站在同样的位置,期盼她能回头看一看。
他自己都忍不住嗤笑自己。
这算什么。
苏韫玉朝她这边走了几步,负手而立,稍稍倾身,像是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里,喉咙微动:“楚二,我有点后悔了。”
楚明姣是剑修,在某些方面,她或许迟钝,但不笨。
更何况苏韫玉这架势,实在不像是说笑。
他们之间太熟悉了。
楚明姣握了握拳,一时间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蹙眉想了想,选择用最直接的一种方式直接挑破,狐疑的视线直往他身上睃:“你别和我打哑谜,想说什么,你直说。”
“只要不是说喜欢我,其他什么都行。”
苏韫玉原本就勉强挂着的笑意消弥,一颗心却又像是突然落回了肚子里,好像随着她一声否定,一切荒诞的变化又要重新回归正轨了一样,他哑然站立半晌,掀了掀眼:“我都没怕,你怕什么。”
“我怕。”
楚明姣坦然承认,乌溜溜的眼仁里洇出他的小小影子,真挚得叫人心头一动:“苏二,你不说多挑剔,多讲究,但总不至于去喜欢一个有夫之妇吧?”
她还真会噎人。
苏韫玉透过她的眼仁,却能明明白白看出里面更深层次的意思,说不出是直率,还是残忍:
不论玩笑还是认真,这个话题,连他这份心思,都到此为止。
她不可能和一个明知道喜欢自己的人接着做至交好友。
楚明姣对江承函,就是能好到这种份上。
苏韫玉紧捏的拳头倏地松开了,全身的劲也卸了。他今日来这么一遭,说是心存某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实际上,何尝不是想叫她快刀斩乱麻地斩断这份念想。
明知道没可能的事。
苏韫玉心里捅了个窟窿似的,一阵冷一阵热,翻江倒海的痉挛,他倒吸一口气,嘶了一声,最后摇头说:“你还真是,一点情面不留啊。”
他这么一打岔,楚明姣又觉得他在插科打诨开玩笑了,她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一会,唇瓣微动:“你今天很不对劲,祖物到底说了什么?”
苏韫玉假意正色,将盾山甲今日正午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遍。她听得认真,这段事是大家都不知道的,关于深潭之下的存在,他们终于有所了解。
他什么都说了,唯独没提本命姻缘线和同心锁的事。
盾山甲说得不错,他们走到这一步,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若能争取到这么强大的援手,她可能会妥协,会和江承函解契,跟他系上同心锁。
可那不是她愿意的。
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苏韫玉和楚明姣之所以能玩这么多年,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
退一步说,就算今天,他豁出去了,为了楚明姣,不要脸了,心里也会止不住唾弃自己。
当初暗自庆幸的是你,言之凿凿说不动心的也是你,如今后悔的是你,乘人之危的也还是你。
算了吧,苏韫玉。
今日得到这句准话,总能死心了?
楚明姣细细消化之后抬起眼,问:“祖物今日叫你去,是为了告知深潭的形成和远古之事?它有没有说别的?”
苏韫玉朝她摊了下手,面不改色地胡扯:“就说了这些,说还在想办法,怎么才能帮到我们。”
也算是一桩好事。
打听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楚明姣也没心情陪他在大街上吹北风了,她指了指手里的玉简,意思是再有什么事随时联系。说完,没等苏韫玉再说话,她转身就走了,玉简那边,她正和宋玢交谈起双方情况来。
苏韫玉看着那道在视线尽头模糊的身影,不由摁了摁发涩的喉咙,垂着眼随便找了个地方站着,想到他回答盾山甲的话。
这可是楚明姣。
再怎么着,哥哥也好,心酸的仰慕者也罢,不能把她哄开心就算了,他总不能惹她掉眼泪吧。
谁舍得啊。
次日,大雪,落得天地素白。
楚明姣煎熬数日的事终于不可避免地等来了结果,当时天还未亮,她还正在自己房里想宋玢说的话,天青画的回答,以及祖物那边给出的信息。
将这三者结合在一起,不难拼凑出一些讯息。
深潭底下压着的不是什么秽气,而是腐烂的神灵之力,还有无数昔日第一宗门的人,这让同为神灵的江承函忌惮,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它们壮大到何种程度了。
天青画不管事,监察之力和神主都打定主意牺牲山海界,换取凡界数千,数万载的宁静。
她低低嗬了一声,唇音和鼻息凝成霜气,春分掀开软帘进来,覆在她耳边说:“姑娘,少家主唤您去一趟。”
楚明姣起身,捧着个小手炉往屋外走。
一进楚南浔的院子,发现人到的齐全,不仅苏韫玉和宋玢来了,就连另外三家的少家主,苏辰,蒋平允等人也到了。人多,挤满了屋子,但并不吵闹,反而静无人声。
人人都怀揣着满腹心事。
楚南浔扮做傀儡人,一直没有揭开自己的身份,此时朝楚明姣颔首行礼,看向苏辰。苏辰走到楚明姣跟前,凝声说:“明姣,如今山海界与凡界之间,被我们发现的界壁一共是五条,现在已被神主殿的人封了三条,还剩最后两条,我们不能再等了。”
楚明姣说不出自己这一刻的心情,像凌迟的刀终于落下,她竟不觉得疼痛难忍,而是想,是成是败,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意外的冷静,像在心里演习过千百遍:“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今日申时。”
苏辰条理清晰:“宋玢会提前打晕汀墨,我们已经下达了命令,今日,山海界所有住民都会聚集起来前往潮澜河,但这动静一定瞒不过江承函,他那边需要你拖住——能拖多久是多久。”
她颔首,问:“仅有两条界壁,山海界上百万人想要全部撤离,需要多久?”
苏辰沉默,脸色变得极其不好看,半晌,吐出字来:“至少三天。”
这还是在秩序极好,不发生任何暴乱的情况下。
楚明姣咬咬牙,才要说什么,就听他又说:“现在不是考虑那么多的时候,说句残酷的,能走多少算多少,我们选了山海界天资还不错的孩子,先让孩子走。”
没人说说话,也没有人反驳。
谁都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点点头,闭了下眼,应下:“好,我准备一下。潮澜河的地形我熟,我尽量会将江承函拖在神灵禁区,那里与界壁离得远,打斗也不会波及你们。”
苏辰点头说好。
剩下的事,他们需要一遍遍对校,确保每一环节都不出错,楚明姣没必要听这些,她转身掀开帘子回去了。临走时,接触到来自楚南浔忧心忡忡,写满了不放心的眼神。
他作为楚家的总布署人,走不开身。
苏韫玉和宋玢就不管这些了,他们一前一后跟着楚明姣出去,旁人见这铁三角又凑一起,也不觉得奇怪,甚至很自觉地让路。
“真要和江承函打啊。”宋玢将雪踩得嘎吱响,想想那画面就觉得发怵,后面又自我安慰,江承函现在没了流霜箭矢,面对的又是楚明姣,不可能和揍他们似的下死手,当即又补充说:“不过我相信你,本命剑打架至今还没输过。”
楚明姣撇撇嘴。
心想这话还不如不说。
苏韫玉一直心不在焉,脸色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楚明姣看过去的时候,才勉强扯了下嘴角,将她上下看了遍,打哑谜似的:“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吧?”
“不会逞强,也不会乱来吧?”
楚明姣点头,说:“不用操心我,我心里有数。”
就这句话。
苏韫玉连个气音都不信。
这姑娘争强好胜,把她浑身骨头敲碎了,也学不会服软。本命剑现在都成什么样了,去与江承函对打,怎么打?无非又要用些什么损耗身体,透支天赋的秘笈。
再回想回想她方才听到苏辰说“三天”时的神情,他甚至一点也不怀疑,为了多争取点时间,她能将自己压榨干净。
后面还要和深潭打。
她肯定又冲在第一个。
照这样下去,就算最后山海界赢了,大家重获新生了,她的死期也不远了。
怎么让人不担心。
宋玢原本还想给楚明姣多打几句气,但听到外面侍从正朝他招手,示意有人找他,又转念一想,楚明姣的本命剑强悍至极,江承函现在没了流霜箭矢,两人又是道侣关系,最多也就拼个势均力敌拖拖时间,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他于是将心放回肚子里,摆摆手走了。
苏韫玉没走,苏家的事有苏辰一力担着,他相对而言能轻松不少,至少这种时候,能跟在楚明姣身后回她的院子。
跨过院子的围栏,苏韫玉甩出个结界,朝楚明姣看过去。
“人都走了,就剩我们两了,你说说看,准备用哪一招?都准备好了?”
楚明姣拍了拍左边袖口,银线绣出的边在眼下荡动,像一尾摇曳的雨燕:“准备好了。我这几天和你们说放心的次数,比以往十年加起来都多,我真说不出口了。”
苏韫玉眼神扫过她袖口,眼尾溢出一点不显眼的笑。
她这上战场前,准备的大招都往袖子里藏的习惯,从小到大,没有变过。
苏韫玉懒洋洋走上前,还没等楚明姣反应过来,突然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带到自己怀里,虚虚揽了一下。
他看过本命剑自带的那张法诀纸,知道那是薄薄的一片,既没有灵力,也没有剑气。此时此刻,繁复交叠的衣摆成了最好的遮拦,衣袖也成了得心应手的裁刀,只消用一点力,就轻巧地将法诀纸从上而下地裁成两半。
他还特没良心。
只留了小片塞回她的衣袖里。
大的那片则捏在掌心中,团成了纸团。
从捏她的手腕,到抱她,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在楚明姣敏锐地察觉到可能有什么不对的时候,他偏偏凑到她耳边,垂眼说:“若是爱慕者,可能会处处顾忌你的喜怒与心意,但若是兄长,只要你平安。”
话才说完,胸前就挨了她一拳。
苏韫玉吃痛地往后倒退两步,笑着说她没良心。
这么一打岔,楚明姣全然忘了方才那微妙的不对劲。
“少冒充我哥哥。”她气咻咻地瞅他,进门时,将门带得哐当响,说:“也少在我面前晃。”
门外,苏韫玉变戏法一样敛干净笑意,看着捏成拳的右手,感受里面团成团的法诀纸,无声苦笑,不忍回顾方才的迅猛身手。
他还是人生头一次发觉。
自己挺有做神偷大盗的潜质。
但估计经过这一遭,这姑娘要恨透他了,也不知道后面怎么赔罪才有用。
楚明姣没在自己屋里待很久,半个时辰后,她换了身适合打斗的劲装,素面朝天地跨进空间漩涡中。
去了潮澜河。
十冬腊月, 天凝地闭,一树乱琼碎玉。
楚明姣比计划时间提前一个多时辰到了潮澜河,她身上有通行的腰牌, 筛查外人的阵法很快放她进去。
她走得慢, 踩进雪地里, 一步一个脚印, 又在耸立威严的神主殿正门前驻足,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盯着看了一阵,侧身, 转头遥望数十里外,对门而立的祭司殿。
路过的神官起先以为是同僚, 走近一看,瞧见那张脸,俱都失声, 而后拱手做礼,一溜烟地走远了。
楚明姣在原地站了会, 被风雪吹得眯起眼睛,觉得没意思,于是低眼,将不知何时堆满了肩头的雪花慢吞吞拂落下去,不再停留,脚下步子直往神灵禁区的方向去。
汀白和春分紧随其后。
“你们在这守着。”楚明姣在跨进禁区前叫住他们,解下令牌递过去,话语冷淡流畅, 是早有安排了:“从现在开始,里面不论发生任何动静, 此地只准出不准进。”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春分与汀白纵使有一百份心,也不敢再劝,当下接过令牌,点头应是。
禁区的门是一面垂下来的藤蔓,天生地养,多年孕育,诞生了懵懂的灵识,任凭时节变幻,总是四季常青。楚明姣面无神情地拨开那些枝叶,身影旋即消失。
汀白面露苦色,和春分低声咬耳朵:“殿下这些时日变化真大。”
春分忧心忡忡。
是啊,从前楚明姣明艳活泼,爱笑爱闹,平日里最关注在乎的,除了本命剑,约莫就是编织新颖精致的妆发,研制各种各样护手护脸的灵液,又挑剔又讲究,身上不能沾上一点灰。
现在,这些习惯也都没了。
最爱笑爱玩闹的人,而今对谁都冷冷的,那个鲜活的姑娘好似被谁捆绑双手,锁了起来。
真叫人心疼。
然而当汀白想起汀墨时,心疼就变成了头疼。汀墨拿着神主的令牌,一日封一条界壁,前两日是躲得好,封完就用各种秘术消失了,加上身处潮澜河,五世家鞭长莫及,但今日就不一样了。
但愿这人知大局,识时务。
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神灵禁区还是老样子。极寒天,麦田里的稻穗被沉甸甸压弯了腰,一片流金与纯白交织,另一边拓出来的苗圃里,半人高的果树挂上了果,那果子原本是青色,被雪一遮,只能看到一点白。
幼小些的花枝被压断了,但被人耐心处理过,在一旁搭起了竹签牵引。
她俯身去看,发现枝头已经开出了粉嫩的花骨朵,一簇紧挨着一簇,花蕊却是鹅黄色,填得满当当。
这幅景象,若是放在凡界,就是四时乱象,妖异之兆,而在这片地域,这些柔嫩的秧苗,与冰雪殿前那棵遮天辟日的树,成了仅有的几撇亮色。